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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怪人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正在餐厅狼吞虎咽。双手指头僵硬,切牛扒十分不在行,心里想念着盖浇饭、驴肉火烧和酸辣粉。“那你还打算继续考吗?”她从烟盒拔出一支爱喜。我只是看着这牛扒,红酒,爱喜,再配以本餐厅大落地窗和白色钢琴及邻座半身波西米亚风情的美女,生生组成了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恶俗风景画。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酒,我说:“不考了,我都要考吐了。就算我有读研的命,总得先吃饭不是?对了,说到吃饭,你非想吃牛肉的话,我知道有家牛肉面很好吃的。”对面坐的是米广良,女,大我一岁,老友。近日郁闷,一直懒得开灶,所以很饿。可是我还要在米广良揶揄的目光里寻找一种漫不经心的状态——这顿饭她请,而我是一个穷光蛋,即便她是我的老友,我也得认清这个事实。米广良啊米广良,作为我珍贵的食品供应大队长,你的名字怎么就生生多了一个“广”字呢?广良把烟深吸一口,说:“好的。”我就手往窗外指去:“也很近,从正华街这里往南一拐,你看——”一边指,一边往自己指的方向看去时,我的视野里过滤出了那个人。虽近傍晚,天光黯淡,他在正过马路的人群中仍十分容易分辨,非常显眼。因为他穿古代交领青衫,布鞋,纶长发到头顶。如果再有一个褡裢我觉得就更配套了,不过事实上,他手里拎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包。这样一来,整个人看起来莫名古怪。而在我看他的几乎同时,我仿佛看到他也抬眼在看着我了。那是没有任何情绪的目光,但又存有一种定向感觉,与陌路的众人不同。广良见我发呆,也顺着看出去:“怎么?”这时候那人已经过了马路,上了人行道转弯过去了。我收回目光,说:“没什么,可能是一个过路道士。”广良看着我的眼睛,说:“我要结婚了,宋璎珞同学。”我微微张着嘴,看着她。“所以我想问问你,愿意当我的伴娘吗?”她似笑非笑。“没问题,”我立即回答,“如果没记错,你是高中班里第十个结婚的女生。”她点点头,说:“我也挣扎许久,最后妥协。这也是我回到本市的原因。说实话,我未曾想过会为了男人做这等事。”我回说:“夫唱妇随没有稀奇。”她说:“可我家里并不十分赞同,我是径自拿了户口本去同他登记的。他家中催的紧,也十分为难。所以我下了注。”是,婚姻某种意义上说全是赌注。我沉默数秒,说:“广良,你知道我去年为什么消失好几个月,连你的联络都中断吗?”她怔了一下,说:“你要二度考研啊……”“是,”我说,“可是考研不用与世隔绝。现在我希望你是对的,我是错的。因为你现在更需要审判之神站在你那边。”她一脸迷惑:“我听不懂了。”我笑,说:“没什么。嗯,我就是想问问——伴郎帅吗?”她哑然失笑。我没有许多的朋友。米广良和田美,是我的发小儿。都在本市念了大学,但不同学校。大学毕业以后,米广良去了邻省省会工作,而田美去了北京念研究生。这些年总有一些人,我若主动一点,他们便可能成为我的朋友,可是我没有主动过。所以大部分,仍然淡淡交往乃至疏离。毕业之后不久我在一个小杂志社先落脚,那官僚杂志办公室里,总充满烟味和虎视眈眈目光。我亲爱的敏浩,曾经许诺不离不弃的敏浩,他终于也离开,玩了人间蒸发,因为我无法选择。我无法选择我那坚持反对他的父母,或者选择被反对的他。他帮我做了选择,在我毫无预料的情况下。我们不了而了之。粒米未进三日之后,我辞去工作,去往蜀中旅行。回家之后,我继续准备考研,然而我再一次失败,连调剂都无可能。广良的婚礼,是我最近收到的唯一好消息。田美被老板掌得死死的,两天前去了陕西,据说无法参加了。我的老爸和老妈,一早动身去了老家,整理旧物,准备翻修房子养老。他们还不知道广良要结婚,只为我的考研再次失败而郁闷了一阵,接着又投入了估计要断续长达数月的忙碌。广良催命的电话来了,告诉我下午要去碰头,打点细节,必要的话来次排练。我素颜,用睫毛夹夹了睫毛,涂了润唇膏,换上风衣,仔裤和皮鞋出门。广良的老公看来还算经济境况殷实,订了本市最好的饭店之一。我到达的时候,广良和另外两男一女坐在靠窗桌边。“宋璎珞同学,我的死党。”她向他们介绍我,然后介绍两男一女,“张紫,婚庆公司策划;方唯,摄像;至于这一位——”她挤眉弄眼对我说,“米夏,伴郎先生。”张紫是三十出头的眼镜女,一脸和气。方唯是个清瘦小伙。而米夏,如同广良之前反复保证的,是一名帅哥。眉眼浓重,脸型俊秀,彬彬有礼——是的,彬彬有礼地打量了我三遍,如同激光探头。我一一问好。“你老公呢?”我问。“他马上到,因为要请婚嫁,所以这两天特别忙。”广良给我倒了点茶,说。张紫一副“不要浪费时间”的表情,继续我来之前可能就在进行的话题。方唯认真听着。米夏显然跟米广良有亲戚关系,虽然在皮肉上并无明显相似,可广良的口吻透露了这个讯息。五分钟以后,她突然招手:“这里!”我很庆幸,我是先咽下嘴里这口茶才抬头的。脚步轻快,款款而来的男人,对,那是他,是我亲爱的——不,是广良亲爱的,郑敏浩。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我的时候僵硬了。而我还柔软地笑着。在广良向我介绍的他时候,我也还是柔软地笑着。在我伸手浅握的时候,我冰凉的手也一样是柔软的。而我觉得,他的手比我的还凉。他坐在广良身边,很快镇定下来。广良挽着他胳膊,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张紫继续不浪费时间的话题。方唯认真地听着。米夏,米夏没有看着张紫,他看着广良和我,我冷冷回过去。他微微蹙了一下眉,低头喝茶。我不知道是如何听完安排,又是如何跟广良告别,还默许米夏送我回家的。我记得米夏说,他跟广良是本家亲戚,刚借调到本市工作。他打车送我,我除了嗯啊,微笑,没有再说话。离家还有一百米的时候,我叫了停车。他从另一侧车门出来,绕过来与我告别,递过来名片。这时我基本已经回神过来了,讪讪地接过来说:“我没有名片的。”米夏扬扬嘴角说:“没事,”然后又掏出手机,“告诉我电话就行,后天之前有事我好找你。”我告诉他手机号。然后道谢,回家。他上车前最后一句话是“洗个热水澡吧。”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五分,我的确想洗热水澡。 第二章 婚礼 泡在有氤氲雾气蒸腾的热水里,我闭上眼睛。是,米广良做了我去年没做的决定。郑敏浩终于可以满意了。老实说,我不认为郑敏浩是坏男人,只是他的行为方式让人没法高看。无论如何,我希望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也希望这是我可以忘怀的事情。他们已经与我无关。两天内米夏并未找我,说明没有意外。广良催命确定这个确定那个的电话不停。我也跑出去几趟去见她。郑敏浩再未出现。转眼,良辰吉日到了。从天不亮起床到最终陪同艳光照人的广良左绕右闹和新郎共入饭店,我还算冷静。米夏出现的时候惹了很多女士侧目。能看出他已经尽力掩藏自己,不遮盖到新郎光芒,但是这不是很容易的事情。这一点,我想郑敏浩是不满意广良的安排的。广良是为了我。她并不真正知道我和郑敏浩不到一年的恋情,田美也不知道——或者说,她们只是知道,还没来得及了解,这感情就夭折了。她只知道我再无活泼,没了插科打诨,不见笑容。觉得我必定伤心难过,必定需要一个好男人。可是帅男人往往不等于好男人,虽然不帅的也不等于。她一定会认为,与其都不知道好孬,干嘛不找帅的?更何况是知道些根底的。我感激她的刻意安排,甚至牺牲老公光芒,可我也知道我现在颓废如此,难有念头了。分工司职,各负其责。典礼开始之后,司仪四下煽情,掀起一阵高潮,歌舞交错,钻石闪耀。双方亲人各怀心事。郑敏浩没有爸爸只有妈妈热泪盈眶,广良的老爸老妈面无表情。我觉得胳膊腿都要断了,站在礼台下跟米夏一起的时候,小腿肚不住发抖。然后我拿了吸管去给广良端水,一会她要在小雅间换衣服补妆,婚宴开吃,敬酒大战即将开始。我接了一杯纯净水往回走,看见米夏正从郑敏浩身边走过来。他微笑:“我能问问你酒量如何吗?”我老实地回答:“比较差。我是出名的三杯倒。”他说:“敏浩说他那边有些朋友的习惯是灌伴娘,你准备些白水吧。我去提前招呼一下,没事的。”我说:“谢谢你的周到。”他点点头,转身离开。我把水里插了吸管递给广良,问:“他可知道我无业无学?”她眨眨眼,回答:“你都会有的。”我不说话,看着她。“好吧,他知道。我没撒一句谎,谎言是早晚会穿帮的,我又不傻。”她笑,“我这个本家哥哥是懂事的人。我觉得你们很合适,美女,你又不短什么,唯一的缺点就是太鸵鸟。他会给你信心的。”我也笑了,说:“广良,谢谢你。”她说:“光口头感谢可是不行,回头你们等着我仔细讨。”我看着她的笑容。谢谢你,广良,谢谢……可是,我还不确定,我想要,或者能要。我没法从陌生人那里获得信心。我需要的唯一东西,可能就是时间。我往玻璃杯里分别倒了白水和白酒。广良双脸酡红之后,把杯子交给我。米夏一开始只是替郑敏浩喝一点点,郑酒量很好。后来他开始替我喝。郑敏浩斜睨我,眼神有了微醉的迷离,他今天一句话也不曾跟我说。我忍着想要吐出来的难受,拍拍广良,花两分钟去了洗手间,可是我没能吐出来。回到大厅,跟着来到郑敏浩的亲戚朋友区。我一眼看到手舞足蹈的小威,他是我见过的郑敏浩的同学。他显然认出我来,愕然了一下。我未见过他许多亲朋,这是我硬着头皮仍无反悔来的原因之一,我安慰自己说,不一定会被认出,即便认出,此生也不见得还能再见。他们回敬酒,我替广良挡下。我拿起左手的杯子,喝了一口,发现是白酒。换了一桌,再喝右手杯子时,发现也是白酒。我的水呢?我对广良说:“我的水被人换了。”她赶忙找人去拿水。这时郑敏浩的朋友起哄大笑,要他背媳妇绕场,广良只好先应。我转身去找水。米夏拉住我,递给我一个玻璃杯。我已经头晕,闻不出。他说:“温水。你还好吗?”我不好。一定是昨晚安眠药过量,至今未清醒。我只觉得胸膛滚烫翻涌,碎片焦灼,两眼湿润,头痛欲裂。我转身往卫生间走,走到一半就觉得一切都黑了。我回过魂来是在小雅间里。一个男人的背在我斜对面。他坐在那里,后背衬衫绷得稍紧,曲线结实漂亮。可是我突然想起自己的任务,坐起来。他察觉到,于是回身:“醒了?感觉怎么样?”我用了三秒确定眼前这个男人叫米夏。然后我问:“他们?”“放心,你只在这还不到十分钟。他们不知道你晕倒了,我拉住你,然后对他们说你去洗手间了。反正敬酒基本完了,下面你没有很多工作了。但是严肃地说,”他却是在笑,“你可真不是一个合格伴娘。”我摆出一脸惭愧之色。他微微促狭,清咳一声,说:“我留在这里,是想和你沟通一下。广良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一时猜不透他的意思。没有回答。他看着我,双眼笃定:“我知道她想撮合你和我。可是,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一直以来,我觉得,广良是我心目中的好姑娘,好妹妹。所以我来当她婚礼的伴郎。”我的脑子太慢了,来不及处理这些信息。“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两家同姓同地。我本意并非来相亲。她拿我当兄长,认为你父母也会认可我,想要看到我和你即刻有进展。我自己的感觉也告诉我,你是好姑娘。但我还没有确定,我现在需要恋情或是婚姻。广良会认为这是拒绝的托词,但我是有一说一的人,希望你不要误会。我觉得你心事很重,当然这不关我的事,我只希望我不会给你增添烦恼,我需要多一点时间,不想轻率对你。明天我要去外地出差了,要近一个月。”他停下来,还是看着我一动不动。我说:“我明白了,我不会误会。”我没法说我正觉得你也许真是个好男人而我却还没打定主意看不看上你。他先我一步说清楚,我便无话可说了。他是好男人吗?我晕倒他只是默默拉我到一旁,甚至没有告诉别人。万一我猝死呢?他起身,端了杯子给我放到手边桌上。然后笑笑:“我得出去了,刚才让广良的表哥帮我盯着呢,你没事了吧?”我点点头。他想了想,又说:“璎珞,忙完出差,我会联系你——如蒙不弃的话。”我又点点头。看着他绅士地离开。天啊……这真是混乱不堪的绝对霉日!我揉着太阳穴,看着他放下来的水杯,里面液体淡黄,拿过来闻闻,发现是蜂蜜水。心里不禁怅然。 第三章 道观 在广良婚礼的第二天。我带着未灭的头痛,去郊区的山上。清光院里共有八位道士。这是田美告诉过我的。她学考古学,对宗教兴趣浓厚,因此周围寺院观庵都去遍了,知道很多逸闻。她还说这里的签子和符久负盛名。好吧,我且无事,死马当活马医。我摇了竹签,得号,寻着堂里的架上签文找去。交了点零钱,小道士给我一张桃红色签文。上面画有松花云涛,两古人像。签文道:上上嘹呖征鸿独出群,梅山树下怨难分,云程此去无多处,朝云暮雨各有凭。我看得十分糊涂。这怎么看也不是上上签啊。这时一个胡须灰白纠结的道士来唤小道士。看我在堂中发呆,便伸手拿了我的签文去。看了一会,捻着胡须又看看我。我郁闷地问:“道长,这签文无误?”他把签文还给我,温和地回答:“我们这里签文都是仔细写来的,不过这签没有别人抽到过,很是难得。姑娘不必担心,是上上签没有错。”“可是……”我心想那“怨”又何解?他似是看出我心里的问,继续说:“只需往前走便是,遇到什么都不必慌张。万事环环相扣,都是自然。将来姑娘再来时,也许会不同光景,但这院里的松柏梅花,也还是在的。”我更糊涂了。我想了想说:“道长,要不我求一个符吧。”他摇摇头,笑说:“姑娘不需要符了。”嘎?这什么意思?道士转身跟小道士说:“快去找明先生来。”然后他又对我礼貌地一点头,就出门了。我站在门口,抬眼望着梅树枝桠间的细碎蓝天。这春日艳阳,看不尽天光明朗。回过脸来,却在屋檐之外,看到不远的山石六角亭里,坐着一个男人。他的衣衫没变,发式没变,只是手里由一个电脑包换成了一张琴。山风轻扬,将他的衣袂翻卷,也使他琴声隐约飘散。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觉得,那轮廓很舒服。他是如此专心,乃至仿佛万物不碍,与苍穹白云、空山树影浑然一体。我一个人又发了会呆,出院门下山。田美回来,是在三天以后。她发现广良走了,捶胸顿足,虽然她转天也还要走。广良去享受一周的婚假。我和田美在公园晒太阳。我告诉她我想找工作了。她说她老板家有公司招人,问我愿意尝试不。我说胡不可?这大概算是最近的第二个好消息。然后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分手之后,我步行回家。路灯改建后,马路也漂亮很多。我沿着人行道转入树影斑驳的巷子,就快到家了。看看手机时间,心想也许还能看上一集电视剧。可是等我再抬头时,面前多了两抹黑影。我只听到一声温和而毫无抱歉之意的招呼:“姑娘,得罪了。”来不及说一个字,就没了所谓意识。已经醒了起码半个钟头了,可是我不睁眼。我身上并没有哪个地方疼痛,但是很软,没有什么力气。我闻到自己衣服上有淡淡仿佛麝香与檀香混合的味道。外间有两个男人在说话。我认得那个相对苍老些的声音,是那天为我解签的老道士。而这屋里味道……我知道了,在清光院。但那个相对年轻的嗓音,那一把好听的低低嗓音,说话却冷冷淡淡,十分陌生。肯定不是小道士。“先不进去了,等她醒了我再来吧。”老道的咳嗽声,说:“不看看她容貌身形,或者其他?”年轻声音回答说:“重要的都看过了,其他都没有什么关系。”“那么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呢?”老道问。一阵衣服窸窸窣窣,年轻的嗓音说:“待她醒了,我再问上一问吧。只要不是太多事的,父亲也好应付。”父亲?应付?我实在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看见这个小内间里并没有别人,于是睁眼。孰料刚睁开眼两秒,老道就闪过门旁,看到了我愕然的脸。他倒是立刻笑起来:“明殇先生,这姑娘醒了。”一个身影从老道身后转过来,却是那个怪人。“是你?”我脱口而出。这是那个我见过两次的青衫男人。如果不是衣服,也许无法一刻认出。他看着我,眉毛一挑。如果广良在这里,定会说:你认识这么一个人,我早知道就不介绍米夏给你了!但是这个面带英气,身修神定的男人,我根本算不上认识。而且,我一直疑惑的是,这么看起来他似乎也不是道人,那他干嘛要蓄发穿古人衣服那?他并不搭理我的话。径自走到我跟前,歪歪头,打量我。是不是稍微有些姿色的男人都有当激光扫描仪的爱好?皮囊天生,算得资格么?我气不过,故意立刻从木榻上坐起来。“回答我三个问题。”他说。“应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立刻回敬,“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弄这来?你是法盲吗?”他扭头看了一下老道,脸上表情很奇怪。然后回过头来,看着我说:“我是明殇。我要娶你为妻。我也不是法盲,我知道的法可能比你多。”“等等……”我大脑暂时空白了。娶我为妻?“该我问了。第一,你婚配了吗?”他一秒也不停顿地开始问我。“……没有。”我不由自主机械地回答。“第二,你是汉人吗?”我一头雾水:“汉人?……汉……我是汉族。”是一回事吗?“好,”他眼神专注但是没有情绪,“第三,你身有残疾吗?”“你才残疾!”他戏谑地牵牵嘴角,说:“很好。宋璎珞。”我下意识伸手摸我的包。“是,我看过你的证件。”他知道了我的意图,“但是看你证件之前我已经知道你叫什么了。我也知道你父母叫什么。”我立刻恼了:“混蛋,你凭什么这么干?”他倾身与我平视,一字一顿地说:“就凭我是明殇。就凭你抽到了我的签。”我缓缓扬起手,在他的注视下,“啪”地打在自己脑门上。确实疼。不是梦魇。他直起身,对老道士说:“给她单独备饭让她在这吃吧,我要去见父亲了。”老道点头。这个叫明殇的男人又看了我一眼,我能感到那目光的后面,是脑袋里千万个零件运作的景象。他一转身就出门了。“等等!”我喊出来时,早看不见人了。于是我怒视老道。“贫道复姓司马,道号赤真,璎珞姑娘与我院里道人同食不同桌就可以了。”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到底是干嘛的?”这是赤裸裸的绑架!我起身就往门外去。“院门已锁,姑娘还是安心等明殇先生吧。”他说。我站住,说:“我需要一些解释。”老道还是不紧不慢:“这是明殇先生的事。”“如果我硬要走,你们想怎么样?”我想起我的包。“姑娘的手机已经在明殇先生那里,你要硬走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是你即便走了,明殇先生也会让你再回来,周而复始,不也无趣?”他们怎么老是洞穿我想法?“你们这到底是唱哪出?我有家有父母,不让我走,我的亲人朋友都会知道,你们也脱不了干系!”我干脆又回原位坐下来。他想了想,仍然说:“这是明殇先生的事。对不住。”我看了他一分钟。然后说:“好,我等他回来,弄个明白。”赤真道人温和地一笑,无声地走了出去。可谁晓得,明殇两天后才回来。 第四章 软禁 我窝在道观里都快疯了。如果不是我爹妈在忙他们的事,估计也会疯了。广良和田美找过我吗?他们怎么才能想到,我居然在家门口被绑票还被软禁了,而且这绑匪,他不要赎金,要的是人呢?我经常在周围没人时候从每一条缝隙观察,然后试图破门而逃,或者寻隙而逃,但每次都在紧要关头听见赤真老道这个家伙的咳嗽声。待我恶狠狠地寻他时,他又故意若无其事地从我身后走开。另一件新发现的事情就是,这几个道士居然还经常切磋武术。我对此是外行,但是也能大概看出来,这玩意可是实战版的硬活。真的没有想到,平日里看起来蔫乎乎懒洋洋守着各殿的清瘦道士,突然一下变成了目光锐利,身手矫健的武者。如果不是我如今在此,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想田美应该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只是在清晨和夜晚切磋,之后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带几分慵懒的模样。第三天晚上,我再次见到明殇的时候,他有点憔悴。意外的是,他穿的是衬衫外套,还有皮鞋。面色疲惫,两腮轮廓分明,整个人一下子变得充满忧郁而不是单纯的淡漠。头发依然是束的,可他手边又放着一顶帽子。他在那里看着我,目光仍是专注镇定,语气冷淡,见了我怒发冲冠的样子,也很不以为然。不过一坐下来,倒是主动开口对我说:“我去了外地,刚回来。”“我知道。”我立刻说。他喝水,瞟了我一眼,说:“我去了淮阴侯墓。”“什么墓?”我转不过弯。他放下水,认真地重复:“淮阴侯墓。就是,韩信墓。”“哦。”我疑惑但是无从开口。“他的墓被人毁了。”他言语竟然充满苦涩。“你祖先?”我不解地问。他看着我,失笑地摇摇头。我说:“看不出你还是文物爱好者。”他第一次把俩嘴角同时牵起——微笑,无声地微笑,说:“不,我只是去悼念。他是壮士,我敬重壮士,而且……他太重要了。”“再重要也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想起了我的处境,“你看,既然你知道我知道得这么清楚,那你肯定也知道我没有什么特别,我看出来你做的事情大约和这世上的许多人都不一样,可是你也晓得我自己的生活都焦头烂额,肯定做不来你想要我做的事情。我要求你放我走,否则后果你要承担。”“我会承担。”他收起笑容,“但是你不能走,望月还有四天就要到了,我要带你回家。”“原来道观不是你家,可是你的家跟我没有关系,这不是封建时代,即便是,也不由你强取豪夺。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抬起下巴说。他慢慢闭上眼睛,说:“璎珞。除了你说的最后这句话,我现在也没什么可对你说的了。”我觉得有一股火从胸口直顶脑门,快炸开了。我说:“那我要一个解释!”他仍然不睁眼,轻轻地说:“我现在不想解释。”我气得忍不住发抖,四下一看,然后说:“好啊,既然你非要这样,与其不明就里让你绑架,去配合你的荒唐,不知道要死要活,我还不如当下了断的好!反正我不如意也不是一两天了,不为双亲,我也早就无可留恋,你真以为我是怕你吗,我怕你什么?!”说完我照着厚木门扇就猛冲过去。上一秒他还端坐着闭着双眼,可下一秒,他就已经拉我在怀里,单手捏着我的下巴,逼我抬脸相对。我还在愤怒。从我跟郑敏浩分手以后,一年里跟男人的最近距离是挤公共汽车,尴尬的前胸贴后背。而眼前的男人身上有危险的清冽气息,却又如同私存许久的某段回忆,带有一种被谁深深珍爱过的味道。这难以形容和琢磨的微妙感觉又令我一瞬失神。他看着我,睫毛微垂,眼里光芒疏淡,却令我发现似有若无的疼痛流淌。“我以为那签不会有人抽到。如果万一……我只是想找一个不多事的女人。”他轻轻说。“我让你失望了,我多事得很,所以放了我。”我说。他缓缓摇摇头,说:“来不及了。我已经没时间了。我不想同你玩擒纵把戏,你若肯配合我,一切都会过去,我保证。”“我也有父母,他们也会伤心。”我说,“我不想再令他们伤心了。”“所以你的男人最终娶了别人,我知道。”他不合时宜地接口道。我脸色一寒。他仍然目不转睛看我:“我说了,若你肯配合,一切都会过去,你父母断无半点伤害,你不仅可回家,还将发现什么都没有变。我保证做到。”“……我没别的选择,不是吗。”我合上眼睛。半晌,感到他慢慢松开了我。“我们都没有。”他说。我剩下的日子,仍旧素食布衣,出不了院门。院外偶尔来人,我也是接触不到的。想来一天之内,来道观的人确实也不多。再想想佛寺胜景,天上地下。我有时听明殇弹琴,弦指揉搓,渗入香灰余味,后来竟然也习惯了,觉得仿佛我一直就是这么生活的。这是一个半与世隔绝的地方,而我并不讨厌它。我只是想,老爸老妈会不会突然发现我最近没音信了?明殇说的那么肯定,而他偏偏又长了一张让人容易信任的脸,即使总是拽拽地冷着,也每每让我到临头失却了继续追问的意愿。莫过说,是我太喜欢这状态,像是躲避进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享受一刻安宁。没有善良而令我如鲠在喉的新娘广良,没有志得意满的郑敏浩,更没有表意模糊暧昧的米夏。也许我就是因为知道这安宁只有一刻而在拼命享受,同时因为知道这一刻是不该有的而内心郁闷。每夜明殇读书,到很晚很晚,灯都不灭。赤真老道说,明殇先生的房间嘛,全都是书。他告诉我,明殇大部分时间其实是在外面的。我觉得他似乎没有工作,可是他并不拮据。 第五章 解释 晚上,我吃了小道士枫间送来的饭食。他们每天一般都是两顿,明殇睡得晚,会傍晚提早预备了干粮。我的晚餐是单做的,由枫间每天端来。一来二去,倒也熟识了。枫间今年十四,去年刚从更偏僻的小道观过来,仿佛也只有那些偏僻寺院和道观才有这些孩子,他们往往家境败落,或者流亡,被佛道人收留。他有一张清秀面孔,熟识以后也很爱讲话,常常问我外面的趣事。枫间走后,我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暗蓝天空上接近纯圆的月亮。“凸月了。”一个声音在旁边冷不丁说。我回头看见明殇也站在台阶上。他披土黄色衫,仰头看月。许久,他也低下头来看着我,满脸掩不住倦色。我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怎么明殇先生也睡不着,好兴致来看月亮?”他似笑非笑,伸手递过来一沓纸:“你在后天之前把这个看熟。我写了一整天,大概够你平时用了。”我接过来,发现这是一个装订起来的手写本。我走进我的房门,借着灯光,只见这本子上内容写得密密麻麻,都是繁体字不说,也没有什么标题。我皱眉:“你打算出版,倒是好主意,这些古代风俗细致入微。”“现在我要告诉你三件事情,因为你现在已经足够平静。”他说着,也走进房门,还回手把门关上了。“伪古人不讲男女授受不亲,男子不可入闺房么?”我讽刺道。他毫不理会,径自在外间的旧木椅子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面金属盘。这盘子像是铜制,直径二十多公分,厚度一两公分,上面镂刻花纹,质朴古旧,看不出什么端倪。我在他不远处坐下,等待答案。他把这盘亮给我看了,然后小心放在桌上。抿了抿嘴唇,他抬头看着我,说:“这第一件事,就是,这一面镜,原本叫做透光魔镜,因为美丽而总被作为饰品,也有许多仿制。但是它真正的用途,是往返人世。”我静静看了他十秒,然后开口:“你不仅对文物感兴趣,还对奇幻也感兴趣?哦,或者说这‘镜子’也属于文物范畴,据我所知,透光魔镜是汉代工艺?”他说:“我很高兴你对历史文化略通一二。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我是来告诉你,而不是向你解释的。后天晚上,我会用事实向你解释,现在你只要听并且记住就好了。”我不予回答。他接着说:“这第二件事,就是,我的名字并不是明殇,明殇是我的自号。我的名字,叫做朱由枨,字文禾。我来自的时间地域,是崇祯七年的京师。”我怔怔地看着他,问:“那朱由检又是你什么人呢?”“我是他的兄长。”他静静说。“谎言。他们兄弟七人,并没有哪个叫这个名字。”我立即指出。他又不慌不忙地说:“还是那句话,我是来告诉你,而不是来跟你解释的。这第三件事……你知道了第一件和第二件,也许就能猜到了。”我略想想,不由大惊失色,立刻站起来:“你要回去?去明朝……带着我?”他看着我,眼里闪过也许是赞许也许是嘲笑也许是二者皆有的意味。“我拒绝!”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还以为你真的足够平静了,这几天一直老实得很。”他徐徐站起身,揣回铜镜,“看熟我写给你的东西,然后养精蓄锐吧。”“等等——”他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身,戏谑地微眯着眼睛:“鉴于你还不够平静的事实,这两天我不打算让你出这个门。另外我希望你注意:既然我有办法到达你的面前,我就还能做许多你想象不出的事,你最好不要冒险,我知道什么对你最重要。”我咬着嘴唇,极力要用目光杀死他。他又牵牵嘴角,关门出去了。接着,我听到金属铿声。他锁我?他竟然锁我!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抓起一把椅子,抗在肩上准备破窗。是的。他不仅锁我,还威胁我。我泄气地放下椅子。他的确知道什么对我最重要。呆立很久。我忽然好想广良和田美。我想知道她们好不好,有没有发现找不到我了。广良婚嫁假早该完了,是不是正式进入幸福生活;田美是不是还熬夜第二天眼圈深重,却仍不停喝咖啡。眼泪在眼圈旋转,我看着手里的椅子。广良,她总是说:宋璎珞同学,你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鸵鸟。我深吸一口气,第二次举起椅子,重重砸向那木格玻璃窗。一分钟之内,被巨响震惊,纷沓而来的几个人在窗外惊诧地立着。赤真老道捻着胡须,摇摇头说:“张木匠要下个礼拜才能来呢,宋姑娘,你愁杀老道了。”枫间呆了一刻,默默拿了笤帚扫一地碎片。我看着他,心里突然后悔。门再次打开。明殇含有怒意地大步跨进来,一言不发看着我。我毫无畏惧地瞪着他。“你既然并不是真想逃走,何必弄这一出。”他说。“我为什么要事事听你的,像关在笼子里,勤劳跑圈的白鼠。”我背过身去。窗外的赤真老道招呼其他人们都散了,然后看了我一眼,也走开。“而你既然也并不是真心厌恶我,又何必处处与我作对?”他又说。我的心跳停了半拍,又继续搏动。我说:“明殇先生又自以为是,我厌恶你,胜过厌恶我自己。”“你为何要厌恶自己?”“有太多理由,没必要同你说。我不会乖乖当白鼠,你要有心理准备。”我说。“一个准备鱼死网破的人,是不会告诉对方,她准备鱼死网破的,丫头。”他讥讽道,“你不是全无勇气,我也希望我的女人有勇敢善良之心,但是我不希望她是一个莽夫。在未来一段时间中,我会让你慢慢喜欢自己,也许,还会喜欢我。”“尽可作春秋大梦。”我背对他挥挥手,“出去,本姑娘要睡觉。”“今天你睡我的房间,你的屋子晚上会很冷。我去跟枫间他们挤一下。”他说罢出门。过了一会,他果然从后面带着铺盖穿过院子,过角门那边去了。山风穿窗而入。挟裹寒气穿透衣帛。我咬咬牙,开始收拾铺盖。明殇的房间简直是仓库。书架上的书堆到了屋顶,桌子,甚至椅子和地面都堆了书,各种各样的书。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带蚊帐的床,墙上一张古琴,案上一部笔记本电脑,角落一口带锁大木头箱子,无数纸稿。屋里是淡淡的不知道什么香味,薰香一样,又夹杂书本纸张和松脂气味。我铺开褥子,蜷缩进被窝。努力半天无法入睡,起身又拿了明殇手写的本子,就着灯光看。是的,这本子上面,事无巨细,都有说明:从礼仪、服饰、饮食、器物到日常种种琐碎行为,倒是有一点《长物志》的模样。我得接受一个可能的事实,那就是他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也确实有可能,做到他的保证。最后一页有稀疏的几个人物关系谱。他的父亲,怎么会是文震孟?那倒是合理遗传了——他叔叔岂不就是那《长物志》作者文震亨了?可他不是说自己是朱由检的哥哥吗?他在文府居住,不是正儿八经的王爷?他真的从未在史书出现过,那他到底是谁呢?我脑袋登时涌出无数疑问和惊骇想法,晕晕乎乎,理不出正经头绪。最后抵挡不过寒气,缩回被窝,昏昏然睡了。 第六章 魔镜 我做了奇怪的梦。有一片远山,山峰层峦其势舒缓,中间凸起,左右环绕水流,有人对我说这是一片古墓。又有人邀我同去倒斗,我欣然答应,内心充满冒险狂热。我被安排下洞,进去不多久,棺椁呈现,四壁阴森,我寒毛直竖。这时地面上人呼喊被发现了,丢下绳铲就跑了,洞轰然埋落。我大叫救命,却无人回应。接着棺椁缓缓吱呀打开,一个无比俊美男子衣裳华丽,容颜如栩,迈出棺来,伸出无肉骨手说:我来帮你……。我惊叫着无处可逃,他疑惑地看我,朝我走过来。我躲藏无处,四下钻去,最后终于感觉安全了。却抬头发现,自己竟然钻进了那男子的棺椁之中。他从上面俯视我,目光如水,寒而柔碎。我绝望了,干脆闭上眼睛。然后听到了一声叹息。棺椁“砰”地一下,合上了。我大叫惊醒,已是天亮。满月的前一天,我看熟了明殇的手写本。这遒劲文字已经让我连同惊异和不安一起记在心里。我白天回到我住的房间,破碎的窗子宛如伤口,张开着诉说着哭喊着,想要问为什么。而我,已经不再总想问为什么。吃饭的时候,是赤真老道给我端了饭菜,而不是枫间。他说他吃过了,我也不客气,人是铁饭是钢,自顾填饱肚子。赤真看着我,眼神慈祥兮兮,令我生疑。“宋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那天抽到的签,是明殇先生写的。”他笑眯眯地说。“我知道,我现在认出那字了。”我头也不抬地扒饭。“我们这里有两个签筒,签文略有不同。那个新签筒比较常用,给来求签的姑娘妇人们使,一般都是比较吉祥的解释;那个旧的签筒,是给其他人用的,不求他们多施香火,但求解惑,丁卯分明。明殇先生的父亲要他娶妻,他拖延很久,最后拗不过,只好说即使娶也要这一世的女子,否则便不娶。然后便写了一条签,说是抽到此签的女子,立刻回府成亲。不过他故意把签放在旧签筒里,一则不常用,二则,即便有人抽到,也大多男人或极困顿的人,必然不会有适婚女子,这便可不违背他父亲的意愿而交差,又可继续拖延。”赤真慢悠悠地说,还断不了吸溜一口香茶。“那我怎么就抽到了?”我停止扒饭。他莫测地看着我,说:“所以我说,天命。我也是稍晚才知,那日你来前,前院玉皇殿的妙成到后面来把那个旧签筒拿去临时当了他的笔筒,所有的签都放到新签筒里了。”我眯起眼睛,看着这老道士有点得意又很感慨的表情。他继续说:“他一定很惊诧,呵呵。我对他说,天命,只随它去,拨云见日,必经之路。”“他本来是打算这辈子都不结婚的了?”我问。“这个是你们之间可以讨论的问题了,贫道我管不着,我只奉劝姑娘你一句:与其挣扎反复,不如顺其自然;与其将疑,不如将信。贫道只觉得,他值得信。”他端着茶,悠悠地就起身离开了我的房间。明殇没有再来。而十五,也就是望月,就这样来到了。夜幕落下后,我回到明殇仓库,把自己的包收拾好了,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衣服也装上时,有人敲门了。我打开门,看见明殇,他穿了一件茶色缠枝宝相花纹织锦袍,腰下红丝绦系羊脂白玉牌。他把一套衣裙递给我:“穿这个,你穿牛仔裤去会吓死人。”我抖开手里的衣裙。两天的恶补让我晓得,这便是襦裙。酡颜色交领上襦,提花牙白底酡颜花帷裳。里面又轻杏红色棉布上下中单,樱草色罗袜,绣花包绢布鞋,最里面甚至还包了一件澜裙。上襦的手感很好,从未见过这柔软又富有光泽的布料,我忍不住来回摩挲。“这是潞绸。”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我那天回去见父亲时,差人做的。”“你倒是慧眼识尺寸。”我半讥讽地回他,“怎不把裹脚布一并给我算了?”“快换。”他不理我挑衅,又塞给我一个妆奁盒子,出去关上门。我换了衣服,从妆奁里拿了梳子和发卡盘了头发,插上一支简单嵌珠木簪,戴上水晶耳坠,挎上我的包,推门来到院里。今晚天气晴朗,月凉如水,整个石板小院里都铺满了淡淡的月光。明殇站在院子中央,手里又捧着那透光魔镜,仰头对着明月。他听见我的脚步,回头来看着我。穿这一身不太能迈开步子,我徐徐走到他身边。他目光逡巡,突然毫无预兆地微笑了:“璎珞,你可是生错了时候?”我白他一眼:“你可是在等天上掉馅饼你好拿这破盘子接着?”他依然保持着微笑,看着手里的镜面说:“其实这镜汉之前就有,它可透折阳光人人晓得,汉时也一度流行,几多仿制。可是没几个人见过这原件,也不晓得它的秘密。最初这镜的作者,你可知道是谁?”“是谁?”“呵,”他注视着镜子的中心,不理会我的追问,“这镜的奥妙,并不在于透折阳光显得美丽,而是收集月光,用来颠簸这时光的河流,就像去丢一颗石子,在某处瞬间改变那局部水势。”“我可以马上提出三条悖论。”我说。“是的你可以,但是,你仍然无法解释。”他的眼睛亮起来了。我才发现,镜子的中心开始有了乳白色的非烟非雾的东西,缓缓涌动,从中发散出近乎明媚的光亮。明殇的眼睛就是反射了那光亮。“这是……”“这是月光,是月和地的语言。这时光长河里曾知道这语言存在的,原本有六人,而从今天开始,有七人了。”他腾出一只手,旋转镜子的外圈,我听见轻微的摩擦声。“那六个人都是……”“拿着镜,璎珞。”他转向我,把镜子伸过来。我迟疑了一秒,双手握住镜的外延。沁凉坚硬,却在微微有节奏地振动。“明殇……”一股强劲的银色光从镜面直上三四米,然后四面弯转,笼罩住了我们。我看不见原本院里的事物了,只感到自己也加入了镜子的振动,头晕目眩,睁不开眼睛。我难过地叫他:“明……”他把我的手连同镜沿握住,这手大而暖和,掌心有汗意。我能迷迷糊糊感到,他是怕我松了手。我耳边开始有巨大电磁干扰一般的嘈杂如潮水奔涌,心肝肺都提到了嗓子眼,脑袋嗡嗡作响……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见他松了口气,慢慢放开了我的手。我终于能睁开眼睛了。他已经又把镜子揣起,直视我的双眼,笃然地说:“从今往后,叫我文禾。” 第七章 文府 我此时置身另一个石板地小院内。这是白天,四周植物新绿,花叶整齐。空气里弥漫陌生气味——陌生又似曾相识的气味。或者是香草,或者是香料。院子一面是走廊,两面房屋,还有一面是门墙。明殇——哦不——是文禾,走到紧闭的清漆木门前,抬手使劲叩了几声。过了不久,脚步声近了,一阵丁玲当啷,然后门打开了。门外是一位妙龄女子,乌发偏攒,白绫竖领中间一颗金色大扣,沙蓝色比甲,象牙白百褶裙。她先是看看文禾,没有说话,继而微微探头看看我,一脸疑惑的表情。我很紧张,以为自己装扮有问题,犯了什么忌讳。可是不一会儿,她瞅着文禾又乐了,开口说:“我说文大公子,您这是变戏法还是吓唬小女子呢?前脚进去是一个人,神秘莫测的,等开开门,就变成俩了,多的还是这么一位俊俏小姐。你教教我,赶明个我也变一下子,没准就有了良人一位。”文禾回头瞅瞅我,然后又看着那女子:“蔻儿,车马可备好了?”“好了好了,还以为公子在屋里睡着了,也没敢打扰,车马半个时辰前就安排妥了。”她退出几步,为他让出路来。文禾点点头,回头示意我也出去。于是我默默跟在他们后面。沿着甬路走了十几米右拐弯,通过一扇小门,就进了一间小厅。登时油烟味道传来,隔壁竟是一间偌大厨房。原来这里是饭馆?接着又走过一重门,就真是到了饭馆了。文禾叫做蔻儿的女子示意我们停步,径自往前厅走。我远远看见那前厅十几张木桌排开,恍惚觉得到了电视剧拍摄现场。估计不是饭点儿,只有两桌有人在吃饭。一个小二见了蔻儿过来,连忙迎上。说了两句,她又回转来,笑着对文禾道:“还是安排在偏门了,后门今日别家有喜事,路都占了。”文禾说:“好。”于是她领着我们俩又折回小厅,从另一边到了一条窄窄走廊,尽头是一道原木门,她开了锁,走了出去。文禾和我随其后,出门看见一驾带篷马车,车夫一身短打,迎上蔻儿说话。她回过身:“文公子,可以起程了。”“多谢蔻儿姑娘。代我问丹墨好。”文禾说罢,拉过我的胳膊扶我上车。这天杀的裙装果然让我抓狂,他一定很清楚。我上了车,看见车下的蔻儿站在文禾身后,用打量的目光饶有兴味地看着我。我对她点了点头。她笑着回礼。文禾抬眼看看我,又看看她,抬腿上了车。“二位坐好。”车夫蹦上车,说道,然后落下帘子,吆喝马儿开跑。我坐在他的对面摇晃。他从小窗看了看外面,回过脸来看看我,问:“晕车吗?”我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很想笑,忍住,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不。我不晕车,不晕船,也不晕飞机。”他眨眨眼睛,说:“以后说话要小心,别天一句地一句的。”“如果我不听话,你就送我回去?”我问。“你想得美。”他冷冷地说,“别打任何主意,我不会轻易送你回去,而那镜子,除了我也没人会用。”“可你不是说这世上还有好几人曾知道吗?”“对,是‘曾’知道。在现在时空,加上你,活着的共有四个人知道,但是只有我会用。”他回答。“教你用的人已经不在了吗?”他嘴唇一紧,然后说:“那个人没有面授我,他留下的笔墨教给的我方法。他已经离世很久很久了。”“容我猜猜,你不久前去拜祭过他,对吗?”我看着他,问。他直直看着我,过了好久才说:“真不知道决定留下你是对还是错。”我笑得狡黠,在看到他眼底掠过的意味之后,赶紧又正襟危坐,咳嗽一声:“我们现在去哪儿?这里是哪儿?”“这里是京郊,我们现在回家。”他说。是啊,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我说:“文禾……可是我还有很多疑问。比如你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比如你为什么又说自己是文家子嗣,那你在这里到底叫什么大名呢,文禾不是你的字吧?不然你父亲字文起,这不是有不敬?”“我的大名在此就是文禾,字是沧符,至于你的疑问,我会一一回答的,但不是现在。一会你回家,我找人服侍你吃些东西,再休息一晚。我要去办事,明天回来带你见父亲,他现在也不在府中。”他说。忙碌的高干子弟,我心想。点点头,然后不再多言。又晃了大概半个时辰,抵达一处宅邸。我下了车,抬头看宅门,古肃“文府”二字匾额在瓦蓝天空下恁有气势。一个十五六岁的僮仆从门房出来,对着文禾躬身行礼:“大公子回来了。”文禾问:“父亲留话了没有?”僮仆回答:“老爷说等大公子回家,稍事歇息,若有事自顾去忙,只是因明日要早,切记今晚务必早歇息。老爷明日晚间再见大公子。”“嗯。”他听罢就往宅子里走,我颠颠地跟在后头。我现在十分信奉孔夫子的话“三人行必有我师”,如果我是被未来人绑票,那么我有米广良这个科普爱好者给我打的底,也许能保护我不轻易被吓死;如今我是被明朝公子绑票,幸好又有考古学高材生田美姑娘给我培养的半个历史爱好者身份,那些故纸堆又应该能保护我不被郁闷死。话说回来,文震孟也算是个园林爱好者,苏州的文化遗产“药圃”就是他从艺圃的基础修成的——即便后来又落于他人手——所以看到他宅邸花草山石,精而不烦,娇而不艳,我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宅子里的奴婢见到文禾一一行礼,但没有任何人把目光死盯我探寻,这一点令我稍稍赞叹家风之尚。文禾最后把我领到后宅,唤了一名叫红珊的女婢来,告诉她要做什么,就算把我交代了。红珊微垂头而不直视我,认真听他安排。文禾一直安排到就寝要如何如何,才算结束。转头对我说:“那你今天先好好休息,我忙完再来看你。”我见他要走,心里不安还是冒了头,“明——文禾……”他看着我,眼底却没有往常讥诮(“璎珞姑娘也会不安示弱,少见少见啊”),认真地说:“我确实有事,不是故意留你一个。”“我知道……”我说,“你要明晚回来?”“今晚我回来住但会很晚,明天我回家最早也要天黑。你先别在园子里转,要参观哪里我回来带你。有什么需要吩咐红珊就好。”他说完,继续征询地看我。“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再唧唧歪歪下去,自己都受不了了。于是转头对等待的红珊说,“前面带路吧。”“等一下,”文禾又想了一下,叫住我,抬手解下腰间羊脂玉牌的丝绦,拉起我手,将玉牌轻轻交付给我。我呆住了。觉得心尖儿上有微微的颤抖。但是此人立刻又大杀风景地压低嗓音说:“还有,不要砸我家窗户。”我知他是讽我在清光院的暴力,不由被这话气噎住了。他对红珊说:“夜里警醒些,饮水香片的,都齐备。”红珊答应着欠身:“大公子放心。”他没有再看我,径自转身离开了。 第八章 红珊 红珊轻轻地推开房门,让我进去。这一大间隔为两间里外室,外面有桌、案、书架和椅子,里室是盥洗架,梳妆台,木柜,木衣架以及一张有两层帷幔的雕花木床。而里外间又用双层妃色垂纱隔开。红珊把垂纱向两边挽上,这才回身问道:“姑娘,想吃什么菜品,我知会厨子去做。”折腾半天,我还真是饿了。我说:“荤素各来一样,清淡些就好。”红珊抬眼看着我,柔声又问:“那姑娘有什么忌口没有?”我想了想说:“没有什么,就是最近多素食,只要不油腻了就好。”我才看见这红珊的正脸。她长得十分可人,瓜子脸,清秀又些许甜美,睫毛浓长,面色粉白合宜,皮肤细腻,年纪大约十六七岁,态度谦和有礼,动作又十分利落。她回答:“红珊记下了。姑娘需要现在沐浴吗?”“不用,晚些吧。”“那我晚些待姑娘沐浴时候再拿替换衣服来可以吗?”她问。“可以。”我说。“是,”她上前拿起桌上茶壶茶杯,倒了茶水,然后退步说,“请姑娘安歇,饭菜来了红珊再来侍奉。”说罢轻轻退出门槛,虚掩上了房门。我在桌旁坐下来,喝了一杯茶水。这茶还是微烫的,估摸就是我刚进了宅门时候沏的。我掏出刚才文禾给我的玉牌。他大约是怕我生疏,便拿了随身的东西给我当作暂时安慰。温润细腻的牌体镂刻云纹和喜鹊,背面下角有他名字篆体刻字。文禾,我觉得这名字十分不适合他,像是想要女儿没要着,凑合起的一样。他既然是文家大公子,怎起了这么一个柔软无骨之名?对我来说,他仍然是那个身上带有危险气息,跩的二五八万告诉我他叫明殇的男子。我想我也知道,他为了什么而自号明殇。现在是崇祯七年的春天,也就是说,十年之后,大明王朝京师便要被起义农民军攻破,山河几番破碎,最后落于北边建州女真人之手。这是他从我的时代必然得以了解的事情。是否,也是他眼里总有冷淡落寞的根源?我抚摸着手中的玉牌,直到它有了我的温度。红珊轻叩虚掩的房门,我点点头,她推开门端着托盘进来。把一碟清炒菠菜、一碟笋干腊肉、一碗鲫鱼豆腐汤和一碗米饭放在桌上。接着又端了脸盆让我洗手。我就手把玉牌放在桌边,擦干手以后接过红珊递来的筷子开始吃饭。红珊去内室木柜里拿来一方丝帕,用它小心包好了玉牌。我见她如此,心里一动,不做声色。“姑娘,我把大公子的玉牌放到内室枕头底下可以吗?”她问我。我点点头。她便去了。放好后回来问我饭菜合口与否。我饿得跟半条狼一样,当然连连说合口。她便又续了茶,拿了擦嘴的巾帕给我,然后退出去了。晚上,我意识到我最不习惯的一点,就是三百多年前的今天,没有电灯。此时我十分敬佩爱迪生,觉得他是天赐能人。因为蜡烛灯捻就算是点上一堆,也比不上一颗明亮稳定的钨丝灯泡。红珊差人抬了木桶进来,加了大半热水,又拿了瓶瓶罐罐,说是有洗的有擦的。她调好水温,然后把一叠新衣放在床上,问我:“我服侍姑娘沐浴可以么?”“不可以,”我赶紧说,“我自己就可以了,洗好了我便叫你。”她仍旧乖巧地说:“是,红珊就先退下了。姑娘有事,红珊就在隔壁小间。”我等她走后,从里面轻轻合上门闩,兴高采烈地跳进桶中。在清光院数日,都没好好洗过澡,十分郁闷。我花了大概半个多时辰洗好,起身穿衣服。这次的衣料似乎比文禾先前给我的又高档三分。缃色牡丹交领袄,象牙白底缘绣花十片裙。我穿好一身,又把头发梳顺,开门唤红珊进来收拾。红珊进门见了我,笑道:“这一身衣裙真适合姑娘。”我说:“多亏你上心。”她稍稍收了笑容,说:“不是奴婢们,是大公子一一指了颜色尺寸,前些天做起的。”这个家伙回一趟家倒是安排得不少,他十分有自信把我弄来而无闪失么?红珊叫了另外两个婢女一起收拾妥当,打发她们出去之后,又来问我:“姑娘需要夜宵么?”我白天吃了不少,不怎么饿,就说不要了。她点点头,但还是拿了两碟果子放在桌上,方才退下。我坐到床上,从丝帕里又拿出玉牌,想着红珊刚才的神情。这块玉牌不会也是文禾出生时含着的吧?那他婴儿时要多大的嘴巴啊?想到这觉得自己八卦得够离谱,于是摇摇头,起身把帷幔一一落下,掀开棉被睡了。半夜口渴,迷迷糊糊起身倒水,走到外间桌旁,一个人影突然从书案椅子上起来,吓了我一大跳:“谁!?”人影夺门而出。身影轻盈,是个女子。我急急点了灯,四下查看,没有什么异常。正要转身时,发现那块羊脂玉牌竟然跑到了书案宣纸下面,露出了一个角。我赶紧拿起来看弄坏没有,万一坏了,文禾回来一定会大发其火。我刚才睡死了,幸亏那人要的是玉牌,她若要的是我的脑袋,我早就完了。还好还好,玉牌毫无损坏。我本来想唤红珊来,可是想了想,又还是只把门闩好,不灭灯,回到床上。我又看着玉牌不得其解,顺着丝绦往下摸着,发现最下面的流苏结上,串着一大颗红色的珊瑚。刚才那黑暗里坐在书案旁拿着玉牌的,最可能,便是红珊了吧。她知道文禾带我回来的意思,所以心里难过么?我除了她,是不是还当着这府中许多少女的梦想碾碎机?文大公子早过弱冠之年,却迟迟不婚,老爷三催四迫,最后不知道他从哪领回家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这如何不遭人猜测?虽然表面上每人谦卑有礼,可谁又晓得真相呢?在这里,我除了文禾一个,再不认识他人。我不懂武功,不会魔法,人际关系空白,生存是个大问题。我在大学学的是外语专业,到这里简直成了笑话,还不如多会两种方言管用。反倒是从田美同学那儿读来的书,令我不至于慌乱失措。我明天一定要抓住文禾,问问他到底想怎么样了,但愿这一切早日结束。我握着这美玉,隔着帷幔看着外面烛火的光晕,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九章 殿试 隔日清晨醒来,我手里还攥着玉牌。红珊帮我收拾和梳洗。我从铜镜里看她,她躲避了我的目光。我擦了些许香脂,这时她也帮我盘好头发了,拉开梳妆台抽屉让我选簪子和发钗。我选了一支带红珊瑚颗粒的金簪,递给她。她迟疑了一秒,接过去,小心地帮我插好。我吃早饭的时候,红珊没有离开,在内室擦拭台架和床架。看了她一会,我问:“红珊,文禾今日到底忙什么,你可知道?”我并不期待答案,因为既然他不告诉我,那么红珊又怎么会多嘴呢?我只是不喜欢这沉默。但是红珊却立刻回过身子,惊讶地看着我:“姑娘,今日是皇极殿殿试的日子,大公子自然是和别个贡生们一起去面圣了呀!”我一口米粥差点喷出来。文禾昨天刚折腾回来,今天就去参加最高级别复试了?对他来说,这考试怎么好像平常去别家吃饭一样,丝毫情绪流露都没有?这么说,他前些天在清光院,夜读不辍,是在备考吧。而他备考之余,还拿出一整天来给我写明末风情录,真是太有才了。红珊见我出神,便说:“姑娘不知道这日子么?大公子回府前也未曾提过么?”我抬起头,看着她,说:“我来途遥远,并不知道本地事情。这殿试想必十分重要咯?”她沉吟半刻,说:“确实十分重要。大公子乡试第三入了殿试围,殿试上面要考策问,是皇帝亲自出题。考过了殿试,大公子便有了名次,以后便是要为官的。”这小王爷也不知道想为个什么官。身世扑朔迷离,性格忽冷忽热,却还是一个三好学生。他考了殿试,有了名分,再没事结个婚,文府双喜临门,要热闹了。门外有人道:“邱总管来拜见宋姑娘。”红珊走到外间来。我放下碗筷站起身,往门口看去。一个四十多岁的精瘦男子自门外笑容满面地进来作揖:“文府总管事邱论炎见过宋姑娘!”我赶紧回礼:“邱总管不必多礼。”邱总管直起身来,仍是笑着说:“本是昨日就该来的,不过老爷派下别的事情,实在不得脱身,又不好打发别人代为来拜,大公子说姑娘劳顿要先歇息,我便今日才来,姑娘无怪。”我笑说:“哪里,邱总管客气了。”他又说:“老爷昨日交代要细心服侍宋姑娘,待今日晚间设宴才好好为姑娘洗尘。姑娘这一日过的还好么?还有什么能让小的效劳的么?”我答:“很好,事事妥帖。多谢邱总管。”他停了一秒,又欠身道:“锦绣庄的伙计来府里月结,账房要支银子,这些事都是大公子平日过问的,今日大公子殿试不在府中,便要用大公子的玉牌出面在下才能结算。姑娘请行方便。”敢情文禾文大公子还把财政大权交给我了。我不禁对他的做法感到有趣,这也是红珊对玉牌那般郑重的另一个原因吧?我示意红珊去床上拿了玉牌,出来递给邱总管。邱总管欠身笑着说:“小的这便先去结帐了,姑娘有何吩咐请一定知会。”我点点头,看他出了门。遵守诺言白天都没有出门,在外间的书案上读书。我看这些线装书起初十分不耐烦,过了几刻,倒也觉得能读进去了。难道他说的是对的,璎珞姑娘果真生错了时候?天色暗下来之后,红珊进屋点了蜡烛。她脸上似有笑容,看我望着她,便稍微收敛了些,走过来略有局促地说:“宋姑娘,大公子回来了。”“他殿试情况如何?”“还未张榜,不过据说今日皇极殿上,皇上策问后临时擢了几个贡士口试,大公子也在里面。他先是激怒了皇上,大家都捏了汗,可是不知道怎么,到了最后,皇上又龙颜大悦呢!”她抚着胸口,“奴婢想即便不成三甲,也不至于被罢黜的吧。”我看她大松一口气的样子倒是十分可爱,忍不住就笑了。她见我笑她神态,更加不安,又去点第二支蜡。这时一个人影就进了我房门。不敲门就自顾进来的还会有谁。我看着他,并不招呼。红珊上前问安,他让她暂退了出去。红珊用眼角瞟瞟我,似乎有些迟疑,但还是迅速地出去了。“住的还习惯吗?”他在我旁边坐下,拿了茶杯倒茶。“承蒙文大公子打点和信任,还不错。”我轻松地说。他瞅着我。烛火的光影在他脸上柔柔地跳动,让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笑容十分朦胧。他说:“过一会去家宴,父亲也回来了。”“今天你在考场上又玩什么了?”我问。“答策问。无非是针砭时弊,再说说在此几面受敌时刻何以治政治军,换了你你也能说出一二三的。”他喝茶,漫不经心地说。“拿脑袋开玩笑的时候,我可说不出一二三来。那崇祯皇帝怎么又会先怒后喜了呢?”我又问。他皱皱眉:“璎珞,以后称皇上,不要乱说话,否则这才是拿脑袋开玩笑。”我“哦”了一声。他继续说:“你说了别人的短处和弱点,他一般都会不高兴,何况这个人还是皇上呢?但是你若是接着告诉他怎么巧妙解决,以及怎么事半功倍帮他消除烦恼,换了谁又会不高兴呢?”“这是不是说,文大公子就要当状元郎了呢?”我笑着问。他“哼”了一声,说:“我不信我能被点为状元。实话虽然他也爱听,可是面子毕竟是当着那么多人掉了。而且我的主意肯定让不少大臣心生恐惧,他们也会想法阻止的。我不在乎名次,所以我敢说,更重要的是,我必须说。”“这是作为未来臣子,还是作为兄长的责任呢?”我给他续上茶水。“这是作为大明之人的责任。”他看着茶杯,“璎珞,别让我再说第三遍,以后说话要注意。”“我晓得。但是你要让我清楚,你的身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然我可保证不了哪天嘴巴着了风。”我说。“我会告诉你一切的,而现在,你该跟我去参加家宴,面见父亲了。”他又将我打量一遍。“做什么?”被他看的有点发毛,我问。“父亲若问你年纪,你便回答二十。问你家世,你便说父亲也是为官的。”他说。“搞什么!我今年都二十三了,而且我爸也不是当官的,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抗议,“你就是要这么应付你爹爹大人的哦?”他看着我,似笑非笑:“其实你看起来确实就只有二十,这么说肯定不会穿帮的,我不想跟他解释为何我找的女子不是妙龄,这边女孩儿十几岁就大都嫁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老爷子多少讲一个门当户对,不离谱就是了,他不会问你很多问题的,他知道你是另一个时代的人,问多了让席上人听到也不好。”嗯,那么这就是历史河流中第四个知道透光魔镜奥妙的人了。韩信,文禾,文震孟,我……还少三个。如今世上,还缺一人。“走吧,宋姑娘,你只要少说话,由我来替你挡驾就万事大吉。”他站起身,“记住,再口不择言乱说,我可是真会翻脸的,君子无戏言。” 第十章 家宴 我随文禾到了中厅,见几个小厮和婢女正在忙碌摆弄桌椅。偏厅里堂上坐着两位男子。主位上那位纶发美髯,年过半百,锦袍布靴,精神矍铄而目光如炬。旁边那位不足半百,脸膛偏红黑,笑容可掬,着直綴,布鞋,看到我们到来,伸手招呼:“贤侄与准侄媳来了。”文禾迎上去两拜,行礼:“徐叔父,侄儿有礼了。”我也上去行了礼,抬眼看到二人注视着我,目光复杂。文父震孟仔细而礼貌地打量我,并无任何情绪流露。二人吩咐我们就座,婢女上了茶水。“叔父可是刚从某处山水而来?”文禾居然笑得十分自然。以至于我以为我眼睛花了。徐叔父朗朗一笑,回答:“去年恒山一归,几乎未曾远游,家事有用,也不敢怠慢啊。文起兄早在信中说起贤侄好事将定,徐某当然不能缺席,便动身来京师了。”文禾说:“侄儿不孝,拖延许久,前几日才得定下亲事,让父亲和叔父多有担忧操劳。”徐叔父又是一笑:“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了,我原本想即便不能参加贤侄婚礼,也得见文起兄和各位挚友,不枉此行。没想到今日来听说刚好贤侄亲事定下了,又正参加殿试,可喜可贺。——这位便是宋姑娘了,来我大明,可还习惯么?”什么!他居然也知道我是穿来的?这就是这世上的第四人……我赶紧起身:“习惯的,多谢徐叔父。您远道而来,璎珞原该迎接的,是璎珞的失礼了。”徐叔父看了一眼文震孟,文不说话。徐叔父于是乐得继续对我说:“没想到你还立刻入情入境了,难得难得,贤侄——”他转向文禾,“果真好事多磨啊。宋姑娘的确——”“咳,咳……”文父轻咳两声,“振之,这两个孩子的海外事情,稍后再仔细说何如?”振之?徐振之?!我惊呆了。哇塞,这就是名贯今古东西的徐宏祖徐霞客么?我几乎忘记了,明朝如今除了正四处灾害起义不绝外加后金战事节节败退等等这些令满国风雨如晦的事情之外,还有一大批墨客文人,秦淮佳丽,科技新知以及徐霞客这样的大旅行家呢!徐宏祖立刻领会了文震孟的意思,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转了话题:“是了,宋姑娘的确知书达理,我这贤侄偶尔爱钻牛角尖,你可要多多开导他呀。”他?他会钻牛角尖?他钻进去出不来才好呢,最好永远别出来烦我。我笑着答道:“文大公子学识渊博,处事很有分寸,为人又谦和有礼,乃是璎珞三生有幸。小女子只尽到为妻本分,少令大公子为我麻烦就已是怕力不能及了,怎敢对大公子指划?徐叔父高看璎珞了。”我瞥见文禾一道杀人目光。他含笑脸对着我,却说给二老听:“父亲,叔父,珞儿十分乖巧懂事,善良贤德又温柔可人,孩儿何德何能将娶她为妻。请二位放心,我自会‘好好’待她的。”我故意装羞低下头,其实在咬牙切齿。文震孟看看我,又看看他,转头跟徐宏祖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他端起茶,看似漫不经心地问我:“璎珞今年年方几许?”我抬头,回答说:“璎珞今年二十岁了。”他喝口茶,看看我,点点头:“父母还安好吗,祖上是何家业?”我背书似的回答:“双亲都安好,父亲也是朝中为官,只我一个女儿。”他又点点头:“你父母可见过我儿沧符,亲自应许了么?”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文禾便抢答了:“回父亲,孩儿是上门去提亲的,二老也都应允了,只是不便前来,那里风俗将来也可去娘家补席的,请父亲放心。”我心里哼,这个家伙真是脸不红心不跳,撒起谎来一套一套的。我真把他领回家去,看在小脸儿养眼的份上也许二老一轮通过,但是这脾气秉性,估计二轮一定出局。还应允呢,切!但是文震孟大人可是十分信任他儿子,没有什么异议。徐老头则一直盯着我看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时邱总管入了偏厅,欠身送上一个信封道:“老爷,这是姚公来信。大小姐差人捎信说,定了日子回来贺。二公子、三公子也都到了。”“好,都入席吧。”文震孟接过信。“女子也可入席么?”我偷偷问文禾。“在我家不行,但是今日你是最后一次为客,所以可以入席。我们家尊佛法,所以都是素食,以后你还想吃荤,怕是不行了。”他也低声回我。啊?我就要告别肉食了?今天中午最后一顿,我怎么就只要了小炒肉呢,我好后悔啊……文震孟的妻子陆氏似乎很早就去世,留下的儿子有两个。这眼前面无表情的编外一个,显然跟中厅那另外两个长得不是一个风格。我见到了秉、乘二公子。据说他们继承了老爸的品格,高洁耿直。一个在明亡后隐居不事满清,最后投水而死;另一个是复社成员,在明亡的过程中,被杀害。不晓得见天面对这二人的文禾,心里是一个什么滋味。——是了,他在大明日日见到的这些人,他已经知道他们的未来如何。他知道这江山这家园未来如何,亲朋好友未来如何,一草一木未来如何,心里到底会是个什么滋味呢?我想,也许我很快就会知道了。入席前照例给一一行礼还礼。入了席我被安排坐在文禾下。这时邱总管悄悄过来对文禾说:“大公子,小的月结完毕,玉牌归位。”伸手就捧过玉来。文禾不接,淡淡说道:“从哪得的,归位到哪儿。”邱总管怔了一下,立刻转向我:“宋姑娘,玉牌归位。”我迟疑了一刻,见文禾不看我,便接过玉牌。邱管事退下了。我低声问他:“干嘛要给我,这可不仅仅是饰品。”“仅仅是一个饰品,够满足你的安全感么?”他还是不看我。“……我没那么娇气,你收起来,总找我取牌子,我还嫌麻烦呢。”我把玉牌塞给他,他却在桌下连同我的手和玉牌一起轻轻握住,“等我想好送你什么,再还我吧。”说罢将我手推了出来。我还想说什么,却看见文父正盯着我们俩。徐宏祖在一边面带笑容也不时看我们。我只好把玉牌暂且收进袖子。果然满桌素食素酒。然厨子手艺精湛,这素肉竟然让我感觉比荤肉还美味。可惜一桌男人,又是长辈和未来小叔,评判目光好奇目光不时过来,好吃的都没胃口吃了。文禾见我怏怏不悦,便就空夹些我够不到的菜放进我碟中。我抬眼看着他的侧脸。他好像总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会有什么效果,又总是没有动容时刻。不过,他的侧脸,专注于盘中给我挑选菜品的侧脸,实在十分好看。文老爷子的眼里,似乎也有了异样的光芒,转瞬即逝。 第十一章 秘密 席间,文秉和文乘说道还要回江南去,那里事务也有待办。所以文震孟认真考虑婚期是否要抓紧立刻定日子。想来等办了婚事反正也是住在府中,中间准备倒也省了许多繁琐,节省时间人力,提前婚期也不是不可以的。无论文老爷子说什么,文禾总是回答那一句:“全凭父亲定夺”。真是大大的孝子。文老爷子最后决定提前婚期,让文大公子后天便迎娶我。他本来大概是想等放榜后几天再娶妻,不慌不忙地双喜临门,可是明日开始读卷,放榜还要再一日后天,再等便又是三四日。不如把婚事一并抓紧办了,虽然时间紧张,却可让忙人们都观礼等榜两不误,吃酒聚会,一并完成,一朝放榜然后各自走路做事,赶着回去的也都归了罢。家宴结束的时候,已戌时将尽。几个男人酒到半酣,各自去了,睡大觉的睡大觉,侃大山的侃大山。文禾没有去直接找那两个兄弟,而是起身回了文老爷子和徐叔父,先送我回房来。“我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憋坏了吧?”他站在我的房门口,并不跟进来。“我就在等这样一个日子,你喝酒喝高兴了,给我竹筒倒豆子。”我说。他的头向后拗过去,用手捏摩后颈,笑道:“我是有点高兴。但是你别指望我有一天会给你竹筒倒豆子。我每天只回答你三个问题,多了没有。”“那好,我的——”“嘘……”他突然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对我轻轻摇了摇头。我明白了,退后几步。他方才左右检视了一下,进了门槛,关上房门。红珊已经在我们回来前点好了灯。我过去坐在桌边。文禾依然揉着脖子踱过来,在我对面坐下。我看着跳动的灯芯。灯芯光晕的另一边是他昏暗的脸。一瞬间,我突然忘记了我刚才惦记的问题,开口便说:“红珊在文家多久了?”他停止了揉脖子,疑惑地看着我,几秒后似乎恍然大悟,眯起眼睛。我这才反应过来我刚才说了什么,大赧。他将双肘放在桌上,隔着跃动的灯光盯着我,眼底尽是笑意,“我失算了,我万万没想到,你第一个问题会是这样。我以为你会问我怎么到的文家,或者怎么得到的透光魔镜。哪怕你是要问我为什么去的是你的时代,我也是有答案的了。可是你居然问我红珊,呵呵呵……我还真没准备好。”我气得一掌拍桌面上:“文沧符,你婆婆!”他不恼也不动,还是盯着我。我抓过茶壶,倒水,喝干。接着倒水。他伸手搭住我的手腕,我抬起眼睛。他垂着眼睑,瞅着自己的指尖,说:“红珊自小被我母亲收留在文家,两年前到现在,一直跟随我,从长洲,到京师,算是我的专门丫鬟,现在我让她来服侍你。”“那她,她其实……”“其实按照习惯,最后她大约是要做妾侍的,如果我愿意。但我毕竟还是要有一个家族承认的妻子,她可以来自他乡,只要我父亲认可,但是她不能是贱民。这里世界便是如此。”他从我手上接过茶壶去,给我倒茶,又给自己倒茶。我心里还有一个关于他和她的问题,可是我没有立场来问。我只是来完成一场交易,做他让我做的,换取自由和回家的权利。然而数日过来,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慢慢还是起了好奇之心,沉沦之心。我想回家过原本的生活,同时我却也想看这不一样的世间,甚至,了解这不一样的男子。他啜了一口茶,自顾接着说:“我没有嫁娶之心。之前是父亲为了一些缘故,劝我迟些再打算。我本来就没有那些考虑所以也不碍事,后来,反倒又是他开始着急。我不想要娶妻,所以我找了许多借口。可是后来我想到一件事——璎珞,你知道,如今崇祯七年,也就是说,我父亲只剩下两年光阴了,他不清楚我清楚。我不能让他怀抱遗憾而终。既然这时签文果真被人抽中,我便认了我的签文。也许你觉得我行为粗暴,但我没有时间等你了解,况且,谁能保证最后你就能够了解?我自己都是用了很久才适应的。”“那你就不怕我即便被你带来此地,还是会把你生活搞得一团糟么?”我于是问。他伸出两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这可是第二个问题咯。”狡猾啊狡猾。我咬咬嘴唇。“其实并不是非要望月才可往来。只是相对更加保险,因为我们是两个人。而待在清光院的几日,也是我了解你的过程,我赌你不会乱来,我赌你会对此事本身感兴趣。我赌你正是这世上最好的人选,”他目光专注异常,“……宋璎珞,你是吗?”我看着他半晌。然后伸出一根食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的第一个问题。”他微微一笑。我叹口气,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很烦恼。”他点点头,说:“这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问题。现在你可以问第三个了。”我握着茶杯,想了一会,问:“七个知道透光魔镜的人,除了目前我知道的几个以外,还有谁?”他想了想,回答说:“让我从后往前排序吧,”于是掰着手指头给我看,“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是你,往前是赤真道长,接着就是我,父亲,徐叔父——他也就是给我透光魔镜的人。再往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追溯到汉初,是韩信,徐叔父是从韩信墓意外得到的这镜。而再往前,最早的一位,也就是制造者——偃师。”我呆了一分钟才回过神。我并不是怀疑它的可信性,而是沉没在这件奇器的历史中。这魔镜穿越古今,大概就像是制造者偃师抛向历史河流中的一颗石子——他拿它打了水漂,而它就开始在河水面上敏捷轻盈地跳跃、跳跃、跳跃……“而它,最后又会沉没于哪儿呢。”我自言自语道。“这也是我一度想解开的秘密。”他喝完了杯中茶,“后天你便要搬到新房中住了。有什么要求么?”“你打地铺还是我打地铺?”这不算超额问题吧。他目光闪烁,狡黠地一笑。不会吧,难道还要假戏真做不成?我惊叫:“文禾……”“三个问题回答完毕。戌时早过了,你要习惯早睡早起,晚安。”他立刻打断了我的叫唤,又看了我一眼,站起身,径自开门走了出去。不会吧,这个家伙肯定又是在吓唬我。虽然我是二十一世纪新新女青年,可还是洁身自好,觉得自己对自己要重视的。完成交易是一回事,可是假戏真做是另外一回事!我不认为,他有这么……我泄气地一个人坐在桌边。真是滑稽。我天杀的大婚之日这么快就要到了。 第十二章 婚变 米广良自有她的如意郎君。田美自有她的青梅竹马。而我,在三百多年前的崇祯七年,明日,甲戌三月十七,就要同一个认识数日的男人结婚了。虽然,总的来说,这只是一场主要演给老人家看的把戏。文禾在婚礼前一天的下午到园子里找我。我正坐在假山旁边的小廊上发呆。他身后跟着两个女人,离我还有三十步左右的时候,他示意两人停下,他独自走到我身旁。我看了他一眼,并不起身,仍然往池水里投馒头渣,看群鲤翻争。他在我对面坐下,压低嗓音:“璎珞,商量个事情。”“说。”“找个人在婚礼上代表一下你母亲,高堂全空不好看。”他回头看了看那俩人。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两个女人。其中一个见我看她,脸起微笑。这是来时那间饭馆为我们开门带路的女子,蔻儿。旁边那位与她眉眼几分相似的老妇,应该是她母亲吧。我转头看着他:“你这是商量?”他紧了紧唇,说:“一并看了,定下也方便。宁蔻儿是我的朋友,她的母亲应允,我也觉得比较合适。你若觉得不喜欢,我让她们回了。”说罢站起来。“不必了。就照你说的吧,反正你也知道,我没什么可选的。”我把最后一撮馒头渣抛进水里。他沉默三秒,又恢复以往冷淡口气:“那就这么定了,我去安排。”说罢起身走向二人,头也不回地带着她们离开。宁蔻儿回头看了我一眼,仍然是饶有兴味的目光。“这是老爷吩咐请来的陶夫人,姑娘以后称陶姨妈就好,”红珊对我说,“她会仔细教授姑娘明日婚礼仪程。”我知道汉式传统婚礼的繁琐,估计那几位要面子的男同胞都很怕我露怯,还特意请了舞台指导,不可说是不心细的。红珊后来告诉我,陶姨妈是文震孟妻陆氏的远亲,久居京师,七品命妇,礼仪上面是十分通晓的,不过三年前已丧夫,是一个寡妇。她花了两个时辰,又讲又演,天都黑了,才讲到同牢之礼。见我实在是饿的没精神了,她便匆匆结尾,告诉我,明日会有人时刻在旁提点不用害怕。我谢了她,送她出了我这的院门。之后红珊立刻安排上饭。我吃过饭,想起下午他们把婚服也送过来放在隔壁了,就生了好奇之心,想让红珊拿了我看看。凤冠霞帔,到底是什么样儿?红珊收拾了盘碟出去,迟迟不归。我出了门口看,初浓夜色里仍然半天不见人影。唉!没有手机,实在是太不方便了!我心想着高科技的种种好处,突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姑娘!”红珊冲我快步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公子跟老爷一起去了宫中,刚才小厮来知会,说明日婚礼暂缓!”难道新郎要落跑?或者……他弟弟突然来了兴趣,决定肥水不流外人田,要他当个驸马啥的?我胡思乱想着,问红珊:“可说了到底什么缘故?”她仍是微喘地说:“并未仔细说。不过听人说大公子在殿试深得皇上赏识,所以今日点名让他随老爷觐见,有人说他被点为榜眼,明日放榜,皇上这就想用他了。”“小传胪?那也不会影响婚礼啊,后日才放榜,即便有了官职,顶多换了婚服不是?”我问。她摇头,“听说出事了,流寇洗劫了湖北的郧阳六县。许多大臣都被召见进宫商议,明日要派人安抚去的。”“可文禾即便任职,也属文官的吧。况且总是要先入了翰林院修撰,继续了解朝廷事务才可下一步吧。”我说。红珊呼吸终于平复下来,又摇头:“红珊也不清楚了,如今大明动荡,京师尚且不安,何况地方。朝廷今日这样,明日那样,也都是不可期的。皇上的心思,谁又知道。小厮通报说,是老爷让告诉的——‘婚期暂缓,知会各府上’。府中家丁都出去了,实在忙不过,我刚才也去了一家,回来迟了些……姑娘无怪。”这把玩大了,要通知多少人呀。我点点头:“我晓得了。红珊,你进来喝口水,嗓子都干哑了。”“不用……谢姑娘,我房中有水。我去一并洗了汗再来。”她说罢欠身去了隔壁小间。如果没记错,郧阳之乱的应对是,后天皇上会急调已升任右佥都御史的卢象升抚治郧阳。但是,那只是我已经知道的历史。而我所处的,却仿佛不完全是我知道的历史。我不知道,文禾,你到底在这条河流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我惴惴不安地度过一晚,到了后半夜才昏昏睡了。第二天早上,刚听见院里第一声鸟啼,我便醒了。梳洗之后,起身到了前院,看到两三个家丁正在拆昨日刚刚挂上的灯笼。这时我碰到了另外一位管事齐之洋。他刚匆匆从外面进来,差点撞在我身上。“宋姑娘,对不住!对不住!”他赶紧道歉。我顾不得这,问他:“老爷和大公子可回来了?”他欠身答:“昨晚戌时一过老爷和大公子便从宫中出来,但是没有回府,现在老爷在与徐公叙话,大公子还未回府。”夜不归宿,跑哪儿去了?我抬头看着家丁在梯子上伸手摘灯笼,灯笼晃晃悠悠,被轻轻擎到了地上。“齐管事,到底发生何事?”我问。他为难地回答:“回姑娘,小的也不是十分清楚的,这个还是由老爷或者大公子跟姑娘解释比较好。”我于是往回走。齐管事说文秉文乘二兄弟也出去了。这一家老少,都突然忙的不可开交,而且我完全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这事大概与皇上有关,与战事有关,可是没人能让我证实。是,这是——“男人的事”。我转来转去大家都当我是透明人,干脆出去溜达好了,没准还能听到什么消息。我到小间叫了红珊,告诉她我要出去。她见我脸色难看,倒也未加劝阻,只说告诉邱管事一声,然后收拾一下要陪我出去。说实话我身上半文钱没有,带来的包里有几十块二十一世纪钞票,全无用处,我也不知道出去能干吗。红珊带我走了偏门,到了街上。京师我尚未逛过,看到满街明人,清晨里商贩往来,店铺林立各自拆卸门板,风景古色古香却也繁华,心里十分受用,把刚才的郁闷也抛了一半去。只是我仍然不解目的,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第十三章 丹墨 在街上走走看看,大约不到一里,我看到路口一间三层酒肆也正在撤门板。酒肆牌匾上三个瘦金体绿沉大字——“桃花渡”。这三个字写的十分漂亮,俊逸有气。让街上其他店铺牌匾都失色三分。我正想走进看看落款,却听见一声女子呵斥:“再让我见到你偷烟吃,就不是打手心板子了,当下撵出去!”这声音十分耳熟。我定睛一看,却是宁蔻儿。她怎么会在这间酒肆?她的饭馆不是在京郊么?看来她在城里也有店面?宁蔻儿呵斥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转身也看到我站在酒肆不远。她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脸上笑容漾开:“哟,这大早上的,瞧瞧竟然是谁在门口!宋姑娘,蔻儿有礼了。”我走近回了礼,也微笑:“蔻儿姑娘在京城里面还有生意,我之前还真是不知道,今日第一次出来逛逛,居然一下子就到这儿,也是巧了。”“快进来,别在门口了,这泼街开门的,别蹭了姑娘。”她拉着我进了店门。店面一层跟京郊的那间差不多大,只是桌椅更精致簇新,地面布设更干净整齐。她推开一小雅间的门,让我进去,“宋姑娘坐吧。——福喜!”刚才挨训的男孩进来,乖顺地对我行礼。宁蔻儿道:“去,拿我哥哥放在松木架子的那罐茶叶,沏了来给贵客尝。”“不必麻烦,我稍坐一下就走的,不耽误姑娘招呼生意。”我说。“不忙不忙。”她仍是让福喜去了,转头对我讶然问,“姑娘不是来寻文公子的么?”“他在这里?”轮到我惊讶。“昨晚在这里跟另外几位公子议事,不过天一亮已经离开了。”她坐在我身旁,“他去哪儿倒是没有说,姑娘出来多久了?”“不到两柱香。”“那他怕是还没有回府吧,因为走了也有将近一个时辰了。”她看着我,“今日放榜,许是跟进士老爷们同去了。虽然昨日大事已定,场还是要走的。”“大事已定?什么大事?”说实话,事事要问,搞得我实在很被动。“入翰林院修撰呀。”还是入翰林院修撰啊,那还用搞得跟打仗一样,满是反常气味?这时福喜端了茶来,她接过,递上一杯给我。茶色翠绿,汤水青黄澄澈,十分诱人,嗅之清香四溢。我啜了一口,夸赞好绿茶,又问:“昨日几贡士觐见,姑娘可知道?”“就是刘理顺、文公子、杨昌祚三人吧。文大人和另外几位大人也去了。好像商议到入夜。后来文家三位公子,严栻公子和另外几位公子到了桃花渡,开了单间来议事。”她回答。严栻,文禾的大舅哥也是今年考上的,我想起来了。此人以《春秋》出群,混的也比较拉风。这些事情,估计我今天一时半会也闹不清楚,罢了。我又喝了口茶,笑道:“还是宁姑娘能干,这酒楼开得有声有色。”她摇摇头微笑说:“哪里,这京城里的桃花渡是我哥哥开的,我照管的仍是京郊的美馔居。我和我娘住那边,清净些。这不,我娘答应文公子婚礼给姑娘代母之位,所以我陪她先在城里住下了。估计过几天文府还是要举行婚礼的,正好多留几日。”“实在劳烦令堂,璎珞十分感激。”我说,“看来这两间店铺竟是兄妹事业了。敢问令兄尊姓大名?”“姑娘客气,哥哥叫宁超,字越然。他跟嫂嫂住这里,嫂嫂名兰绛,字轻黛。他们一早去了集市办事,改日再面见姑娘吧。生意上也多亏各位老爷公子照应才比较顺利,哥哥嫂嫂和我也尽力回报,所以各位公子也信得过小店,大小事情愿意来此聚会。”她一直笑吟吟,语气又十分的认真,“如蒙不弃,姑娘以后若有空闲,也可来这里或者美馔居找蔻儿啊。”“那敢情好,我在这里也没有几个熟识,蔻儿姑娘愿意让我叨扰,我真是不虚此行了。”妈妈呀,礼貌是一种体力活。这客套话说的我可累死了。这时有人来解了围。一个男人进了雅间来。他目若温玉,皮肤白皙,嘴角含笑,走路又十分轻快。头戴四方巾,身着圆领衫,进来先对我揖了一揖。我起身回礼。他方才直起身说道:“福喜说有贵客,想必这就是未来嫂嫂了。沧符兄好福气,难怪这些天都不让我们见姑娘。今日见了,程某下次要再好好恭喜他一回。”蔻儿上去就是一巴掌。回身对我笑道:“别听他贫嘴,姑娘。这人整日里没有正型,早晚要现世报的。”“啊哟啊哟——”他皱眉说,“咒人如此狠毒,快叫越然来管管!”蔻儿立刻抬手要再打。他敏捷地闪到一旁,笑嘻嘻地对我说:“在下程丹墨,字连书。姑娘的未来妹夫。姑娘快坐,站着久了腰疼,沧符兄可要把程某的鼻子耳朵割了去。”原来是蔻儿的未婚夫。他怎么就猜到我是谁呢?我淡笑又坐下,依着他口气道:“程公子,初次相见,按你的说法,你们一个聪慧热情,一个热情聪慧,我倒真不知是该恭喜蔻儿还是恭喜你呢。”“当然是恭喜程公子了。”蔻儿款款又坐下,“宋姑娘,他定是刚读了放榜文回来,我们可问问他文公子在何处。”“你们在找他?他方才从宫中回来,不知是否皇帝要赐宴给众进士了。这时他应该已经回了文府了吧。”程丹墨说。这人,跑来跑去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蔻儿闻听程丹墨这样说,连忙对我道:“姑娘快回文府吧,文公子见新娘子不在,横竖也着急担心的。”红珊半晌不作声,这时也开口道:“姑娘,还是回去吧。”于是我起身告辞。程丹墨宁蔻儿一起送我出来,我最后又抬眼看了一眼酒肆牌匾那三个大字,发现落款是“浮山愚者”。走了片刻回到文府。仍是偏门进去,穿过院子到我的房门前。正待推门进去,齐管事突然出现:“宋姑娘,老爷有请。”文老爷子跟徐霞客谈完了?我问他:“大公子可回来了?”“是,”他回答,“大公子刚回来,来姑娘这见姑娘不在,去邱总管那问,知道姑娘出去了,便去老爷那里等了,现在大公子还在老爷那。”“我知道了。”我说,“我稍微收拾一下,洗个脸就去。”齐管事欠身退走。我对红珊说:“帮我打盆水。”她便去了。我推开房门,看到外间桌上一只小小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对玉镯。玉体碧白交融,温圆亮腻,润泽流光。我拿在手里把玩,不由笑了。我想,我确实开始了解他了。 第十四章 身世 到了文震孟书房,文老爷子正和文禾喝茶下棋。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凝重,注意力似乎都不是落在棋盘之上。我给文老爷子行了礼,又不太情愿地对文禾欠欠身。文老爷子招呼我坐旁边椅子上。文禾瞟了我一眼,目光在我袖子的手腕部分停留一秒,继续落子。文老爷子把站在一边刚给我奉茶的小厮遣了出去,然后稍稍推开棋盘,对我说道:“璎珞,老夫昨日繁忙至今日,刚刚才得闲,没有及时叫你来告诉你婚期变化的原委,你这小丫头是坐不住,就跑出去了吧。”我心想敢情被晾在一边的不是您老人家啊当然沉得住气,于是微笑道:“璎珞年轻不懂事,老爷见笑了。”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听说你去了宁家兄妹的酒肆,那你知道文禾中了榜眼,入翰林院修撰的事了吧。”“是,程丹墨程公子告诉我了。”我回答。“嗯。文禾——”文老爷子颔首示意他。文禾于是把目光从棋盘上抬起来,转向我:“璎珞,皇上只是让翰林院修撰作为我的一个跳板,他要让我随卢大人去战流寇。我明日便要带旨去卢大人处了。”我皱皱眉,说:“那你以什么身份去呢?”“明日皇上会再拟旨给我官衔。这事往日未曾有过,一去不知结果。”他说。“那皇上为什么还非要你去?”哪有刚考上就忙不迭用的,还是一线战场。文禾和文老爷子对视一眼。文老爷子说道:“昨日宣一甲三人进宫,适逢郧阳急报至,圣上急于此事,问了三人和众臣一句。文禾多言了。”是的。他如果多言,那简直就会是神一般的预测和对策,因为他对此情势知晓得世上无人可比。皇帝一定惊讶极了:一个新科进士,分析如此老道,对策如此完美——他是纸上谈兵还是天降奇才,待朕用他一用。我静静地问文禾:“你想改变历史吗?”他抿着嘴唇,半晌,说:“这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总之,现在婚期还要推后,文禾对我说他有了别的打算,要先与你商议。你们便去吧,有了结果再告诉我。还有,璎珞不要再住客房了,我让人把以前文雪的房间收拾好了,以后就住那儿,那才是女孩儿家的闺房样子,今晚就搬过去吧。”文老爷子看看我,又看看他,扬手说,“好了,各行其事。”我起身辞别,跟在文禾身后出门,闷声不吭一直走到后院。红珊见我过去,迎上来,先对文禾欠身:“大公子来了。”文禾点了一下头,红珊又对我说:“姑娘,邱总管说老爷告诉姑娘晚上搬到北厢大小姐以前的闺房去住,奴婢们正在帮姑娘收拾,姑娘可还有什么要求么?”“把我的包拿过去就行了,别的你们看着办就好。”我说。“是,红珊晓得了。”文禾于是说:“那现在去我房中谈吧,跟我来。”我便跟着他,走了几步,觉得不对,一回头,看见红珊还站在原地,看着我们。见我看她,她便欠欠身,转回去了。原来文禾的房间与我住的只一墙之隔,只是要走过来,却得穿两道门,拐几个弯。他依然把屋里外室堆满了书,不过多为本世线装,而不是现代书本了。“你对红珊没有情意,可她对你有。”我坐下来,轻轻说。他斜睨我:“自己的心还操不过来,你管别人。”我便闭上嘴巴。“问我三个问题吧。估计回答你的问题正好可以一并解决我们要讨论的事。”他说。“好。”我想了一想,问,“为什么皇上是他?”“好大的一个问题。”他笑了。“要换一个?”“不,我可以回答你。”他略沉沉气,说道,“我出生之时,还有一位同胞哥哥朱由楫。大家只当我母亲王选侍怀了一子,接生出来以后就报了喜去,差点没人在当时接生我出来。我母亲疼昏过去,而我出生便没有呼吸。我哥哥被立刻报上,人们各自欢喜去了,不知道产婆又接出来一个不喘气的死婴。我哥哥成为了皇三子,我却被产婆魏氏放在怀里,最后带出了宫。当然,实际上,我没有死。”“那你怎么会到了文震孟大人家呢?”我问。他接着说:“那个宫内的产婆跟我母亲有隙,带了死婴出宫想来并不是什么光明目的。据说用刚死的婴孩找神婆做法可以治得生母。可是她也没想到,我半路吐出堵塞秽物后,又有了呼吸。她进退无路,自己又养不得,决定遗弃。”“她没有加害与你,已经是万幸了。”我吁口气,觉得十分惊险。“是。如果她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事,当年就会把我杀了一了百了。”他居然还微笑,“她把我遗弃在一间小客栈的门外。这间客栈的老板觉得我哭得嘶哑晦气,想再丢了我,但被一个南来的商人阻止了。那个姓宁的商人后来养了我,并带我一起回了江南。”“你出娘胎就没有吃过奶水,饿成那个样子,哭得好听才怪!”我摇头,突然又叫道,“等等!姓宁的商人?该不会是——”“宁超和宁蔻儿的父亲,宁远昶。他的老家,在南直隶,长洲。长洲有世家名士,文徵明曾孙文家公子文震孟和文震亨。他家常用宁家老酒,宁家每每送酒之时,身边带着一个小娃儿。”他的眼神突然柔和起来,“那小娃儿在宁远昶沽酒之时,便摇摇晃晃趴在书房门槛上听文家两公子读书。两人觉得他跟着读书声依依呀呀摇头晃脑的样子十分可爱,便以酒为赛,赢的可收他为义子。这场比赛,文震孟赢了。这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儿文雪和一个刚降生的儿子,文秉。”难得他们以名士之家身,亲和商贾之家,在此时代,实在也是不容易的。我心想。文禾似乎沉浸在历史叙述里,接着说:“可是文秉的奶娘见到我的第一眼,就把文秉差点摔在了地上。她就是离开京师,本想远远离开那段回忆的产婆魏氏。她认得我,认得我后颈上的胎记,还以为我是鬼魂来报复她。文震孟何其聪明,便押了那婆子起来审问。她最后抗不过,招了原委。”“这是多大的震惊啊,在当时……说回来,普通人家拐了婴孩案件还可交官府惩处,这等事情,连官府怕是也不可说的。”我叹息。“那婆子惊吓过度,不多久就疯了。隔年宁远昶娶的妻也有孕了,他们又决定要去京师了,文震孟心里知道我不能跟着他们漂泊,便想方设法,把我留在了文家,起名文禾,教我诗书,抚养我长大。”他终于停下来,看着我。“如果,如果你没有被带出宫……你就是皇帝。”我说。“是。我的同胞哥哥,八岁那年得伤寒死了,其他的兄弟,只剩下一个弟弟朱由检。”他平静地说。“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用那透光魔镜,想过改变这历史吧?大明……或者你个人的历史。”他长久地看着我的眼睛,双瞳一刻阴云密布,继而开散。他终是自嘲般地点了一下头,“是的,我想过。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现在呢?”“现在,要把其他的问题留给以后了。不管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他说。 第十五章 决定 我从腰封里拿出他的羊脂白玉牌递给他:“还给你。”他看了我一会儿,接过去又系在腰里。我又说:“谢谢你送的玉镯,很漂亮。”他没有表情,点点头安然坐着。两人都不说话,我几乎听见自己嗓子眼吞咽唾液的声音。过了寂静一刻,他开口了,“有件事商议。”我看向他。他没有看我,眉心一蹙,说:“京师万一有急,世道混乱,而我在外鞭长莫及,我不想你有事。所以,要么安置到一个安全之所,要么你暂时回去,你想如何?”“大家都在京师,如果有事,又怎独我?”他说:“他们有事,那叫做命。你有事,那叫做错,我的错。你不是大明之人。”“可我也是汉人。我是明人后代,血统延续,文明产物。你到我时代去时,就不觉得自己是本国人吗?”我问。“你的时代生命威胁要小得多,璎珞,”他转过脸来,眼底暮色浓重,“你不能有事,不能回不去。退一万步讲,不管别的影响,单是你父母,他们感受若何?如果你在一个时间点消失,然后在不久的另一个时间点回去,那好解释;可是如果你在一个时间点永远消失了,这怎么解释?”这没法解释。是,我不能消失。我说:“那另外一个方法呢?安排我去什么安全地方?”“京师哪里最安全,是所有人拼命保护的地方?”他轻扬眉梢。我抿着嘴看着他深沉的眼神。半晌,回答说:“宫城。但是真有乱,那是必攻之地,是终取之地。”“你读史书,应该明白,还不至于。”他摇摇头,“逼京敌军也不是没有过,外埠军队急急来援也不是一两支。要取下京城非轻易之事,但扰乱它已不是不能,乱世之下,百姓最惨。”“所以你让我选,是回家,还是进宫,是吗?”我问。“你愿意选择哪一个?”他看着我。真少见,他居然也有讲民主听民意的时候。我看见他慢慢把手抬起,放在胸口。是的,那面镜就在里面,它可以让我回家。如果真有乱世,也许我再也不回来。如果没有,他去找我,我可以扯皮,我可以报警,我可以……可是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看不到这张脸,这把声音,甚至这双眼睛里的冷淡和忧愁。“我不要。”我冷冷说,“我不要回去。”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说完这句话,好像看到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眼里闪过一道暖意。他的口气却很不爽:“你不怕死?”“这个问题,我在清光院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了。”他把手放回桌上,说:“那我回头便告诉父亲,由他安排。”“你这就要把我献给你弟弟咯?”我假装挑衅地问。“你以为想侍奉皇帝是那么容易的?或者你以为,”他声音压低了一点,“皇帝是不挑姿色的?”“我是不好看,不比秦淮绝色,可你弟弟本来就不好色,跟他的许多前辈不一样。即便你这会就把陈圆圆或者柳如是送去,他也会给你退回来也说不定。”我不屑他这态度,说,“你若给他弄点西洋火器,他可能更感兴趣。”“就好比我若给他弄个懂西洋话的小妞过去,他也会感兴趣,嗯,不错的想法。”他点点头。“什么?”我说,“你让我去教他学外语吗?”“他整日闷在御书房,忙的饭也不香觉也不够,哪有那么些工夫学外语,只是帮他缓解一下心情,聊聊外面世界罢了。你懂的许多东西,这里的人都不懂,这是你唯一的优势。但是先说好,”他竖起食指,“你是我的夫人,虽然还没正式过门,可是你是文府的人。你可以去宫中,但是那儿真正的用处是万一有事,你可以待在那儿等骚乱过去,这一点我父亲会安排,平日里不用去那么勤,皇帝召见你你再去,记住了吗?”“你还挺护食儿的。万一你弟弟比你有意思,我转了舵也不是不可以的。”我低头抠指甲,假装没看见他瞪眼。“女子名誉高于一切,你得记住授受之理。”他说。“对我来说,并非如此。”我不以为然。“可你在此地,最好记住游戏规则。”他停了一下,又开始上下打量我。他每次打量我都有奇怪后话。我郁闷地问:“看什么?”他最后把目光停在我脚上:“贵妇装不得,大脚走天下。”我摇摇脚丫子:“嘻嘻,这是天足,你不乐意也没办法,反正大明也不是每个女人都缠脚,顶多看着别扭一下好了,大家都知道我不是大家闺秀,我也不怕这个。”我看着自己一双穿着粉红绣鞋的脚丫,非常满意。“璎珞……”“嗯?”我抬眼带着残余笑容看他,“眼神这么凝重,干嘛?”“我明日便去领旨,赴卢象升处了。”他注视我,说得十分缓慢,“你切记万事小心,有问题别轻易自己拿注意,问问父亲。宫中固然少战乱,可伴君如伴虎,皇上有时阴晴不定,你要好自为之。”“是啊,”我故意轻松口吻,“也许他上一刻还夸我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后一刻就龙颜大怒,命人杖毙,或者直接要我脑袋!”“他若要你脑袋,我便拿我的去换你,没有问题,”他淡淡地说,“可是你不要去冒那个险,不值得。”他说他愿意拿他的脑袋来换我的,那语气,就好像他愿意拿一个西瓜换我两个梨子一样平常。我说:“我才不值得你换,你比我重要,你要做的事,我代替不了。”“我不比你重要,丫头。”他轻轻摇摇头,然后还待说什么,外面有小厮在报:“大公子,老爷传话午饭了,问大公子哪边吃。”“我该回去了,估计新房间都收拾好了。”我站起身,“你去和父亲吃饭吧。”“好,”他慢慢地站起来,看着我。“还有事吗?”我知道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却躲开了我探寻的目光,扭开脸,说:“没事了,吃饭去吧。”我想我此时眼睛一定黯淡下来,期可得,往往不得。明日一别,不知何日。他到底还想说什么呢?已经无法知道了。我点点头,转身拉开房门出去。 第十六章 清歌 人都道京都繁华,我既然暂时无了婚事紧张,理应四处逛去。在文雪原来的房内安顿下来,吃过午饭小憩,我下午便想继续上午的行程。这一次我没了上午那样的迷茫,虽然照旧身无分文。我不愿意开口向文禾要钱,更不想问红珊,谁该给我开销用度?这时代不比彼世,女子劳动多为家庭,上哪儿挣钱去?我独自在街上逛荡,但见卖各种器物用品的店铺鳞次栉比,布帛衣店胭脂铺子来往红绿姑娘,我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站。卖菜的贩子吆喝着让人闪躲他的推车,我一扭身躲过他那一车青菜,却见几个人围住一个粗布短打的后生在嚷嚷。那几个围着后生的人面白无须,声音尖利,圆领衫无脚纱帽,估计就是传说中的太监。后生黑黑瘦瘦的,二十刚出头,挥舞着双手也毫不示弱。我待菜贩子推车过去,便靠近那几人。这时围着看的人也多了,啧啧之声不绝。我这才看清楚,那后生一只手里举着一根碧油翠绿的黄瓜在那挥。“小哥,这几位公公嚷嚷什么?”一大婶挎着布褡裢好奇地问旁边的男看客。“宫里花洞子没菜了,皇上想吃黄瓜,可还没到季,他们到外边来买,找了好久也没谁家花洞子还有存,这不,这位小伙打樊家村来,手里有这两根,就是来找这几位公公解难的。”他笑嘻嘻地答。“那他们还这么生气干什么?”大婶又问。“你知道这黄瓜他卖多少钱?”他伸出两根指头,“二十两一根!”“我的妈呀……”那大婶乍舌道,“虽说天寒不到季,可也就是黄瓜呀,这也太吓人了,二十两,够我们小户家四口过一年了都。两根就是四十两,我的乖乖!”明中后开始了几十年的寒冷期,这寒冷期此时遍布全球,农历三月,在二十一世纪已经慢慢开始草长莺飞,柳树含翠了,可我在这里觉得还带有寒冷之意。想来很多植物的落果期也要退后,可能比我的时代要晚的多罢。不过,有意思,看来不是现代人爱玩这招,老早以前就有人玩反季销售这一套了。我便继续看那几个人拉锯。“你存心讹诈,我们几个还就咽不下这口气呢!”一个尖脸儿的太监拿指头戳后生的肩膀头。“不跟你们絮叨了,二十两一根,两根四十,皇上等着吃,你们到底要不要?”后生又拿着黄瓜在他们眼皮底下晃了一圈。几个太监急得瞪凸着眼睛,从背后一拍估计眼珠就能立刻蹦出来。“这个……”一提起皇上,他们又愁云满面,手在袖子里犹豫地摸索。“要不要?”他们面面相觑,都快哭出来了。崇祯近乎守财奴式的简朴是出了名的,可他既要省钱,又要吃鲜,的确是难为这些家伙。我看着那后生两眼横光一闪,觉得不妙。他见太监不说话,回手就把一根黄瓜塞进自己嘴里大嚼起来。一群人还没来得及叫,他就已经吃了大半,举着另外一根指着太监,说:“三十两!”那太监几乎是下意识的赶紧就从身上摸出银子来塞给他,同时把黄瓜抢过来抱在怀里,然后恨恨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整根黄瓜。人们有大笑的有唏嘘的,哄地一下爆发出来。后生把银子揣好,挥挥手就转身走了。几个太监抱着那根黄瓜,像抱着一根金如意一般,沮丧地就朝另一个方向去了。我也好好地笑了一气,忍不住说:“可别浪费,黄瓜尾巴也能挤出汁儿来!”“放在汤里也是个味道,宋姑娘好主意啊!”一个男人在我身后说道。我回过身,看见一袭宽松直綴笑容爽朗的男人在看着我。他身边是程丹墨、宁蔻儿和另外一个面容温婉的女子。“这是我哥哥宁超了,还有我嫂嫂兰绛,姑娘怎么一个人出来玩了?”宁蔻儿给我介绍。宁超夫妇行了礼,我回过后说:“久仰二位,上午去时未见到,没想到这会巧遇,真是惊喜。”“宁超和兰绛刚从城外回来,我们去迎。蔻儿老远看见你,就拉大家过来了,还看了一出三十两的好戏,哈哈!”程丹墨也笑嘻嘻。“宋姑娘,在下可否唐突问问你这是打算去哪儿?”宁超转了话题。“没有什么目的,不过是随意逛逛。”我回答。“那敢情好,还是去我们店里吧,你可知道,今日中午请的唱班儿终于到了,中间的波折哟,换了几番,可算有了,姑娘可赶上去听第一曲儿,也帮我们鉴定鉴定。”蔻儿拉着我笑道。“高看我了,我哪里懂曲子,蔻儿姑娘折杀我了,我是音盲一个。”我笑笑。“不打紧,去酒肆听曲儿的,就是那么个意思,舒服就是,去听听吧,上午姑娘走的确实仓促。”程丹墨也撺掇。一直没发话的兰绛柔柔地开口了:“宋姑娘,盛情不可却,我们家里人个个都喜欢姑娘,姑娘可不要再推辞咯。”“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不再打太极,点点头。酒肆一层已经坐了几乎满员,这在非饭点估计也难得,宁家兄妹必然进行了前期炒作。我被安排在中间稍偏的位置,类似侧幕。程丹墨叫福喜送了果子和茶来给我。一个十六七的姑娘轻轻走到人中间,抬起脸儿。底下一阵骚动。这姑娘生的不是一般漂亮。人们说看人看脸,看脸看皮。她皮肤生的白里透红,如瓷如釉,双唇不点而艳,星眸半含秋水。一身松花色襦裙落着牙白杜鹃花,裙裾一提,丽人儿端端正正坐下,给手里的阮儿调弦。底下老少爷们忙着流哈喇子,我瞥见那一端注视着这女孩儿的男子,他青色直身,旁边放一口挎箱子,没有坐着,而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神无外物般。看来他们应当是一起的,似乎再无别人。难道这班子就是两个人?我正琢磨着,却忽然听见清脆弦音,如同小瀑落入深潭。那女孩再度抬起脸来,目视前方,朱唇轻启,缓缓唱道:信是人间无味,别泪,渐也不禁弹。恍如初见绾双鬟,垂手立清寒。我梦那时风景,君醒,一种夜阑珊。梦回梦又到长安,梦已隔江南。……好是惊艳,这一曲《荷叶杯》。周围登时鸦雀无声,几位爷们的哈喇子都忘了擦。我四下找寻,蔻儿接到我的目光,凑过来。我问:“这班子可就两个人?”“是,人少,可是功夫很好吧?”她得意地努努嘴。“这姑娘叫什么名字?”“她呀,真名不晓得,那个男人是她舅舅,只是告诉我们说,”她望着还婉转悠扬唱着的女孩,“她是叫清歌。”------------------------------------注:本章歌词出自书生骨相MM的词集《空花集》之《荷叶杯》。 第十七章 曲人 清歌徐徐唱完《荷叶杯》最后一个字,阮弦儿又如水丝流转一番,终了。底下人呆了小半晌,爆发群体击节赞叹。一位老爷激动地颤巍巍朝清歌便走过去,双眼还闪着光。清歌低头弄弦没看见他,这时那端的默然男子箭步过来,伸出手臂,礼貌地弯腰挡住了那老男人。老男人的随从赶紧把他搀扶走了。默然男子收回手臂,回身低头看着女孩。宁蔻儿请了二人后面歇息,自己站到人群中间又开始二度炒作。大意就是第一曲试唱感谢各位老少爷们捧场,如有批评还请不吝赐教以后切记常来保证走升级路线越唱越好云云。我见一时半会也说不完,便起身也去了后堂。兰绛在后堂安排着二人喝茶,见我来了,浅浅一笑,指指旁边椅子。我落了座,目光仍忍不住定位在那小美女身上。她并不看我们,自顾放了乐器吃果子,喝茶。男人见兰绛不与我相外,思忖了一下便叫了清歌一起过来作揖:“在下胡黾勉有礼。”我起身回礼:“小女子宋璎珞不敢当。”他起身看着我。一双细眼藏着精明意味,却看得直接而坦然。我问道:“师傅的词曲可都是自创么?实在好听得紧。”“回姑娘,曲子少数是流传下来的,其他都乃在下自谱。词,乃在下亡妻生前所作。”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声音略略低了。原来是一个流浪江湖的鳏夫。我说:“尊夫人许是天人共妒,这《荷叶杯》写的清雅极了,可还留有其他?”“一共两首,在下都谱了曲子,算是两人小班的招牌。”他回答。“可将另一首词念与我吗?”我很想知道另一个招牌写得是什么样。他转而看了兰绛,兰绛微微颔首。他便又回来,略沉沉气,念道:春气薄如纸,一岁花复始。三月陌上逢,惘然失彼此。默默不能言,落看红莲瓣。当时谁共我,雨下青花伞。遥夜生梦寐,梦觉竟未央。捻灭烛心热,触指冷月光。纵我辞冰雪,无语到寒温。与子授衣日,已负呵手恩。“是《子夜四时歌》?”我心里莫名感伤,为这词中女子情意。“是。唯此二首是亡妻所作。”他回答。“其他的词是胡师傅写的?”“有在下拙作,也有清歌初学所作,可惜我二人才情疏浅,不得要领。”他抬眼看了看我,像是想起什么,“在下但见姑娘对词喜爱,想必有过人之作,如蒙不弃,在下愿求姑娘之作而谱曲。”“宋姑娘是文府未来大夫人,怎是随便给人词的,胡师傅不知,姑娘别怪。”兰绛赶紧阻拦他。“不打紧,歌词我并无十分把握,但是也未必不可尝试,胡师傅不嫌弃,我便露露丑,如果不好,丢了也就是了,我绝无二话的。”我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姑娘谦虚,胡某感激不尽。”他又要作揖。“但若万一合意,谱上可以唱了,这词也不是白给的哟!”我笑眯眯地说,“胡师傅倒是不要嫌弃我财迷,毕竟费了心思,给个意思我也欢喜。”他嘴角一牵,回答:“劳而有获,胡某十分明白,姑娘不必担心。”好,这就好。我心想,填填词,当个明代SOHO,也未尝不是一桩美事!我便说:“腹内墨水有限,今日留一首师傅但看,如果合意我再写给你,若不合意,我也不继续丢人了。”于是兰绛叫人拿了纸笔,正体字笔划多繁,我小心翼翼地写了一刻,起来交给胡黾勉。他欠身接过去,看了一眼便狐疑地瞅我。估计是我的毛笔字不太对得起观众,他怀疑这破毛里面能存什么好皮。但是他看完全文以后,眼神就变了,把纸小心地折起放进袖子,对我又作揖道:“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我笑道:“愧不敢当,可以谱吗?”他也微微一笑:“交给胡某好了。”这时只听程丹墨对着后堂喊:“沧符兄来了,宋姑娘!”话音没落文禾已经迈进来,正看见我跟胡黾勉对着傻乐。他盯着胡黾勉看了看,没看我,直接座上喝茶去了。兰绛赶紧上前:“文公子明日便要离京,今晚可愿在桃花渡让各位送行?”他不慌不忙用茶碗盖儿赶着浮茶,说:“好主意啊。文秉文乘明日也走,刚好一起跟大家聚聚。”胡黾勉对清歌使了眼色,一起对文禾行礼:“见过文大公子。”文禾不搭腔。胡黾勉进退不得,倒是很镇静地保持行礼姿势,并不露出尴尬神色。文禾看着我,说:“多礼了,请起。”胡黾勉退到兰绛身边:“宁夫人,在下回去谱曲了。”兰绛就坡下驴,让他们去了。她看出文禾不大爽快,便拉了我在他旁边坐下,然后唤来程丹墨,让他安排晚上宴席通知。两人一边讨论一边征求文禾意见,想让他开口说话,而不是一直淡着颜色。文禾偶尔回答好或者不好,又当我是透明人。我便起身说:“时候不早,我要回去了。”“晚间宴席都是文公子好友,姑娘也不必避嫌吧。一起为公子送行,顺便也结识些朋友,一举两得啊。”程丹墨说。兰绛笑道:“傻丹墨,女儿家心思你如何明白,宋姑娘还要想着单独给文公子饯行呢!”这姐姐还真会撮合人。我见文禾不吱声,便说:“以后机会还多,我一介女流,不跟男人们搀和了,暂且告辞,回去为胡师傅和清歌想想新词也好。”兰绛看看文禾,看看我,轻叹一声:“我送你出去。”我没有再看他,对程丹墨欠身,便跟兰绛往大门去了。回到文府,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房间里灯火已亮,我刚进门,丫鬟翠珠便后脚来送食盒。菜肴比平日丰盛些,我有些奇怪,洗了脸坐在桌旁。红珊听见响动,过来看我。她在门口,往外面看看,又瞟一眼内室。“他没回来,别看了。”我说,“今儿怎么这么多菜?”“老爷嘱咐的,还以为大公子要跟姑娘一起用饭。方才人通报说大公子在桃花渡用饭,老爷说姑娘在家吃就添两碟菜。”翠珠摆好饭菜离开。红珊拿起酒壶,为我小小斟了一杯,仔细看着酒色:“这是老爷从长洲家里带过来的梅子酒,埋在后院树底下有半载了,姑娘尝尝吧。”文老爷子突然对我这么上心,大约也是因为婚姻一拖再拖,觉得不太有礼的缘故吧。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清香流溢,回味无穷。沐浴过后我只着中衣,披了夹袄在书案上翻书。文雪房间的书不是很多,也都没有取走,大概也是为让我有可解闷。她书架上的诗词琴谱还是很多的,估计大家闺秀也都几乎如此。可惜我看不懂琴谱,诗词还可以翻翻找找灵感。也许还能找到我的时代之前已经被阉割灭绝了的绝本也未可知。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注:1.黄绢幼妇,外孙齑臼=绝妙好辞2本章《子夜四时歌》出处同第十六章。 第十八章 醉望 看书看到到眼睛酸胀,渐渐视线模糊,我抬起头,发现灯中蜡烛都快燃尽了,赶紧续上蜡,然后伸伸懒腰,听见宅墙外隐约的敲梆声音。亥时,二更天了。我起身要插门睡觉,刚摸到门闩,门就忽地开了。我吓得后退一步。文禾走进来,看见我惊骇表情,不以为然地说:“这么早就睡?”我闻见他散发出的酒味,皱眉说:“我要睡了,有什么事明天说。”他勾起嘴角,双手向后把门合上。我“哼”了一声,说:“你倒是知道我冷,可是你该出去再关门吧。或者,文大公子想换房旅游?”“明天天不亮我就要进宫,被任翰林院编修,即擢兵部员外郎从五品职方清吏司,然后立刻领旨谢恩,赶赴湖广,到郧阳与卢象升会合了。明天?明天还有什么可说?”他低头看着我,眼光黯淡,身子一点点摇晃。“那就等你回来。你醉了,睡觉去吧。”我说。“你还可以问我三个问题。”他抬手捻起我肩上发梢,说。我又想起那日在清光院他抱着我时的感觉。那时他眼里流动的苦楚,身上怀旧的气味和清冽眉眼。在他从外面带入的寒气中,我控制不住微微颤抖地说:“我今天不想问了。”“……为什么?”他倾下身来望着我的眼睛。我为他的眼神而心里一沉,想说“小心酒后乱性呀文大公子”。然我退后一步说:“因为你需要休息,因为太晚了,因为你说过,你不玩擒纵游戏。”他突然笑了,笑得我寒毛直竖。“是,我是说过,”他却追着我往前一步,“我还不累,也不觉得晚,这也不是游戏。”“那你想说什么赶紧说。”我后面是桌子,无处可退了。他沉吟一下,抬起下巴轻轻念道:等闲烟雨送黄昏,谁是飞红旧主人?也作悠扬陌上尘,那年春,我与春风错一门。我愕然地看着他。这是我下午写给胡黾勉的歌词,他怎么会知道?“那个胡黾勉,谱曲真是神速,本想晚上让清歌唱给你,可惜,”他继续玩弄我的发梢,“你没去。宁超让清歌唱给我们听了,好曲子调啊,好一首《忆王孙》啊。璎珞,你想不想听他谱的曲子?”“我以后有的是机会听。”我从他手里拽回头发。他的霸道总是不分时间人物,而且依然把我当小白鼠。今天居然还吃上了胡黾勉的味?他明知我是第一次见胡黾勉,当时身边还有兰绛清歌,我能怎么啊。“文夫人不好天天往市井酒肆里跑。”他语气冷峻了下来。“那文公子也要有时间精力管这事才行。”我把脸转一边。他眯起眼,凑近我说:“别以为我在外地就不能控制局势,我连你每日几时吃了什么都清楚得很。——等一下,”他暗哑地笑起来,酒气附到我耳畔,低低地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想我走,对不对?”我从未刻意想过这件事。我想过他走以后,如果有不测,死在外面,我该怎么办?第一个念头不是“那我就回不去了”,而是“我如何接受这事实”。是的,这已经不是绑票和被绑票的关系,不是交易甲乙方的关系,我明白。我低着头想的当儿,他叹了一声,微微一晃,双手扶住我身后的桌沿,胸膛几乎贴上我,把下巴轻轻搁在我肩膀上,说:“你是不是怕我死了,你就回不去了?”我没有回答。他一只手掏出那透光魔镜,放在桌上:“我可以教你用它。然后将它放在某处,如果我死,会让人告诉你如何得到它。”“……我不要。你读过后来的史书,你知道这世界会如何,你不会死的。”我说。“那是些没有我的历史,这是有我的历史,这是不一样的。历史一改变,就会被覆盖而走上另外一条路,原来的历史就再也找不到了。有我的历史会如何,我也不知道。”他闭着眼睛,说。“除了你自己本身,其他事情也还都是一样的,所以你仍然知道该怎么做,你不会死。”我坚持说。“璎珞,你开始喜欢自己了吗?”他没理会我的执拗,转问。“我?我……”我看着他又把下巴放我肩头,“我没有。”“那你……有没有开喜欢我呢?”他轻轻问。我噎住了。我很清楚答案是肯定的,甚至心里因为中午他那不肯说出口的情意还怅惘着,现在他带着醉意的询问就在眼前,我却无法想象自己会同他在一起。这可能吗,跟一个三百多年前的人?跟一个身世离奇,不知道终结于哪里的人?我承认这有诱人的刺激,可是想想吧,我连对米夏都无信心,又如何面对这个压力深重的男人带来的惊涛骇浪呢?算了吧,男人们起初的情深款款,到最后的意兴阑珊,又哪个不是一样。我不想趟这危险而幽深的浑水,再添上无谓伤痕,所以……他突然把两手收拢,紧紧抱住我,说:“是的。我不会死,我保证。”“文禾……”我闻到他身上不算好闻的米酒混合身体味道,感觉自己全身僵硬,却心脏绵软。“我起初只是想要一个女子。不多事,好奇心少,热血少,只需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珠宝金银便可欢喜度日的女子,我愿意宠爱她,给她除了男女之情以外的一切,这对彼此而言都是幸福。或者她独立而不以男人为意,目的明确,冷血疏淡,一朝完事分道扬镳,这也是幸福。我就想找这样的女子,最后再将她安然送回,让她只当一次梦幻或一场买卖,继续和平生活,而我也了无牵挂。我相信这两样女子在彼时代都不难得,可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他沉闷地把脸埋进我颈窝,怏怏地说,“我说过我会让你喜欢自己,也许还会喜欢我。但是,这并不包括爱,尤其是,不包括我爱上你。”“可你的签,似乎比你自己更懂得你要什么。它为你选择,而不是为了你的顾虑选择。”我听到那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眼眶突然就发热起来。他不作声。我犹豫再三,把手扶上他的腰:“文禾,你要好好的。”他的手收得更紧,抬起脸看着我的眼睛。“你也要好好的,记住,等我回来。”他摩挲我的背,“我的珞儿。今年春,我这门春风,你不要再错过了。”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注:本章词用同前。 第十九章 预告 甲戌年三月十八,文禾走了。我并没有去送他,虽然我一直醒着。起床以后,红珊把一封信和一把钥匙拿给我,说是他留下的。信里说他安排了邱论炎打理为我送信事宜,如果我愿意给他写信,交给邱总管就可以。每封信仍然可以问三个问题。这人真是死脑筋!我把信纸丢在桌子上。“钥匙是开哪里的?”我拿着铜钥匙问红珊。“是文大小姐以前珠宝柜子的钥匙,出嫁时留下了这个柜子,钥匙由大公子保管,大公子说里面新装的东西都是给姑娘随意取用的。”她回答完,外面小厮来叫,便出去了。我起身打开梳妆台边的这个小木柜,里面分为两层,上面红绸铺底分为数格的是簪花项坠镯子一类的首饰,都是崭新的。拉开下层,发现几只银锭和两包铜钱。原来他早就把这些安排在这里了,只是还没有给我钥匙。想来是昨天我要卖词给胡黾勉的事情让他不快了吧。“姑娘,老爷吩咐我告诉姑娘,徐公和二公子三公子要启程了,姑娘梳洗了也出面去送送。”红珊又进门来说。“我知道了。”我点点头。红珊有一点疲惫,脸色发灰。我想她凌晨必是去悄悄送文禾了。这姑娘情意隐秘而深切,自少年相随于他,文禾又为什么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好话都极少给她呢?我略作收拾,出门去前院。文秉文乘二兄弟见我,笑吟吟地打招呼。这多于以往的热情令我稍稍意外。徐宏祖仍是朗声笑着,笑声老远就能听见。文老爷见了我,也露着微笑颔首。我过去一一行礼,寒暄。“此一去不知何日相见,璎珞,”徐宏祖看着我,“文禾同老夫说了不少你的事情,小娃儿,没能吃你们的婚酒,老夫深感遗憾。待文禾回来,再定下日子,老夫再来,一言为定。”“徐叔父来去匆忙,璎珞未曾好好侍奉,实在不安。”我欠身说。还想听他讲讲他的游记呢,那在未来遗失掉的几十万字都写了些什么呢?“来日方长,你以后别嫌老夫麻烦就是了,呵呵,”他笑得倒有几分孩子气,“有空给文禾写信,他这小子嘴硬,肯定让你爱写不写,其实巴不得你每天都写。”“璎珞记住了。”我答道。“那便多保重,老夫去也。”他挥挥手。文秉文乘对我揖了,告别。这两个我甚至连正式的交谈都没有过的年轻男子出门去了,回到江南秦淮地,熙熙攘攘风风骚骚的复社活动中去了。文震孟说:“我去送他们,回来有事同你说,先回去吧。”我乖乖答应着,目送他们出了文府的大门。我吃了早饭,在园子里踱了一阵,回屋坐到半启的窗前想新词。写来写去,居然尽是伤感离别之意。我心尚无此哀,我笔已尽流露。于是干脆扔了笔继续读书。过了半个时辰,有人来报文老爷子回来了,让我去书房。书房只有他一个,我进了门,他抬眼看看我:“璎珞,把门关上吧。”我应声关好门,走到他面前。文老爷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故作镇定微微笑。许久,他捻捻胡须,开口说:“我已去过皇上那儿,皇上明日午后想见见你。”“是。璎珞有什么要特别准备的吗?”我问。“榜眼郎的未婚妻,这是没有先例的,不过此时不比往日,我朝皇上所在也不比先帝们时世界,我想没有特别需要准备的,服饰文禾已经为你准备了一套,下午让人送过去明日换上就是了。”他沉思一下说道。“是。”轻装上阵也好,我心想。“你这个小娃儿,昨晚没有跟文禾吵架吧?为何今日不见你去送他?”文老爷子问。“璎珞没有跟他吵架,只是,怕分别伤情,难以自控,也令文禾不安心。”对我来说,这是实话的一半。另一半是,我仍然没有下定决心,所以昨晚没有给他任何承诺,怕送他离开,更怕见他眼神。“文禾想来也是如此,不过你送他他会伤感,你不送他他也会。罢了,平乱为国,也顾不得儿女情长,你照顾好自己便是好好对他了。”他轻叹一声,说,“老夫给他自小加了许多压力,想让他成大事,为国为民。可却未曾仔细懂他心思,如今他也不小了,心事深重却不肯对老夫再说了。我想他去你时代,必定见识了许多古怪,自回来后,愈发怅惘沉寂了。但彼世之事,实乃天机,我与振之共同商定,绝不问起,这数百年繁杂之事,竟是要他自己消解了,老夫也不知道,他是如何面对的。”是,这也是我想过的问题。一个人的承受能力到底有多强,才能面对庞大未知。由今至古,和由古至今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想象如果我去了二十四世纪的世界,我一定惊慌无措,拼命学习也得不到安全感,因为距离实在是太遥远了。更何况这里面,除了个人际遇,还有家国血泪,世事几番更迭呢。我说:“璎珞能感到他心里苦楚,他也愿意说些与我听,我想多少可以排解郁闷之情吧。”“你们就要是夫妻了,他已视你为最重,老夫看得出来。你又来自未来,与你说是最为合适。我也是想到这一层,才同意他去你时代寻找配偶。他需要有一个人和他说话,相濡以沫。此事此处无人可办。”文老爷子停了一刻,手放在茶碗边,轻轻用食指敲击桌面,接着说,“说说明天的事情吧。关于你的身世,我对皇上是这样说的:我长子文禾喜游历,爱交四海朋友。于上月京郊美馔居结识宋家姑娘璎珞而倾心,欲聘为正妻。宋璎珞家居海外,南海之东敕那国,世家官宦,尊皇命随父兄与商队航海携礼愿与大明结好,不料遇海盗与倭寇余孽,杀戮间逃离失落,独自颠沛从渤海入北直隶而至近京师,得宁蔻儿收留。见我子文禾后应婚而择日待嫁。”南海之东,敕那国,占了人家澳洲的位置吧?我一阵哭笑不得。这家男人真是够胆大的,说白了这一通说法可算是欺君之罪了吧,这真不像文震孟行事风格,也就是为了他伟大的非亲生宝贝儿子,否则他胡为乎会令自己做这等事?“璎珞记住了,明日会小心应对的。”我乖乖地允诺。“倘若皇上对你无意多言,或者心情烦躁,切不可强求,退而守之也是好的。”他叮嘱道。“是,璎珞一一谨记。”但愿,皇上真会相信他那套说辞才好,我总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妥。 第二十章 面圣 临了告辞出来,文震孟递给我一个小锦盒,说是明天让我呈上给皇上当礼物,说是从家乡所带。我带着锦盒回到房里,把锦盒放在桌子上,一边喝茶一边皱着眉头围着桌子转了两圈,决定还是打开,别明天出什么妖蛾子。我打开锦盒以后,看到里面东西,失笑地又合上。不得不说,这东西适合男人。可是,我不能告诉皇帝,它的发明主要是用来干嘛的。想了一天一首新词也没有得,到了晚上摊开信纸,却久久也落不下第一个字。看着烛火摇摆,仿佛刚刚才意识到,那个人已经策马而去,离我越来越远了。翌日起床梳洗一切照旧。红珊拿了昨日黄昏送来的礼服。紫色合领大袖对襟褙子,十幅裙。提前吃了午饭,开始梳头。这次比往日复杂,梳了足半个时辰,红珊说这叫牡丹三髻,又插钗带花的,最后上一条锦绣镶珠儿额帕。连我都给累了个半死。最后慢吞吞敷粉画眉,点了朱唇,就快到中午了。我穿上礼服,等人来叫。文震孟穿着官服回来,告诉我轿子来了。于是我带上锦盒,出门入轿。颠了大约两柱香功夫,听见外面文老爷子说话:“圣上手谕在此。”然后轿帘儿被人掀起一角,一双男人眼睛在轿内扫视一番,放下了轿帘。轿子接着又颠了一炷香,落下。“璎珞,出来吧,要步行了。”文老爷子唤我。我答应着,从轿里出来。抬头只见前面是一道大门,匾注:顺贞门。门外两边卫士各一,文老爷子上前出示一道手谕。卫士行礼,然后示意放行。我随着文老爷子穿过这门,又走了一大圈,来到一个院内。宫女宦官多了起来,院内外静静来去。文老爷子带着我直走到一间殿前,匾牌写着:御书房。殿门外立着两宦官,其中一个下台阶过来迎。“文震孟携宋家女子璎珞奉旨面圣。”文老爷子说道。“文大人请候着。”宦官扫了我一眼,转身进屋去了。一分钟便出来,说:“进。”于是我跟着文老爷子进了殿门,他稍稍慢了一步轻声对我说:“先别抬头。”我于是微垂着脑袋跟在他屁股后头穿过外间。这里明显比外面暖和,想是皇帝暖阁了,薰香跟文府又不是一个味道,厚而不沉,清而不凉,不晓得是什么味儿。“臣文震孟参见吾皇万岁。”文震孟手指头示意我的同时,朝里面铺着赭黄龙绣的大案跪下拜礼。我也跟着跪下行拜首礼:“民女宋璎珞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大案后面传来一声:“平身。”三分慵懒,七分疲惫,像是连头都没有抬。这声音,却真真切切,有那么一点像文禾。“谢陛下。”我们起身垂手肃立。我还是没能抬头看看他。皇上迟迟没有再说话,文老爷子不出声,耐心等着。“文卿家,朕在看你的折子。”片刻,皇上依旧不紧不慢地说,“你求改《光宗实录》?”“回陛下,魏忠贤专权时伙其党徒,颠倒是非,歪曲事实,诋毁诬蔑忠臣,此绝不可忍而任其留存。臣于奏折中已摘数条荒谬记录以明君,望陛下三思!”文老爷子字字铿锵,相当man地应对道。不愧是文文起,这么跩,任是天子跟那摆轻松,心里其实也要敬畏的吧。皇上那儿传来翻动纸页的响声,他说:“朕知道了。”接着一阵衣服窸窣,“这就是宋璎珞?”“回陛下,正是。”文震孟又手指头示意我。唉,没完没了的跪啊!我只得又跪下叩首:“民女宋璎珞见过万岁。”按照剧情,他应该会叫我“抬起头来”吧,那我就能瞅瞅他的脸了。我等着。可是他却既没有让我起身,也没让我抬头。我不习惯跪地的膝盖,隔着地毯也感到了冰冷坚硬的地面。“文卿家,你退下吧,朕要单独跟她说话。”最后,皇上来了这么一句。“遵旨。”文老爷子拜退时扫了一眼我手里一直捧着的小锦盒,点点头。“平身吧。”待文震孟走后,皇上说。“谢陛下。”再拜而起,我躬身捧起锦盒。“这是文卿家说的海外之物么?”他问。“回陛下。正是。”我回答。旁边一个宦官把锦盒接走,走到案边,打开了锦盒。皇上没有说话。我真想看看他的表情,这一只文禾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部落十字架zippo打火机,能让他微笑,疑惑,还是惊讶呢?“这个是做什么用的?”他果然问。可是语气是波澜不惊的。“回陛下。此物名叫打火机,乃是点火所用。”我回答。可不能告诉他人们用它来点烟为多,对下过禁烟令的崇祯来说,这不见得就是好礼物。文禾想过这一点吗?“拿过去。”我听见他对旁边宦官说。宦官把zippo拿给我,皇上又说:“点给朕看。”宦官拿了一支蜡烛立在我旁边,我拨开打火机盖,“啪”地打出火苗,慢慢点燃那支蜡烛。我记得zippo玩法甚多,可惜我一个花样也不会,不知道文禾会不会呢?“唔。”皇上看了,应声道,“收下了。”我继续垂手肃立。“你如何汉话这般利落?”他问。“回陛下,民女自小随家人游历,南海之南人有会汉话者,授大明官话,习大明语俗。后民女父亲为官,吾国君得知大明风俗,十分仰慕,望航船可达大明,求能结好。海途险恶,迟迟才得出航,不料遇匪,父兄未能成行,唯小女子辗转到达京畿。”准备好的答案,使劲拍马屁。皇上不说话,搞得我手心里都是汗水。“好了。把头抬起来吧。”他又翻起纸页来。我缓缓抬起头,看向那赭黄大案的后面。崇祯皇帝正坐在宽大龙椅之上,头戴乌纱折角翼善冠,身着前胸和双肩各织龙纹的盘领窄袖纁色袍,略低着头看奏折上的文字。他的容貌跟文禾并无太多相似,风格更是不同。眉毛浓直,脸颊微削,鼻梁还算挺拔,嘴唇抿着,脸色稍稍苍白。我打量他的当儿,他从嘴角浑不在意地抛来一句:“看够了没有?”万岁啊,是你让我抬头的,不看你我还看太监呀?我郁郁地垂下眼睑:“民女失态,陛下赎罪。”“哼。”他轻轻打鼻子里发出一声。还是不说话。我心里叹口气,冒险地再度抬起眼睛。却碰上他也正抬眼盯着我。我正视他的眼睛才发现,这是他和文禾最相似的地方了。眼瞳的形状。可是他的眼神不一样,如果说文禾的眼神常常带有苦楚和霸道,那么皇上的眼神,就如同隐秘月光。这月光洒在我脸上,清冷肃穆,又含着威严的疏离。“朕听闻你国遥远,风俗多有不同,可你面貌倒与大明人无二,不像去过别国的人记载说外国人面如罗煞,眼似晶石。不过与我大明人面貌相似之外国人也并非没有,大明属国多是如此,朕却不知南海之东也是这样。”他手里茶碗瓷声轻叩,“朕这会倦了,不如唱一首你国民歌如何。”我瞪大眼睛,脑子里飞速搜索既能不露馅又不至于被我唱的太难听的歌。汉语的全部pass,难道要唱英文的?可是这也不保险,英文在大明也不见得无人知晓吧……“这么为难?”他扬扬眉梢。“回陛下,民女嗓音实难入耳,民女愿以乐代歌,以笛奏之,请陛下恩准。”我无奈出此下策。“北笛南笛?”“南笛为好。”我答。“承恩,取一支南笛来。”他对旁边另一宦官道。“遵旨。”那宦官便是王承恩了吗?我看着他。而他并不看我,径自走到屋外去了。 第二十一章 女官 我接过笛子,深吸一口气先来镇定。本人生平就会两样乐器:笛子和吉他。且竖笛尚比横笛吹得好些,可是这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把笛子横举唇边。我眼角瞥到皇上,他正凝神看着我。好吧,我闭上眼睛。开始吹那一首《故乡的原风景》。这曲子原是十二孔C调陶笛来吹奏,但我想南笛凑合也是好的。音乐无国界,即便是倭人乐,不告诉他也就是了。许多人说,听到这支曲子,便在眼前看到铺展开了的森林、湖水与旷野,身处一片宁谧、永恒和悠远的世界。有人怀念起儿时的亲人呼唤,有人被勾起初恋的缠绵,还有人泛起对家无限思念。对我来说,它还是每个人心里都能共鸣的交集,有无尽的孤寂和沧桑的轮回。抓人耳膜,用它应该合适。我缓缓吹完一曲。还好没有出错,满手心里又尽是汗了。放下笛子,只看见皇上缓缓张开眼睛。那月光又洒过来了,但这次在如水流淌,带有迷蒙和深邃寂寥。“你……”皇上嗓子发哑,说了一个字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住了口。王承恩捧上茶给他。他喝了一口。我静静等待他开说话。放下茶碗,皇上几秒之内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清冷、威严、疏离。“不错的曲。”他淡淡说,“朕觉得它十分入心,似曾相识。”“谢陛下。”我回答。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像要找出什么端倪来。我垂着眼老老实实在心里数河马。数到第十五只的时候,他说:“宋璎珞听旨。”我的神啊,又要跪了。我跪下拜他:“民女在。”“即日起朕封宋璎珞为尚仪局掌籍,正八品女官,佐司籍管理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皇上又转对王承恩说,“拟旨,写下来。”“遵旨。”王承恩行动起来。“臣妾叩谢万岁万万岁。”就这样,小女子当官了。“宋掌籍,朕念文卿家所求,可容你出入宫廷,赐你牙牌一枚作为凭证。你则可将往来游历见闻讲给朕听。待文禾回来,你们若要成婚,便回文府去,不必进宫来了。”皇上果真按照文禾之前说的安排了。“臣妾叩谢陛下圣恩。”我继续磕头。“你还有什么要求么?”皇上把目光又放在奏折上,随口说。“臣妾,臣妾没有。”我有点纳闷。结果我刚说完,就见他一道寒冷目光夹杂嘲讽射来,刺得我浑身一颤。我一直觉得自己很镇静,即便在宫城气氛之内,可这道目光太凌厉,让我觉得心里想的一切似乎都淡薄可疑起来。“明日起去李司籍处学习,掌籍本二人,你是编外的,择优而录,愿你多读我大明典籍经史,他日若得回返,”他高深莫测地看着我,“也利于两国交好。”他根本完全不曾相信。我突然明白了。话又说回来,满国耳目,想查一个人到底干了什么也不见得就全无可能,他们能查到我和文禾一起从美馔居出来,却查不到我进去,如何能服。但是皇帝并不愿意直接揭穿我,还花这工夫跟我墨迹,又是为什么呢?他留我在身边,是为了监视我么?“臣妾遵旨。”我顺从地再拜。“好了,退下吧,告诉文卿家,没事了,都回去吧。”他又继续看折子去了。文老爷子忙着别的事,我从顺贞门出去原路返回。一路无言地回到文府,才发觉这一来一去竟有两个时辰了,饥肠辘辘。唤红珊拿了一堆点心先充饥。“一个时辰前桃花渡来人送姑娘这个。”红珊让我吃着,自取了一个布囊来。我接过布囊,拉开,见里面是一串钱和一个字条。字条道:璎珞姑娘词已定为固定曲目,敬请得空垂听。胡黾勉敬上。我微微一笑,依旧把字条塞进布囊。我得等文老爷子回来,才能仔细问问他掌籍工作的具体。没有文禾在,生活似乎慢慢开始显示出了不方便。不知怎的,脑海里跳出朱由检那与文禾相似的一双眼睛,刺人的眼神是文禾从来不曾有的,配在一起很别扭。朱由检有君王的高寒寂寞,四面楚歌;文禾有隐姓埋名的孤单失落,旷古沉默。他们个性不同,但内心那一块地方又何其相似。想想,如果换过来,文禾是皇帝……文禾?我想起那日上午跟他的对话。……“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用那透光魔镜,想过改变这历史吧?大明……或者你个人的历史。”“是的,我想过。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文老爷子晚间回来了。我听到消息,便去书房找他。他见了我倒是笑呵呵的:“恭喜你啊璎珞,正八品尚仪局掌籍,不错。”“伯父又笑话我。”我装扭捏,“璎珞不知掌籍都做些什么,想请您稍加提点。”“你做的事情与平日掌籍又有不同,不必知道很多,倒是人际方面要了解一下。这最熟悉六局人际的,倒要算陶夫人了,我请她来告诉你吧。”他说。“可我明日便要入宫去了呀。”“急什么,明日不过认认人,不会有什么实际事情,量体裁衣,行事范围一转,去去便回来了。明晚请陶姨妈过来晚饭,让她告诉你就是了。你提前见见人,到时说得更清楚。”他挑了灯花,说,“今日皇上没有什么不悦吧?”“这个……应该算没有吧。皇上平日就是那么冷冷淡淡么?”我问。“大部分时候吧。他冷淡起来——”他突然声音轻小凑过来,“跟文禾倒像是一个样儿,对吧?”对什么啊,比文禾凶多了,我鼓着腮帮子看着他。“文伯父!”“嗯?”“您和徐叔父真的没有从文禾那儿了解到一星半点未来之事?”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我叹口气。难道真的没有吗?是我多想了吗?我甩甩头,决定回去给文禾写信。“璎珞,你给文禾写信的话,不要提及不当之事。”文老爷子突然想起什么,说,“专人送信不假,但凡事不保意外。”真是的,刚想到写信他就摧毁了我的计划。我点头:“我记住了。”“回去歇息吧。”他坐到书案后面,“家国岌岌可危,你若能让他纾解些,也是好事。”他?指文禾还是皇上?我没再搭腔,行礼而退。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注:宗次郎陶笛乐曲《故乡的原风景》收听地址yuqiling/xx/attachments/month_200603/18_160329_a8ze.mp3 第二十二章 书信 果然如同文震孟所说,第二日我入宫,尚服局的女官已经等着,给我测了尺寸。尚仪局的两位总负责人龚月龚尚仪和罗琪罗尚仪都是二十四五年纪,司籍冯蕊倒要更年长些,一脸肃色地看人,另一位司籍白曼矝年少而喜玩笑,不拘小节。我的顶头上司,典籍二人为赵阑华与徐瑶,似乎都是温和缜密之人。而另外两位掌籍明显有狐疑之色,刘琨刘掌籍有一张马脸,江雪江掌籍珠圆玉润。此外还有女史十名列堂。这些人密密匝匝地坐或站在我面前,个个庄严,看得我头皮发麻,行礼都快行得僵硬了。“圣上钦点女官,必然出色而不群,”罗尚仪慢悠悠地说,“想来已修得《女训》?”“下官未曾。”还是老实说话吧。“听你这说话也知道了。你是八品宫内女官,不是八品朝廷大员,你对圣上不会自称微臣吧?”龚尚仪皱眉。“下官对圣上自称臣妾。”我回答。“拨女史一名,教授宋掌籍《女训》、《女戒》、《内训》、《女鉴》以及《闺范图注》,在此期间宋掌籍专心学习,不必劳心其他。”罗尚仪看了龚尚仪一眼,龚尚仪点了一下头。其他女官都互相对视,嘴角带笑。但凡皇帝钦点的人,放进人堆里,尤其女人堆里,怎么就活像扔进鸡窝的蚂蚱呢。而我回文府时,就像霜打的茄子。这一晚开始,连着三天,陶姨妈来给我日行一讲,大致叙述了六局二十四司的人际,听得我头晕脑胀。这中间王孙公侯女眷七大姑八大姨姊妹姑娘,真是复杂至极。我只记住了那尚仪局的徐瑶徐典籍原来是陶姨妈外甥女,陶姨妈许诺可以放心交往。宁蔻儿也知道了我入宫的事情,派了人送信让我得空去美馔居,我每日都要去跟女史学一堆女子行为规范,实在没时间。那日被皇上问了几问后,我就想起宁家两兄妹这一帮人来。他们从来没问过我打哪儿来,来自海外的哪里,为什么汉话流利,生活习惯大致相同。这也许是文禾的提前交代,也许,是他们本身就见怪不怪。我保留着交往的尺度,但又很喜欢他们中间那种自然合宜,大方不拘的氛围。可惜最近全无办法抽身,我觉得自己都愁瘦了。时间过得很快,春天的气象在十七世纪的寒风里终于彻底铺散开来。我带着差一点儿就要被溺死在《女鉴》里的脑袋尽情地吹四月的暖风。今日尚仪局议会,放我一日假。文禾走时说,让我少入宫,非诏而不入最好,可是如今我每天要学那些,真有了事情,却被放假了。这八品掌籍乃是一个虚名。这虚名,恐怕也不仅仅是两个尚仪敢安的。文老爷子对此只有四个字:稍安毋躁。趴在园子的栏杆旁喂鱼,忽听见旁边有人道:“宋姑娘,信到。”我抬头看见邱总管,他挂着笑递给我一封信,然后转身走了。信封上写着我的名,这是熟悉的虬劲字体。我撕开信封取出两页信纸,细细读起来。文禾先是自嘲等不来鸿雁到只好主动放一只,然后告诉我他公务繁忙,日日谨慎行事,好在和卢大人十分投契,得以专注精力。可惜他对冷兵热血一概轻轻带过,而那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他还说知晓了我在宫中受到的冷遇,让我听文老爷子的。最后告诉我,我的三个问题可以用英法日德意任何一国语言写给他,不用担心安全。我觉得他一定在搞笑,我哪儿会那么多语言?就算我会,他又能看懂几种?他在二十一世纪待了很久吗?自大狂。我又看了一遍信,装起。必须要给他回信了。他虽然没有催促,可我看得懂他字里行间的责备与焦急。他走了半个多月,我从不习惯到习惯,也已经适应了。我自认性非凉薄,但是若一人曾被金环银环烙铁头狠狠咬过,那么即便见了一条陌生草青蛇,也是要顾忌三分的,也许这也算是米广良所说的鸵鸟习性。我正要起身回房写信去,见红珊匆匆朝我走过来:“姑娘,门房知会,有人找姑娘。”“什么人找我?”她回答说:“奴婢不认识,是一位姑娘。她一个人,坐在门房好久,门房问她,她说找宋姑娘,不见姑娘就不走。”此姑娘是哪个姑娘?我点点头往文府大门走。隔着很远便看见门房外板凳上的背影。门房见我到了,喊了她一声,她起身转过来。“清歌?”我意外地叫道,“就你自己?”她怀里还抱着她的阮,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说:“去我房里谈。”她一声不吭跟着我走到后院进了我房门。红珊端上茶来,请她坐下。我待红珊退下之后,坐在她对面。她又是抱着阮儿一脸无表情注视。“清歌,到底有什么事情?”她又盯着我一刻,然后问:“你是文府夫人吗?”我也很严肃地回答:“我还没有过门。”“你是女官吗?”“我是。”“你是皇上钦点的女官,文大公子的未过门夫人,宁姐姐的朋友?”她把话串起来,说。“基本是这样。”我回答。她看着我的眼睛:“我舅舅喜欢你。”我依旧严肃:“我和你们之前只见过一面。”她不回答,低头把阮挪挪好,抬手开始弹奏。银珠落地一般的弦音由急入缓,波波折折,陷入沉郁之时,她开口唱了起来。《忆王孙》。这是我写给胡黾勉的《忆王孙》。这曲子听起来比那首《荷叶杯》华丽、哀怨。配上清歌质感十足的丝绵嗓音,柔美中带有落拓,慨然欲碎,颤人心肝。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蹙眉看着她。她唱了两遍,然后放下阮,对我说:“你几时去看我舅舅?”“待到无事时。”我看着她的脸,说。“你今日就无事的。”“我要给文禾写信。”这小妮子。“那你不去,就给我舅舅写封信吧。”她想了想,说。我失笑地看着她,并不回答。她的眼神微微软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请你给我舅舅写一封信。”我也一字一顿地、温和地回答:“我不能。”她的目光黯淡下来,恢复脸部硬线条,起身对我躬了一躬,抱着阮便走了出去。红珊站在门边,看看她,然后又看看我。“红珊,送送清歌。”我端起茶,说。 第二十三章 娇娥 我是一个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人。一见钟情止于皮囊,哪里有什么根基,至多令人产生继续探究的冲动,作为契机存在罢了。清歌所作所为,对她而言怕是从未有过的,我能够理解她的硬壳下隐藏的情意,却不能随着她去把事情弄得复杂化。所以我仍旧回屋,一边自己研墨,一边想要如何回复文禾。不料还没写下第一个字,红珊又跑来了:“姑娘,有人找你。”“我就注定连一封信都写不成么。”我叹息。“这次,是两位姑娘。”她说。估计清歌还不死心,回去搬救兵了,另外一个,应当是宁蔻儿吧。我问:“清歌姑娘和谁?”“没有清歌姑娘,有上次在桃花渡见过的宁姑娘,还有另外一位,奴婢不认得。”今天可真是热闹了。我放下笔起身:“走,看看去。”“璎珞姐姐一向可好?许多日子不见了。”蔻儿过来行礼。她第一次称我为姐姐。我扬扬眉毛,说:“蔻儿妹妹多礼,最近太忙,没时间去瞧你,你可也还好么?”“好得很,喏,这一位——”她示意我看旁边的女子。那女子身段苗条婀娜,走路轻杨细柳的,眉眼顾盼,周身脂粉香气隐隐。本是纯情净落之貌,加了那许多艳丽妆容,却抹煞了那淡雅气质。她见我看她,手上胸前屈膝福了一福:“花娇娥见过宋姑娘。”“去我房里谈吧。”我照旧说。“等等,璎珞姐姐,”宁蔻儿轻轻拉住我手臂,“我们不进去了,你可否跟我去一下桃花渡?”“为了什么?”“胡师傅病了,姐姐可否去瞧一瞧,一下子就好。”她眼里有无奈之色。我把目光转向花娇娥。这女子估计不会是桃花渡的人,为什么跟宁蔻儿一起出现在这里呢?花娇娥却一大揖对我道:“娇娥恳求姑娘屈尊去一趟。”我抬手扶她一下:“不必多礼。”本来想叫她花姑娘,可是自己听着都别扭,对抗日战争之前的人又没法解释为什么别扭,干脆别叫了。我看着宁蔻儿:“他什么时候病的,清歌刚才来过,怎么不说?”她为难地看看花娇娥,又看看我,说:“清歌那个脾气,死硬又矜持,哪里肯讨可怜的。璎珞姐姐,念在一面投契之缘,且去一下吧。”我沉吟一刻。这事儿,最好别让文禾知道。可问题在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算了,见招拆招吧。我点点头说:“你们等我换了衣裳。”她俩欢喜地应声。我回房换了一件外出的褙子,并让红珊不要跟着我。然后匆匆随两人去往桃花渡。桃花渡要比美馔居大了一倍左右。美馔居就是两层小饭馆带一个后院,而桃花渡三层铺面以外还有两处后院,一处东院是伙计管事们住的地方,另一处西院是宁家人和贵宾来时住的地方。胡黾勉虽然只是曲班人,却安置在西院,可见宁家兄妹看他不低。我随蔻儿走进胡黾勉房里。程丹墨坐在桌旁正和一个郎中模样的人说话,见我到了,无声作揖然后示意里面。我走进里间,只觉药味甚浓。胡黾勉躺在床上,而清歌守在床边,见了我,只略微点一点头。我想跟她说句话,她却扭过头不看我。“宋姑娘来了,胡某甚不敢当。”胡黾勉挣扎要起来,清歌拉着他:“舅舅,你别……”可他还是坚持坐起来,清歌只好拿了俩枕头摞起让他倚靠着。“桃花渡全体人员都快出动了,璎珞再不来,就太不像话了。”我笑道。他蜡黄脸上掠过一丝自责意味:“胡某常年痼疾,偶尔要犯,这次时候不好,劳动姑娘,实在是——”他抬眼看我身后,话语戛然而止,脸色突然发青起来,“你来做什么!?”我被这突然转变的语气吓了一跳,抬眼见他盯着我身后,便回头一瞧,是花娇娥,她正被胡黾勉吼得一震,迎上我的目光,嗫嚅着没有说话,站在那儿像一个受罚的小女孩,而不似方才在文府和外面风情万种的样子了。“连书,把她撵出去,不要污了桃花渡地界,撵出去!”胡黾勉脸又由青黄变青紫,指着花娇娥对程丹墨喊,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勤之兄,不要激动!”程丹墨赶紧跟郎中过来安抚。胡黾勉还不停骂着,言辞十分难听。花娇娥咬着下嘴唇,使劲忍住泪,转身出去了。“让宋姑娘见笑了。”过了很久,胡黾勉才平静下来,看着床顶的帐子,淡淡说道。“人生多磨难,何处不断肠。”我也模糊地回应。说实话,我倒是觉得花娇娥的隐衷更值得听听。“唉……”他叹了一声,慢慢转过头来看我,说,“胡某这是六腑之病,几年前受伤所致,每年总要犯上一两次,多扛过一次,便觉又捡了一条命,重生一回。”“重生这许多次,难忘的事也还是耿耿依然。何必呢。”我看了看左右,他们都被宁蔻儿遣走了,只剩下我,“胡师傅,清歌去找过我。”“我听说了,这孩子固执得紧,说话也生直,如果有得罪姑娘的地方,胡某代为道歉,姑娘别挂心。”他抬手对我行行礼,十分无力。我看着他的脸。觉得他对我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情愫,眼里的哀伤怨难也没有落在我身上。这与清歌说的倒不像是一样,怎么回事呢?“清歌给我唱了你谱的曲子,璎珞为之折服,胡师傅真是奇人。”我说。“呵呵,姑娘喜欢就好。以后可否改称胡某勤之或黾勉,别总胡师傅胡师傅的,倒像是叫菜市口卖锅的胡铁大呢。”他微笑着打趣。我也笑了,点点头:“勤之兄说的是。”他突然又咳嗽起来,我赶紧回身拿痰盂巾子。他伸手拦我:“岂敢劳烦姑娘——”我看见他袖子被挣撸上去,露出手肘,上面有两道长长的旧疤痕,虽然已经愈合,仍然骇人。他见我盯着他的伤疤,赶忙接过我手里的巾子,把袖子拽下来:“吓到姑娘了。”“勤之兄,好重的伤。”我看着他。“嗯。当初一己救人,被歹人砍的。不打紧,早就好了。”他笑着拿巾子擦擦嘴角,“姑娘出来有一个时辰了,快回府吧,胡某身体好了再向姑娘拜谢。”“那好,我回去了。勤之兄千万保重,我得空再来探望。”我起身笑笑,行了礼出门,却见一道身影在门廊一闪。我走上前两步,早就不见人了,但空气里残留很淡很淡的香粉味道,却是花娇娥身上的那一种。 第二十四章 龙榻 第二日,我照例早早到尚仪局办公处点卯时,一个宦官正站在屋内,见我来了,尖着嗓子鼻孔朝天道:“圣上有旨,宣宋掌籍乾清宫西苑御书房见驾。”罗尚仪在屋里,看了我一眼:“还不快去。”我便随着宦官走到乾清宫西苑,他拂尘一卷,站定在门外,又对着天报:“宋掌籍到。”我实在是受不了他的嗓子了,强力压制下自己想捂住耳朵的冲动。屋内走出另一宦官:“宋掌籍宣进。”我便走进去,稽首拜道:“臣妾叩见万岁。”“平身。”他这次回得倒是利索。我站起来,看见他站在书案旁边,手里拿着一支笛子。这人不会又让我吹笛子吧?我可就会那么两首,吹完就没了。“宋掌籍近日勤于学习大明女子训诫,听说大有长进。”他把玩手里笛子,“可有心得说与朕听?”他还真有闲心啊。我满脑袋黑线地回:“臣妾愚钝,进步迟缓,嗯……《女训》,《女训》中是……”“上次见驾那般镇定,这次反倒结巴了,是什么缘故啊?”他踱到我面前,含义不明地说。“皇上威仪,臣妾惶恐罢了。”我不喜欢他这讽刺巴拉的口吻,怀疑他是想猫玩耗子般玩死我,所以才什么都不点破。“你对朕有怨气?”他听了我的话,冷冷一笑,“文榜眼去了湖广近一月,想来宋掌籍是怪朕拆散鸳鸯,不然你二人正是新婚燕尔之时,对么?”“臣妾不敢,臣妾惶恐。”我怀疑他是不是每件事都要找出恩怨来,分析揣摩,这样费脑细胞居然还能不谢顶,真是难得。“宋掌籍不必惶恐,无他人在,尽可吐真言。”他转身回到书案后。我才发现,刚才通知我进来的宦官没有跟进来,现在屋里不但没有别人,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连外门都关上了。“陛下……”“过来。”他命令道。我走过去站在他侧面。他伸手指指案上分为三摞的奏折:“右边这一摞,念与朕听。”说罢自己走到湘黄垂纱帐后面去了。我拿起右边最上面的一折,黄绢底落双鸾纹的封皮打开,慢慢读起来。这是给事中吴甘来请发粟赈饥的奏折。说时山西、陕西自去年八月至于是月不雨,赤地千里,民大饥,人相食。民饥而乱兴,而明将多杀良冒功。中州诸郡,畏官兵甚于“贼”。我念了一大半时,就听皇上在帐内慵懒地说:“宋掌籍,依你看,如何办?”我回身跪拜:“陛下,臣妾是宫内尚仪局掌籍,不论朝政。陛下让臣妾修习女训,中间便有此中戒则,臣妾不敢僭越。”“说的好。”他似乎是躺下了,“你过来。”我放下奏折,慢慢穿过纱帐走进去,看见他果然半躺在龙榻上。搭拉着眼睑似睡非睡一般。“脱靴。”他把脚丫子往我身前一伸。我心里一边问候朱由检的婆婆,一边恭顺地脱下两只皮靴。他把脚又缩回榻上。我把皮靴放地上摆好,故意说:“皇上要宽衣么?”他把眼皮一撩,含笑看着我:“你想为朕宽衣么?”这家伙想装登徒子呢。我不动声色答:“皇上若是困乏了,臣妾可以去叫宫女侍奉。”他斜睨眼睛上下看了我一番,慢慢坐起身,说:“朕要让沧符回来了。”我心头一动,抬眼看着他。他接着说:“文士不乏武才,卢抚治与沧符皆是。卢抚治言‘郧事之难、之苦,海内所无。’,但硬是扛过了,他二人率兵与流寇激战黄龙滩,险中取胜,朕心甚慰。可见沧符也非纸上谈兵之徒,朕想让他回来,另加重用了。“他叫文禾的表字,而不是官名,他这种故意亲近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因为文禾在外功劳获得了他赏识么?我恭敬回道:“臣妾叩谢陛下。”“你又为何谢朕?”他挑起一边眉毛,“你还不是文夫人,便要代夫谢恩了么?”我自知失言,便叩拜道:“臣妾情之所至,望陛下恕罪。”“好一个情之所至,那么下一个旨意,你便要恨死朕了。”他淡淡笑着低头看着我,“宋掌籍,朕不打算放你出宫了。”我惊骇地仰起脸望着他。“你刚学了女训诸本,还没来得及跟朕讲你的四海游历呢,朕还等着听的。看来,朕也只好委屈宋掌籍再把婚事缓一缓了。”他居高临下看着我,眼底阴郁流散。“皇上……”不让我出宫,这怎么行?“朕知你心有不愿,不可强求,所以给你二者选一:其一,让沧符继续同卢抚治同仇敌忾出谋划策,奋勇杀敌,郧阳事过还可转战他处,直至四方流寇平定,还可再转而北击后金鞑虏,你也可安心等待他回朝,名正言顺继续当女官,朕会提拔你的;”他看着我的脸,似乎在观察,“其二,让沧符回来任职,你获旨仍可出宫,但你们婚期要推迟,直至朕将你脑中活典籍一一览过,有人可替代于你为止,当然,朕也会念你二人情意,不会耽误你青春。你意欲哪般呢?”我直直瞪着他,很想把靴子砸他脑袋上。文禾,我离开他一月,并不觉得无可忍受。但是,让他转战天下,不能回京,常年不得相见,我想不出我如何受得。我在昨天信中告诉他我过得不难,让他尽管放心在外。可是现在,我后悔那么写了。“臣妾,选第二个。”我抖着嘴唇,说。“朕明白了。朕会下旨的,不日你便可以看见他了。”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十分满意。我绝望地垂下头。以前逼我结婚我不爽,现在不让我嫁给他了,居然觉得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一块无比坚硬沉重、冰冷的大石头。我眼前的皇上慢慢模糊,是因为我的眼泪开始不由自主旋转,于是缓缓伏下身去:“臣妾,叩谢圣恩。”他说:“平身吧。”我起身站立,低着脸不看他。他瞅了我一晌,又自顾躺下,用手指轻轻敲击龙榻的木边:“宋掌籍,你出去,叫王承恩进来为朕宽衣吧。” 第二十五章 重逢 我在日落时分回到文府。想起从御书房回到尚仪局后,两位尚仪的眼神,心里仍十分不快。而直到我睡下,文老爷子也没有回来。他最近更加繁忙了,我已经两天没有见到他。他是不是知道文禾即将被诏回京的消息了呢?第二天一切照旧,去了尚仪局。发现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徐瑶徐典籍借故遣开了给我讲《女鉴》的女史,拉我到一旁问:“宋掌籍,昨日你在御书房与圣上掩门而独处有近一个时辰,然后文外郎就要回京了,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任何事。圣上就是要通知我,他要诏文禾回京了。”我平静地回答。她狐疑地看着我。我想了想说:“圣上让我为他读了点奏折。”“仅此而已?”“是,仅此而已。”总不能说在龙榻旁边跟他磨机了一会吧。“你行事要小心啊,宫内是非多,如果这事有人添油加醋跟皇后说,你就有大难了。还好,文外郎回来之后,你就脱离是非之地了。”她担忧地看着我。她并不知道,我脱离不了。我微笑着对她说:“多谢徐典籍关照,璎珞会多加小心的。”“嗯。后天是罗尚仪寿辰,记得送礼,如果拿不准,我帮你准备一份,你要自己递上。”她说。“璎珞记住了。”我再次行礼感谢。在文禾回来的前一天,她们通知我,女训诸本的学习告一段落。我仍然没有实际的掌籍工作,但是我可以候旨而进宫,专为皇帝讲海外文化了。也就是说,我终于可以回到文府,而不用天天去尚仪局报道了。得知这个消息,我几乎是蹦着回府的。文禾,我回来了,你也要回来了。我蹦到文府门口,脸上笑容还在,抬头却迎上一张更灿烂的笑脸。“勤之兄?你好了?”我叫道。“托姑娘的福,好了。”胡黾勉笑眯眯地看着我,“什么事这么高兴,从没见你笑得这么开。”我摸摸脸,摇摇头,说:“你找我吗?”“是,特来拜谢姑娘忙中抽空去探病,胡某有礼了。”他作了一个夸张的大揖,逗得我也忍不住笑眯眯。“等我很久了吗?我们进去说吧。”我说。“好。还想向姑娘讨几首词呢。”他点头道。让人把茶水果品摆到池边亭里,我跟胡黾勉坐下来,说:“最近太忙了,也没有心思,没能写什么词,真是对不住。”“主要还是没有心思吧,不过明天之后,可能就有了。”他浅笑着有所指地说。我轻叹一声。文禾明天回来,可是他回来之后,肯定不乐意我继续给胡黾勉写词的。“那日晚间宴席,文公子说清歌曲儿唱的好,还赏了她一对玉珰呢。胡某说,这玉珰应该有一只是属于宋姑娘的,结果惹得文公子不大高兴,最后喝得不甚痛快,胡某愧疚不已。”他喝了一口茶,“文公子对姑娘护得紧,姑娘即便再有佳作,胡某以后许也再难见到了。”原来他还是很明白的。我笑道:“如果真有文思写了好词,少不了勤之兄的,我也喜欢你的曲儿啊,更加上清歌一副好嗓子,谁个不爱?光有词,未免寂寥了些,你且放心吧。”“胡某说笑罢了,姑娘还是以文公子心意为重,他为国勤勉,不可再有多余烦恼来扰他啊。”他说。“他哪里就真那么小器了,勤之兄,放宽一颗心就是了。虽不是男子大丈夫,但我许诺的必然做到。”我给他添了茶水。“那,为此,多谢宋姑娘。”他甩开袖子起身接过我递过的茶,道。我又闻见那香粉的味道了,好似是他袖子上带着的,不由心头嘀咕。他仍然端端正正坐着,看着池里的群鱼游弋,眼里是一片平静的波光。夜里依旧读书。试图写一阕词,结果写了两行就撕掉了。扔开笔,唤了人准备水沐浴。泡了一会,门外突然有人声嘈杂,我叫道:“红珊!”红珊还真就正在门外,可是并没回答我,而是好像在跟谁说话,隐约听见几个词“姑姑”“回乡”“饶了我吧”之类的,乱七八糟。后来一个男人开口说:“别哭了。”文禾?我不会听错了吧。我又叫她:“红珊!”她突然停止了说话,沉默了一会,答应着:“姑娘,你洗好了吗?”我急急地起身,来不及擦干,披上中衣,套上纱裤匆匆系上衣带,跑去拉开门。门外面站着的,正是那瘦了一圈,苍青直綴,周身仍散发清冽气场的文禾。我看见他眼里微闪的期待,轻启的双唇,心里像有什么突然崩塌了,忍不住扑上去就抱住他。他用双臂箍住我,抚摸着我湿漉漉的长发,笑道:“信里不是说,不劳心我,所以让我放心在外面打仗吗?怎么一见面就饿虎扑食了?”“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我把脸埋进他怀里,瓮声瓮气地问。“我换了不知多少匹马,每一匹都玩命地跑。”他摸着了我的中衣,说,“这太单薄了,还湿乎乎的,快进屋去。”我这才撒手跟他分开。一转头看见红珊呆立在旁边,见我望向她,赶紧回身往外走,眼底的泪光在空气里划出一道弧线。我泛起一丝难过,抬头看着文禾。他一直注视着我,待我看他时,方才说:“珞儿,不是每个人都能当菩萨。”我默默点点头,不打算说什么了。如若真要追究,我刚才就不该当着她那么冲动。这种事情,同情体现太多,便是一种矫情。我任由文禾揽着我进屋,关上房门。“你洗完了吗?”他看着依然热气氤氲的浴桶,问。“差不多,但是听见你的声音,就立刻跳起来了。”我说。“难怪,的确很仓促……”他仔细看着我身上,嘴角牵起暧昧兮兮的笑。我低头一看,脸顿时红到脖子根。刚才没擦水就湿着裹上中衣纱裤跳出去了,单薄白衣现在大部分都湿贴在身上,肌肤半透,一览无余。我又立刻跳起来去找袄袍,而那个死男人还坐着跟看戏一样一动不动看着我尴尬地翻衣服。我烧着脸皮终于套上一件绸袄袍,依然是衣衫不整,走过去瞪着他。他眼里笑谑和火焰流动,伸手拉过我说:“又怕什么夫君看呢,你就要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吗。”看来皇上没有告诉他,不让我们现在成亲了。他是故意要让我亲口告诉文禾的吗?这小子也太坏了。偏偏此情此景,我怎么开口告诉他这一残酷消息呢?“呃,文禾……”我任凭他把我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心里使劲遣词造句,“前些天,皇上诏你回京前,要我去见过他。”他扬起脸,问:“说了什么?”我看着他的双眼,心里十二分不情愿,咬着牙说:“他说如果要你回来,就不能跟你成亲。”他并没有像我预料中的那样脸色一凛,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地面,微微颔首:“知道了。他说期限了吗?”“没有明确的期限。说,说等我讲完海外见闻录再说。文禾……”我抓住他的手,“他让我二选一,我也没办法,他第一个……”“嘘……”他抬手伸出一根食指,挡在我的嘴前,然后轻轻摇摇头,“没有关系,这与你无关。他想做的事情,不是你可以阻挡的。”“……嗯。”我只好重重点了下头。他却突然笑了,又把我拉进怀里,叹息道:“这一个月,我改变了很多想法。看来,我的珞儿也改变了,真让我欣喜得不知所以。”“你好像是变了,”我犹犹豫豫说,“大冰块变成大木炭了,还是烧红了的那种。以前你难得会笑一次,可是这次你回来,好像一直在对我笑。难道是战争那玩意使人改变,所以你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吗?”他没有回答。我轻轻推开两人之间距离,发现他已然闭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十六章 韩信 在我的时代,最不缺少的就是娱乐,难以寻见的却是郑重。尘世冗杂,男女不少见互相谩骂。男子怪女子虚荣物质,女子怨男子怯懦风流。我谈过的恋爱里,总是充满怀疑和逃避。记得和郑敏浩分手的那些日子,我去了蜀中,有天晚上在一间充满油辣气味的小饭馆里,和一位老人拼一桌坐,吃热气腾腾的碱面条,喝黄酒。我和他吃着慢慢聊起天来,了解到他是当地的一位中医。陌生人容易吐露心事,我说了我旅行的缘由,他当时问我:“女娃儿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我一边使劲用面巾纸擦着辣出的鼻涕直到鼻子都疼了,一边红着眼眶掷地有声地说:“顶天立地,正直端良,不离不弃!”而今日此刻,我坐在窗边清新明透的朝阳下,想起那一幕,仍不由微笑,拿起梳妆台上的常州梳篦,慢慢开始从上往下梳这一头已经接近腰际的长发。不知是水土还是洗浴用品的差异,到了这里以后,头发似乎也没以前掉得厉害了,渐渐地也有了一大把,握在手中光盈柔韧。文禾昨晚被我摇醒回去休息,红珊方才告诉我,他在我起床之前就已经去宫城面圣了。红珊今天对我说话的时候常常不肯直面,可我仍然看到她眼睛微微肿着。文禾的态度一直是拒绝解释,要我别多管闲事,而这芥蒂也就愈发明显,使人别扭了。大约是因为,我光明正大坐着准夫人的位子,但脑子却装着一种二十一世纪的伪善,我不愿意表现出我的心情,所以我对红珊仍然只字不提。平心而论,她是一个很好的丫鬟,不管是职责所在,还是品行表现,但是其他,我无法评论。梳完头发我换了衣裳,见昨晚换下的那身弄湿的中衣还在衣架上搭着,已经干了。心头一紧,眼前浮现文禾烛火之下专注又欢喜的表情。他太累了,千里飞奔回来。而我却告诉他那样一个消息。他带着如何的心情去见皇帝,皇帝又会再弄什么古怪,都令我心惴惴。我从妆奁取出那对玉镯,戴上,让自己的体温慢慢暖它。午饭时分文禾回来了。他派了贴身小厮炳珂来告诉我,他同文老爷子吃饭议事,然后再来看我。于是我自己吃饭。可是我还没吃完,他就跑到我房里来了。进门脸色阴沉,一屁股坐下。红珊见状,轻声问:“大公子,你用过饭了么?”他冷冷道:“出去。”她便欠身,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带上房门。我把碗筷都放下,起身给他倒茶。他接过去喝净,杯子往桌上一叩。我坐下,看着他不说话。外面的树影落在房内墙上,浓淡不一,和着窗外的微微风声摇摆。他盯着那些树影,双眉紧锁,像在沉思什么,又不知从何处开口。我抬手理一理他压皱着的袖口,他转来的目光看着我的动作,最后落在我手腕的玉镯上。“你不要再见胡黾勉了。”他突然开口。大哥,你不会真那么小器吧?我装作漫不经心:“我只和他见过三次。”“皇上在怀疑你,还有我。”他又说。“怀疑我什么?”我问。他沉默半晌,扭过头来,看着我:“我想去见一个人。”我有点哭笑不得:“文大公子,你是跳跃型思维的人才,我今日才知道。”他没有笑,脸部线条僵硬。我意识到了某些严重性,问:“你想见哪个?”“第六人。”他说。我头一下子大了,说:“今天?”“对,今天,我等不及了。”他说,“我要一个答案,而父亲不希望我去。”“你执意要去么?”他双瞳闪过一丝隐晦哀伤,太快乃至我差点没捕捉到。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神色。我说:“我陪你去。”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指指我的碗:“还吃吗?”“不想吃了。”哪里还想吃饭,脑子胀如鼓,胃口缩三成。他却长手一伸,拿了我的饭碗去,夹了些菜进去吃了起来。我愕然道:“文禾,我叫红珊再给你盛——”“不用,这够了。”他看也不看我,利索地消灭着碗盘中残羹。我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再次给他斟上一杯茶。按照文禾的要求,换了一件他拿来的男子深衣穿,虽然肥大,可那男人个头估计比我高不多少,所以还是穿得,倘若换作文禾的衣服,估计走路就要把一寸衣裾磨烂了。我对着镜把头发绾起,插一根玉簪,看起来虽仍不很像翩翩少年郎,却也多了英气利落。文禾在院子里等着我。他把仆婢统统支开,院门锁上,然后开始对着凸月调整透光魔镜。今晚云流密集,月亮时隐时现,他看着镜面上的刻度纹路,就着屋里透出的灯光和不甚明朗的月色计算格数,仔细转动。我走到他对面,他方才抬眼看看我,说:“冷不冷?”“还好,这衣服很厚实。”我回答。他点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珞儿,握住。”我第二次握住这透光魔镜的边缘,这回他直接就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我们同时抬头看向那正穿过云层的玉兔。它光色凉清,无声流淌。魔镜中央又开始了乳色雾气结散,慢慢扩大范围。在耀眼的金光再次笼罩我们周遭的时刻,我望向文禾的眼睛。他也正看着我,眼里有无数道金黄纹路旋转,我的影子就在那旋转的中心。我想在我眼中,他也是一样。周围依旧是月色。待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我辨认出这是一间宅院,但建筑风格与大明很是不同。院内仅有的两棵树叶片都已凋落,寒气阵阵,像是秋天。“跟我来。”文禾拉起我,朝面前透着灯光的木房门走去,抬手在门上轻叩了六下,然后不待回音,推门便入。这味道好熟悉,我抽抽鼻子。是清光院文禾房里类似的味道,书本纸张和松脂香一般的混合。我往前走,突然脚下碰到一堆绵软之物,差点绊倒。文禾手疾扶住我,手上加力却把我按下在那堆绵软之上,然后自己也跪坐下去,对着灯光摇曳的那厢拜道:“文禾见过淮阴侯,深夜叨扰,还请见谅。”油灯被挪了位置,在它原本的位置之后,一个男人向我们展示出了一张疲惫而带着些许笑意的脸。那脸上剑眉浓和英挺,乌目正而有神,鼻直有肉,唇线性感合宜。整体轮廓分明,刚弧如雕,肌肤质感出色。我见到这等阳刚美男,不由地一刻呆了。“这发呆的美人又是谁?”他含笑看着我。文禾不卑不亢地回答:“宋璎珞是内子,从更晚时候到往大明的。”“我倒没有想到,你会娶了未来的女子。本以为你会终身不婚的。”他对我一颔首算是有礼。我知道韩信曾经是帐下仪仗人员,可是我忘记了,搞仪仗队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帅哥。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他竟然是这么惊为天人的大帅哥啊。我逼着自己收回濒临不敬的目光,心里的震撼许久都无法平复。“文禾有事求教。”文禾语气平和,但里面有刻意流露的尊敬。“还是上次那事情么?”韩信微微一笑,“呵,你身边的女子已经是答案,我多此一问了。”文禾脸色凝重,望着他,不说话。韩信对身侧帷帐外喊了一声:“瑞娘。”一位素色曲裾的女子闻声进来,她看起来比我年纪稍长,面容祥和,进来看见我们,施礼。“带宋家女子去歇息,我与客有事商议。”韩信对她道。要把我排除在外?我赶紧看文禾的脸。他没有看我,只是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我只好慢慢起身,随着那瑞娘的引路往里面去了。 第二十七章 陈仓 瑞娘不发一言,领着我来到帷帐之后,指一指地板之上层叠的座垫。这里与韩信文禾相隔不过七八米,他们说话的声音仍然能听见,只是二人低语往来,不甚清晰。“天渐寒冷,请小饮酎酒。”瑞娘坐在我对面,从身侧温酒樽内以杓取,漆制耳杯盛放酒液,恭敬递来给我。我施礼接过来,慢慢喝了一口。这酒味道醇厚,但比我想象的清澈。瑞娘看着我,并无好奇之色。见我喝了,微微一笑,侧身自己也舀了一杯,与我对饮。慢慢感到了气温的降低,衣帛之外的深秋寒意逐渐侵袭,不过酒带来的灼热也开始发散,与其相抵。木窗开着一半,向外望去,穿过光秃的树木尖梢,刚好看得到月亮。最美不过,长安月色,洛邑阳光。文禾称韩信为淮阴侯,可见此处是汉时长安,挂着虚名的淮阴侯半生戎马,军功卓越,却在刘邦北上亲征之际即将被吕后诛杀。他是了解透光魔镜的人,那么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命运?倘若他知道……我微微后仰身子,隔过帷帐看着远处一盏油灯之下的面容镇定侃侃而谈的男子,他时而皱起眉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对面的文禾,时而又浅笑,牵动美好的脸部曲线。“酒要冷了。”瑞娘轻轻说。我回过头来,对她一笑,收回心神。跪坐到我腿开始麻了,韩信与文禾突然一起站起来朝屋外走去。我坐着没有动,看着他们二人出去还关上了门。过了不久,外面有几道银光,好似流星划过。窗外的树影月光突然变了,枝头叶片繁茂,甚至有细碎花朵开放其间,而月亮变成了下弦月,位置向右挪了许多,光辉减少,使得室内似乎也显得更暗了。我揉揉眼睛,仍不敢相信。瑞娘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往外看,也不说话。我对着外面看了许久,直到银光不再出现。那月亮和秃树一倏忽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瑞娘又为我添上温酒。我看着她,那眉宇间的宁淡,仿佛表示着对一切都不在意。按照文禾的说法,她是不知道透光魔镜的人,可是居然一点也不好奇。韩信是千古奇人,看来连他身边的女人也不似寻常。又过了一会儿,两个男人带着寒气又回来了。坐回原来的位置后,韩信对着我们这边唤了一声:“瑞娘,酒。”于是瑞娘盛了酒端过去给他们。两人互敬而饮。饮完一杯后,文禾看向我:“珞儿,你过来吧。”我几乎站不起来了,两条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又酸,又痛,又麻,七扭八歪地朝他走过去。又硬撑着坐在他身边。“那么关键就在于兑艮二格,我会注意的。”文禾对韩信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学这个要做什么。”韩信盯着他。“和你曾经做过的差不多。”他回答。韩信眼睛焦点有一秒的涣散,继而冷笑道:“你想再来一次暗度陈仓?”“陈仓道只有一条。我只觉得,我身上这一条,被人已经度过了。”他不带情绪地回答,“何妨再度?”“有些可度,有些不能。否则万劫不复也是自然。沧符,你让我想起他。”韩信的剑眉拧得纠结,双眼流露担忧。文禾肃然地看着韩信的眼睛。韩信与之对视,接着说:“他给我这面镜的时候告诉过我:他的第一次疑惑和冒险,是因为一个女人;第二次,是因为历史本身。”“他最后放弃了。”文禾略带苦涩地说。“而你并不懂得他为了什么。有可回环的机遇本领,为何要放弃。”韩信又笑了,“但我想,我懂得。”“所以你也要放弃。”文禾点了一下头。“是的……”韩信目光仍然在他脸上,但手一伸一缩,已将一个漆木匣子放我们面前,单手猛地一掀开。就在一瞬间,我看到里面是一面一模一样的透光魔镜,那纹路镂刻,金属光泽触手可及。可是感觉还不到一秒,匣子里面居然是空空如也了,仿佛什么都没有过。“你已经知道我是放弃的。”文禾一点也不惊讶,只是久久看着空的匣子内部,说:“生与死并没有什么,可世间仍有重要之事。”韩信叹了口气,合上匣子,站起身。他双手抱胸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趟,然后停下,对文禾说:“你去找他吧。”文禾沉默了一会,深深颔首,然后对我说:“珞儿,我们可以走了。”我跟他一起向韩信与瑞娘拜别,走下堂到屋外院中。瑞娘站在韩信的身边,仿佛一株绽放的木棉。韩信没有等我们离开,而是回到几案后去了。他那张英俊的脸越来越远,终于在即将关闭的房门之后消失了。我们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是瑞娘温和地在说:“今晚不许再彻夜不眠了。”与此同时,文禾伸过手来进我袖口,把我的手握住,紧紧地。“陈仓道是他用透光魔镜开的?”我问。文禾点点头,说:“陈仓古道原本荒废不能通行,他用透光魔镜把陈仓道暂时逆转为百年前畅通模样,使军队借以通过。我今日来学的,便是这用它将部分时空逆转的方法。”“那,你身上的陈仓道又是什么?”“是不知道真实与否的我的存在。”他握着我的手一下放松,又捏紧。“他的透光魔镜为什么会突然没了?”我问。“因为我身上有透光魔镜。它们是同一个,所以不能同时出现,起码不能同时出现在我们的世界。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人看它,它便稳定在那里,一旦观察者出现,它会化作一团概率云,立刻不见。它仍然在,可是存在形式不一样了。一个世间,只有一面透光魔镜,而且,出现的肯定是后世来的那一个,而不是前一个。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回答。“那人也是一样吗?”“人是不一样的,因为人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生长的。一个世间可以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是不能太久。我试过,太久的话,其中一个会消失。”他又拿出魔镜,抬头看看月亮,“珞儿,你还能继续旅行吗?”“去找他说的那个人吗?”我问。“嗯。”我也握住他的手,回答:“我跟你一起去。”他凝神看着我,抬手抚过我眉梢碎发,嘴角扬起细而微的弧线。 第二十八章 偃师 天已经亮了。迷蒙的雾气随着脚下坡度缓缓移动,裹在我们身上湿乎乎的。周围植物生得肆无忌惮般舒展,远处间或有从未听过的动物鸣叫,灵魅声音回荡在山腰。渐渐地,雾气朝一个方向涌去,我们头顶出现了太阳的身影。这是一座高山。漫无边际的树木的波涛笼罩在朝霞光辉里,白云从半山四下流淌。我和文禾站在这云巅之上,望着眼前不似人间境界的景象。“文禾,这是哪儿?”他依旧拉着我的手,半晌,说:“云梦山。”“云梦山,春日泽。文禾,你要找的是偃师?”我看着他。他点了点头,说:“淮阴侯告诉过我,唯一可以见他的时间,是他动身去为周穆王表演傀儡戏之前的此刻。”“之前之后呢?”“被他封死了,之前和之后的他所在之处,都无法用这透光魔镜靠近。我想,他也有秘密。”他看着那些白云,说道,“我们上山吧。”这里距离山顶已经不远了,我们步行在杳无人烟的小道。这小道显然走的人并不多,杂草几乎将它都盖住了。随着海拔的升高,雾气彻底消散了,而风刮了起来,带着雪一般的寒冷。我们并没有走到山顶,就看见了那间房屋。那的确是房屋。通身木制,严丝合缝,刷了一层不知道什么油脂,熠熠发光而不染尘土。相比起来,周围矮矮的篱笆就简陋太多了。房屋在山势之间,林木之内,未有人影,却闻人声。但听见丝弦缓奏,如风如雨,一个空灵的男子嗓音正在扬声歌唱: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将子无死,尚能复来。我听了这悠扬歌声,却感到毛骨悚然。这不似人间之歌,仿佛蛊惑,仿佛神明的陷阱。“文禾,”我拉住他,“我有一个问题现在要问你。”“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怎么一个问题都没有?”他停下脚步,温存地看我。“因为我想当面问你。”我对上他的眼,“你去找他,是因为你想改变大明的一段历史,关于你自己的历史,对吗?”他沉默了一下,回答说:“我还没有决定。”“那么,我请你记住一件事情,”我深深吸了一口刺冷空气,心肺登时疼痛起来,说,“你,是确实存在的,世上仅此一个,就是我爱的这一个。”他怔忡地看着我,张了张嘴唇,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我拉着他衣袖,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过了一个世纪,他慢慢倾下身来。这卧眉清目带有湿气,却从未如此靠近过,如此靠近……我垂下眼睑,感到他柔软而沁凉的唇贴在了我的双唇之上,于是时间停止了。篱笆没有门。我疑惑地左右看了看,不知道该如何进去。虽然篱笆很矮,但若跳过去,便成了彻头彻尾的不速之客。而那歌声仍继续,反反复复唱着那一段。如果不是知道环境,我还以为谁家唱机卡住了。文禾皱着眉,围着篱笆绕了半圈,然后对着我狡黠一笑,伸手拉着我来到侧面的篱笆外,将篱笆上停着的一只翠绿小鸟就手一捉。这小鸟见人不躲,但被他一捉,然后再一放,就立刻大叫着飞向了那木屋,落在窗棂外持续叫个不停。与此同时,歌声却停下了。木屋的门开启,一位长发披散的清瘦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粗麻短打,脚蹬草鞋,一伸手抓住窗棂外的鸟,握在手里摆弄了一下,那鸟立刻不叫了。他方才转过身,朝我们走过来。这是一个面孔白皙的年轻人,大概才刚弱冠之龄,脸上存着落拓与不羁神色,边走来边打量我们。隔着篱笆站定了,扬扬下巴,问:“何人?”“在下文禾与宋璎珞,欲拜见偃师。”文禾回答。年轻人歪歪头,说:“谁引见?”“大汉淮阴侯韩公信。”文禾道。年轻人闻言,哈哈一笑,把手中那只鸟儿又往篱笆上一插。没错,是一插,我定睛一看,发现那只鸟儿羽毛齐整光亮,眼睛却黯淡无神,两只爪子,居然是铜丝所就。鸟儿被插上篱笆的同时,旁边的篱笆霍然打开,露出一道门来。木屋里并没有别人。有的是一枕厚草席,席上一张瑟,堆了半间屋子的木料、毛皮、金属和各种凿子锤子和不知名工具。草席旁边灶上的陶罐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散发植物的香气。一袭麻布宽帘挂在屋里,挡住了后面的空间。“坐。”年轻人抛来两张草垫,简单明了地说。我和文禾跪坐在草垫之上,互相看了一眼。文禾开口问道:“敢问足下高姓大名?”年轻人取了两只陶碗,从陶罐里盛了两碗汤水,放在我们面前,然后自顾在对面草席坐下,看看文禾,又看看我,掏出一根竹簪几下把头发绾起,带着一点讥讽之意说:“难道韩信告诉你们,我是个女人?”我愣了一刻。传说偃师三十年造傀儡,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年轻男子?文禾保持了处变不惊的良好传统,空首礼道:“文禾未曾了解足下详情,失礼了。”偃师搔搔耳朵,摇摇头:“后世人都认为我是老头子,或者起码是中年男人,因为觉得我的技艺非少年可得。我并不介意,你们也不必挂心。喝汤。”我端起陶碗,啜了一小口。这味道有一点点像板蓝根,但是比它香了很多,甚至还有点奶油味道。我惊异地看了偃师一眼。他瞅着我,无甚表情地撇撇嘴:“云梦山的香草,放心,没有毒,还可入药的。”文禾喝了香草汤,思索一下,问:“王何时去昆仑?”偃师停下了搔耳朵的动作,直直看着文禾,继而“哼”了一声:“你是想问我何日死么?”“我不想知道你何日死。我想知道的是这个。”他取出透光魔镜,放在身前。偃师看到那镜,脸上的不耐不见了。他问:“韩信给你的?”“不。韩信并未给任何人,这是他对你的承诺。但他也没有销毁它,瑞娘将它跟韩信一起落墓,千年后为我一位叔父所得。叔父不得其解,后将他送给家父,家父传与我。我重访淮阴侯墓,守墓人早已断续,但其家传残卷《兵法》终为我所得。里面有你给他的部分镜释文,因此我知道了如何用它往来。但不知你把镜给了他,却还可以回周地,是如何做到的。”文禾一口气说完,等待他的回答。偃师的笑很怪异,他反问:“你想做王还是想长生?”“皆不是。”文禾答。“那我可以告诉你,”他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面两道深刻疤痕非常刺眼,“再次用你的血。”再次?难道说,使用者唯有文禾的原因就是,这镜用了他的血?我伸手拉过他的胳膊,撸起袖子,看到一道同样的伤疤。我手颤抖着想抚摸上去,却被他抓住了。他收回胳膊,放下袖子,对着偃师说:“请教给我方法。”偃师眼里掠过一道阴霾,邪气兮兮地说:“可以。” 第二十九章 盛姬 文禾与偃师长久地对视,仿佛进行着一场对决,偃师的不羁放浪和文禾的笃定不移在彼此消长。终于,偃师站起身,走向屋子另一边,撩开麻布宽帘,拖出一个人来。那人被他立起之后,手脚僵直不动,像具尸体。可是,这“尸体”未免也太美了。高髻云鬓,娥眉瓜子脸,闭着眼睛,睫毛浓长,双腮有淡淡桃粉色,细颈纤腰,如玉柔荑。着提花细罗舞衣,云色帔帛。偃师在她身后鼓捣了一阵,只见这女子眼睛“唰”地睁开了。“这位公子或者美人,你既然男装我便当你是男人。我想同他单独待会,相信他也同意,”偃师扬起手指指文禾,对我说,“还是让我的弋离陪你一下吧,她无不会之歌舞,是我做的第一个傀儡。”原来这果真是傀儡。我看看文禾,他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叫弋离的女傀儡,问道:“是仿着盛姬所作么?”偃师不满地扫了他一眼:“干你屁事。”又拍拍弋离的肩,说,“弋离,取瑟。”弋离眨眨眼睛,移动步子走向草席,轻轻拿起那张瑟,然后回到偃师身边。偃师指着我,对她说:“听她的。”弋离看向我,嘴角泛起微笑,点点头。她的眼睛通透,肌肤无任何接缝,简直跟活人无二致。偃师对文禾点点头,拿了一把匕首。文禾便起身。我看见那匕首,很想拉住文禾,可是他似乎预料到我的反应,先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胳膊,然后迅速跟着他出门去了。偃师出去前,玩味地扫了我一眼。我听着炉灶里轻微的毕剥燃烧之声,觉得喉头发干,舌头两翼泛起酸意来。两手不由自主握拳,眼前还晃着偃师和文禾那触目惊心的伤疤。一双脚进入我的视线。是弋离。她娉婷走向我,抱着瑟鞠躬,然后说:“请点曲。”那声音有几分像姑娘,又有几分像金属振颤,合在一起倒也不难听。我说:“请奏你最拿手的曲,弋离。”她回:“遵命。”然后坐到席上,将瑟摆于面前,开始弹奏。看着一个按说没有生命的物体在我面前游刃有余地演奏,我居然一点也不惊讶或者惧怕,这在以前怕是不太可能的。但这些时光,我见到太多不可能的可能,似乎慢慢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弋离的瑟奏得很好,如薄暮春水,让我想起了清歌。弋离奏着,缓缓抬起脸来,望着前方,开口唱道:徂彼西土,爰居其野。虎豹为群,乌鹊与处。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彼何世民,又将去子。吹笙鼓簧,中心翔翔。世民之子,唯天之望。世民之子,唯天之望。这是另外一种蛊惑了。令人忘却尘世,想往更高处去,舍弃所有也不足惜。名利情爱,何所可依,不如登仙,共与乾坤。我听着这歌,觉得开始心智恍惚。若能脱离生死,融于万物,便不用再入腌臜,受那无尽痛苦,何乐而不为呢?如果,如果可以……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但隐隐觉得忘记了什么重要事情。一副面容在远处出现,对着我微笑:珞儿……我立刻伸出双臂:文禾,拉我回去——快……但他只是唤我,却不靠近。文禾……我哀哀地想喊,却发不出声音。“珞儿!”一个人在晃我。我猛然惊醒,看见眼前是文禾肃然的脸。他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第一个动作就是抓过他的胳膊又撸起袖子,并没有任何新伤。文禾立刻抽回胳膊。偃师依旧坐在草席上,脸上是大剌剌的戏谑。见我看他,便伸出拇指向旁指道:“弋离唱得可好?”弋离静静坐在他旁边,瑟仍旧摆在身前。傀儡之乐居然使我刚才失神到那般地步,这太不可思议。我正坐起,说:“在下觉得这歌是极美的,但为何充满蛊惑之意?”“哈哈哈!”偃师大笑着,“何不说是你自己心里有蛊?你其实愿舍弃情爱凡尘,自己飞升,就如同后羿的女人,不是吗?沧符,”他忍不住笑意转向文禾,“我很担心你啊,你怎知遇到的不是第二个盛姬?”文禾并不答话,也不看他,双唇紧紧。“我用自己跟西王母交换,得到昆仑玉簧,为盛姬而造了这个,”他托起那透光魔镜,脸上笑着,眼中却凄然,“可这并不是她需要的,她要的是王的宠爱。后来我妄想用它改变人世,证明自己也能满足她,却发现,那并不是我需要的。”他爱她,可她的心不在他。这要如何强求?我说:“如何变换人世,不爱的人终究不爱。”“不,其实她谁都不爱,也不爱王,她只是爱她自己。别人对她而言,只是外物,与砂石尘埃并无区别。王带她过弱水上昆仑,她不过是想去更高处,登临天外摆脱俗世。这面镜是个笑话,它照出的我像一个蠢蛋。我想把它送进更多人手中看更多笑话,可惜我给错了人,韩信一点也不好玩,他太聪明,比我更早察觉了这个笑话。而且他的瑞娘不是盛姬,我的盛姬……”他放下镜,长叹一声,“我的盛姬,也成不了瑞娘。”文禾说:“璎珞既不是盛姬,也不是瑞娘。璎珞是璎珞。”偃师又牵起那种吊儿郎当的笑,拿着镜走过来,塞进文禾怀里,说:“你既然已经决定,那她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提醒你,也许到了最后,你也会发现,你所做的并不是你想要的。不管哪一件事,你都永远也满意不了。”“也许,”文禾看着燃烧的灶火,“但是我必须去做。”“随你的便。”偃师看了看弋离,对我们说,“弋离是第一个傀儡,我将把她送给西王母。我的第二个傀儡也快完成了,如你们所知,我会送给王,让他好好取悦他的盛姬。”他笑得冷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是纡阿,还是仲昆比较好呢?”我听不懂他们刚才的对话,但是我觉得文禾不一样了。从刚才晃醒我之后,他再也不看我一眼。我盯着他的侧脸,他仍然目视前方,装作没有发觉。他们之间刚才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有不祥预感。三人之间是死水一样的沉默。偃师看着我,目光清寒凛冽。我迎着他,毫不畏惧,甚至有愤怒。在心里追问着:你对文禾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使得他转眼成了这样?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意思,却闭上眼把头一歪,若无其事地又搔起耳朵来:“你们走吧,我要干活了。”“等一下!”我站起来,却被一只手猛地拉住。我低头看着面无表情的文禾。他拽着我,也站起身,对偃师一欠身:“就此告辞。”“我不——”我想挣脱他。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文禾的力气异乎寻常坚决,拉开门便把我往外推。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只听见偃师在屋里高声道:“二位,后会无期!”篱笆在我们身后合上了。我不肯挪步,站在原地生气。文禾站在我身后。阳光从我们后面照下来,在地面上拉出两道暗淡身影。我看见他的影子抬起胳膊,停滞了一会,又缓缓放下了。我的心凉了半截。文禾啊文禾,你为什么不肯再碰我了?“走。”他说完一个字,往山下走去。山雾层层霭霭,又从四方涌过来,我身后偃师的木屋渐渐隐没了。 第三十章 悖论 “来。”他带我回到了山腰,我们最初抵达的地点,将镜伸了过来。“现在是白天。”我一路走下来,双手冰冷,心却更冷。“我说过白天就不可以吗?昆仑玉簧是能存得月光的,只是白天太易暴露罢了。”他盯着镜面说。“我不想走。”我拒绝碰那镜,昂头道。他终于抬起脸来看着我。我伸出一根食指,抵在他胸口心脏位置,逼着他的眼问:“你可还记得,上山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他目光一颤,却语气平稳答:“我记得。”“那你告诉我,你现在是怎么了?”他不回答,只看向镜的中央。那里又开始聚集乳色非液非雾的流质。“你不告诉我,我便不走。”我退后一步。他轻叹一声,道:“当真不走?”“嗯!”“……好吧。”不容我反应,他已忽地揽过我,单手将我后脑一托,便深深吻了下来。我感觉到那镜抵在我们之间,已经开始振颤。他的手下移用力搂住我的腰,使我不得推拒。因为镜的坚硬,我只好伸手抵挡那令我硌得发疼的镜沿。光芒,就在这瞬间溢出我们身体之间的缝隙,直冲而上,再度笼罩。在这令人眩晕的金光里,我看到了他双眸中夹杂疼痛的渴望,闻到那熟悉的属于他身上的味道,感到他的唇舌带有无言的苦涩,逐渐加重了缠绵需索。“早点歇息吧。”文禾收起镜,走去打开院门。我等待,让眼睛适应回到黑夜。听见他打开锁的声音,立刻追上两步:“文——”刚开口,便听见他站在院门外喊道:“红珊!”红珊闻声而至,对他施礼:“大公子。”“侍候宋姑娘歇息。”他背对着我,对她说。“是。”红珊点头,走进院来。他不再转身看我,直往前走去。我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摘下那一对玉镯。它们本来已经带着我的体温,但在几分钟之后便冷却了。胸膛里如钝器绞磨,升腾起一种似曾相识的疼痛。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一个当神经科医生的网友:没有疾病,心脏为什么也会疼痛呢?他说,你的内心在痛,你的心脏也会痛,你以为这就不是疾病吗。我不懂得他的真实用意,对这答案不置可否。接下来的数日,文禾再也没有来看过我。其间我填了两首词给胡黾勉,去过一次尚仪局,因为又到了冯司籍的寿辰。徐瑶照例替我准备了贺礼,而我则去采购了礼物感谢她一直的特别关照。文老爷子终是发现了不对劲,让齐之洋叫我到书房去。我行礼,在下落了座,不发一言。“小娃儿怎么了?跟文禾吵架了?”文震孟一边案上写字,一边问道。“冷暴力。”我嘟囔。“什么?”他放下笔,看着我,“我问过他了,可他什么都不肯说。如今他任了翰林院侍读,整日也拴得紧,老夫又忙,见得也不多,没有深谈。可是这小子欺负你了?”“只是不再理我了。”我微微一笑,并不想流露什么哀怨,“在他回京之后皇上召见的那一天,晚间我和他去了……去了别处,回程之后,他便如此了。”“你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他所为何事你竟不知?”文震孟皱眉。我摇摇头,说:“中间分开过,不知所为细节。”“我知道你们那晚还是去了,他为此白天里还与我争执了一回。既然你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古怪,那便待老夫再逼供吧,璎珞,不必心急,文禾不是纨绔子弟,凡事定讲情由。”他对我颔首安慰道。“我告诉文伯父那晚的出行,并非是不想诺守文禾心事,而是因为,我觉得此事与文伯父你有关。”我对他说,“璎珞可否知道文伯父为何不愿让文禾去?”“此事说来话长。”他从书案后头走出来,坐在我身边,“总而言之,是怕他动摇了念想。他心思向来深重,若见识了什么,放弃之前的决定,一切便前功尽弃了。”“什么决定?”文震孟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半晌,手指捻了捻胡须,低声道:“事到如今,老夫不再瞒你。璎珞可读过后世史书?”“我读过,”我脑筋一转,“难道文伯父也知道大明气数?可是你跟徐叔父不是约定不问未来之事的么?”“我们正是在知道这些之后,决定不再过问未来之事的。”他郑重说道,“大明气数,天灾人祸,尽是一刻纠结,四面楚歌。自从文禾二十岁那年由汉中归来,会使用那东西之后,我们唯一想做之事,便是改变这气数。”“你们想用文禾来改变,你们……不会是想让他替代……”我已经不惊异自己这个想法了,我想了不止一次。但我还未说完,文老爷子便伸手抵住我的口:“小娃儿,不必说出来。”我看着他,直到他的手拿开,方才问:“所以,你才曾经一度劝他不要娶妻?他要学贯古今,安排好一切然后回到他生命起始之处,将自己的真正位置取回,所以他不可以有女人来分心。直到你觉得他年纪实在大了,为人孤寂需要女人了,于是便又催他,是么?”文震孟没有回答,只是黯然地点了一下头。“你们什么都想到了,唯一没有想过的,就是文禾他自己的感觉。”我站起来,一种怒火逼上心口,“他生来多难已经是苦;要承担回寰天下的重任又是苦;去面对完全陌生之世界,更举目是苦。他决弃婚姻,不动真情,一路只有独行,甚至直到我的无心激出了他妒火,他还要喝过了酒才敢承认他爱我……文伯父,”我含着眼泪,浑身发抖,“他只是一个人,一个等同你我血肉之躯的人啊!你们令这个人受够那些苦,然后再让他亲自去把最初的自己推往皇极……好计谋啊!可你们知道吗,从那之后,现在活生生的他就会消失,他会变成朱由枨——大明新的第十六帝,而文禾这个人,就将永远消失了!”眼泪最后还是失控地冲了出来,划破了我脸上紧绷的坚持。“不,他将身份恢复以后,会直接去往新历史的对应的此时,取自己而代之,然后他便会知道如何做事是正确。”文震孟道。“伯父以为历史可以随便改来改去么?这种修改的后果也是他痛苦的根源,我恐怕,他根本不可能完成这任务。”我苦笑。“为何?”“如果他拯救了自己的婴儿时代,那么他根本还来不及去往新历史的对应点,就会立刻失去透光魔镜。因为历史改变了,世上没有获得透光魔镜的文禾这个人了。而两手空空的文禾,或者那个婴孩,会在那个时代消失。”我看着他,“历史改变了,很多事情都会改变。很多人不再出现,很多原本没有的事情会发生,文伯父,你想过吗?”“那是自然的,但天下兴亡,又重过门户之变化。而且,我想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文禾去拜访的先人,难道没有做过类似之事么?”文老爷子说。“他们做过。可是他们都认为,那费尽心思的改变,到头来只是一个笑话。”他们哪一个不够聪慧?偃师不见了,韩信被诛杀了,但他们都从容接受了自己的结局。而文禾,文禾最后会……会连偃师都不如,人间蒸发。也许,这就是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朱由枨这个人的缘故。我心里猛地一寒,难道,他仍旧是去做了,所以我原本所处的,根本就是被改过的历史?我骇然地看向文震孟。他正在思考我刚才那句话,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怀疑与忧愁。 第二卷 龙之卷 第一章 玉拓 我的鸵鸟个性又抬头了。去拿热脸贴冷屁股而得对方厌弃,比不被爱更伤自尊。现在去找他,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他又装没听见或者拍拍屁股拂袖而去,偏偏我还就不爱玩苦肉计试探。文老爷子既然许诺管这事,而文禾又明显不愿与我碰面,我便不想再理会,让老爷子去收拾他好了。是,我爱他,可我不喜欢他独断专行的风格,一切都自己拿主意而不愿让我陪他担当,什么都装在心里,就算憋死了都不肯吐露。我晚上做梦都能看见偃师那张邪里邪气的脸在偷笑,他是不是认准了文禾会被他影响?那小子真是欠抽。我又收到了胡黾勉送来的词酬。这次两首词涨了价儿,一共给我三钱银子。想来他和清歌在桃花渡也过得如鱼得水吧,连尚仪局里都有人知道京师一间酒肆有个曲儿唱得极好的姑娘,叫做清歌的。我把钱照例放进带锁的黄梨木小柜里,和其他银两铜钱以及金玉首饰一起。我不是十分爱戴首饰的,里面的钗钗环环几乎都没有动过,只是一串玉石珊瑚璎珞很是喜欢,戴过两次。那是文禾特意准备的,一看就值钱得很,我惦记着哪天我要是被逼急了,就卷款外逃。不过,能逃到哪儿去呢?这一片天地,并没有我的位置。红珊进门来换帐子里的鎏金香球儿,看见我拿着那串璎珞发呆,问:“姑娘怎么了?”我摇摇头,收起首饰,转问她:“我想去拜谢陶姨妈,可是不晓得送什么礼好。”“那还有什么难处,姑娘送料子去就绝无问题的。”她立刻说,“陶夫人的小姐陶玉拓是最爱穿着的,如果能送两匹好看又少见的料子,陶夫人的小姐喜欢,她自然也就是极喜欢的。”“那我去街上转转,寻寻好料子得了。”我锁上木柜这就想动身。“姑娘,这哪里还用你操心呢,你告诉程公子不就行了?”红珊一边挂好香球一边说。“程公子?”我疑惑地问,“哪个程公子?”她比我还疑惑,说:“就是锦绣庄的东家,程丹墨程公子啊。”啊?我还以为程丹墨是跟宁蔻儿一起经营美馔居的,没想到他这人整日嬉皮笑脸的,居然还深藏不露,是那么一间大铺子的老板啊!上个月来月结的不就是锦绣庄吗,敢情文府还是长期客户。“那我直接找他好了,红珊,你收拾一下陪我出去。”还是亲自去一趟比较牢靠,也正好认认门。红珊应承了一声便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那日文禾回来,夜里来探我之后,她的话语一度比以前更少了。自文禾从那晚上离开,再也不来这院,她才逐日又恢复了一些生气,不再总是躲闪。我总觉得她和文禾之间有纠结争执,但她对我却从来不流露任何负面情绪,做事情依然有条不紊,态度不卑不亢。抛开我所不知的情由来说,我是衷心喜欢这个女孩儿的。锦绣庄距离桃花渡原来不过一个街口,是一幢两层的新楼,店门大开,男女往来,生意看似十分红火。程丹墨看见我和红珊出现在锦绣庄的门口,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连忙带我入了座,笑嘻嘻地叫人奉上茶来。“连书兄,你不厚道。我今日才知你开着如此一间闻名京师的店铺,平日里你插科打诨,唬得我还以为你是美馔居的二掌柜!”我装生气地瞪他。“璎珞姑娘此言差矣,你不知道不能怪我,想我程丹墨在方圆之地也是小有名气的,你初来不知虽然有理,可沧符兄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同你说,埋没了程某名气,程某又找谁说理去?”他依然是那嘻哈样子,“上个月文府月结,伙计告诉我是文府管家找宋姑娘请了玉牌才得结帐的,我心想沧符兄这就开始惧内了实在不好,今日看,他原来连程某都不愿多谈,这原不是惧内,是太过护内吧?”“你再如此贫嘴,我便要叫蔻儿家法伺候,看看是你惧内还是他惧内了。”我故意把茶杯一放。“别别,宋姑娘,我可错了,我真错了。”他起来又是作揖,“让宁大姑娘知道,我明日便出不得门了哇!”我忍不住笑出来:“你知道就好,还敢造次!”“丹墨再也不敢了。”他笑眯眯地坐下,说,“宋姑娘来,可是特地来看我的?”“少不了是想拜望你。不过,我这里也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我说。“客气了,但说无妨。”“那文府远亲陶府上的陶夫人你可知道?”我问。他略想了一想,说:“知道的,她有一个女儿叫陶玉拓。”这个陶玉拓还真是出名啊,我心想,便说:“我因初来乍到,给陶夫人添了不少的麻烦,想去拜望她,所以少不得要送些礼。”“啊,我明白了,”他笑,“要讨她欢喜,最直接便是讨她宝贝女儿欢喜,而要讨她宝贝女儿欢喜,莫不过送上等料子给她做衣裳。宋姑娘好见识,这陶玉拓是最爱本店的老客户了。”我看了红珊一眼,她抿着嘴偷乐。我便说:“那你想来是十分晓得陶小姐喜好了,可否帮我备两匹好的?”他说:“你稍等。”便起身去了堂后,过了一会转回来,后面跟着一个伙计,抱了两匹布来。程丹墨令他将料子放在旁边柜上展开些,唤我过去。“这是刚入了库的上等潞绸和花锦,姑娘摸摸。”他说。那银红纯色潞绸细腻光滑,如幼儿肌肤,令人爱不释手。而雪青花锦则织得灵秀高雅,纹是写意重瓣樱花,比潞绸略厚实些,质感十足。“我现在很了解,陶家小姐为何爱做衣裳了。”我笑道。“她比普通姑娘更爱,也比你们买的都多。”丹墨也笑,“我挑的你可放宽心,她一定喜欢。”“连书,你不避讳我问个价码吧?”我说。“当然。这潞绸,一匹二两八钱银子;花锦要一匹三两一钱银子。如果是给陶家小姐买——不是在下怕卖不出去,建议姑娘一样买两匹。”他说。红珊又在偷笑。我有点丈二和尚:“璎珞不懂了。”“姑娘会懂的。这四匹算入文府月结?”丹墨一脸诡异表情。“不,我付现钱。”我说。“柜上结帐。”他扭头喊账房过来。我把钱袋递给红珊,她点点头随账房去结了。这衣料可够高价的,虽然钱不都算我挣的,还是心疼肝疼,连心里关于那俩人说到陶小姐时的怪异都没顾上多想。翌日红珊叫人备了轿子,我们便动身去陶府。陶姨妈见人不生分,严中有慈,倒是同我老妈很是相似,她当我是自家娃儿,于是我也就不避讳,一直唤姨妈了。这陶府并不在官家府邸聚居的道上,却是挨着市街,坐轿要半个时辰才到。落了轿子,红珊上前去知会门房,门房去通报了。我从轿中提着裙子出来,看着面前青砖木门的宅院,觉得莫名几分冷清。“宋姑娘请进,夫人在花厅迎。”门房出来道。我颔首,拾级跨门而入,沿着砖石路穿一小园,跟着引路的家丁前行。刚走上回廊,就只听一声:“我不去!”然后一个黑影突然压降下来,我一失神,“砰”地撞上了一道墙。——不对,这墙未免也太软弹了,还有香味?——往后倒的瞬间,我心里纳闷着。“姑娘小心!”红珊从后面扶住我,我终于是力挽狂澜地站住了。“小的该死!姑娘没事吧?”家丁紧张地看着我。我没听进去他的话,而是被眼前的景象弄傻了。刚才我所撞上,或者说,撞上我的那堵墙,居然是一个身形比别人要宽肥一倍多的女子。她肤色粉白,脸如满月,衣衫鲜艳华丽,正站在回廊上看着我,也是心有余悸的样子。我放开红珊的手,上前施礼:“文府宋璎珞有礼了,方才冲撞实非有心,姑娘没事吧?”“原来你就是宋璎珞,”她却笑了,身子如同地球自转般转过三十度,正对我也回了一礼,“我叫陶玉拓。” 第二章 荷包 陶姨妈看见我和陶玉拓一起说着话进了花厅,眼睛笑得都快睁不开了。我上前去行礼,她拉了我起来道:“自家人别多礼了,你们两个怎么碰上了?”“我不留神在回廊撞到了宋姑娘,母亲。”抢在我说话之前,陶玉拓便回答道。我看向她,她偷偷对我眨眨眼。话说如果不是生得这样宽肥,她实在也算得五官秀气,绝不是丑姑娘。而她乐观活泼之态又毫无造作,若人真是会心宽才体胖,陶玉拓可就是一个典型了吧。“你也太不小心了,——璎珞,”陶姨妈对我道,“这是我的独生女儿陶玉拓,表字璞真的。”“叫我玉拓,不要叫我璞真,好难听的,我不喜欢。”她对我努努嘴。“不是让你在闺房好好练琴么,明日赵家姑妈来,你的琴曲可都练熟了?如果坏了事,你让娘如何是好?”陶姨妈臭着脸说。“娘,那赵姑妈根本就是要看女儿笑话,回头又拿我同那些三姑六婆开心,她哪里会保什么媒!”陶玉拓收起笑脸说。“胡说,赵姑妈也是人脉四通的,她已经知会了齐府,齐府二公子年纪也是合宜的,门第也是当对的,齐家老爷都表示考虑了,这事情如何能作假?”陶姨妈有些生气了。“娘,你就如此着急把女儿嫁出去?”陶玉拓也有些急了,“那齐府二公子是一个纨绔惯了的泼皮,你当真不知道么?他收的小妾都已经有两三房,还日日流连烟花地,被他爹爹险些打断腿。我虽生得不如人,可也是清白健全的,你让我学的东西,我没有一样耽搁的。如今你让我嫁给这样一个人,女儿情何以堪?”陶姨妈看看我,有几分尴尬地道:“女儿,不是为娘不疼你,为娘也没有办法啊。那齐府虽已不是官宦人家,可仍是大户,齐家老爷夫人也都是知书达理的,难得他们以德行选媳妇。即便你过去不受特别宠爱,他们也断不会为难你,你会过得好的。”陶玉拓冷冷回:“娘,我断不会嫁给一个活得如虫豸般的男人,你还是让赵姑妈回了吧。便是终身不嫁,侍奉母亲你到老,女儿也绝不违背自己心意。”我立在一旁看她们母女针锋相对几乎燃起战火,插嘴也不是,不插嘴也不是。抬头见陶姨妈脸色愈发难看了,赶紧对红珊使了眼色,她便立刻让身后抱着布料的文府家丁上来。我小心和颜对陶姨妈道:“难得玉拓有这般孝心,陶姨妈也是福气,可不好动气的!璎珞很久都没见到母亲了,现在看见姨妈与玉拓,心中说不出要有多么羡慕呢!”陶姨妈又拉着我的手,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赶紧接着说:“璎珞来拜望姨妈,不曾备得厚礼,只这几匹料子,姨妈且看看,还入得眼么?”红珊把布料拿出来,放在边上长方香几上展开一二尺。陶姨妈微笑道:“难得你这孩子这么有心,这恐怕是锦绣庄的料子吧?玉拓,你看看,璎珞对你可真上心,还不谢谢人家。”玉拓摸了摸几匹料,对我便是莞尔:“颜色和料都是我的最爱,玉拓多谢璎珞姐姐。方才失态了,还请姐姐原谅。”“哪里。可以跟娘亲撒撒娇,斗斗嘴,你不晓得有多幸福,哪里还顾得上生气呢?”我笑。她不置可否地又笑笑,过来牵着我的手到一旁落座。这是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我听她的言语,看她的神态动作,明亮而端正的眼神便可以感觉出来。而她的身形,我想如果搁到现代,应当算是一种病吧,也许是因为内分泌紊乱或者什么原因造成的,不知在崇祯时代,是不是有法可医。不然,这个女孩未免就太可惜了。我们坐了大约一个时辰,家长里短天南海北聊了许多,我估摸着再坐下去快到吃中饭时候了,便起身告辞。母女俩留我吃饭,我婉言谢绝,她们也不勉强,便送我出门。将出门之际,玉拓把一个柔丝软韧的东西塞进我手里,我仔细一看,是一只锦缎手绣荷包。我以为荷包女孩儿家只送给男人呢,没想到我也有这待遇,满心欢喜谢了她,收下了。回到文府,我换了衣裳,坐在房里又把荷包拿出来看。水红面上绣的是雪中腊梅,配色悦目,针脚细密,真不知道她一双小胖手是如何捏着绣花针绣起这么精细的东西来的。红珊端了饭菜进来,见我摆弄荷包,却轻叹一声。我疑惑地看向她,她慢慢摆了筷子汤匙,欲言又止。“红珊,别卖关子。”我说。“姑娘,红珊不愿意背后数叨别人,尤其是陶家小姐这等女子。”她闷闷地说。“她是哪等女子?”这个红珊,摆出一副不想说又勾人问的态度,真是的。“陶玉拓小姐父辈祖籍是陕西汉中,她自去年回过汉中以后就变得爱穿新衣裳了,许多人都说,是因为一个男子。”她见我示意,便继续说,“那男人是汉中第一武馆的少馆主,叫潘云腾。陶小姐不知怎么就碰到他了,好像是他出手从盗贼那救了小姐,帮她夺回了财物或者什么的,小姐便有心于他了。可是陶夫人说什么也不同意,带着她急匆匆就回京了。”“但是,那潘云腾可也有意?”我问。“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毕竟除了陶家夫人小姐和小姐的丫鬟,没有旁人见过他。只是……”她想了想,说,“好像这个潘云腾今年要来京里参加武试,还是拿武状元的热门呢。”“难怪她谁也不肯嫁了。只但愿那潘云腾也识得她的良处,不然,一片冰心空抛却,却是可怜了。”我说完这话,才发现有点不妥,红珊的脸色微微一变。“姑娘慢用,红珊先退下了。”她不待我开口,便欠身轻轻退了出去。我拿着那荷包,也觉得满心惆怅。那潘云腾若有心,必然不会全无表示的。玉拓啊玉拓,世事苍凉,人心媚艳,你又何苦却生了一颗玲珑心呢?“皇上口谕,宣宋掌籍明日辰时乾清宫西苑见驾!”我从地上起来,目送传口谕的宦官离去,心里又开始打鼓了。距离上次见皇帝,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月,他似乎已经把我遗忘了。我心里的疑问却越来越多:他干嘛那么听文家人安排,忙得四脚朝天还肯见我?他为什么不说破那些关于我来历的欺君谎言?他又为了什么非要给我和文禾的婚事制造障碍?我第一次见他,他玩威严;第二次见他,他玩暧昧。今次传口谕召见,不知道又想玩什么。我以前还可以问文大公子,而现在,文震孟忙,文沧符冷,怕是只有我自己见招拆招了。 第三章 诈问 朔月日,辰时。我已经站在了乾清宫西苑的门外。宦官说圣上还未退朝,于是我站在外继续等待。我对人妖耽美都没任何歧视,可是不知怎么跟一群宦官在一起站着却老大不自在,仿佛爬山虎窜满全身一样。终于,我等到了那声令我感到解放的宣告。“圣驾到——”乖乖跪在坚硬的板砖上,行礼。只听得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踢踢踏踏越来越近,最后到了我的跟前。我保持了恭敬跪姿,直到一双黑舄出现在我眼前,黑舄往上是绛纱衣的衣裾,蔽膝、革带、大带……慢慢感到一双洞悉的眼睛落在我脑袋顶上,我赶紧停住了视线,规规矩矩呆着。“宋掌籍,平身吧。”这一把嗓音今日有点点沉哑,像是使用过度。“谢陛下。”我慢慢提起后面的裙子,然后站起来。抬眼之时,才发现,面前何止皇上一人。他后面是跟屁虫王承恩,再后面是身着青袍公服,正也望向我的文禾。他眼里的光令我心头一痛,只好往他身旁看去。才发现那儿居然是一个胡子拉碴卷曲,也穿公服的老外!我满脸黑线看那中年老外对我扬扬眉毛伸前脖子略略颔首,不禁当场石化了。“宋掌籍,看够了就进来。”皇上揶揄地望着我,然后自顾迈过门槛。我慢慢跟在老外后头进了御书房。大约是到了初夏,这室内的摆设似乎也鲜亮起来了,充满春风吹动书卷的勃勃生气。皇上仍旧到他的龙案后面坐着,依次看看老外,文禾,还有我。那目光让我下意识想往文禾后面躲,但是没敢动。皇上却似看出了我的心思,居然抿着嘴微微一笑,转而朝那老外道:“汤爱卿,这位宋掌籍便是之前朕所提海外女子,你二人相似处倒是不少的。”“微臣有闻文侍读之未婚妻破格入宫为女官,原因便是四海之见识。大明之外,海远天阔,万国来朝也是情理之中。不才游历无多,不知宋掌籍来自何方?”老外谦卑问道。奶奶的,居然派汤若望来诈我!这德国老胡子马屁精别看现在在钦天监跟李天经一起制定历法,老老实实的,后来还不是见明随明,见清随清,仗着是外来的和尚到处念经。我眼皮一翻,说:“不敢,小官来自南海之东敕那国。”“哦?这个国名我倒未曾听过,请问方位落何处?敕那国方圆多少里?”他眼睛熠熠生光,也不知道是真感兴趣,还是故意的。“敕那国方圆数千里,不及大明。具体方位小官不知如何表述,居吕宋、古麻剌朗以东。”我硬着头皮道。“据我所知,人者过东洋则变,外貌应当不会似宋掌籍这般啊,实在有点奇怪。”这老胡子摸着胸口一脸迷惑。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角瞥了一眼皇上,他聚精会神听我们答对,见我拿眼角扫他,居然还若无其事地眨眨眼睛。“汤大人,宋掌籍来我大明时遭遇盗匪,伤病连绵,一度陷入混沌而不能言,如今记得这许多事情已经是不易了,我相信假以时日,她可能会想起更多,请勿心急为好。”文禾终于开口了,对汤若望略行礼,不咸不淡道。汤若望反应很快,立刻回礼说:“是我不明就里,只顾好奇了。致歉,致歉。”我身上刚才吓出的汗还潮着,呆呆看着文禾。他恢复刚才站立的姿势,目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汤若望也不再问我什么,瞄了瞄皇上,垂手立在一旁。皇上接过王承恩手上的茶杯,啜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还曾有这么一段艰险病难,朕倒是真不晓得。这可也是为难宋掌籍一介女儿了。只是你经历扑朔,又是孤身,不好安排,不然,朕也当用迎国宾之礼昭告天下,礼爵相加,让你风光而来,满意而去。”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是味儿呢?我答:“臣妾不敢,臣妾已蒙受皇恩,受宠若惊了。”他没理我,转对文禾说:“文侍读。”“臣在。”文禾揖手答。“今黄绍杰疏论温体仁一事,你于堂上所言何意?可是指责朕偏听偏信,闭目塞听?”他语气突然冷硬起来。文禾答:“臣并非此意。圣上乃以大旱求言,臣只就事论事。给事中黄大人所言非虚,有理有据。臣以为,凡臣子直言敢谏且有其拥者,乃天下之福,社稷之幸也。”真跟他爹一个语气,我心里哀叹,大公子,你想死还是想活啊到底,你老爸皇上要尊敬,而你虽然是他哥,他却哪里知道呢。皇上盯着他良久,不开腔。整个室内其他人都紧紧屏住呼吸,生怕皇帝突然发飙。皇帝终究没有发飙。他缓缓立起身,背着手,踱到我的面前,看着文禾。“汤卿家,你且回去吧。历书之事,改日再议。”皇上跟汤若望说话,却一直看着文禾。汤若望走了之后,皇上又让王承恩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他们两个身高几乎一样,都戳在我身前。皇上着绛红纱皮弁,头戴十二缝五彩玉乌纱,双眸戾气;文禾公服带织锦大绶,表情平和安静,身姿笔直,目不斜视。我夹在中间,感受这皇权和冰山的协同压迫,觉得皇帝不发飙我快发飙了。“文侍读,”皇上开口了,“你被点为榜眼之时,自身前途尚未稳定,为何联同令尊将宋掌籍荐入宫中?”文禾揖手:“宋掌籍是臣未婚之妻,却亦是海外之民,来路曲折,但居文府檐下,难免受人猜忌。臣家父任少詹士,业已年高,臣新入翰林院,又往郧阳,一去不知来路。去年二月十一,流寇曾入河北;七月十四日,后金兵取旅顺。臣以为……”“所以你借朕之手保她?你倒是诚实有余,可惜谋心不足啊。朕送了你文家这个人情,未尝有一次拒绝。你又如何谢朕?”他淡笑着,又看向我。“臣无以为报,但凭陛下尊口。”文禾顿首答。“既然你如此说,朕便不得不奖励文侍郎的诚实了。宋掌籍,你心意如何?”他又问我。说这话明明就是要作恶的意思,他怀疑我,更怀疑文禾,认为他不说实话。不说我的真实来历,亦不说挤进宫中到底什么目的。我也跪下,道:“臣妾但求陛下……”我停住了。求什么?他又还没说要怎么样,我总不能说“求陛下让文侍读原地不动在翰林院继续呆着”吧?“唔,求朕什么?”他促狭地望着我,眼角狡黠扬起。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抬眼望着他,他却好似真在期待我讲出什么来。我又看看文禾,他站在一旁,硬是不接我的目光。我心里好冷,文禾,你忘了你说过的那些话么?你真要如此下去么?……那好。“臣妾但求陛下,”我再度看着皇上,“将臣妾削去内宫官职,放出宫外。”“朕不会准你们此时成亲。”他说。这是一句毫无道理的话,可他硬是能把它说得似乎很有权威道理。“臣妾不成亲,但求离去。”我低下头,生硬道。“哦?离去,去哪里?”他问。“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说完这句话,我看见文禾的腿动了一下。“有意思。文侍读,宋掌籍似乎有弃夫之心呢,你之前可觉察?”皇上又走到文禾跟前,仿佛觉得这是一件超级好玩的事。文禾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仍然跪在地下的我,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那,你就回去吧。” 第四章 提调 我猛然抬头,看着文禾的眼睛。他清清楚楚向我展示着他的震惊、愤怒和哀伤。我在这目光交汇的一刻突然了解,“有口难言”四个字如果遇到的是信任,那便是安全妥帖的,并且总有可言的一天;但如果遇到的是怀疑,那么,就必然会加倍痛苦。而我刚才所做的,就是让他加倍痛苦。信任二字,说着轻松,却是多么难以做到的事情!他长久地注视我,可我已经看不清他了。眼前的雾气凝结,令整间屋子都模糊起来。半晌,我听见皇上沉声道:“平身,宋掌籍。”慢慢起身,深呼吸,努力将眼泪逼回去。皇上已经回到龙案后面坐下,不看我和文禾,只正色道:“朕不答应你的请求,宋掌籍。”我看向他,发现他眼里也有光芒,却不再是一度寒峻威慑的那一种。这像一个普通二十四岁男人的眼睛了。一双真正用来表达情绪,观察世界的眼睛,而不是只用来洞悉阴谋,体现威仪的眼睛。“此外,文侍读,朕以为你需要反思一下自己往来作为,包括你的‘诚实’用心,今日朝堂谏言,以及……”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有难言的怒气,“以及和宋掌籍的婚事是否还可兑现。宋掌籍与你婚约,今日言要离开却又是为何?是我大明留她不住,还是你?她是你的未婚妻,不过她现在也是朕宫内的女官,你要记住。”“臣遵旨。”文禾平息了情绪,淡然道。“遵旨?”皇上抬眼看着他,“哼”了一声,“朕还没有下旨,你姑且候着吧。”“是。”文禾垂手肃立。“宋掌籍,今日皇后鸾驾尚仪局,你是否已得到诏见?”皇上问我。“回禀陛下,臣妾不知此事。”“那便是传诏与你错身了,你现在去。”他又转向文禾,“你也退下吧。”皇后要召见我。我心里叹息着跟在文禾屁股后面走出御书房。他出门就立住了,我不留神直撞在他后背上,险些摔倒。摸着鼻子龇牙咧嘴地抬头,碰上他的眼神。拜托,老大,被施加冷暴力的可是我,你不要这么哀怨地看着我好吧,尤其还是我撞疼了鼻梁骨,哭笑不得的时候。他突然拉开我捂着鼻子的手,轻轻地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我的鼻梁。“疼、疼!”我叫道。“你以为我不疼吗?”他低声说。我恨自己没有定力,看见他柔水流光的眼睛,居然还是会觉得有点痴了。“……我不疼了。”我说。他放下手,抬首看看日头,说:“去尚仪局吧。”“你没有话跟我说么?”我看着他的侧脸。他回过头,不回答我,只轻轻捏捏我的手,走开了。尚仪局人满为患。我穿过香树森林一般的女人群,来到被两位尚仪数位宫女簇拥着的中心地带。她们看我的神态各自不同,若画成油画,一定很有后现代风。周皇后着黄大衫,深青霞帔,头戴珊瑚凤冠紫,鸾凤博鬓,珠金宝钿花,直看得人满目辉煌,不能逼视。我在鸦雀无声的人群中行顿首,道:“尚仪局掌籍宋璎珞见驾来迟,望殿下恕罪。”“宋掌籍免礼。”皇后声音温和,透露凌驾意味。“谢殿下。”我起身时,看见皇后近旁立着一个穿绣金褙子,鬓华金玉的女人,她死死盯着我。这难道是……“怎不见过田贵妃?”皇后语气依然平和,却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她有那么点幸灾乐祸。“宋璎珞见过田贵妃。”又行礼。那女人冷冷道:“起来吧。”起身的瞬间,我看到周皇后眼角含笑地扫了田贵妃一眼。好嘛,一个皇帝折磨我还不够,这些女人还想把我卷进后宫争风吃醋的风潮?门都没有!“陛下整日在御书房为国事操劳,可还一切都好?”皇后看着我,像是问我吃了没有一般的漫然口吻。“回禀殿下,陛下起居由宫女宦人服侍,臣妾极少入宫。”赶紧撇清楚为好。“可这宫中女官,又有何人可入御书房,如宋掌籍?”她微微一笑,“多留心些龙体圣安,陛下操劳,有个面善可心之人侍奉也是好的。”田贵妃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没说话。话说这田贵妃与周后争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据说有一年冬天,田贵妃拜周后,周后故意让她在冰天雪地跪了许久,才装作发觉,田贵妃苦不堪言。而田贵妃所作之事也让周后怒火中烧,偏偏皇帝又是最宠田贵妃的,这俩女人,再加上一个袁妃,来来往往,没有个尽头。就是如此,在漫漫后宫历史中,这也算是极为和谐的一群女子了,没有整个你死我活,让皇帝分心劳神。倒是在亡国之际,后宫从容赴死,为后世凭添了几句哀婉佳话。“臣妾谨记。”我叩首。跟皇后打了照面,说明从今往后,我就进了后宫特殊“关照”的包围圈了。我很明白,皇后会想争取我,因为看似皇帝对我不比旁人;田贵妃有不满,会忌讳我,因为同样的理由。走出玄武门,我抬头看到这春日天空。湛蓝温暖,阳光和煦,路旁尽是嫩枝舞动,繁花似锦,我却仍然觉得处在皇城墙的浓重阴影下,彻骨寒冷。文府接我的轿子照例等在门外,奇怪的是,从不跟来的红珊今日也等在轿子旁边,见我出来,就迎了上道:“姑娘。”我见她满脸愁容,便问:“发生什么事?”“方才,大公子前脚回到府内,后脚就有一道圣旨跟了来。”她望着我,“姑娘,圣旨上说,大公子将被派往陪都南京了。”南京。我木然一刻,回身看着这森然皇城,心中一时间涌上多种滋味。这就是你对他的“重用”?你让他去南京自己好好“反思”?那你又让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呢?继续从我身上挖掘答案,一定要证明我图谋不轨?这是猫儿同老鼠的游戏,陛下,看来你确实还没有玩够。我凄然笑着,退后几步,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轿子。“名为提调,实为贬谪!你到底做了什么?”文震孟怒气冲冲地拍了桌子,砚台笔洗一通乱抖。“儿子只是在朝堂与黄大人劝谏。父亲不是也认为温体仁奸佞当道么?”文禾跪在地上,恭顺却不示弱。“我说的不是这个!陛下不会因为这个贬谪你!”文震孟吹胡子瞪眼嘴唇发抖,指着文禾,“你从郧阳回京师都是险中才得,如今又去南京,何时才能回来?你不在朝中,如何了解朝中动态,又如何做成你当做之事?你以为你可以两面兼顾么?”“儿子不知何为当做之事。”文禾平静地说。“你……你!”文震孟气得抓起镇纸,就直朝他身上砸去。我呆立门口许久,看父子俩争执,终究是老人先动气了。这一镇纸砸下去,还不起个大包得脑震荡?偏偏这傻小子脖颈子硬得很,生是不躲。我只好冲进屋里,抓住文老爷子的手,也跪在地板上:“文伯父息怒!”文震孟的手被我拉住时,镇纸距离文禾的脑袋就三两公分样子。我尝试夺下镇纸,却失败了,便对文老爷子道:“文伯父,皇上有皇上的心思,也不见得都因为文禾所为啊。”“璎珞,”文老爷子放下镇纸,压着怒火说,“去把门关上。” 第五章 代价 我起身关门时,文禾说:“珞儿,你出去。”“你不必让她出去,她已经都知道了。”文震孟向我示意。我闩上门,走回屋子中间。“你起来。”文震孟对文禾说。文禾默然起立,看着文震孟。“我要你的解释。”文震孟压抑的怒火夹杂杀气,全不似跟我说话时的威严加慈祥。文禾并没被那慑人的老爸吓着,而是一字一顿道:“万世轮回,殊途同归。儿子不知道计划的后果会如何,只知道那会十分可怕。”“再可怕会有亡国亡天下可怕?文禾,你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件事,你做决断也从不会出尔反尔,告诉我别的原因。”文震孟并不相信他的说辞。文禾双目紧闭,良久睁开,长呼一口气,道:“代价太大。”“你怕舍命?这不是我的儿子说的话。”文震孟冷冷道。文禾却摇摇头,说:“我不怕舍命。我要舍的是我自认比性命还重要之物。”文震孟突然把目光投向了我的脸,仿佛我脸上写着“罪人”二字。我心底一阵发毛。他收敛了怒气,沉吟,问:“别无他法?”“儿子还在想。”他静静答。“时日无多,文禾。”文震孟盯着他的儿子。“我晓得。”文禾语气毫不松懈。文震孟胸膛起伏着,又转头对我道:“璎珞,你先出去吧。”我看看文禾,他不作声。我便行过礼,开门出去。心里又觉得蹊跷,在门外踱来踱去,反复想着他们最后那几句话。文禾的比性命还重要之物?除了江山,除了大明,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他性命还重要。他自己几乎就已经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重要了。但文老爷子为什么又看着我呢?难道……难道说,那个代价是我?这太抬举我了,我一不偷二不抢,纯粹良民一个,甚至都不是这时空的人,连穿越到大明也是被胁迫的嘛,要我牺牲那简直是莫名其妙。正抱着脑袋冥思苦想,却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文禾走出来,看见我还杵在门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但即便这样,也令我心头忽生温暖——他已经好久好久,仿佛有一千年都没有对我笑过了。“你……什么时候去南京?”我问。“还有几日,手上一些公务交付完了才去。”他回答。我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沐着他久违的柔和目光,觉得脑袋里是空白的,空白而又满足。然而这满足尚未持续一刻,他便眯起眼睛,凑到我面前,暗藏杀机地问:“你还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么?”那要看你如何待我了,我心想。但嘴里说的是:“我要回。”他的目光一寒,捉了我的手便走。我并未挣扎,因为肯定没用。他推开我房门,把我往里一扔,道:“收拾细软,想回今天就让你回。”我揉着手腕,气冲冲说:“是你对我行使一个半月的冷暴力,你还有理了不成?”“是。如果不是你今日对皇上说你要回去,我还将继续行使下去。”他关上身后房门,背靠在门框上。“为什么?”我瞪着他。“因为我想保护你。”他望着我,语气却似苦涩。“保护我什么?又为何不告诉我?”我心里有讶异和释然。“保护你不因我而受害。我若告诉你,你便不会同意;告诉你,便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他深吸一口气,“珞儿,今日你说要走,令我失望生气是真,但我也不得不告诉你,你是该走了。”“如果我不走呢?”我正视他,问。他没有回答我,而是移开目光说:“按照原本的想法办的话,大明不致十年后覆灭,我父亲和徐叔父的计划不是不可行的。”“但是你在怕什么?”他说:“有朱由枨入主皇城的大明,是中兴的大明,是力克万难的大明,会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他停顿住,又望着我,“一条不再会有宋璎珞的道路。”“这就是你所谓的代价?”我笑了,“文禾,我不在乎。不出生,不入世,不生不死都没有关系。历史一改写,人们都不会知道自己原本的轨道,谁会在乎?我走不走,又有什么不同?”“……此其一。”他说。“还有什么缘故?”我生平最讨厌说话大喘气的了。他若有所思打量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没有了。”“扯谎,文沧符!”我怒道,“大喘气本来就讨嫌,你还说太监话!”“什么叫太监话?”“太监话就是……就是说完上句,下边,下边没了。”我脑子里显示出宫城里的诸位公公身影,有点结巴地说。他笑了,说:“我知道了,那个关于太监的笑话。”差点忘记,这个家伙也当过二十一世纪的网民。我撇撇嘴,说:“我要你接着说。”他坚定地摇头。“是不是偃师告诉你的?”我问。他却嘴角一牵,双眼带电地一笑,在背后拉开房门:“好好休息。”然后便迅速退出门槛之外,又关上门。第二日清晨,我被敲门声吵醒。带着起床气起身懒洋洋开门,红珊手里捧着衣服跳进来叫:“姑娘,快梳洗换衣裳,皇上又诏了!”往外一看,天才蒙蒙亮,我恨不能坐地上大哭。死朱由检,你这个虐待狂!我今天非发飙不可!急匆匆换完衣服,天已经亮了。现在应该正是早朝时候,我去估计正赶上他们下朝。只道公袍玉带有福禄,不知乌纱底下无晚早,这当官也不容易啊!一路坐轿到宫门,又气喘吁吁抵达御书房时,跟昨天一样,尚未下朝。但是一个小宫女见我奔过来,却迎上前行礼:“宋掌籍,请随我来。”“陛下不是尚未下朝么?”我疑惑。“此刻田贵妃召见,陛下是知道的。”她回答。我立刻回想起昨日那双凌厉凤眼。心中郁闷,但是又不能不去,只好随着这小宫女移动脚步。她不疾不徐领着我,却是往着坤宁宫后方的御花园方向去了。 第六章 留宫 由于有过被绑票的经验,本人对计划之外出现的陌生人一直持怀疑态度,即便对方是一个看似无害的小宫女。这种谨慎直到我望见果真在御花园间悠闲赏花的田贵妃后才基本消失。我行过礼,而田贵妃纤腰慢扭,边抬步前行边慵懒地说:“宋掌籍,这么早叫你来,是想教教你取些花上露水。”我一听这话,肠子都快拧到一起了。这个女人把我天不亮就弄起来,奔命到这就是让我学接露水?“怎么,看来宋掌籍是不屑于学这些了?”她看到我的脸色,斜睨着说。“小臣岂敢。”我恭恭敬敬地揖手。“这天上落的水啊,对人是极好的。朝雾清露,秋霜寒雪,拿来烹茶,陛下向来喜欢。”她轻轻以兰花指捏住蔷薇花枝儿,将露珠滴落在玉瓶里。那可要恭喜大伙了,换作工业化时代,喝这天水,绝对等于慢性自杀。我点头唯诺,看着她已经接了大半瓶,估计已经在这辛苦半天了。她从宫女手中拿过瓶塞,塞紧瓶口,却把玉瓶向我一递:“拿着。”“……是。”我接过瓶子。“宋掌籍,侍奉陛下,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她话里有话。“回禀娘娘,小臣不过一介内宫女官,虽因殊例不同他人,但也只合宜做分内之事,绝不敢越矩。侍奉圣上之事,小臣愧不能当。”我都已经在昨天说得很清楚了,她怎么还是不放过。“你若真这样想,倒也是难得懂事。只是,要看皇上如何想了。”她抚着薝蔔半开微湿的白色花瓣,“这瓶露水,你便拿去过会给陛下烹茶吧,记得要叫人烧开了。”烧开了还不如直接用蒸馏水呢。我行礼称遵命。“我乏了,宋掌籍,陛下也该下朝了,你且去吧。”她不看我,道。“小臣告退。”我捧着玉瓶,慢慢退着离开她。快走回御书房的时候,在墙拐角处看见一个背影。那背影虽然只远远一闪,却十分眼熟。他身着宦官服,走路速度却比别的宦官快上很多,姿势也有别于他们的,是大步有力疾行。我带着疑惑来到御书房门口,王承恩看见我,便进门去通报,片刻出来,对我说:“宋掌籍进。”屋里除了龙案后的埋头劳动者没有别人。他听见我进来也没有抬头,只在我行礼时“嗯”了一声。我偷偷往垂纱帷帐后一望,仍是那张空空的龙榻。仍是只剩下我和他。“过来。”他像是唤小猫小狗一样,命令道。我走过去,站在他三尺外。“手里什么?”他拿着朱砂笔批着奏折,看也不看我地问。我捧上玉瓶:“田贵妃娘娘今早在御花园收集的露水,命臣妾拿来给陛下烹茶。”“交给王承恩,然后回来。”他说。我照办。回来后,只听他缓缓叫:“宋掌籍。”“臣妾在。”我垂手。“宋-掌-籍?”“……臣-妾-在。”我摸不清他到底要干嘛。“你可知掌籍是做什么的?”他抬起脸来,问道。“掌籍,乃是佐司籍管理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我回答。“是否还要负责烹茶?”他语气沉谙。“否。但那是田……”我又不是想干这个的,我想拍马屁也不用这样啊。“你记住你是做什么的,其他不用你管。也不用他人管你,只除皇后而已。”他又回过脸去继续劳动。“臣妾谨记。”我回答。大哥,你怎么不早说呢?“文府人是否还在玄武门外等候?”他又问。“回陛下,是。”“叫王承恩来。”等王承恩进了屋叩首,皇上说:“去知会玄武门外文府轿夫人等,今日宋掌籍宫中议事,明日回府。”什么?要让我夜不归宿?不是吧……我看着他蹙着眉对奏折撇嘴,几乎要开口抗议。文禾要是知道了,不晓得会不会跑来讨人。皇上一直挤兑他,难道这也是一招?可到底为了什么呢?王承恩出去了。不一会另一个宦官进来奏报:“回禀陛下,皇后殿下命奴婢回复,尚仪局已领旨安排妥当,即擢宋掌籍列入近驾而侍名册。”我突然明白了方才田贵妃的话——“那要看皇上怎么想了”。他把我从尚仪局拎到他身边来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表示。“你可与此间宫女同食。”皇上遣退了宦官,放下朱砂笔,对我说,“现在,朕想听听你从敕那国来大明的路途见闻。”这是我几个月前排练过的内容。可是从来没有用过,也没有再完善,尤其在我明白他并不相信文老爷子的说辞之后。“臣妾随父兄乘商船从敕那西北启航,在南海岛国因船破损,换船而行。最终决定由大明白浪海港登陆,不料登陆之前遭遇海盗,杀伐抢劫中,因父兄拼死保护,臣妾与随从乘伐而退,随从负伤。在辗转由南海直东海,又换船从渤海到北直隶时,随从伤重不受,身亡。臣妾只身往京师,最后身无分文之际,被京郊美馔居收留。”我故作镇定地讲完这个不靠谱的故事。“文侍读是美馔居常客?”他听得倒是津津有味。“是。他与美馔居东家熟识。”我回答。“很好。再同朕说说,这敕那国风土气候如何?异于大明之处都若何?”他玩味颔首道。我在心里狂翻白眼。不是不能编的,连套用带编造可以说出一个海外异国风物全集,说白了,扯淡有什么困难的?问题是,我要说到什么时候去啊?…………事实证明,人是有可能说话说死的。除了中午吃饭以外,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说话。到最后嗓子已经冒火嘶哑了,可是皇上一会边听边批文,一会边听边喝茶,一会边听边看书,就是不让我歇着。我早上不该骂他是虐待狂的,骂了他,他便真的名副其实起来。等我从食物说到花草,从花草说到服饰,从服饰说到家具,又从家具说到动物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一整天,文家人不论是老文还是小文都没有来过。甚至别的大臣一个都没有来过。偶尔宦官进来通报事情,也是匆匆。我像一部活体留声机一样叙述着嫁接和杜撰的敕那国,越来越觉得朱由检是在耍我。在我实在熬不住,停下来深呼吸的当儿,皇上从书本堆里探出头来,终于说了今天的第一句人话:“累了?”我挤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臣妾是累了。”这不是逞强的时候。“朕饿了。”他合上书,“王承恩!”王承恩进来:“陛下。”“晚膳开始。照着朕的晚膳菜品赐饭给宋掌籍。”他站起来,说。“臣妾叩谢万岁。”我顿首道。肚子里早就唱空城计了。虽然知道在此时即便皇帝的伙食也比我想象的要节俭许多,不必奢望会有山珍海味,但是我现在见到馒头也会两眼放光的,何况有荤有素乎?吃过鱼肉菜饭后,满足地抚着肚皮,我找宫女要水洗脸,提了自己早上被从尚仪局移过来的箱子,整理妆容。我的动作很慢,为的是拖时间休息。已经顾不上皇上是否会不高兴不耐烦了,我的嗓子已经近乎完蛋了,崩了一天的身体也疲惫得随时可以瘫倒。美美在圈椅里歇了足有两柱香,然后才沐着星光,回到这已经令我恨之入骨的地方。在门口,王承恩看到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说:“陛下旨意,宋掌籍不必通报便可入。但现在宋掌籍切记要轻声。”我皱皱眉迈进御书房,未待跪拜行礼时,发现那个坐在龙案之后的工作狂已然摘下冠帽,安安静静地伏在案上,睡得正香。 第七章 夜谈 有人说,崇祯皇帝是继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之后最勤奋的一个。日日朝会,常常对召,没有假期,没有娱乐。他临危受命,从信王府邸入住皇宫之时,连麦饼都是自己从信王府带入,几日不敢食宫中之食。但整垮魏忠贤的前后又是果断睿智,老练聪明,三下五除二。他有贤良皇后,皇子公主得教导有方,但最终还是逃不脱亡国之命。这固然有个人性格弱点使然,而在内外纷乱之际,朝堂舞弊,人心混乱,攘外安内是何等困难。无怪乎文震孟等人那样焦虑,无怪乎文禾肯舍弃个人,只身往来,不惮危虞。也许这天下从来就不缺肝胆,缺的是回报肝胆的人。我望着他睡梦中仍不放松的眉心,心里泛起了酸。他不信我吗?他肯让我不必通报便独自站在这里,离他仅仅丈许;他信我吗?他因为我的杜撰而脸色越来越不悦,对文禾也三番两次挤兑。我真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轻轻退出门,对王承恩说:“陛下睡着了。加盖点衣物么?”王承恩却摇摇头:“我已经把窗户都关好了,屋里很暖和。陛下难得假寐片刻,不要去扰他。”我恍然。虽然一直都不喜欢王承恩,觉得他排斥异己心术不正,但他对崇祯可算是忠心不二吧。想来这种皇上累睡着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不然他怎么这么熟手。“宋掌籍还是进去吧。陛下一般不久就会自己醒来。”他又说。我点点头,又回到房里。龙案仍旧放着成摞的绢底奏折、书卷和空白诏书。诏书旁边是几张扣过来的宣纸,不似皇上平日用的那种,看起来倒像是市井之物。我好奇心起来,四下观望一刻,提着胆子悄悄拿起那几页纸张,翻开看时,吓了一大跳。每一张纸上是一首词,却是我写给胡黾勉的歌词!我赶紧屏住呼吸把纸放回原位,离开龙案范围。他已经将我查了个底朝天。而我还以为就算不能瞒天过海,耍耍小聪明总是可以的,毕竟我是未来人,他是古人。可我忘记了一件事,这里是他的天下。我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想想一整天说的那些话,不禁胆寒,恨不能立刻冲出皇城,找到文禾告诉他我要立刻回家。这个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皇上勤勉又怎么样,不曾伤我分毫又怎么样,甚至他还会对着我笑那又怎么样,皇上就是皇上,老虎就是老虎。在我思前想后的当儿,案上伏着的人动了动,抬手按住太阳穴,慢慢直起身来。我心虚地看向他。他半惺忪中发现我,脸上毫不惊讶,似乎认为我一直就在这里。“陛下醒了。陛下疲乏,转到龙榻上歇息片刻吧,口谕奴婢已经尽数传到,目前无事了。”王承恩听见微响就进了来,道。“唔。”他仍然揉着太阳穴,起身往帷帐内走,“知道了,你退下吧。”“是。”王承恩躬身道,“宋掌籍……”我巴不得马上离开。却听见皇上在帷帐内闷声道:“宋掌籍留下。朕有话说。”“遵旨。”王承恩看了我一眼,退出门,从外面落了帘。“赐座。宋掌籍,你自己取了那杌来坐吧。”他在榻上道。我穿帷帐入内室,自豆瓣楠填漆橱子旁拿了镂花木杌,坐下。他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我坐下,睁开眼睛,叹了一声:“你坐那么远,朕怎么同你说话?坐过来。”我又挪动木杌,上前挨着龙榻坐着。他仍旧闭着眼睛,半晌,道:“宋掌籍,你可还愿意嫁给文侍读?”我点点头。“嗯?”他睁开眼,询问地看我。“我点头了呀。”我怏怏地回答。“朕闭着眼,你点头朕看得见么?你啊……”他不再闭眼了,侧过身来看着我,“宋掌籍,你可知道撒谎的结果?”我心虚地又摇头。他观察我的脸色,用缓之又缓的语气说:“一个谎言的后果就是,你要以更多谎言去圆它。宋掌籍,你圆了一整天,感觉如何?”终于被我猜中了。他是故意耍我的。“陛下听臣妾说话嗓音,便已知道感觉如何了。”“这是你咎由自取。”他厉声道。“陛下圣明,任凭陛下处置。”我是死猪了,再烫的水我也不怕。“回得倒是痛快。从今而后,再有杜撰之事,朕定会问罪。幸好你是女子,若是男子,朕早就要把你拖出去廷杖了。”他说。“若我是男子,陛下根本不会听我的谎言吧。”我说,“臣妾只是为了自保,不得已为之。”“好个不得以为之。凡是讲不出正经道理的,都用这句话搪塞。你身上的秘密还不够多么?是嫌朕不够忙,跟文家人一起添乱?文家为了文家的缘故将你送入宫中,你倒是有胆,为了文家不怕欺君后果。”他把我同文家分开说,又是为何。我看向他莫测的表情,说:“臣妾不敢,臣妾无心之举。入宫几月,只恨无法为陛下排忧。”“等到朕需要一个女子来为朕排忧的时候,朕也就不必再有什么念想了。”他嗤笑。“此言差矣。陛下还在信王府时,直到御极之后,种种艰险困苦,皇后殿下不曾为陛下排忧么?陛下夙夜操劳,田贵妃善解人意,不曾为陛下排忧么?”我问。他的嗤笑变成了低笑,轻轻道:“这么说,你是想像她们一样地为朕排忧?”乱打比方的后果,就是被抓住话柄。我赶紧回答:“臣妾只是比方,为了说明女子也可为陛下出力。”“宋掌籍何必如此紧张,我看这书房内许是偏燥热,你脸都热红了。”他忍着笑的样子真让我怕他憋出内伤。此人继而又轻咳一声,道,“去,橱中倭箱内有香。梅花甜香或沉速安息香随意取一,燃了吧。”我去取了沉速香,放在香炉里燃了,拿隔火盖住。等我再回转身,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册书又在那儿读起来。我在木杌静静坐着,听他呢呢喃喃读之乎者也。安息香的味道弥漫出来了,沉郁幽谧,包围了我。我放松了身心,渐渐地,觉得眼皮就要睁不开了。我一边挣扎一边无力地对自己说:不能睡,不能睡……但我还是没抵抗住瞌睡虫。我又落入了准备去倒斗的那墓穴之中。同伴又跟上次一样,一哄而散,盗洞塌方,我出不去了。但这次不似上次那么害怕,而是破口大骂,倒斗果然还是要兄弟父子!这些家伙一个都靠不住!然后转过身怒气冲冲地往里走,直到又看见那巨石棺椁。我叉着腰对着棺椁喊,还不快出来!那石椁里面乃是红漆柳木棺材,我上次并未留意。棺材自己缓缓启开,俊美男子再度翩然出来,目光温和却令我周身发冷。我这次看到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但是也顾不得许多了,当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户主,你知道该怎么出去吧?快告诉我!他不回答,只淡定望着我,慢慢从石椁迈出,朝我靠近。我说,哑巴啦?上次还说话呢!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宋掌籍,朕说过,会帮你……我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猛然想起了他是谁。我结结巴巴地说,皇……他已经走到我跟前,伸出一只无肉右手,抚向我的脸颊。“别、别碰我!”我“腾”地蹦起来,差点翻到地下去。拍着胸口大口喘息,一边庆幸这是一个梦,一边四下一看。这一看不打紧,我发现自己刚才居然是躺在龙榻上睡着了。不会吧……“躺在朕的榻上也会做噩梦,宋掌籍未免太不给情面了吧。”皇上撩开落下的帷帐走进来。“我,我怎么会在,在……”我指着身下问。他拿起香炉旁铜箸动了动炉火,说:“你坐在木杌上睡,但凡摔了哪里就要告假,会耽误你为朕排忧的。朕只好把地方让给你了。”我从榻上下来,行礼道:“臣妾失礼,陛下恕罪。”“别装模作样的了,睡也睡了,还一睡几个时辰,现在请罪何用?你回去吧,朕就要上朝了。”他放下铜箸,自顾又走出去。都到这时候了?我郁闷地想,完蛋了,让人知道,多少人会大失颜面啊!我赶紧整理一下衣服妆面,分开帷帐走出去。皇上龙案上的奏折已经都不见了,空白诏书也少了几份,可见他一晚上的工作量也实在不少。我上前顿首:“臣妾告退。”他扬扬下巴,示意知道了。我便退身出门,王承恩仍是在门外,见了我立马拦住:“宋掌籍留步。”我停下,不解地看着他。这时他自身后让出一名女官来。我心当下一沉:这名女官我是认识的,为尚仪局郭彤史。 第八章 彤史 尚仪局彤史职务,专司记录皇帝宠幸后宫之时辰地点。难道他们认为我昨晚被皇上临幸了?这可不太好。我立刻回身,到御书房,叫道:“陛下!”“嗯。怎么又回来了?”他抬起头。“那……那尚仪局彤史在外面。”我尴尬地说。他看了我两秒,眼神居然还有那么点疑惑无辜。继而点点头:“知道了,你去吧。”我见他没有继续理我的意思,便施礼退出。郭彤史面无表情地立在门外,见到我时,目光硬是穿过我不算瘦削的身体,抛向对面去了。我叹了口气,拔腿离开。这种事情半天就能传遍整个皇城。当然也会传到文震孟和文禾的耳朵里去。我多冤啊,这回去还不被文禾给生吃了?强烈怀疑装无辜的皇上其实是故意的,但是更恨自己敌不过疲乏,或者是被安息香熏得太过放松,居然就在那儿睡着了。不管了,要赶紧离开,一旦这事情弄得百口莫辩,那我就肯定别想出皇城了。文府的轿子居然正在门外等着,想来是提前得到了通知。一路忐忑回到文府,父子俩去早朝了,我回到房里换衣服。红珊闻声进来,帮我把换下的衣服拿出去时说:“安息香的味儿,有利睡眠。这是最好的沉速安息呢。”我郁郁答:“那梅花甜香呢?”“梅花甜香提神吧。”她随口回答。我心里那个后悔啊,我昨晚怎么会选择燃沉速安息,而不是梅花甜香的?当时看到包香的标签,一点也没多想,这下可算自作孽了。“大公子昨天做什么了?可说了什么?”我问。她略想了想,摇头:“没有什么,与老爷聊了一刻,很早就睡了。”他还真安心呢,我苦笑。对红珊摆摆手:“你去吧,我想歇息一会。”我换好衣裳,把头发解开,喝了茶,上美人榻倚着。屋子的中悬窗开着,院子里花草的香味疏疏淡淡进来,让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明。我便愈发怀疑这事是朱由检故意搞的鬼了。他到底是跟我有仇,还是跟文禾有仇?怀着恹恹未了的睡意过了大半日,到了晚间该吃晚饭了,却迟迟不见红珊。想着自己也一天都不愿意出去了,便起身去院子里晃上一圈。走到院门旁边时,却听见窃窃人语。这声音,似乎是翠珠丫头与红珊,但是说话的声音十分诡秘,间或还听到我的名字。我侧身到几株早园竹后面,竖起耳朵。“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老爷还跟大公子发了脾气,让他请旨秉了圣上放宋姑娘回来呢。”翠珠低低地说,“可哪里就那般容易了,宫里的彤史就记录还是不记录的问题,还在等着。据说昨晚御书房内就皇上和姑娘两人,连王公公都没让进,今天问及此事,皇上只说三个字‘不必记’,可是回想我朝之前的万岁,吃了不认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不必记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皇上却令不许再提了。这样一下,皇后和贵妃心里要是一个什么滋味呀。”“宫里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我只道这府里的事情我是清楚的,昨天大公子不急必然有不急的道理,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是什么样的人,他人如何说,又与咱们什么相干。”红珊口气由软变硬,“翠珠,此事你们就不要再议论了,劳心自己的活儿,侍奉好屋里的人,比什么不强。”“红珊姐姐你这就想得太简单了。”翠珠反驳道,“如今大家伙都知道宋姑娘被陛下留宿宫中的事了,且不说有什么,就算是没有什么,那里里外外的唾沫也够把咱们文府埋了的。老爷公子的颜面不说,就连我碰到陶府的靡茶那小蹄子,她还故意要对着我恭喜一声,说你们文府要出娘娘啦。你说气不气人?”“那小蹄子一向嘴碎,理她做什么。但是要记得,这事儿千万不再提起,尤其有姑娘在的时候,不可泄露半分。”红珊说。“这我自然是晓得的。”翠珠点头。“得了,我还得把这食盒子给姑娘拿去呢,怕是都等急了,你快回了吧。”红珊扬扬手。我见状转身先一步回了房。红珊随后不久也进了来,把食盒放在桌上,转身关上门:“晚间风偏凉,姑娘别吹着了。”然后打开食盒,把饭食拿出来,并不露其他颜色。我一个人静静吃了饭,待红珊收拾了碗碟,便遣她去了。夜里睡不着,后半宿盗汗不已。文禾没有来。第二天我仍不愿出门,在院子里看一夜之间开放的瑞香。那紫的白的粉的花朵,各自妖娆斗艳,随风轻移,就像田贵妃的腰。快到了午间,我刚从院子里回房,走到桌子边儿想喝口水的时候,只听见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不待回头,我便从后被人拥住了。这味道十分熟悉,衣服上带着淡淡龙涎香,掺杂清明沉稳体味,不是文禾又会是谁。我挣扎一下,他的手却丝毫不让步。我便由他抱着,喝完一杯茶,道:“放手,容我坐下歇歇。”“我为何要放弃这世上唯我独有的权利呢?”他把下巴抵我肩上,“不放。”我胸口涌过一片萌动,轻轻说:“文禾,你可听说了?”他的呼吸一样平稳,回答:“唔。”“……对不起。是我大意了,可是我并没有……”他越是平静我越是心慌地想要稍作解释。他打断我,说:“你不会,他也不会。我了解他比你更多,所以你不用跟我解释。彤史也不是主动去的,是皇后安排的。你没有什么罪责,但是你又确是应该感到惭愧的。”“我?为何?”“因为,”他的唇瓣在我耳畔轻轻落下一吻,“很显然,我信任你远比你信任我要多。”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他说的确实是事实。我握住他黏在我腰上的手,说:“可我还是给文府带来了困扰,不是吗?我让文府失了颜面,更让你在众人面前蒙羞。我一直以为很多事情就算我无法掌控,起码还能就近预测,因为我看过史书,我了解他们,不至于让事情变得离谱。可是我错了。”“你是错了。你犯了轻敌的错误,以未来人的优越感旷物,以为所有的古人都是傻瓜。”他吃吃笑着,“这个教训你可要记住了。”“莫非你知道此中缘故?”我问。“我说过,他想做的事情,不是你可以阻止的。但是他不会伤你,我能肯定,所以我不认为在他的视力范围内你会出什么问题,只要他看着你。”“他为什么不会伤我?”可是他再三耍我。“因为他喜欢你。”文禾将我抱得更紧,“不过幸好,你已经是我的了。”“那可真看不出来。你若说他厌恶我,或者还更可信些。你不知道他前天把我搞得多惨多累,我才会坐在凳子上都睡着了的。”我气鼓鼓地说。“他不会,更不能大张旗鼓喜欢一个女人,珞儿。他比你想象的要可怕得多,你想想袁崇焕大将军,还有吴昌时和周延儒吧。他有他的底线和忌讳,知道如何控制与你的关系,也知道他给不了你想要的。”“那你呢?”我在他怀里转身,迎着他的目光。他望着我,双眸幽光流转,缓缓说道:“我定当全力达成——顶天立地、正直端良、不离不弃。” 第九章 勤之 我不晓得他是如何知道我说过那样一句话的。可是他该死的就如此击中了我的软肋。我曾经开玩笑对田美说,这世上绝不缺少为英雄两肋插刀的美女,只可惜,一度缺的是英雄。我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对自己说,也许这就是我的英雄。“你就是为了这个两天不肯出门的?”他问。“嗯。”我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还觉不够,用鼻子在他肩磨蹭。“不然这样吧,我带你去桃花渡听曲好不好?”他好像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说。一提桃花渡,我突然想起什么,扬起头看着他:“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为什么我会在皇上那里看到我写的歌词?难道他派人在桃花渡天天听清歌唱曲记词?”“也许你去了就知道了,”他拍拍我的背,“去换衣服,我在大门等你。”桃花渡一层散座和几间雅座,二层全为雅座,三层是客栈客房。二层的雅座以木格分离,每格内八仙桌一或组合燕几若干,木椅若干。雅座门上落湘帘,隔着湘帘能够看到一层厅中的台子。桃花渡今日只有宁超夫妇二主在,宁蔻儿和程丹墨各忙其店。宁超见我们到了,叫人领上了二层。一楼的小戏台子上,几个伶人正在咿咿呀呀唱着昆腔,乃是《临川四梦》中《紫钗记》唱段。文禾选了斜对戏台的一间,小二送上了松萝茶,问:“文公子可还是那几样菜?”“有新物一并上来,越然晓得。”他说。“请稍候。”小二掀开帘子出去了。外面比雅座里略亮堂些,透过湘帘,我看见那戏台子上的伶人退了去,又上来两人,接着唱起了弋阳腔。“清歌呢?”我问。文禾浅啜一口茶,说:“可能在后堂,他们一日就唱两三曲,午间和晚间压轴的。”我点点头,也取了茶来喝。过了一会小二掀了帘子进来,另一人端着木托盘,放下了两荤两素四样菜,一壶酒,两瓷盅,瓷碟骨筷。“你吃荤么?”我指着鱼肉问他。“我吃。但这不是我点的菜之一,估计是宁超安排的,是给你的。”他笑笑,“尝尝吧。”鱼肉剔骨刺,鲜软滑嫩,入口分化,咸香微辣,汤汁清却浓。我忙不迭吃着,同时也不放过另外三菜。酒壶里是黄酒,配着江南菜色十分上路,尽数满足了我的馋虫。在文府我仍然没有被同化为素食主义者,因为文禾在。他在文府陪着文震孟吃饭时总是素食的,但他自己却并不是一个素食主义者,文震孟并没有像要求文秉文乘那样要求他。想来,隐姓埋名的皇子跟亲儿子毕竟还是有不同的。吃了半晌,那弋阳腔也唱完了。我捧着茶,盯着下面的戏台子。过不多时,一个男子登上戏台。他绀青深衣,四方巾,拿着一管洞箫在戏台一角站定了。小二往台中央摆了一木凳,清歌便袅袅婷婷走上台,坐在那木凳上,怀里依然是她的阮。“清歌越来越漂亮了。”我赞叹道,看向文禾时,发现他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胡黾勉的身影。洞箫徐徐吹响,我的目光也再度被牵引过去。一层厅里鸦雀无声,箫音得以扩散,深延而广,婉转攀廊。继而阮音弹起,却如反复琢磨,不时与箫音相和,又几度分离各自亦谐亦趋。清歌朱唇轻启,仍是用一把灵滑嗓音唱道:一场人间烟火祭,侧首花声,檐铎琅音里。为我重簪云水髻,与君闲说浮生偈。纨素满城皆点缀,掬手花尘,蓦地成深悔:许我重开离别岁,逐君直到春风尾?“这不是我写的啊。”我对文禾说。他微微一笑:“这是清歌自己写的。”“哦?她进步何以如此之快,令人惊艳。”我细细听完她唱第二遍,直到缓缓吐出最后一个音字,忍不住笑,“我想这丫头必定是喜欢上了什么人,你听这词,实在煽情。”文禾仍然是笑笑,不说话。清歌走下台去,换了一把琵琶上来,坐在木凳上,调弦。胡黾勉在一旁端了茶水喝,一边还淡淡回应台下如雷的喝彩声。直到清歌调好了弦儿,开口唤他过去。琵琶弹得凄婉如诉,点点滴滴,如露如雨。胡黾勉的箫声也低波回转,又在谷底忽而扬起,悠然飘渺。清歌又是唱道:想迟迟盛夏,谁认取、一捻深红匿下。无因亦无那,听轻雷塘外,填填声哑。持心淡者,水之湄、殊绝造化。待前缘坐觉,移骨换根,雨娶风嫁。一瞥尘芜世界,岁晚荒寒,此身如借。骊珠挹泻,青莲子,紫成谢。是繁华落也,相思忘也,三生究竟梦也。有江南过客,曾见我开那夜。“这是珞儿的了。”文禾凑过来,“美是极美的。但我以后不许你再写了。”“为何?”“太过清绝,毫无生气,令人心疼。说什么雨娶风嫁,此身如借,你是要把我置于何处呢?”他隔着燕几拉住我的手。我笑笑,说:“不过是些故事,过去了也便忘怀了。我许诺你,以后不再写了。”说罢又同他相视一笑。曲子接近终了。我起身到湘帘外,想同那二人招呼。正见着清歌一声叫,弦儿断了,崩了她手。胡黾勉立刻背过身去跳下台,大步往后堂跑去拿药。我看见他匆匆的背影,突然觉得像被雷电击中了。我赶紧掀帘回到雅座。“怎么了?”文禾见我表情,问。“胡黾勉他,他……我前天在宫里见到他了。”我仍然没有完全捋清楚状况。“啊。”他脸上毫无惊讶之色,拉过我去,“他一定没想到会被你看见。珞儿,我告诉过你不要老和他来往的。你可知,他是皇上的人。”----------------------------注:本章词出自书生骨相MM《空花集》。 第十章 文起 胡黾勉是朱由检的人。所以朱由检有我的歌词,所以我会在皇城看到胡黾勉。这一切可以解释了,但却令我更加困惑。我问文禾:“他是锦衣卫?”“不,他对皇上来说,是比锦衣卫还好用的人。”他回答,“在皇上还是信王的时候,胡黾勉就已经跟随于他了。”每个人都有秘密,我叹息,继而又问:“那清歌呢?”“清歌确乎是胡黾勉的外甥女。”他看看楼下被簇拥着的清歌,脸上却掠过一丝异样。“那你可知道花娇娥其人?”我问。“花娇娥不是她本名,她是胡黾勉的门内弟子。胡黾勉十年前曾将她从人贩手里赎出来,但花娇娥当时已经被一门显贵看上,所以为此胡黾勉还与显贵结怨,落了重伤。”他看着楼下又奔回来的胡黾勉,说,“但是一年前,花娇娥曾莫名失踪。一两个月前又突然出现。”“胡黾勉还说过,他有一亡妻。”文禾轻轻一撇嘴,道:“据我所知,他从未娶妻,倒是花娇娥数年来陪伴左右。那女子生得聪敏,学得琴棋书画,皆与秦淮艳女不相上下。比她们还强的是,她还有一身好武艺是胡黾勉亲身所授。看她如今皮相,倒是有几分烟花色,想来也做了不少值得探究之事。”胡黾勉带着清歌回堂后去了。一楼在兰绛安抚之下又回复平静,几个伶人又咿咿呀呀唱起来。“文禾,我不想再进宫中了。我不愿意再让他利用我来挤兑你。”我说。“所以我让你回去。他必定还想继续握着你,因为我,或者仅仅因为他自己。”他脸上有一抹无奈,“只道他有时偏执,没料想这偏执也会用在你身上。作为君王,他有他的厉责可怕之处,但作为一个男人,他不会比大部分人更可怕。但我倒觉得他如今最可怕的却正是,他决定用男人的身份,而不是君王的身份来对你。”“我不想回去。文禾,”我走到他椅边,揽着他的肩膀,“人生而需有相守,我以你为我的相守,守得一日便是一日,只因我认你值得。”“呵,”他旋过我的腰,手略用力落我坐于他腿上,浅笑道,“那你到底是何时决定以我为你的相守的呢?”“在我入文府第一日,你把羊脂玉牌交在我手上的时候。”我停了一下,又问,“那你呢,你是何时开始喜欢我的?”他笑得如此甜蜜,用鼻尖轻蹭我脸颊,低低地说:“某一个傍晚,看见一个坐在餐厅落地窗内,嘴边挂着酱汁,正抬起手傻乎乎朝外指着我的女子。就在那个时候。”我怔住了。他继续说:“她生得有秀气,却浑身流露刻意邋遢;脸上无谓,眼底却藏莫名伤心。我只见她一眼便心生喜欢,可是亦知晓她与我无关。直到赤真道长把那抽到签的女子带了来,她对我瞪着眼睛,我却觉得这世界一时间冰雪消融,阳光普照,繁花盛开。虽明知留下会造成沦陷,却打定主意绝不放手。看来,我与他有一样的偏执。”他无声地笑。“你不仅偏执,还很自大。”我叹着搂住他的颈,“可是,你是对的。”他还待说什么,雅座的湘帘突然被人撩开了,宁超钻进来说:“沧符,楼下有……”等他定睛看到我和文禾的姿势,赶紧又退到帘子外头,“失礼失礼,我冒犯了!”我惊得从文禾身上蹦下来,文禾却不紧不慢抬手替我把卷了的裙角理好,方才道:“越然,进来吧。”宁超进了门,嘴角含笑,先施了一礼,然后说:“楼下文府人来寻二位回府,说是文老爷有事见。”“知道了。你偷乐个什么劲儿?”文禾佯装不悦。宁超听他这么一说,反倒正大光明地笑起来,然后说:“无事。我去忙了,沧符,老爷子好像不高兴了,你家家丁急得很,快回去吧。”说罢又对我揖手,退了出去。“唔。”文禾起身,拿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珞儿,我们回家。”文府内静悄悄,每个人脸上都有肃然,通常这是暴风雨来到的前兆。我的心境这才从刚才的耳鬓厮磨中脱出,重新为了我和皇上的绯闻事件发愁起来。邱总管见我们回来,指指书房方向,便溜走了。文禾拉着我的手,往文震孟的书房去。“好闲情啊,文禾。”文震孟站在屋子正中,带有讽刺之意地对文禾道,“老夫在廷上与他人纠缠,你可是有魄力,跑去听曲。”“珞儿为此伤神两日了,儿子带她去散散心。”文禾作拜。“唉,”文震孟对我一颔首,“小娃儿,你坐下吧。”我上前扶着文老爷子到:“文伯父,舒舒气坐一会儿,喝口水,有话慢慢说。”他落了座,从茶杯里饮了一口,对我们说:“老夫方才从陛下那里回来。为的是求旨释璎珞回府,不再任女官。”“陛下仍是不准。”文禾淡淡说。文震孟看着他儿子:“你也知道。陛下当初将你从郧阳召回,说的是不放你二人即日成亲,但也不耽误你二人。你在京师久了,总要成亲的,他这下又派你往南京去,你便没有借口求旨了。他是早已算计好了的。”“但若他肯放珞儿回府,我便带珞儿一同去南京。只是,他定然不放。”文禾道,“虽言陛下不准将留宿宫中那晚记录在册,但后宫之中并无人可证。这悬案不解,珞儿是脱不了身的,更无从谈起离宫。就算要离,恐怕也是我南下之后了。”“今日温体仁更阴阳怪气讽我乃是刻意安排璎珞亲近君王,妄想摇身外戚。他的朋党明里暗里附和,那边鼓敲得很响呢。”文震孟愤怒之色溢于言表。“那皇上如何反应?”“顾左右而言他。当廷我与温党争议时,他拍案口谕,令你两日内南下陪都,不得有误。眼前一切情势难阻,这分明是他一手促成的。”文震孟看看我,又看看文禾,“你告诉我,当日你让璎珞入宫之事,除了为她安全,是否还有他故?”文禾沉吟一刻,点了一下头。“是否……与我们计划有关?”文老爷子问道。文禾沉默,然后看着我:“我想把珞儿留在宫中,然后用透光魔镜的局部扭转之策,令她即便在我入主之后,仍在宫中。这宫中必须有她的位置在先,我才能够掌控。”我和文老爷子都瞪着他。这个家伙以为自己是谁,且不说他能否做到,就算能,他是想让我当三妻四妾中的一个么?他显然看穿了我的怨念,一笑:“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这是没办法做到的事情。时间的结构太过复杂,挖洞补窟窿是不行的。目前我最担心的是,我如何尽快想出一个新办法,既不会害了珞儿,又能把时间的震荡减到最小。震荡最小,反噬便最小。”“你当时没有问问偃师么?”他们那时好像在木屋外面待了很久的样子。文禾听我此言,却眉心一冷,道:“我自然是问了,但他似乎想把我当第二个韩信,看看我要把这历史搞成什么样子。他并不在意正或邪,汉或夷,官或匪,他只是想看场好戏。”“当务之急是要继续想办法,把璎珞从这事件中拖出来,最好是在你南下之前。”文震孟拉回我们的注意力,指着文禾,道,“他是针对你,以及整个文家的。我怀疑,纸就快包不住火了。” 第十一章 搜查 文震孟是学者型的官员,以研习《春秋》闻达天下。崇祯亦慕其学问,特加开《春秋》,由文震孟讲授。只是,向来做学问的人都无法在官场吃得开,但凡吃得开的,必然拿不出许多精力来做学问。所以他虽然得到皇帝的赏识和尊敬,却仍然在官场中郁郁。如果连他都嗅到了皇上疑心的气味,说明这件事情已经就要浮出水面了吧。晚饭时分,宫里又来了口谕,一催文禾即日启程,二让我明日觐见。文禾亲自跑到我房里来知会,眼里流露担忧。是,他马上就要启程了,而我仍然得在皇上身边。他认为皇上是君子,所以那日不怕他将我留下,因为皇上不会给自己惹女色麻烦,从不。但是他去往千里之外以后呢?那种把握也有可能会因为时间和距离的关系而动摇。我做出一副轻松之态,拍着他的手背想让他放宽心。他只是笑笑,握握我的指尖,回去同文老爷子一起吃饭了。第二日早上,文禾启程去往南京。而我去往宫城。我到御书房时,听见里头正针锋相对辩驳得来劲。门外的宦官们见了我,都前所未有地恭敬。一个御前牌子更是立刻进去禀报,只听皇上在内里道:“停,不如让当事之人进来,如何?”那御前牌子出来让我进去,我理理鬓发,深吸口气,迈过门槛。皇上依旧在他的老位子上坐着,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冷淡表情。站在屋子中间的前后二人,后面立定的是文震孟,另一靠前的中老年男子着杂色文绮团领衫,玉珠乌纱,仙鹤补子,玉束带,面有倨傲之色,必定是温体仁无疑了。他见我进来,将我上下扫描一番。我去给皇上行了礼,低调地往旁边王承恩那站。皇上瞥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对那二人道:“继续啊。”“恕臣直言,臣仍以为,以宫内女官任命之流程,宋掌籍并非可入之人。她身份不明,谎话连篇,一身异国气。加之又已是文家许下的订婚之女,以如此身份而近陛下,其心可辩。而今彤史之事出,若非陛下英明,怕是已然随了她等的意了。”温体仁摇头叹道。“温大人,我儿在外,不及成婚,并非所愿。今江山危虞之时,正待各家出力,当然以国事为重。宋掌籍入宫之事,业已禀明圣上,圣上御准之后才得,你又如何说我等另有居心?”文震孟立刻反驳。“文大人也知道国事为重,那还遣一女子到陛下身旁蛊惑,只可惜,这女子既非国色,亦无长才,没能了你心愿,不才也要小表同情。”他故意夸张地一揖手,“下次切记寻个出色的来。”“温大人何以如此污蔑?我自归朝以来,未尝做一件愧心之事,更不会明暗操控,拉朋结党,营私舞弊!要论祸患御前之心,满朝又有谁比得上温长卿温大人呢?”文震孟说话耿直,令我捏了一把汗,这温体仁位居内阁首辅,得宠一时,谁敢这样骂他?我眼角看看皇上,他的脸色果然难看了。“文大人,你既舍了脸面,也莫怪在下不保你了。”温体仁冷冷一笑,转身对皇上道,“陛下!文大人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据臣了解,他将女子安插入宫不过是第一个步法,其府中尚有通敌文书,乃有人亲眼所见!”“哦?文书?文卿家,是何文书啊?”皇上很有兴趣地扬眉。“回禀陛下,绝无此事!”文震孟字字铿锵道,又转向温体仁,“既然温大人说有人亲眼所见,敢问那人是谁?”“笑话,我若点出那人,你虽不得辩驳,却也难保不会陷害于他!有或没有,一搜便知!”温体仁一脸志在必得,眼角寒光逼仄。我心下一动:他必然搞了鬼,没准伪造了文书藏进文府呢。退一万步讲,万一皇上搜查文府,即便搜不出什么文书,那文秉文乘二兄弟与复社关联,文禾似也不脱干系,不一定就会在家里放了什么文章拟案的,总关朝政,也是危险。这人故意激怒文震孟,藉他以激怒皇帝,实在阴险。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两个人越吵越厉害,以至于皇上咳嗽一声,俩人都没听见。王承恩却立刻叫外面的人把烹的茶拿来。一个御前牌子端了茶碗进来,我立刻上前,抢在王承恩前面接过茶碗,转身往皇上身边递:“皇上请——”然后将手一抖,茶碗立刻半扣我手上,我抛了茶碗,热茶倾覆,洒了一地。“啊!”我惊叫一声,一方面是因为装的,另一方面是因为这茶居然比我想象的还烫,那御前牌子是故意配合我的不?我的手背当下烫红了一片。“啧!”皇上先是一皱眉,再看见我的手,神色一沉,立刻站起拉过我去,“你在做什么,宋掌籍!朕告知过你,谁用你端茶!看烫成什么样子!”他怒气冲冲地拽着我的手,“来人!”送茶的御前牌子战战兢兢过来。皇上放下我的手,又看看我身上别处无恙,然后说:“带宋掌籍去见医。”“遵旨。”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俩老先生已经不吵了。但直到我出门,他们都目不转睛盯着我。这屋里四个人八只眼睛目送我出去,各怀情绪,令我如芒在背。但不管怎么说,我脱身了。“宋掌籍稍候,御医马上就到。”御前牌子肯定还在担心,皇上会不会因他刚才把茶交给了我而怪他的罪。一双眼睛游移不定,流露内心极度忐忑。我举起手在他眼前,说:“我实在疼得很,可否先淋些冷水?”“我去取,马上。”他出去了。我立刻尾随他后,待他走稍远,掏出牙牌就往玄武门奔。坐了轿子飞速赶到文府,路上颠得我都快吐了,进门差点撞邱总管身上。我抓住他衣衽:“邱总管,快叫所有人都动起来,把府里所有与朝政关系的文书都收起!”“宋姑娘你这是……”他被我吓坏了。我使劲让呼吸平复,告诉他皇帝可能派人来搜文府的事情。他立刻明白,转身便集合府中识字的男女人等开始收理书房和各屋文书纸稿。我看看手背,还好没起泡,于是跑回房里找烫伤药油擦了。红珊也去整理文稿了,我决定回宫里去再探探风。一顿狠削估计是少不了了,皇上必然知道我回来干嘛来了。可是我并不感到害怕,仿佛文禾的胸有成竹感染到了我身上。或者说,其实我自己也潜意识里明白,皇上不会把我怎么样,只是没有像文禾说得那么明白。然而当我步出文府大门的时候,正听见街上一片骚乱。路人都被吆喝闪了边,接着一阵疾风般马蹄声碎,几十号缁衣在门前勒住马,领头的跳下来,雄赳赳走上石阶,大声道:“奉吾皇旨意,搜查文府!”邱总管在我身后轻声说:“是锦衣卫。宋姑娘,让小的来应付吧。”然后他便只身走出门外,拜道:“吾乃文府总管事邱论炎,各位大人奉旨前来,可否先当众请出圣旨明宣?”“大胆!”处在第二位的缁衣男子一扬马鞭,吼道,“几时轮到尔等要求看圣旨了?难道我们还会假传圣旨不成?”我明白邱总管的意思。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因为后院的整理还没有完。可是这也太危险了,那男人的鞭子随时可能落下,而且马匹似乎也不是那么乖,不停打着响鼻,脚步逡巡。“师出必有凭据,今日若是文大人在此,必然也是要面见圣旨。见旨而行,也是圣上拟旨的目的,请各位大人无怪。”邱总管仍然揖手道。“放肆!敢阻挡公务,你是活腻了?”第二位的男子目露凶光,高高扬起了马鞭。我一见不好,大步迈出门,拉开马前的邱总管,叫道:“住手!行公务行的是搜查,而不是鞭笞!”那人一见我一个年轻女子出来,停了手,稍稍眯起眼睛:“宋掌籍,陛下命你立刻回宫听从发落。”“我自然是会去的,但也不容你们伤文府一人!”我冷冷道。“哈哈哈哈!你不要以为陛下对你恩宠有加,你便有了身价,女人不过是女人!”他仰天笑着,突然一回身就扫了鞭子到我身上,“女人妨碍公务,一样打得!”邱总管惊呼一声,我不留神突然吃痛,右臂上的衣帛顿时一道痕迹,钻心地疼。我咬着下唇,仍是道:“陛下若是见此,也未必认同!尔等走狗尚能耀武扬威几时?”“看来没吃够鞭子,还敢不让?刚才留情是我错了,宋掌籍,得罪了!”他脸一横用力扬起马鞭,咬牙发狠又抽过来。我仍是站在原处,死死瞪着他。眼看鞭子就落在我身上,旁边却突然窜上一个人,伸手便截住了马鞭鞭梢,在那锦衣卫错愕之际,翻手一卷,竟将那鞭子轻松夺了过来。 第十二章 验身 我定睛往旁边一看,不禁意外:“勤之兄!”他对那人扬声道:“打一个女子算什么本事?既行搜查,便只当搜查。”那锦衣卫还待发威,站在石阶上久久不发一言的领头人却抬手阻止了他说话。领头人转身对我道:“宋掌籍,我等心急,多有得罪。”然后扫了胡黾勉一眼,对队伍一挥手,那帮人便齐齐下马,留下几人守住门口,其他人往府内去了。我心里着急,膀子又疼,几乎跳脚。胡黾勉说:“宋姑娘胳膊挨了鞭子,赶紧回去上药……这手又是怎么回事?”“烫到了,不打紧。”唉,今天真是倒霉透顶。我看着邱总管随着锦衣卫进了门,却见红珊又溜了出来,被守门的锦衣卫拦住,她便举起手里的药瓶,又指指我。他们看了我一眼,于是放她出来。她跑到我身边,低声说:“姑娘,都收好了,他们搜不出来的。”我心下松了口气,这一放松,反而觉得伤口更疼了。“我们还是进去涂药吧,姑娘得除了衣服去。”红珊看看我,又看看胡黾勉。我说:“是了。”但是想想不对,又问胡黾勉,“勤之兄,你怎么会来文府?”“是这样,”他脸上开始有了焦急之色,“我想看看清歌来文府没有,她早晨便不见了,一直都找不到人。能找的地方我今天找了个遍,就是不知她去了哪里。”“什么,清歌失踪了?”我又是一阵烦乱。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处都乱成一锅粥。“既然也不在文府,我去别处寻吧。宋姑娘,赶紧上药,你还要去宫里呢。”他揖手作别,转身去了。是。皇上知道我玩苦肉计跑了出来,一定恼得很。我再一次对他撒谎了,他恐怕不会还那么好性儿了。文府内并未出现鸡飞狗跳情景,那锦衣卫领队一脸肃穆站在前院,目光四下审阅。他见我入了来,微微一颔首,旋即转回头去。红珊扶着我回了房内,翠珠证守在房中,见我们回来,便说:“姑娘的屋子已经被搜过了,奴婢也全都收拾好了。”红珊让她去门外守着别放人再进来,然后闩上门,让我脱了衣服拭伤口擦药。我忍着疼又换了衣服,把落了鞭痕的那件衣裳递给红珊:“我要去宫中了,让轿子等着。”上轿前,邱总管过来问我的伤势,说锦衣卫已经搜了大半,无甚所获,让我宽心。我点点头,命轿夫起轿。一路又到了皇城外,我拿了牙牌,缓缓进去,一路努力忘记手和臂膀的疼痛。到御书房时,只有两个宦官在那儿,告诉我皇上临时对召,去了建极殿平台。我决定在此处等着,却见上午那个御前牌子匆匆跑来,对我说:“皇后殿下旨意,召见宋掌籍。”看来皇后终于是坐不住了。我只得说:“请公公带路。”坤宁宫在御花园南面,是我每次入宫要从旁经过的地方。我随着那御前牌子到了大门口,他便伸手一让,回身走了。我独自进了大门,宫女即刻进去通报,过不多时出来引我入内。坤宁宫内大多为间开门、棂花槅扇窗,进去院后又入槅扇门,便到了皇后居所。可今日,并非只有皇后在此。我进了门跪下行礼:“小臣叩见皇后殿下,田贵妃娘娘。”“你来了。”皇后并未叫我起身,说,“这几天皇城之内为了你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你那日是怎么同我说的?只做分内之事,这些也是分内之事?”“回禀殿下,小臣有罪。罪在未曾尽职,在当职之时不敌困倦。但并未有何僭越苟苟之事,陛下也已令彤史免记,此乃一个误会啊。”我空首答。“是不是误会,如今也只有陛下和你二人清楚。但与陛下单独共处一室过夜,按章是都要记下的,记下之后,这女子便不得再出宫了。虽说陛下若并未如何,你担了这结果是有些冤枉,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皇后不紧不慢地说,“其实我也不是想要留你,但规矩总是规矩。”横竖,后宫还是皇后管着。可皇上应该不会用这法子把我扣下的,只要他开口,皇后也没有办法。但如今,他在生气,我还有戏么?“依妾田氏看,办法也不是没有。”田贵妃忽然开口了。“哦?田贵妃但说无妨。”皇后侧过脸去。“想来宋掌籍名为文侍读之未婚妻,毕竟并未成婚。若是那日为陛下所幸,定然已非在室。不如验之以明视听,若仍是在室之身,也好还宋掌籍一个清白。”田贵妃说这话时候,眼睛看着我,声音是又柔又甜,却听得我汗都快出来了。“这主意也未尝不可。”皇后略思考,道。这帮女人,要我脱光了检查是不是处子之身,我靠的嘞!我长这么大还没被这么样羞辱过,人权啊!虽然这是大明崇祯年间,可我是二十一世纪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大好女青年啊,妇科检查也要自愿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我赌皇上会找我,他一定要快找我啊。我抬脸对皇后道:“殿下,小臣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并与陛下所言一致,小臣与陛下并无瓜葛,望殿下信任。”“宋掌籍,陛下说的是‘不必记’,可不是‘未曾有’啊,何况我说的办法省心省力,一次查验便全解决了。你何必惧怕?难道……”田贵妃往皇后身边靠了靠,“难道宋掌籍果真已非在室不成?”“殿下开恩,小臣可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分谎言。”我叩首,心里问候田贵妃的所有女性亲属。“既然如此,田贵妃也不必如此苛刻,”皇后说——我小松了口气,谁料——“你们各让一步,令两名内廷稳婆带宋掌籍去后室查验,他人回避,若两人口风一致,则事定。”我心里哀叫不已。这算什么让步?田贵妃也就坡下驴地说:“殿下英明。”我心里恨恨,却深知在此对这俩女人发飙纯属白费,使劲压抑怒火。也罢,我倒真庆幸当初热恋之时没被郑敏浩及其几位前辈的漏*点淹没,仍留着完壁之身。当时不觉得有天大的重要,谁知道今日还会来这么一出呢?人生真是难测。就当今天不幸连着被狗咬吧。只是这笔帐算来算去,还是拜朱由检所赐!我在周皇后温稳的目光和田贵妃半含讥讽的笑容里随着两个中年稳婆去往后室。稳婆进屋后便关窗锁门,端来一盆水。而我在屏风后面,磨磨蹭蹭地脱下裙裈清洗了下身后,准备让二人过来检查。这时一名宫女走近内室,在门外道:“停验,宋掌籍着衣,前室见驾。”我愣了片刻,又一一把衣裙穿好,绕过屏风,见俩稳婆也正面面相觑。我带着疑惑抬脚往前室走去。入了前室,发现皇后站着,正在解释什么。而那屋子正中立着的,是向后背着手,脸色阴沉的皇上。田贵妃这会站得离皇后八丈远,见我出来了,眼底掠过一丝阴霾。“这么说,是田氏的主意了?”皇上把脸转向田贵妃。她刚要施礼解释,皇上便突然又大声道:“宋掌籍,过来!”我还站在外室去往内室的门口,一动不动。看见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他整日里若即若离,暧昧不断,我怎么就能落到今日田地?当着众多后宫女人太监的面,老脸都丢尽了。他见我不应,便转过身来望着我。我直直瞪着他的脸,无视他拧起的眉心和紧绷的嘴唇。“陛下,一内宫女官若被宠幸也无不可,弄清楚便是了。而陛下为一人如此劳众动气,却是有违祖礼。”周皇后说话仍是有威仪又温和。“祖礼?”他朝皇后走进一步,不期然笑起来,“将非制内女子任命女官有违祖礼,朕准了;后宫女官安排御书房侍驾有违祖礼,朕做了;女官留宿御书房有违祖礼,朕也留了。祖礼?祖礼上稳婆是用来查入宫时宫女身子的,可是用来查御前女官的?”“陛下若坚持如此,妾无话可说。”皇后后退一步。“梓童,你不是不对,但是应该先告知朕。”皇上的口吻缓和了些许,继而望向田贵妃,“而你,更该恪守本分,不论是非,你不是不懂事的人,一向也谙后宫和谐之道,不要让朕失望。”“臣妾谨遵圣谕。”田贵妃跪拜道。皇上又把身子转向我:“宋掌籍,随驾。”我知道他方才一番责备乃是为了给我面子。这已真真是天大的面子,作为君王来说。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眨了一下眼,意思是:你满意了吗?我满意了吗?这种让我挨一巴掌,再给我揉揉的行为?我感激他的维护,却不知如何面对他的对待,就像文禾所说……“以男人,而不是君王的身份”对待。就在我沉吟不前的当儿,只听得他低叹一声,几步走过来,拉起我未有伤的那只手,拽着我便走出门。而房门之内,短暂沉默后响起来的是一片跪安送驾之声。 第十三章 拒封 皇上出了坤宁宫后,仍牵着我的手不放。我只好故意在他手心挣扎一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立即撒手,径自前行。后边的宦官宫女也一路无言,直来到了西暖阁御书房。王承恩没有跟进房门,而是留在了外面石阶之下。皇上走到龙案边,伸手翻着那些书卷,久久也不发一言。这室内空间里仍然流漫着沉速安息香的味道,只是今日我伤口疼痛得紧,又心情忐忑,一点也放松不下来了。“璎珞。”我看着他侧着身子低头翻阅那些纸张,眉垂眼耷,脸部线条前所未有地柔和,便愈发像我在梦中见到的那墓穴男子了。可是,我似乎听见他刚才略启唇说了两个字——璎、珞。……璎珞?!我愕然地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他那大部分时候都沉威重郁的嗓音总是会带着点戏谑或者愤怒地喊我“宋掌籍”,却从来没有叫过我“璎珞”,以至于我以为自己耳朵故障,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放下书卷,转过身来,望着我脸上见了鬼一样的表情,说:“手还疼么?”我摇摇头,顿首道:“臣妾请陛下恕罪。”“恕什么罪,如何恕罪?因你对文家的好,还是因你带给朕的失望呢?”他嘴角带笑,脸部表情僵硬。“臣妾在此无亲无故,文府待我如自家,我维护他们也是没有二话的。臣妾不该欺瞒皇上借故出宫,但情形紧急,臣妾唯有如此。”我说。“他们对你好,你便豁出去也要帮他们。是么?”他走到我跟前,声音低迷,“那朕对你不好么?你何故总是悖逆朕这一方?”“臣妾……”“方才是送你去坤宁宫的御前牌子禀报了朕,朕才去找你的。朕再去晚一步,你的验身就完成了,说实话,朕还真是没有把握,查验的结果是何种。你若不愿意,为何当时就没想到把朕抬出来为自己挡着?你觉得朕不会维护你么?”他问。他对验身结果没把握?难道他认为我和文禾已经是夫妻之实了么?“皇上若站在皇后殿下、田贵妃和臣妾之间,为什么就会维护臣妾呢?”我抬起头,“臣妾何德何能,得陛下相保?”“你是一个撒谎精,哪里有德?做事情又没有个谱,当然无能。你无德无能,却整日抱着文家那块火炭不松手,不知是勇敢还是愚蠢。朕不是没有给你机会,你却一再舍朕选文府,难道说,你和文侍读的感情真如此要好?或者,你有何把柄落在文家手中?”“臣妾如今依文府而存。与文侍读感情若何,与文家是否有把柄,乃是臣妾和文家的事,不干社稷,更无关皇家。陛下何出此问?”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他盯了我半晌,道:“朕只是想知道。因为朕需要一个答案,才能下决定。”“什么决定?”“因为朕肯维护一个无德无能的女子,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朕想要你。但朕又不能要得不清不楚,所以朕得知道你和文家的干系到底如何。”他把后四个字咬的很重,而我却被第一句话给打懵了。平心而论,皇帝对我不好么?相对宫里他人而言,他对我非常特别以及极其地好,毫无疑问。但他一直阴阴晴晴,疏疏近近,如云如风,搞得我整日里心都提在嗓子眼。文禾早看出来皇帝的意思了,所以他与皇上对话的语气里,常常带有生硬,可愚笨如我,却没能理解到。两个人对阵,文禾面对天子,生杀之内,岂有胜算?现在可好了,我一想到这些,除了手疼膀子疼,头也开始闷疼起来。我说:“臣妾已经订下亲事,陛下也是知道的。臣妾与文府干系,便是如此。”“朕的意思已经很直白了。如今宫中皆知你得朕宠爱,恐怕连宫外也泛传开了。而文侍读似乎并无反应,你可确定他对你心意?”他穷追不舍。“陛下太不了解文侍读了。若流言可破他心,令他宁信人不信我,那臣妾早已不在此地了。臣妾谨遵信诺,未曾动摇,求陛下成全!”我又待顿首,他却忽然伸手托起我的下巴,令我仰脸看着他。“前些日子,你二人可不是这个态度。你不是还要求朕放你归去么?今日又笃定如此,朕真是想知道,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他稍稍用力,我眉心一耸,心下恼怒说道:“他给臣妾吃了陛下没有的东西。”他眼底落下乌云,冷冷说:“宋掌籍,你可知朕是谁么?”“当朝天子,九五之尊,皇极御顶。”我一字一顿回答。“那你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他在生气,喷出的愤怒气息扫在我脸面上。“人生而愿有相守,”我说,“若认了相守,便一生不弃。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浪底涛尖。如果见了别个的好就忘了自己当初许下的坚持,那世上还有什么是可守?什么人是可信?”他沉默。继而平复了口气,脸色却更难看了:“就是因为朕来迟了一步么?”我看着他眉宇间的阴霾,双眸中游荡的丝缕倦怠,想起那个晚上,他趴在龙案上熟睡的样子。想起香气缭绕中,他握着书卷,在我耳边呢喃诵读的样子。想起我从龙榻上醒来,他撩开帷帐浅笑着对我说话的样子。想起我上午自烫,他拉着我的手吼我的样子。还有刚才,他斥责后妃,然后温柔而霸道牵着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的样子。我如何不曾心疼这个背负江山疮痍的男人?他不是庸君,却难以施展;聪敏自制,仍无力回天。他怀抱中兴理想而勤奋工作,想要改变一个时代,但是没有成功。“皇帝,皇帝是历史的奴隶。”这是老托说的话,我复述给眼前的他听。他闻言面上阴郁更甚,咬牙道:“那你又是什么?”“我是,时间长河里,一颗飘来的微尘。我只是微尘。”我望着他的眼睛,说。“朕若一定要封你在册,你便会再次飘走么?”他的手触着我的下颌,微微颤抖。我不忍心再看他的表情,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请陛下恕罪。”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感到他慢慢地松开了手,那压迫感和衣服上的香气也随之离开。待我睁开眼再看时,他已然回到了龙案后面坐下。我刚要开口说点什么,他抢先一步说:“叫王承恩。”我叫了王承恩进屋,皇上头也不抬,又恢复了往常带一分慵懒的威严,说:“把宋掌籍归回尚仪局,以后不必来御书房侍驾了。”王承恩愣了一秒,行礼:“遵旨。”我终于可以再回到尚仪局,离开这是非之地,按说应该庆幸才是。但为什么,见他收起真容,坐在赭黄绣龙大案后头,再次把那君王面具戴上,竟会觉得心肝如绞呢?我默默对着他行了礼,随王承恩走出御书房。 第十四章 失踪 回到了尚仪局,我觉得日子似乎比以前要更别扭。在她们眼里,大约我就是一个自作聪明,令皇帝新鲜了二日又厌弃的攀龙失败的傻妞,皇后和田贵妃眼中的钉,肉中的刺。除了向我布置任务的徐瑶以外,没有人主动与我接触,但凡有事,她们也尽量转徐瑶告知我。皇上不再传唤我,但也不说削职或是有什么别的安排。这难捱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只一点好在我主要做的是整理典籍,拟出部分目录然后排架,不需要与人接触。徐瑶是刻意把这个任务安排给我的,而且指明每工作三日,隔一日。这么算下来,也就相当于有双休日了。我在忙碌的空隙里让红珊打发人去桃花渡问了一次清歌的事情。她告诉我仍然在找,没有确切的线索。我能想出胡黾勉内心着急却仍淡定平和的表情,搞不好还会安慰别人:莫焦心,会找到的。明天就是第一个休息日了,为了让后天的开始更轻松,我决定今日多整理一些。一册一册收列记录,重新码放,不知道过了多久。库里一向偏暗,有人在时便一直点着灯,所以当我揉着酸痛的腰出了库时,发现天已经黑了,心想不好。拿着牙牌奔到城门口,御林军守兵已经关了大门,他们认得我,扬扬手道:“宋掌籍,今天你出来晚了,都戌时了,不能出去了。”“我干活误了时辰,可否通融一下?”虽然知道门禁森严,还是想求个情。守军摇摇头,不再说话。我叹口气往回走。这宫中并没有我的铺位,因为我是不留宿的。惟一一次……是在御书房,那之后一系列的折腾令我心有余悸。如今只有去求徐瑶,让她帮我安排凑合一晚了。孰料回了尚仪局,发现徐瑶已经走了。掌籍刘琨瞥了我一眼,爱搭不理地说:“徐典籍去了古今通籍库,一时半刻回不来。”皇城之内是不能乱走的,尤其古今通籍库离后宫之地非常之远,尤其我还是一个路痴。我出了尚仪局,不知道往何处去。慢慢地走了一刻,到了奉先殿墙外的道旁,这时,我忽看到奉先殿外角落里的树影下金光一闪。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在一棵巨槐后面。可是我太熟悉这金光了,看见它的同时便不由自主拔腿跑过去。等我到了树后,发现却空无一人。我四下张望,只见奉先殿南墙昏暗的拐角处,一片衣袂一闪而过。我定了定神,跟在那人后面走过去。会弄出这道金光的,唯有此人,可他为何要躲我?在影影绰绰的道上,一边远远地跟着那不明的身影,一边还要躲避别人的发觉,我直跟到乾清宫西苑门外,那身影又不见了。失去目标,我在大门外躲开守门太监的视野,往里窥视。一切都似乎没有异常,那个身影仿佛从未出现过,守门的太监依然偶尔打着瞌睡,间或有端着盘碗的宫女宦官出入。御书房的灯依然大亮着,我知道他照例仍是把自己埋在奏折书堆里。我守在那灯光无法触及的暗处,觉得那间自己曾几度出入的房子现在距离有千里万里,都不像是真实的。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我忽然感觉面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些微的风声和宦官们低声的耳语都消失了。那门口两个守门太监依然微垂着脑袋,似睡非睡的样子,可是居然站得非常稳,连衣角都不再摆动一下。我正在疑惑,却见门里出来了刚才的身影,一身粗布短打,在御书房透出的灯光里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我惊讶地盯着他,觉得手脚冰凉。他径自往原路方向去,却又停了一步,扭头看向了躲在宫墙阴影中的我,粲齿一笑,继而消失在路的那一边。一倏忽的不真实感过去,我发现前头的空气又开始流动了,微风也轻轻吹着。一个御前牌子从西苑门出来,上手推了一把正打盹的守门太监,那太监站定了,低声说了句什么,又昂首挺胸站着了。他们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毫无所知,仿佛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他——那个挨千刀的偃师。我再回到尚仪局的时候,徐瑶已经在里面,见我回来,责备了我一下,怪我不该乱跑。继而安排我同她一起住一晚,明早再出宫。我点点头,谢过她,乖乖跟在她后面走。我累得半死,可是心里又很清楚,这一夜,我恐怕很难成眠。第二天一早,我在宫门打开的第一时间就出了皇城。文府的轿子还没有来,我便自己找了脚夫回去。红珊在房里已经准备了干净衣服,盥洗水,薰香等。搬到文雪的房间以后,我便有了单独的浴室,其实就是一小间半封闭的屋子,连接汲水,薪火加温,比以前客房可自在多了。我沐浴之后感觉清爽,困倦也去了不少。一边吃早饭一边等着头发晾干,让红珊帮我拿了外出的服饰,待会陪我亲去一趟桃花渡。桃花渡依然是老样子。一层唱戏,没到饭点,都是些闲散人员,嗑瓜子吃糕点,喝茶聊天。我想没有了清歌的好嗓子,客人多少还是会流失一些吧。今日程丹墨也在,他正站在戏台出将帘旁下跟宁超说话,发现我来了,两人走过来揖手行礼。我还了礼,开门见山问:“清歌可有消息了?”两人对视一眼,程丹墨说:“宋姑娘,清歌还是没能找到,更可惜的是,勤之兄也走了。”“什么?他也走了?”我意外地问,“他何时走的?”“昨日。对了,他好像留了信给宋姑娘是吧?”程丹墨看向宁超。宁超点点头,从袖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我拆开信封,里面只有一页信纸,寥寥几句话:飘零我今已惯,拜别诸君,寻亲此去,愿与他年共饮山前。黾勉上。我呆了一刻,再看一遍,想从他的字里行间找出深意。他不是皇上的人吗?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呢?我总觉得昨天,直到现在的事情,都像是一个计划的一部分。这整个的主使,是偃师,还是皇帝?程丹墨见我一会皱眉一会撇嘴,说道:“有什么问题?”“……没有。”我收起信纸,“他说去寻清歌了,就此拜别。”“我们也派了所有人,安排了所有关系去找,可是都没找到清歌,只知道有人看见她出城,有人说她往南去了,却再没有线索。”宁超遗憾地说,“勤之一定急坏了,所以才会不告而别,幸好留了封信,不然我们还以为他也失踪了呢。”“那是自然的,横竖清歌那丫头也是勤之兄唯一的亲人了吧。”程丹墨也叹息。我倒觉得,胡黾勉的决定没有这么单纯。可是目前我并无证据,更不好与他们说什么。最好还是附和一下吧,但我刚待开口,只听得二楼一个欣喜的声音叫道:“宋璎珞!” 第十五章 再会 众人一齐抬头往二楼望去,只见二楼楼梯口被一具身躯生生堵住了大半,上下楼的人都动弹不得。那身躯的主人,不是陶玉拓小姐又是谁?她穿湖蓝织锦提花褙子,绣花褶罗裙,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下巴也变作三层,直向我招手:“好久不见!”一层散座的人们都不看戏了,保持同一个姿势望着她:张口、仰头、瞪眼。我感到身旁的宁超和程丹墨在看着我,便也笑着回:“是多日不见,玉拓一向可好?”“宋姑娘,要不你先上去吧,不然大伙都没法上下楼了。”程丹墨在我旁边嘟囔。我把信塞进袖,对他二人欠欠身,带红珊一起扶梯而上。陶玉拓待我上来,便使身边丫鬟撩开旁边一间雅座的湘帘,让我进去。我进了屋,发现并无他人,便笑道:“今日好情致,自己来玩?”她点一点头,说:“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我娘和别的姑婆叔舅一听说我要自己来桃花渡,气得脸都要绿了。说闺里姑娘家不能跟小子们一样混在市井里,不成体统。今日我娘去了我姨妈家,我才得空出来,可惜失望了。”“哦?为何失望了?”我同她坐下,问。玉拓招手对旁边丫鬟道:“素枝,叫人添一客点心。”那丫鬟答应着便去了。她看着碟子里的糕点,嘟着嘴说,“都说桃花渡有个天仙似的姑娘叫清歌,唱得曲子是天籁绝音。那曲子词儿我见了,十分喜欢,据说写曲子的是清歌的舅父,长得也一表人才,可今天来了,居然说他们都走了。”“你是来得不巧,他们刚走。”我心想,这玉拓既要看美女又想看俊男,还是通吃的。“这么说,你可是认得他们么?”玉拓问。“是,我认得。”我承认。“啊,早知道就早些叫你到我家玩,我就不至于今天才晓得桃花渡的好,却生生迟了。”她叹道,“他们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呢?店家说归来无期。”的确难以预料,但隐藏在胡黾勉身上的秘密何时能揭开,却是我更关心的。是皇上让他走的,还是他真的为了寻清歌呢?清歌的失踪本身,是一个安排,还是意外?丫鬟素枝带小二送了果子进来,我便转了话题说:“玉拓,上次你送我的荷包我极喜欢,可惜今日不知会遇到你,没有准备。”“你喜欢就好,这是我绣的第三个。前两个都惨不忍睹,等我绣完手上这个,就要开武举了。”她把果子碟推到我面前,道。“武举?”是呵,也就是说,潘云腾要来京了。但红珊私底下告诉我的话,我也不好拿出来说我知道,便故作不知地捻起一颗樱桃。“嗯。今年武举的考生里面,有我喜欢的人。”玉拓把一块绿豆糕咬去一半,平静地说。“小姐……”素枝在旁边难为情地拉拉她袖子。“你拉我做什么,这事见不得人么?”她看着素枝。素枝只好无奈地看看我和红珊,默不做声了。“是哪家公子好运气,得玉拓小姐垂爱?”我半开玩笑地问。她这时脸上飞了一道红霞,不甚自在地说:“是陕西延绥一镖局老板的公子,潘云腾。我去年回老家的时候,他救过我。”“他必是人品极好,容貌出众咯?”玉拓歪着头,想了一刻,说:”他长得不是十分出众,但他是个品行端正,文武双全的男子。“你二人可心意相投么?”这是我担心的问题。果然,一听这话,玉拓脸上的红霞落了,略自嘲道:“我不晓得。但凡男子,几人不好美色?我娘说,不管人前多正经的,背后也不过登徒子罢了。我认他品行,但不代表他也以品行论女子啊。”这倒是实话。我一时间不好说什么了。赞同她?那不就等于泼她追求爱情的冷水了。鼓励她?但若将来真在那人面前受辱,又当如何。“小姐,我们该回去了,夫人待会也要回府了。”素枝提醒道。“好吧。”玉拓点着头站起来,“璎珞姐姐,我要回去了,你可也走么?”“好,我也回去了。”我示意红珊,她便从钱袋取出碎银放在桌上。玉拓见状,一笑,倒也不推辞,说:“谢姐姐,下回——如果还有下回,玉拓但愿能请姐姐听曲。”“我也但愿有那一日。”我微笑。离了桃花渡,我和红珊从街上闲逛了一路回府。六月很快到了,天气开始燥热起来,路上的人也都换了轻薄衣裳。年轻女子们纱罗单锦上身,显出了袅娜体态,加之鬓香云钗,衣上禁步一走一叮当,倒也赏心悦目。进了文府门,齐之洋便迎上来道:“宋姑娘,老爷有请。”“文伯父回来了?”自从那日御书房之后,我再没有见过文震孟。文府的搜查是对他的打击,他回来后便入书房不出,我敲过一次门,他并未开门见我。我去尚仪局的时候晚于他出门,我回来之后,他又是关在书房,或者干脆我都睡了他才回府。这老爷子,脾气还不是一般的倔。我直接去书房,轻叩紧闭的木格门。只听里面文老爷子问:“谁人?”“璎珞来见文伯父。”我恭敬回答。“进来吧。”我推门而入,见房内纸稿凌乱,散落一地,便又把门关上。关好门,我弯下腰把地上的纸张一一捡起来归拢。这时听见文震孟长叹一声:“璎珞娃儿,放着吧,不必捡它。” 第十六章 云腾 “文伯父,”我仍把纸稿都捡起来,拿在手里,走到他桌旁,“您脸色不好,璎珞叫厨子烹些补物给您吧。”他脸色确实不好。苍白带蜡,双眼蓄满红血丝,是心事深重且没有休息得当的证明。接过我手里的一叠纸,他摆摆手:“不必了,”然后又指指我的胳膊,“倒是你,伤可好了么?”“皮外伤,已经不疼了。这几日就会全好的,”话说文老爷子虽不见我,却当天就叫人送了一堆药品到我房里,每日外用内服。我又想了想,“文伯父,别告诉文禾。”“呵呵,我还未想好如何给他去信,这两日事情太多了。老夫脾气不好,所以前日没有见你,小娃儿不气老夫吧?“他露出疲乏的微笑。我摇头,说:“璎珞明白。”“只是老夫不明白,现如今我是把你干脆当作自己的儿媳妇一样好呢,还是依旧当作尚不是家人的晚辈好?”他温和地望着我,“我没想到,在那种时刻,挺身而出的会是你这个小娃儿。邱总管告诉了老夫你挨了吴邦辅一鞭,老夫真是羞愧,不仅无以护家,还让一个小女儿家受这等苦辱。”“吴邦辅?”那日打我的那个二号锦衣卫?“嗯,他仗着自己爹吴孟明是锦衣卫指挥使,跋扈惯了。平日里贪污受贿,纵横京师,招得人心共愤。”文老爷子回答。“那,那日领头的是谁呢?”我问。那个领头人当时的表现,明显是认识胡黾勉的。“应当是刘应远吧,是皇上亲信的锦衣卫。”他想了一想,回答。“伯父,文禾应该还在路上吧?”我听见“皇上”二字,心里涌起异样,却分外思念起文禾。“小娃儿,可是想念他了?”文震孟捻着胡须打量我一番,笑道,“真是好事多磨,文禾怕是比你还急,只是嘴硬。不过,你如今回了尚仪局,想是皇上也改了主意,也许不日你便可以脱离那地了。皇城之中,安全也许就是另一种危险。”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那里的确危险。我脑海里浮现朱由检,周皇后,田贵妃,尚仪局众人,温体仁,王承恩,还有……还有偃师那夜色中狡黠的笑脸。但脱离那圈子,总令我觉得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而皇上眼里夹杂不甘苦楚的怒意,让我许多天来终于真正感到,他不仅不是后世记录于纸张之上的文字,且对如今的我来说,比许多旁人还要生动具体:他不能开口吐露的、不能与人表达的、不能伸手讨要的那些东西,岂是文字可轻松表达?将来的人们议论君王,同情君王,或是否定君王,与现在独自坐在大殿之上的这个人又有什么相干?一切还是要他自己一一承担。倘若他看得见江山与自己的未来,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文伯父,温体仁可又有什么话说?”我发觉到文震孟注意到了我的失神,赶紧转个话题。“目前还是老调子,当日他不知买通了哪个我府里的下人,在我卧房藏了一卷通敌书信,被齐之洋发现收起来了。邱论炎正在追查此事。而那天最后搜查并无实质结果,温体仁又岂会轻易罢手?只是,不知道皇上心里到底打什么主意。”文震孟话虽如此,却似并不十分忧愁,“老夫如今只担心文禾一个。但愿他有妥帖安排,对计划,对他自己,还有对你。”“文伯父放心,文禾会有分寸。”我安慰道,“天躁气热,璎珞还是去帮您准备些去火清凉的汤水吧。”他眉头稍舒,点了一点头。厨子按我的要求,在灶房里忙起来。我见他取了一堆食材配料出来,有新鲜荷叶、老冬瓜、扁豆、薏苡仁、赤小豆、猪苓、泽泻、木棉花、灯芯花等等,摆了一桌子,据说可熬得极好的一款夏日饮汤。我虽不是饕餮客,见这些食物药物的组合也起了兴趣,刚想求教一二,却听红珊在外面叫道:“姑娘!”我走出灶房,看见红珊正站在院子里树底下,便问:“这么大太阳,你不在屋里待着,有什么事?”她伸手递给我一张帖子:“有人送拜帖来,要见姑娘。”谁会如此恭敬地找我,还先送拜帖?我打开帖子,先看落款,却颇感意外:那帖子的最后,工工整整写了三个字“潘云腾”。潘云腾已经到了京师?可为什么上午没听陶玉拓提起?我忙不迭从头读起。这拜帖内容无非是先一番客套,然后提出希望今日可一见,由我指定地方,语气十分礼貌诚恳,却有急急之意。且不说我与这潘云腾从来并无瓜葛,就算是他有事找我,居然一个字也没提缘故。难道,是为了陶玉拓?我想了想,对红珊说:“送帖人呢?”“是一个小厮,还在大门口等着回话。”她答。不好在府中会面,而桃花渡又太过张扬。文禾不在京师,我与陌生男子独自相见未免草率。于是我对红珊说:“你去回他,今日申时,在京郊美馔居见面。到时我在二层等他,让他对店家宁姑娘说找宋姑娘。”“知道了,我这就去。”红珊转身去办。美馔居仍是宁家地盘,但位置稍偏,应当是合适的。我想了想,决定暂时不把此事告诉文老爷子,且看看那潘云腾到底为何而来。下午,宁蔻儿见我冷不丁到了美馔居,颇意外地迎上来笑道:“璎珞姐姐可是这许多日子头一次来,蔻儿还以为你都忘记还有美馔居了。”我与她寒暄一阵,估摸时辰快到了,便告诉她我今日来的目的,让她留神安排潘云腾云云。她没有多问,只点点头说放心,便叫人领我上了二层一间雅座里等着。我和红珊在雅座里等了一炷香工夫,就听见楼梯一阵脚步上来,小二在帘外道:“潘公子到。”我回答:“有请。”竹帘一掀,自门外便进了一位男子。他四方脸,剑眉浓眼,皮肤黑亮,脸上有一道浅浅疤痕,身材略魁梧且十分结实,动作利落。整个人往屋里一站,仿佛令空间都缩了一半去。我自是起身行礼:“小女子宋璎珞见过潘公子。”“不敢当,宋掌籍,潘某今日才到京师,时间紧迫,冒犯约见情非得已,是潘某先当请罪。”他赶紧回礼,深深揖手。原来他刚刚到,这就找到我了,倒是有意思。看来这潘云腾虽是武人,却谈吐得宜,不粗不鲁。望去目光端正,嘴角刚毅,让我觉得陶玉拓的眼光果然不俗。“潘公子但坐无妨。”我请他桌旁一并坐下,小二立刻给他也倒了茶,随即掀帘退去。“宋掌籍客气,”他一拱手,“实不相瞒,在下贸然相请,是想求宋掌籍帮在下一个忙。”“潘公子若是肯让我帮忙,那必定是有所信任。既然有所信任,必然是把小女子多少算作可交之人,如此这般,公子便不要再叫我的职称吧,否则,我也只好叫你潘馆主了。”我笑道。他一怔,继而也笑了:“宋姑娘真豪爽人也。那我也不拘泥了。闻言宫中女官之内,唯有宋掌籍是有圣上特令,可自由出入宫闱皇城的,所以,在下也只有求宋姑娘帮忙,将此物和信件捎了进去。”他一边说着,一边自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和一封信。“我可出入宫城是事实,但携带物品也并非恣意。潘公子可否告诉我,你是要我帮你捎什么?”我指指锦囊。“实不相瞒姑娘,这里乃是一支玉簪。”他说着便打开锦囊,把一支云纹兰花玉簪拿出来递给我。我接过玉簪,仔细看了一番,说:“这带进去是可以的。只是潘公子要我捎给谁?”他停了一下,看着我的眼睛,说:“尚仪局典籍徐瑶。” 第十七章 徐瑶 我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同样,我也不是一个喜欢一次就追问到底的人。我更愿意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用他坚定的单眼皮眼睛注视着我,无声表达他那孤注一掷的信任。“好,我答应你。”我拿起锦囊和信件,“我还用跟徐典籍说什么么?”“潘某谢过宋姑娘。”潘云腾起身行礼,“只劳姑娘交给她东西的时候不要提是我送的,我怕她提前知晓后会不肯收。”“我知道了。”我收起东西,沉吟一刻,问,“潘公子,你可认识这徐典籍的表妹陶姑娘?”他不动声色地回答:“潘某认得。”见他脸上的表情如此,我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随即起身告辞。第二天来到尚仪局,照例要先找司籍司里的管事取了钥匙才能去库里。我见徐瑶已经在局里,便借口库里书籍问题,把她诓了过去。“好吧,我收下了,现在你还不肯说是谁人给的?”她无奈地对我笑道。我看着这位与我同岁的女子。她体态匀称,因此乍看上去似乎比陶玉拓长得还像陶夫人些,皮肤白皙,瓜子脸,直眉轻描,两腮有一对深深梨涡。陶玉拓单就外貌而言,比这位表姐差得可能多了些,但也许是我自己喜好问题,总觉得玉拓要可人得多。那么,我帮了潘云腾这个忙,会不会是错误的呢?我叹口气,指指她手里的布袋说:“徐典籍,那人不让我说,你自看了里面东西便知道了。”她摇摇头,把它揣进袖子,转身出了书库。我挽了袖子,捻亮灯火,继续整理书册。接下来的一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徐典籍。日落时分我回到文府,文老爷子的书房已经点起了灯。红珊闷闷不乐地跟我招呼,然后去给我准备晚饭了。我莫名其妙地看她离开,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腿,一边摘下钗环佩饰,洗脸卸妆换了衣裳。过了一会,翠珠轻叩我门:“宋姑娘,老爷差我知会,请姑娘用完晚饭去书房。”“所为何事?”我问。“好像是大公子来信了,老爷有事商量。”她回答。“知道了,你去吧。”我于是把刚拆开的发髻重新梳理一下又简单盘上去,擦擦手坐到外室桌边。外面天已经黑了,白天日头带来的余热仍弥散在晚风里,通过半开的木格窗户吹进来,带有院子里花草薰气。红珊慢慢提着食盒子进了屋来,把饭菜摆上。“为了什么不高兴?”我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愣了愣,摇头:“哪里有,姑娘多心了。”“红珊,我看上去真的那么没有眼色么?”我半开玩笑地问,“你我在一起也有几个月了,原来你仍是把我当客人待。”“不是的姑娘,”她放下食盒,急急地说,“红珊看得出姑娘为人,早已当作府里主人侍奉,绝无二心。”“我不要当主人,红珊,你知道。”我盯着她,“我愿当你姐妹,你我自有工作,但心意并非主仆。”“红珊明白。姑娘从无苛责,明得事理,是文府和大公子福气,也是奴婢福气。奴婢也一向敬重姑娘,只愿能将姑娘侍奉周全,让公子在外无忧。”她略垂了眼睛,道。“我只问你,你当真不愿意告诉我你为何不悦?”我咬定原来的问题。“我……”她望了我一眼,满是恳求神色,“姑娘,奴婢说了的话,大公子会怪罪的……”她已然开始松口,我虽不忍她为难,却硬了硬心说:“你瞒我一时,可瞒得一世?今日不说,便是不信我,我还是换一个人来代替你在我房中吧。”“奴婢愿信姑娘。”她叹了口气,“去哪里侍奉都无甚要紧,只是奴婢答应过大公子,不离开姑娘身边。今日大公子来信,在给老爷的信里也有提及红珊,说如果红珊向老爷提及出府之请,不要答应。”“你要出府么?”我问。这红珊属贱民身份,是可买卖的人口,如果要出府,除了卖出,便是东家自释了。话说她也已到了婚配之龄,这个请求也不过分,问题是文禾为什么不同意呢?“是,奴婢年纪也不小了,该寻个出路了。”她点点头,“之前提过一次,大公子他不同意,也不许奴婢再提。”“你可知道为什么?”她望着我,眼底闪过一丝怨艾,然后又低头:“不晓得。”她当真不晓得?我不这么认为。但是看样子她打定主意不再继续说了。不知怎么的我想起胡黾勉,看来,的确是每个人都有秘密呵。我颔首,不再追问,开始吃饭。晚饭后立刻去书房见文老爷子,确切地说,是去见文禾的信。当我进了门,文老爷子却并未立刻提及信件的事情,而是劈头问我:“你今日可是一直待在宫内?”我一头雾水地回答:“璎珞一直在书库库房。”他盯了我半晌,说:“陶夫人来找过我,说徐典籍今日托人送了封信出来到徐府上,关于武举殿试考生潘云腾。”“昨日我见过潘云腾,并帮他在今日送了两件东西给徐典籍。”我实话实说。“你可知陶玉拓有心潘云腾?”他问我。“璎珞知道。”“那你可知道内宫女官是除非大赦,便不可出宫不可婚配?”他又问。“……知道。难道潘云腾送给徐典籍的是情物不成?可他们……”我心里涌起无数疑问。“徐瑶乃是陶夫人的外甥女,自幼也是官宦人家长大的,长到及笄之年入了宫中,后任女官。她入宫之前随母亲和陶夫人一同去过一次汉中,跟后来的陶玉拓一样,她也认识了潘云腾。所不同的是,如今我们知道,他二人当时互相生了情愫。”文老爷子脸色阴沉了,“本来就不合门户规矩的交往,徐家是断不会肯的。而徐瑶回到京师后被选入宫,徐府家中也趁机告诉潘云腾徐瑶已不愿与他交往,强断了同潘的联系。潘云腾此番进京应试,不晓得从何处知道徐瑶是宫中女官,更是有本事居然找到你来通气。你可知陶家徐家为此有多么生气?”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消化文老爷子表达的内容。徐瑶才是潘云腾的心仪?而且他们相识更早……徐瑶及笄之年应当是起码六年前吧?陶玉拓一定不知道这件事,那时候她顶多十三四岁,且徐家必然把这事瞒得紧紧的。后来陶夫人不准她女儿与潘有瓜葛,没准也是因为有徐瑶事件在先的缘故。那么,我今日送给徐瑶的东西,会给她带来什么震荡,又会给徐家陶家带来什么后果呢?文老爷子见我不吱声,又放缓了口气,说:“徐瑶今日去信责问爹娘当年如何断的潘云腾联系,后更是差点私自出宫,被逮着了。本来杖责,后有人求情,改为罚跪。璎珞,你险些害了她。”我心里一阵寒。晌午时候确实听到过库外有一刻混乱,但是没有留心。原来那竟是为了徐瑶起来的事么?平日里温和有礼半步也不越矩的徐典籍,是为了那潘云腾让我带入的玉簪书信而要不顾一切私自出宫?不,文老爷子说的不对,我不是“险些”害了她,我是确乎已经害了她,甚至,我可能也害了潘云腾和陶玉拓。“文伯父,璎珞知错了,不该擅自作主,如今可怎么办为好?”我汗颜地问。“徐瑶是不可能出来的。潘云腾既然信你,你去与他说吧。他可能还不知道徐瑶受罚的事情,你记住务必讲清利害,如果他仍存妄念,你告知老夫。”文老爷子隔着书案竖起食指,“记住,此事不可让陶玉拓知道。” 第十八章 状元 我答应文老爷子不将此事告知陶玉拓,实际上自己心里也觉办事欠妥,对其愧疚,自然是不会还说这一出令她难过。文老爷子见我打蔫了,又笑起来说:“还不至于,这事徐府自会处理,你只管那潘云腾就好,徐府不愿再与他接触。”我点点耷拉的脑袋。文老爷子便从书案后头走过来,把一个信封在我眼前扬了扬,我立刻抬起头来。“拿去吧,文禾的信。回屋去看吧,也想想对潘云腾的说辞。”他双目暖意,以安慰的口吻说道。我接过信,行了礼出书房。文禾的信捏在手里,居然激动得有点发抖。他走了数日,发生一系列事情,我心疲累,竟恍惚觉得有数年之久。一路回到自己房里,关上门,挑亮桌灯,拆开信封细细读了起来。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我被遣回尚仪局的事情,没有提我受伤之事,却旁边用朱砂小字写了一句“若需去疤寻齐之洋可”。我听红珊说过一次,这齐之洋的表兄弟家是三代开药铺的,想来也许有什么秘方也未可知。不过我倒是不在乎留疤不留,只叹文禾心思也真细得可以。他必然是安插了人时时通络消息,就像他曾说过的,也许连我每日吃了什么他都晓得。他文字里淡淡描述南都繁花,城乡风物,自嘲有了闲职可以一时清静,几日后便会与到南京的文秉文乘相见。后面还似不经意般来了一句“或将得见八艳之一二,如柳如是状”云云。我大笑出声:他此去有情有趣,这就要入了靡华声色之所,让文老爷子知道还不气炸了?可是我也看得出来,他很无奈。文禾去南都依然是翰林院侍读之职,但实际上,不仅品级降了,也完全没有什么职权可言,每日都要煎熬在日出日落的时光流逝中。而我并不认为他会任玉壶空流转,他有镜,必然要继续他向前或者往后的旅程。只是,我心疼他仍然是孤身一个人。我并不知道潘云腾住在京师哪里,但是我可以找人帮忙。邱总管从人脉上到考生中去问,而宁超夫妇帮我往市井间去问。二日后,当我再次休息的时候,已经晓得潘云腾住在聊馆。这聊馆是一间普通的小客栈,位置又在锦绣庄隔一条街,与徐府和陶府相距不远。邱总管说,其实潘云腾在京中完全可以住在他叔父家,他叔父开着一间镖行,让侄儿住几日也是容易的,只不过,那镖行距离徐府可就远多了。我让邱总管安排家丁送了帖子给他,相约见面,仍是在美馔居。可是回来的信是“今日不能相见,愿待再三日后宋姑娘得空时”。我纳闷地问邱总管,他却一脸理所当然,说:“宋姑娘你忘了,明日是武举考试的日子,潘公子可忙着呢!”我这才一拍脑门想起来,他来京师是来考试的。邱总管看见我拍自己脑门,忍着笑退去了。我便让回信的家丁再回了他口信,说就定在再三日后我休息的日子。第二天我又去尚仪局上工了。徐瑶自从那日事件后,连着两日都没有出现。因此今日我去取钥匙,看到她端坐在局里,有几分意外,但更多的是内疚。徐瑶看见我,只微微笑笑,她脸色灰暗,眼光黯淡,一直坐着没有动地方,恐怕是因为罚跪一天后膝盖的伤。在潮湿的天井石头地上跪一整天,不落下风湿才怪。而这都是让我害的,我握着钥匙,想跟她说话,却见她摆摆手,指指内室里。估计两位司籍在里头,不方便说话,我闭了口。徐瑶笑着摇摇头,做了一个“我没事”的动作,然后扬扬手让我去忙。我只好行了礼,先放下她这边,去库里工作了。今日宫女、太监和女官们谈论的都是武举考试的事情,据说这考试向来猫腻多多,很多时候形式大于内容。他们说起来都是谁家可能送了多少金银,谁的腿其实是瘸的但肯定入三甲,谁又胖又蠢但后台很硬等等。我听着觉得简直是笑话。不料到了傍晚,他们又炸了锅,说今年的一甲状元是真材实料的,吹得神乎其神:其人英武过人,骑射技艺压迫全场,百发百中;布阵考试灵活诡异,让考官目瞪口呆;辩才亦是鹤立鸡群,不卑不亢,无人能难倒。一堆人小声说话,后来越来越激动,几乎都嚷嚷起来,直到被一名女官过来喝退:“聚众嚼舌,成何体统!”这几个人方才灰溜溜散了。我听得那女官声音耳熟,好像是徐瑶,便放下纸笔走出库门,正见她朝着我慢慢走过来。我赶紧上去扶住她:“徐典籍,你找我的话叫我过去就是了。”她苦笑着没有说话,进了书库,在椅子上坐了,说:“那里人多,不便说话。我也不碍事,来寻你聊聊。”我在她身旁坐下,看着她被裙布遮着的膝盖,说:“这事原都怪我,徐典籍。”“别说这些了,璎珞,”她叹一声,“我身如此,一辈子也原该这样了。只念你不比他人,可以说个话儿,你也不要跟我讲谁对谁错,我不曾怪你,没有你,他也会想别的办法吧。”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不忍心看她哀伤的眼睛,只能起身为她倒一杯茶,来掩过自己的表情。她接过茶,说:“我只为你想一句话:能早走便走吧。你是可以出宫的,陛下答应过,你可让文府再想想办法,或者你也打点一下王公公,他是说得上话,陛下肯听的人。”“我记住了。”我哑着嗓子回答。徐瑶握着茶杯,杯里袅袅水气蒸腾,迷蒙了她眼神。她梦呓一般说道:“他考上了状元。”“嗯?状元?你是说今年武举的状元是他?”我想起刚才宫女太监们的议论,心下略惊。“他终于当了状元。而我是内宫女官。此乃彼岸花叶,注定生生相错,却相错相生。”徐瑶笑着端起茶杯饮下一口,任凭眼角一滴泪珠落入杯中。三天后的傍晚,我见到了潘云腾。他显然是抽出百忙之空来见我的,一身风尘仆仆之态。我仍坐在那间雅座,同样位置,但是这次我是文府代徐府的言客。我先恭喜了潘云腾一番,把邱总管安排准备的贺礼送上。他倒并没怎么喜形于色,谢了我把礼叫人收下,然后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姑娘今日不是来贺我的。”他望着我,眼里有一抹心知肚明,“姑娘可是为徐典籍而来?”“你既然知道,我便直说了。”我也不客气,对视道,“潘状元,徐典籍是内宫女官,此生务于宫中,已是定事。如若再与她来往不清,不但于你无益,甚至可为她招来杀身之祸。前几日她已经受了责罚,因为我替你送了那东西给她。”“她是为了那东西犯了过错,还是那东西本身就是过错呢?”潘云腾好像对我的话并不十分在意,反问道。“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否了解其中利害?”我很不满他的态度。“那也都是徐府自己造成的。”他淡淡说,“六年前如若徐府未拒绝我家提亲,徐瑶也不必走到今日。”“当务之急是,她已然走到今日,你若还存关怀,切勿再令她为难,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我说。“宋姑娘,你误会了。”他嘴角一扬,微笑,“潘某并未想让徐瑶出宫,潘某只是将此事主动了断。那玉簪是当年徐瑶送我的信物,那书信是我对当年之事来龙去脉的叙述和对她来日之祝福。无他。”“果真如此?”我想起徐瑶激烈的反应,仍然疑惑。“潘某虽不是什么圣人,倒也明白人之信,用不着编造谎话,何况那信还在吧,你可以问她。如今连年战事,生死都在一瞬,明日还有几何都难以预测,潘某已无心儿女情长,只愿忠君报国,杀灭流寇鞑虏。”他正色而平静地说,“但潘某毕竟用过真心,总要有一个明白的了断,让她知道真相。当年不是我弃她,也不是她断我,而是徐府长辈的手段罢了。都已是前尘往事,潘某不再追念,到此为止吧。”一个淡泊认命,另一个抛却私情。这两人,注定就如此了么?我望着潘云腾镇定的眼睛,觉得那里面仿佛映着徐瑶晶莹的泪珠儿。 第十九章 宴请 街上到处弥漫着一种喜气,那是人们在议论今次科举武试的八卦。那个状元郎尤其被嚼得厉害,一天之内就把其祖宗八代都传得神乎其神。而各大门大户也把目光聚焦到了看似前途无量的头名身上,据说光一日内他所接到的请帖就有数十。这些商贾大户或者官宦人家大都瞄准了一个事实:状元正值壮年,但居然还无妻也无妾。因此但凡家里有适龄女孩儿的,都愿将这香饽饽请到家里套套近乎,如果看对眼能攀亲是最好,就算不成,也没准还可借别的关系添添交情。我含着一丝苦笑,边临摹字帖边听红珊讲这些关于潘云腾的八卦。我的字终于慢慢不再像苍蝇爬了,也不爱结墨疙瘩了,这几个月来,我写字写到抓狂,谁说穿越是优越感大集合?我就觉得自己处处都不如人。“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这潘状元几乎拒绝了所有的请帖,只除了其中的一张。”红珊把桌灯给我挪近些,说。“哦?他接受了谁家的帖子?”我好奇地问。她的表情在纱笼灯光下十分深沉,轻轻吐出两个字:“徐府。”徐府?怎么可能呢,文老爷子说徐府不愿意跟潘云腾接触,所以才让我出面说了那么一通,结果我还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过几日,他们就邀请潘云腾入府为客了,这舵也转得太快了吧?结果第二天,我从库里回来交钥匙时,徐瑶对我说:“你明日先歇了吧,陶府捎信来说玉拓明日找你有事。”我心里不大明白,应了声出宫。回到文府的时候,天还没黑,刚进门就听齐之洋说陶家小姐来了,在前厅等着。我便先去见她。陶玉拓仍然绫罗绸缎地穿着,看着有点热。她见我回来,便从文府最大号的圈椅上站起来,笑着说:“可等到你回来了,我这里是有一件事想要你帮忙,千万别回绝我!”“玉拓的忙当然要帮,但你还是且先说说什么事吧。”我拉着她又坐下。“我已经借故捎信给表姐让她明日给你放假,你可知道了?”她先问。“是,她告诉我是你找我有事。”我看着她脸上泛起的粉色,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是这样。明日徐府有客,也请了陶府人,我想请璎珞姐姐一同去。横竖咱们跟徐府也都算亲戚,你就是我未过门的表嫂嘛。”她拉着我的手央求,“你可答应我?”表嫂?这中间可绕大了呢,陶夫人和文老爷子的原配陆氏是表姐妹,徐府的夫人跟陶夫人又是非嫡亲的姐妹,乱的厉害。不过,这陶玉拓让我去徐府,恐怕不是为了吃饭吧?我轻抿一笑,问:“徐府请的是什么客?”她倒不扭捏,仍是大大方方地说:“新科武状元潘云腾。”我见她眉梢眼角的幸福,却觉得心里抓挠得紧,十分不舒服。“你还没见过他吧,陪我去,我想到时有你在场。”她盯着我的眼,一脸坚定。“到时?玉拓,你有什么打算?”我的不祥感觉更浓了。“没什么。璎珞姐姐,你会跟我去,对吧?”她再次恳求道。说实话,我已经不想趟这浑水了。欣赏和同情都不能当饭吃,那潘云腾既然喜欢徐瑶那样的女子,又怎么可能转爱玉拓呢?如果玉拓受了辱,我面对那场景一定非常难过。可是此时我对着她澄澈信任的眼睛,憋了半天,硬是说不出一个“不”字,最后仍是无奈地点点头:“我答应你就是了。”她欢喜地脚不离地地蹦起来抱抱我——差点把我弄窒息了,——然后高高兴兴地行礼辞别,一阵香风出门去了。徐府的宴席设在中午。我先去陶府找玉拓,等着跟陶府母女俩一起到徐府去。徐府与陶府相隔并不很远,中间正好各自跟潘云腾住的聊馆成四十五度角。我们坐轿到了徐府门口时,正赶上徐府老爷太常寺少卿徐致远回府。他戴网巾乌纱,着红色官服,一把美髯,两眼精明。见了陶夫人,立刻笑容满面地上前说话。我与玉拓则对他行过礼,跟在二人后头入了大门。宴席正在花厅里紧锣密鼓地准备。徐致远道了失陪去换衣服,徐夫人则从后院出来,高髻凸额,杏眼法令纹,华衣金饰精心装扮过,也是笑吟吟地。“恭喜表姐表姐夫,满京师只徐府能请动新科状元,实在是有光,让人羡慕啊。”陶姨妈上来客套。“你也不是外人,就别来这些话糟践我们了吧。”徐夫人偷偷对陶姨妈使了个眼色,意在玉拓。陶姨妈当然明白,只是笑,不再说话。陶玉拓很不安。坐在旁边,一会拉拉我:“我的发钗没有歪?没有勾住头发丝?”一会又扯扯衣角:“衣裳可皱了?没有蹭到什么吧?”我这胸口一时间酸楚和好笑并存,不断安抚她:都好得很,都没问题,放心吧。她这才稍稍镇定,不好意思地瞅瞅我。过不久,管事来报:客到。徐老爷便带了徐夫人去迎。陶姨妈、玉拓和我去往花厅等着。花厅里中间一张梨木大圆桌足可坐下十五六人,不过只摆了八九张椅子。旁边还有两张小桌,统共有二三十座位。这时花厅另一侧的偏厅里进来一群华衣男女,看起来都是身份不凡的陪客。把偌大空间也盈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新科武状元到——”管事一声喊,厅内顿时恭喜迎贺之声四起。潘云腾今日穿得十分耀眼:大红袍子配玉带,崭新乌纱,布靴,也许是刚从宫中回来。那脸色平静无波,可眼里却仿佛有一抹嘲弄。许多人把目光聚焦在他眉边至脸颊的那道伤痕上面,嘴里却说状元郎天生英气,勇武过人。潘云腾算不得什么大帅哥,不过这道伤疤却很提男子气,我在人群缝隙里触到他投来的目光,报以微微一笑。一番漫长的虚伪寒暄之后,各位主人客人和陪客都落座。徐夫人、陶姨妈、玉拓和我坐在右下的小桌上,与另外几名女眷一起。大桌中间正东坐徐老爷,旁边挨着新科状元郎,其他男宾依次列座。徐老爷不愧混官场的,脸上丝毫看不出之前认识潘云腾或者有任何瓜葛的样子,一个劲夸赞潘云腾出色,敬酒来去更是行云流水。旁边的宾客高声附和,一度把气氛推到顶点。“琪儿,过来!”徐老爷突然对我们这桌唤道。与我隔着一个位子坐的一位十六七的姑娘闻声起身,款款走到徐老爷身边。“诸位,今日是新科武状元高中的第五日,可巧也是小女徐琪十七岁生日后第五日。这也算得是一种天作之合,呵呵……琪儿自小还算聪慧,性格温和有礼,琴棋书画技艺也还过得去,如潘状元不弃,让小女为状元敬酒一杯可好?”徐老爷话一出,满堂都是赞许之声。这下我明白了。他家是想把小女儿许给潘云腾!以前潘云腾是武馆少馆主,不管武艺多么好,品行多端正,那都是配不上徐家的。如今他中了武状元,气候就变了。既然徐瑶已经入宫没可能联姻,那就让小女儿替她好了。好歹徐家老爷也是堂堂四品大员,跟状元结亲,状元看似也绝不吃亏。宾客也都立刻理解了徐老爷的意思,一个个头点得如同捣蒜。潘云腾淡淡笑着,仍坐在座位上,听徐致远好一番舌灿莲花。徐琪已伸手接过酒壶,倾身往潘云腾的酒杯中缓缓斟着。她这清秀温柔的侧面,倒是确实跟徐瑶十分相似。潘云腾的目光落在面前有着如新月面孔的少女脸上,一动不动。突然,我旁边一声巨响。定睛一看,是陶玉拓一掌拍在桌面上,轰隆隆站起身,把所有宾客都吓了一跳。她怒目瞪着主席上的中间三人,胸口起伏严重。潘云腾把目光从徐琪脸上移开,望着陶玉拓。我相信那不是错觉,他眼睛里方才看着徐琪的那种凌厉寒冷一瞬间融化了,甚至带有暖暖的光芒,投给面部几乎扭曲的玉拓。陶玉拓离开我们的桌子,蹬蹬蹬走到主席,站在正拿着酒壶发愣的徐琪身后,直直地看着潘云腾,一字一顿地说:“不、许、喝。”----修改了一点前文错误,希望不影响阅读。 第二十章 断发 “拓儿!不得胡闹!”陶姨妈又是尴尬又是生气,过去拉住玉拓往回拽。可是天晓得,她怎么可能拽得动比自己质量和体积都快大上一倍的女儿呢?陶玉拓纹丝不动,死死盯着潘云腾。而潘云腾一副泰山岿然不动的样儿,既不喝徐琪倒的酒,也不看陶玉拓,更不说话。徐老爷明显不悦,对玉拓说:“玉拓,有什么事过后再说,不要扫大家雅兴。”“我是不想扫大家雅兴,但扫兴的并不是我!”玉拓冷冷地说,“玉拓也是来贺新科武状元的,不知状元郎是大喜还是双喜?”“拓儿,听话,别让你姨丈为难……”陶姨妈转而软化语气,劝着她。“潘状元,请别见怪,我甥女不懂事,来来来,”徐老爷不再搭理玉拓,压着脾气,挤出笑脸对潘云腾说,“小女的敬酒……”在满厅死寂的目光集射下,潘云腾沉默片刻,伸手拿起那杯酒,对众人一示意,然后缓缓饮下。当杯子被放回桌上的时候,我看见玉拓的眼里闪着泪光。徐老爷见他喝了徐琪的敬酒,立刻展颜眯起眼睛说:“潘状元好酒量,琪儿,再给潘状元满上!”“且慢,”潘云腾护住杯口,“不敢当,徐大人,承蒙款待,怎好劳烦徐小姐再给潘某斟酒,不如让潘某敬徐大人一杯,就敬——”他看了一眼徐琪,噙着浅笑,“就敬徐大人教女有方,徐小姐知书达理,温良孝顺吧!”徐老爷眼里闪过一丝警惕,然后立刻摆手笑道:“过奖过奖,潘状元人中龙凤,精于兵法武艺,是钦点的栋梁之才,想来也要大户的闺秀来配。不知潘状元至今未娶妻,可是心有所属?”这话问得太毒了,连我听了心里都觉得有点生气,看那潘云腾时,他却仍是一脸公派笑容,不紧不慢地回答:“潘某福薄,二十有七仍是孑然一身,不过此后潘某要为国出力成就事业,确实也该先成个家,徐大人说的极是。”徐老爷一听这话喜形于色,立刻说:“潘状元接请帖无数,单单来我徐家,是我徐家的荣耀。如今小女琪儿已到适龄,待字闺中,这个……”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旁边的陪客立刻领会,起身说:“这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潘状元,徐府小姐是京师有名的大家闺秀,容貌品行都是一等,不如让老夫来保个媒,促成一个双喜临门,可好?”此话一出,花厅这下突然便恢复了生气,个个宾朋又绽开笑脸连连称是,一时人声鼎沸,几个老家伙都要起身向潘云腾贺喜了。陶玉拓望着那些献媚的老脸,退后了一步,仿佛觉得极厌恶似的,皱起眉。陶姨妈趁机又拉她,她却仍是不肯回来,任由小桌上的姑娘媳妇对她抛着白眼指指点点,并吃吃地笑。我站起身,准备过去帮陶姨妈把这执拗的丫头拉离那尴尬之地。“哈哈哈哈!”潘云腾突然大笑起来,把桌旁的人们都吓了一跳。他一边笑得开怀,一边坐着便对徐老爷一揖手:“徐大人,多谢抬爱,只怕潘某高攀不起。潘某不过武馆出身,实在无胆与徐府这等人家结亲,为此多谢徐大人美意了!”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徐老爷的主动求亲。这下花厅又落了潮,鸦雀无声。徐老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道:“潘状元可是瞧不上老夫?既然如此,又何必单单应了老夫帖子?”潘云腾一脸不以为然,说:“潘某久仰徐大人盛名,能得邀请自然不胜荣幸,为何不来?”“你!”徐老爷站起来,指着他,“状元怕是心存芥蒂,存了念想来让老夫当众出丑的吧?”“岂敢。晚辈一向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徐府,更不敢忤逆徐大人。”潘云腾又是一揖手。“好小子!你中了状元也不过七品官,就算是圣上钦点你为延绥参将,也就是个边城镇守罢了!”徐致远脸现在是猪肝色,怒言道,“当年老夫是断了你和瑶儿来往,瑶儿是我徐致远的长女,那是要入宫的!你如今是发达了,可我家琪儿又哪里配不得你?你故意作弄老夫,如此行径,实在是无赖无耻!”“只可惜,徐大人长女入宫,却未成妃嫔,而是当了女官。徐大人很失望吧,既然如此,何不再尝试一回,把二女儿也送入宫中呢?”潘云腾眉毛一扬,说。“你……你已害瑶儿在宫中受了责罚,如今还张狂到我徐府中来了!潘云腾!老夫从今而后也不必再与你好言,你乡里小儿还想将来升官娶妻,攀得别家富贵,终是妄想!这京师达贵之地,不会有任何一家女儿敢嫁给你了,老夫今日可以跟你保证!”徐老爷捂着胸口,字字厉色地敲着桌子叫道。潘云腾面色阴沉地望着他,嘴角带着大大的嘲讽。突然间,一个身影堵到他二人之间。“我今日也可以跟你保证,我陶府小姐玉拓就随时敢嫁给新科武状元潘云腾!”陶玉拓对着徐老爷,也是字字铿锵地喊道。她没有敲桌子,但是引起的震荡比徐老爷大十倍。一秒沉寂后,花厅里爆发了炸雷般的哄笑,几个小姑娘媳妇婆子笑得捶桌子抹着眼泪,男人们张着大嘴摇头晃脑地指着陶玉拓的肥硕身躯,乐得都发抖了。可是潘云腾没有笑。他宁静地看着陶玉拓,继而慢慢地站起身,把梗着脖子瞪着眼的陶玉拓拉离表情复杂的徐老爷面前。陶玉拓愤怒的脸上挂着泪痕,不愿意动。但潘云腾只是扶住她俩胳膊稍一用力,便把她整个人挪到了一边。陶姨妈见状,简直都快疯了。她走上去就用手别过女儿的脸:“拓儿,你是不是傻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话么?你知道姨丈是谁,潘云腾是谁,你又是谁么?”玉拓久久地看着母亲,两眼逐渐黯然,深吸一口气,拉开母亲的手,说:“女儿是傻。但女儿知道自己是谁。”她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潘云腾,“他原来是喜欢表姐的,娘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拓儿?娘啊,女儿身边只有这些人,”她指着周围嘲笑的声音来源,“你让我嫁给他们中间的哪一个呢?……既然如此,我谁也不嫁了好不好?拓儿此生不再要别人了。娘,请恕女儿不孝……”玉拓扬手把头上两支金钗一拔,乌发霎时垂散,一把攥进手中,又从自己腰封里掏出一柄剪刀来,将发丝抵在双刃之间,凄然道,“原本是为了表明心迹坚定才备得此物,如今心迹已无意义,我仍愿舍了这一头烦恼丝,便入那空门去。”说罢便要用力剪下去。然而只一眨眼,那剪刀便已经落在了潘云腾手中。他把剪刀握在手里,面对玉拓哭得皱起来的圆脸,却轻轻浅浅地笑起来,说:“玉拓,你怎么又忘记我说过的话?”玉拓手依然握着头发,直直地望向他那笑脸。“不管哪个姑娘,都理当爱美,值得漂亮衣服和精致首饰来配;不管哪个姑娘,都理当可爱,笑脸是为了取悦自己而非他人;不管哪个姑娘,都理当自信,你前头并无哪一条会是绝路。这些都是你去年曾认同了的话,玉拓,”他敛起笑容,背过双手去,倾下身问她。“那你现在这是要走哪一条路?”玉拓咬着下唇,忍住哽咽,说:“我,我本是想要走有你的那一条路。”然后垂下头去,再也控制不住地泪雨滂沱。陶姨妈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心疼地拥住女儿,也不由落下泪来。潘云腾看着抱头哭泣的母女二人,又转身环视无语的众人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到久久不发一言的徐老爷身上,淡然道:“徐大人,看来晚辈比你保证的有福气。多谢今日款待,晚辈先告辞了。”说罢走到陶玉拓近旁,看了陶姨妈一眼,拉起陶玉拓的手便往外走。陶姨妈放开了原本抱着女儿的手,一边望着那往徐府大门远去的两个人影,一边以手中的丝帕捂住了自己泪涔涔的脸。 第二十一章 暖阁 热闹的酒席在主客拉着陶小姐落跑之后不久便散场了。宾客的尴尬程度虽然比不上徐老爷,但也都无心恋战,打打圆场草草拜别。后来听说徐老爷被气得不轻,乃至于三天都不肯出门。当然,也有人说,他其实是在想对策对付这令他大失颜面的新科武状元。我当时并未去追陶玉拓,而是扶住陶姨妈,跟徐夫人请示一下,便到了徐府的偏厅坐下歇息。她慢慢平复了情绪之后,整理仪容,向徐夫人告辞。我送她回到陶府,陶玉拓并未回去,但她的贴身丫鬟素枝守在门口,对陶姨妈说潘云腾来告知过,他在安抚玉拓,并在日落前会将玉拓送回。陶姨妈也没有别的选择,便回府内去了。我则谢绝挽留,坐轿回到了文府。红珊就在门房,见我回来了,指指前厅。一个小太监正站在文府前厅的门外。我走上前去问:“公公可是在等我?”那小太监行礼,说道:“宣宋掌籍乾清宫东暖阁见驾,即刻。”乾清宫?我行礼说:“领旨。”他看着我,面无表情说:“请尽快。”然后径自一甩拂尘走了。我看看天,日头仍在西南方高挂,毒毒地晒着头顶。府里的男主人一个都没在,院子里也都静悄悄的,唯有偶尔的凉风带动柳枝沙沙作响。红珊帮我重整仪容,洗面,换装,梳头。我收拾好以后依旧是乘了轿子去宫城。如今一靠近宫城,便念念想着徐瑶,她必浑然不知刚才之事,仍然忙碌在尚仪局、书库和宫闱间。我无法确定潘云腾到底什么想法,我如今只希望他不要增加陶玉拓的伤心。但见他方才酒席上的一番表现,我想,我或者暂时可以不用担心了。过钦安殿、坤宁宫便是乾清宫了。这里是皇帝的寝宫,尤其东暖阁平日里我是不能去的,我距离过这里最近的位置,就是西暖阁御书房。在宫门口我见到一名御前牌子,恰是上次泼茶事件的那一个,他见我到了,行礼,示意让我跟他走。当快到了宫殿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回身对我说:“宋掌籍,陛下病了两日,体力不如平时,请特别注意言行。”“陛下病了?”我意外地问道。昨天徐瑶告诉我今日开假后,我很早就忙完离开尚仪局了,并没听说皇上生病的事。“是。昨早上起来就感觉不适,午时让御医瞧了,是染了风寒。本无大要紧,但今早仍抱病早朝,回来后便愈发重了,现在乾清宫东暖阁内歇息,只宣宋掌籍觐见。”他想了想,又嘱咐一遍,“切勿使陛下伤神激动。”好,敢情连太监们都认为我整日是不贪财不好色专以气人为乐的,不过我好像是有那么一次两次把皇上给气着了,虽然我认为那并不都是本人的错。我无奈地点点头。他便引我入了大门。东暖阁比起西暖阁的书卷气和各种加急文书造就的紧张气氛而言,似乎确是适合居住的环境。室内宽敞明亮,桌椅罗帐装饰皆色调柔和,没有大龙案,但有一张琴桌在里头,上面摆一张古琴,一只宋姜铸铜香炉,烟气微缈。“陛下,宋掌籍到。”御前牌子嗓音放轻,在内室的群青色罗纱帷帐外报道。内里一阵书页合拢之声,“唔。你下去吧。”皇上的嗓音沙哑,语气也不甚明朗。那御前牌子对我使了眼色,欠身退去了。我拿不准是在原处行礼还是进去时,听得他在里头不耐烦地道:“还不进来。”我便挪步进了内室,微垂着头,对坐在垂帐龙床边的人跪下行叩首:“臣妾叩见陛下。”他不回答。我能感到内室的窗子也开着,外界午后的热力游移入内,知了有一声没一声地鼓噪,这室内通朗之间又弥漫着夏日特有的花朵清香,十分宜人。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不能确定自己待在什么地方,面前是谁。这里是森严大内,皇帝脚下,可我居然觉得舒服,我一定是脑子热糊涂了,便忍不住甩了下头。“甩什么头?”他突然发出一声笑,继而咳嗽了两声,说,“起来吧。”我站起身,立到一旁。想要问问他的身子,却觉得身份太过不合宜,没有开口。“内宫的书库可整理好了?”他啜水的声音。“回禀陛下,尚未。大概还需要月余。”我回答。“潘状元为人可好?”我诧异地停顿了片刻,答:“臣妾不解陛下圣意。”“你不解?”他又咳嗽一声,“据传你与潘云腾交往约会,可是真的?你还有何不解?”原来是这个。我不卑不亢回:“臣妾的确在外见过潘状元,但臣妾自问心无愧,他人言语出自他人口,臣妾无法。”“嗯,说得有理。”他放下瓷杯,沉默了一会,说,“你过来。”我走过去,便不得不看着他了。这一看之下,又是一种意外:不过数日未见,皇上便瘦了一圈,脸颊开始凹进去,颜色也不再饱满润泽,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无惮而洞悉。“陛下……”我叹了口气,“万望陛下保重龙体。”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朕看起来果真那么糟糕?”“是很糟糕。”我点了一下头。他笑了。这笑容平和清澈,没有威严也没有苦涩。我心里升起疑云:上次离开时,他真的很生气很生气,为了我的拒绝。现今他就已经不再气了么?他难道有了什么别的念想?“你脑袋里能不能少想一些东西,多准备一些实话给朕呢?”他看见我的表情,收敛了笑意,说。被他再次看穿心事,我颇尴尬地回答:“臣妾没有多想,只是觉得……陛下不再生气了,臣妾内心稍安。”“谁说朕不生气了?”他声音一沉,在我错愕之际伸手拉过我的胳膊,我便受力被拽坐到他身旁。龙床很柔软,可我如坐针毡。“陛下……”即便他病着,力气也在我之上。我挣不开他的手,又不能对天子使对付歹徒的那招,只好请求,“陛下……请勿为难臣妾。” 第二十二章 离宫 “朕为难你何事了?”他的目光全然不像他的手那么强硬,而是温存柔和,带有湖水一般粼动的波光。我咬咬嘴唇,努力镇静下来,不再挣扎,直视他双眼道:“臣妾不是妃嫔。”“那是你不肯受封。”他仍然淡定地望着我,“朕不会勉强女子。”“那陛下现在又是在做什么?”我反问。他听我这么说,却双眸轻眯,暗哑调笑道:“你说呢?”我冷冷回答:“陛下在做的正是‘轻薄’二字。”“朕还以为自己一直以来所对你做的是‘宠溺’二字,原来竟是‘轻薄’么?”他低头浅叹道,“既然如此……”我感到他的手松了,立刻想起身闪开,不料他只是迅速将手挪到我的腰后,而另一只手则竖起食指抵在我唇前,说:“休要讲话,璎珞。”他的脸距离我的只有两寸而已,我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觉。只鼻嗅到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气和药味混合进他身体奇妙的味道,皮肤感知到被一种发烧之人身上特有的热量所笼罩。他略有血丝的眼中此刻并无半丝戏谑或威吓,却是灼热而专注地正逐一扫过我的发,额,眼,鼻,腮,口……“陛下……”我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不知是紧张还是惧怕,只觉得浑身开始汗涔涔。“不要动。”他缓之又缓地在我面前闷声微喘,低声道,“让朕再好好看看你吧。”我怎么可能不动,这情形于我太过不利。我的腰被控在他臂中,而脸就在他面前。不,现在不仅仅是面前了……他双眸带着隐秘的需索火焰深深望进我的眼,目不转睛。继而微微歪过下颌,将脸庞慢慢地靠近、靠近……我不住往后退,却因空间有限,仰了几分便再无后路,只得伸手去推住他胸口,但他却像早有所料般已经施力在胸膛上,在受推拒的一瞬间便将我压在了龙床柔软的樱草色褥垫之上。我清楚听得他的喘息,带着那胸中压抑的沉郁病气。他蜻蜓点水般抚过我的脸颊,再次将唇靠近。我忽然想起在云梦山,无边的云雾林涛里,那一刻,文禾初次轻柔而湿润的吻。我闭上眼一秒,然后看着他,平静地道:“陛下,再往前一寸,便无法回头。”他停住了。我以为这人又要开始发脾气,但他没有。他只是又盯着我看了一刻,深深吸入一口空气,似乎要控制眩晕般静止了半晌,继而直起身子,起身的同时也把我拽离了龙床。我立刻顿首礼道:“请陛下……”“慢。”他打断我,沉吟一下,说,“你与朕都当知道一件事情。朕当知道的事情乃是‘不可强求’四字,那你可晓得你当知道的是什么?”“臣妾当知道的是,陛下素来的恩赐抬爱。”我回答。“朕还以为你并不清楚。”他仍深深相望,苦笑一声,“你既然明白朕疼你,那便够了。只是,朕仍想知道,若当初你先遇到的是朕,又会如何?”那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会先遇到我,除非他是镜的拥有者。我抬头看着他憔悴的脸,答道:“文禾对臣妾表白之时,说的是他爱臣妾。皇上呢?”他想了想,眉头微蹙,张了张口,最终没有回答。“皇上说的是‘想要’。臣妾了解,皇上只能说想要,不能说爱。可是,臣妾要的偏偏就是爱,皇上要如何给得?”我望着他一瞬间落寞的表情,狠狠心,说道。“……朕十分明白。”他苦涩地边说边侧过脸去,把目光投向窗外,“所以朕不为难你了,璎珞。只是,你可还有什么要求么?”要求?这时候让我提什么要求?我一头雾水,但既然如此,机不可失……我抿抿唇,空首礼道:“臣妾请去南京。”他依然看着窗外湛蓝明亮穹中那些轻柔的流云,久久都不发一言。我不愿再去琢磨他那紧绷的表情和微抖的眼眸,只静静等着回复。“朕本来就是要放你走的。只是没想到,你即刻就要走得那么远,呵呵。”他笑,终是回过头来,“平身吧,以后你不再是宋掌籍。”“谢陛下!”我再次顿首,起立,仍不敢相信自己这么轻易就自由了。但转而又想起方才他拥着我时的那句“让朕再好好看看你”,突然明白,其实传我来之前,他就已然是打定主意了的。“山遥路远,世事动荡,但望保重。”他稳稳坐在那里,语气与他的姿态如出一辙。那双冷静平和的眼睛并无任何痛楚流露,但我却注意到了他紧紧抓在手里的那方袍角。“民女就此拜别陛下,也恭祝陛下安康如意。”我慢慢地行礼,起身。在他不可言喻的目光中无声地后退出去。“再会了,璎珞。”在我已看不到的帷帐之后,他轻轻地说。我从乾清宫出来,便奔尚仪局。但是,我的速度显然没有传令太监快,等我到了尚仪局,两位尚仪已经站在屋子中间等着了。她们俩脸上并无什么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拿出了一道刚刚送达的简单手谕,宣读一下“兹令尚仪局宋璎珞掌籍免职除籍,即刻出宫,钦此”就得了。我走走形式叩谢圣恩,便算自由身了。我并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和带走,那些日用琐碎都是宫里提供的,但我很想再见见徐瑶。仿佛知道我的心意似的,徐瑶立刻出现在门外。她看了看两位尚仪,过去说了几句话,便出来对我道:“我送你出宫吧。”我和徐瑶往宫门去,躲着太阳走在高大宫墙的阴影里。我瞅瞅她如秋水无波的脸,道:“璎珞此去不知还能否相见,多谢徐典籍这些日子的照顾,璎珞衷心感激。”“不必客气,且不说我们有点熟人亲戚关系,就算没有,我也还是会喜欢你,照顾也是应该的。”她微笑回答,“你如今要走了,其实是好事,虽然我有不舍。”“我也有。”我和她对视一眼,都笑了。她再也见不到潘云腾了,我很清楚,但我并无可怜她之心,却更多是敬佩。这敢爱敢恨,不卑不亢又有坚忍的女子,世间几多?她又沉默着走了一阵,说:“宋姑娘,我仍想拜托你一件事情。”“但请直言,我会尽力。”我说。“你是知道的,我的表妹玉拓也喜欢那个人。我如今在宫里,一生如此了,但若有可能,”她看着我,“我是说,若你觉得他们有可能,还请帮忙撮合。我那表妹虽然身形生得不如意些,却是真正的好姑娘,有肝胆,有才德,如果那个人并不嫌弃她的容貌,他们其实很合适。”“这个……”我回去就得看看那两个人到底闹的是哪一出才是。可是,徐瑶所拜托我的这件事情,倒让我愈发为她难过了。“但如果他嫌弃玉拓容貌,那他也配不上玉拓的心,便算了。”她接着说,“我也只能跟你说一句罢了,如有可能,还请稍加费心。”“璎珞记下了,徐典籍放心。”我见她如此,也只好应承下来。“多谢。”她又是一笑,继续往前走。在宫门口最后一次使用牙牌,然后交出。又与徐瑶依依道别之后,我走到了宫城大门外头。虽然我站的这地方依然在高而厚的宫城墙阴影之内,但以往的压迫和郁结都不见了。因为我自由了,因为他终于决定放我走。那张消瘦脸还留在我的脑海里,连同那不带微澜,冷静平和而暗自控制的最后表情。再会,或者永不再会……请兀自珍重。我站在冰冷肃穆的宫墙脚下,对着乾清宫的方向,只心默言道。 第二十三章 锦绣 因了这一件举府惴惴数月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文老爷子破例晚上邀我一起吃饭。未来公公一直很注意避嫌,但今天,他是真正的高兴。“你去南京可带着红珊和翠珠,家丁带两个也好,去了南京,文禾那里也有长洲文家的人过去照应着,不会缺人。”文老爷子眉头舒展,喜逐颜开。“我带红珊就够了,若是官船,文府配两名男丁也就足矣了吧。”我也被他的笑容感染,愉悦回答。文老爷子放下筷子,望着我,说:“官船?你尚不知道陛下为你派了一条船么?”皇上派了一条船?他没有说过。我心一揪,说:“他只说让璎珞离宫,没有说什么旁的。”文老爷子点点头,道:“路途上并不安生,陆路水路都难保不遇上麻烦。如今流寇盯的便是官船,陛下派的是扮成商船的官船,还在上面安排了若干护卫,这些护卫有些还是御林军中的。此事有违律令,所以是陛下亲口单独对我交代。璎珞,”他叹口气,“陛下想得周全,你却仍要小心。你们行路不比文禾,他是男子且小时学过防身之术,日夜兼程也不在话下,而你,要去南京至少个把月,万事要谨慎啊。”文老爷子并未追问陛下何以对我有特别安排,而是告诉我,安全第一。这文家的男人,都如此敢于交付信任的么?我点头道:“璎珞谨记,文伯父请放心。”“好。老夫不罗嗦了,小娃儿,”他微笑着举杯与我轻碰,“后天启程,老夫在此预祝你一路顺风,早日与文禾相会。”我谢过文老爷子,饮尽此杯。第二日带了红珊去往陶府辞行,也是为了看看玉拓情形。我刚由门房进去,就见陶玉拓正悠哉绕照壁出来,笑吟吟地道:“恭喜璎珞姐姐要去南都和姐夫相会了!”“这丫头嘴一日贫过一日了!”我摇头,“那我是不是也该恭喜你点什么?”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有戏。陶玉拓乃拉着我胳膊往里走:“我们进去说。”到了前厅里,只见陶姨妈正交代几个婢女事情,她见了我,点一点头,又说了几句,便遣走了婢女上前来道:“玉拓,你又紧紧拽着璎珞做什么?”“这是我的救兵和判官!”玉拓努努嘴,“娘,你且让她说说,我们要不要去汉中?”“你们要去汉中?”我惊讶。陶姨妈无奈瞥了玉拓一眼,对我道:“璎珞,那潘云腾如今是延绥参将,延绥乃九边重镇,他这一去赴任,便绝少机会来京了。玉拓要去延绥,我不应,她又说要去汉中,好歹离他近些。”“这……这潘参将跟玉拓是要……”我望向玉拓。“璎珞姐姐,你别瞅我,他没说要娶我。”她一脸委屈地说。“这孩子!”陶姨妈拉了她一把,对我说,“潘云腾确乎没明说要迎娶我家拓儿,但他的意思也很明白了:只要拓儿愿意,他随时提亲。可拓儿偏认个死理,非要他主动提娶,说男子应当求而婚。明明是她追着人家,如今又摆谱。这也就罢了,毕竟拓儿也是有身份的小姐,可这潘云腾也不再提亲事,她却要追随过去。这叫什么事儿!”我真的很努力忍住想爆笑的冲动,差一点就开口问玉拓:你也是被那镜子骗来的么?为何满脑子思想居然如此现代!我问陶姨妈:“潘参将现在何处?何时启程?”她答:“还在聊馆。玉拓说他当初选住聊馆,就是因了聊馆离我府近些,这人怕是一早就算计好了玉拓会向他表情。”她无奈地指指女儿,“这傻丫头。潘云腾三日后启程,是在你离去之后了。”我原本只道潘云腾住聊馆是因为离徐府近,可是我没刻意思量过,其实他离二府几乎一样近,甚至跟陶府之间还少一个街口。想来他是早知玉拓心思,故意给她机会的么?我望向玉拓。陶玉拓装作扭捏的样子,眼神里却藏不住明澈欣喜。看来这两人也就是时间问题了,如此这般,此去南京也少了一份挂牵。我与玉拓又一番互相恭喜打趣,直到把陶姨妈也逗乐为止,方才告辞。二人依依不舍送我至门口,玉拓送我一对血玉平安符,又抱了我一刻,差点再次把我弄窒息了,幸亏红珊巧语拉开了她。终是告别。离开陶府,我们又往桃花渡去跟宁家人告别。之前让人送信过来说上午来访,估计这时应该宁家人都在了。等我出了轿,和红珊迈进桃花渡店门,才发现,这里不止我估计的那几位。一层堂上迎过来宁超夫妇寒暄,兰绛往楼上一指,我看到二楼正中最大的那间雅座门口,宁蔻儿着一身梅红罗纱襦裙正拉着程丹墨的袖角不依不饶说着什么。而隔过三间雅座,在卷起的湘帘底下直直立在栏杆旁的,正是潘云腾。我登上二楼,宁蔻儿方才放开一脸无奈的程丹墨笑嘻嘻走过来道:“亲姐姐你可是来了!”这口改得真是快啊。我与她数日前因潘云腾的事见过两回,也是匆匆的,一直都没有机会聊一聊,如今又要走了。这日子过得真快。我说:“亲妹妹好等,我来迟了。”程丹墨捂着腮帮子说:“牙可是倒了!你们亲姐姐亲妹妹聊,我先去后厨看看那个——”“慢着!”宁蔻儿手疾眼快又拽住他袖子,“哪里去?我正要让璎珞姐姐评理!”我的天,今日我是判官命么?怎么到了哪儿都让我评理?程丹墨对我一脸苦笑,笑得真比哭还难看七分。“姐姐,这小子当初行纳采时,有没有家礼告庙这我不晓得就不说了,他爹爹与他和媒人宾者来我家,那媒人兼执雁携雁入左门时摔了一个大马趴我也不说了,可是那雁居然是假的,是野鸭子混的!你说这亲可能作数?”宁蔻儿咬牙切齿地问。“不是这样!那雁是假的我当初也不知,都是媒人买的。后来我知错了,要换再行礼一次,她却不肯!后来我父亲离世,我要守孝,这事便放下了。明年期满,我说亲事订在三月,她又不肯,说亲事不作数!苍天啊……”程丹墨抬起袖子假装抹泪。红珊在我后边已经笑出声了。我看看宁蔻儿,又看看程丹墨,再看看楼下根本就懒得搭理这两人的宁家夫妇,不由叹道:“亲岂是这么容易娶的!”此话一出,他俩突然都不作声了,直看着我。我意识到他们是以为我在说和文禾的亲事,因笑道:“别多想,我看你们二人各退一步,反正还有时间,连书兄再好好补一次礼,蔻儿就应了吧!本是好事,何必呢?”“宋姑娘,你真真是贴心人!”程丹墨热泪盈眶就要作揖。宁蔻儿鼻子里哼一声,说:“罢了,璎珞姐姐都说了,我便让你补礼,这回再错,我便要你把那大雁活吃了!”说罢又换上一张柔媚笑脸过来挽我,“姐姐,走,咱们去吃酒吧!”我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看程丹墨。他从袖子后头探出半个脑袋,对着我笑得一脸灿烂得意。入了大雅座不久,宁超领着潘云腾进来了。方才我问宁蔻儿,她说潘云腾及第后曾在桃花渡宴请舅父亲朋,宁超因此结识新科武状元,因知我也相识,今日特别去聊馆邀请他过来一并饯行。潘云腾仍是不卑不亢地行礼,到我面前时说:“姑娘去过陶府了?”“刚从陶府过来。”我回答,“玉拓看起来不错,她说要去汉中。”他眉心一蹙道:“不可。她必须留在京师,汉中战事不定,民不聊生,此时去往绝无好处。我会劝她的。”我还待说更多,却觉得环境不十分合适,便点点头不再说了。宁蔻儿叫人一一上了菜品,招呼哥哥嫂子和潘云腾入席。她对潘云腾毫不见外,照顾妥帖,而潘云腾也不拘小节,虽不甚有笑容却也轻松自如。只程丹墨瞪着眼睛坐在一旁无插嘴之地。即便如此,酒席仍觥筹交错地进行着。中间宁超还安排了一层的歌舞戏段,把个离别之意却弄得欢欣热闹,冲淡了许多愁绪,我十分感激他心意,敬酒再三。饯行酒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完,宁蔻儿也跟陶玉拓一般忍不住抱了我一刻,但是这次感觉就轻松多了。我越过她的肩膀看着一楼空荡荡的戏台,想起了胡黾勉和清歌。曾经一度,这里缭绕着胡黾勉悠远深长的箫音和清歌宛转柔滑的歌声。宁蔻儿的笑容,程丹墨的插科打诨,宁超的礼貌和兰绛的温柔目光,还有玉拓……那些锦绣一般的日子也许一去不复返了。潘云腾与我一同出了桃花渡,在我轿前道别。我便问了席间没问成的话:“潘公子,你说过你无心儿女情长,如今你可是真心待玉拓么?”他像是早料到我的这一问,不紧不慢地回答:“在下并不认为自己适合成亲,国事堪忧,性命旦夕,如何照顾妻儿?所以在下不会在战事平息前向任何姑娘提亲,玉拓姑娘有心与我乃是潘某福气,潘某若无真心,也不会许下重诺。只是潘某了解她脾气,宁是有心也不服,不会主动开口要我娶她,这也正给了潘某安心守战一个条件。但姑娘且放心,在下是当玉拓为未婚之妻,不会欺瞒她任何也不会负她,来日若她有心他人,我无二话;若我有终幸存命得见太平,必然娶她进门。”“那玉拓也只认你一人,怕是不会再改了。只是这等待无边无际,也是折磨。”我无法告知他这等待会有多漫长,漫长到他们一生也等不到头。他点点头,却露出一丝笑容:“忠孝尚难两全,何况儿女之情乎?这几日在朝中讨论战乱局势,两日后只身往延绥重镇,怕不得送姑娘南下了,还望姑娘保重。”说罢行礼。“潘公子也多多保重。京师一别,愿太平之日再见,能喝上你与玉拓的婚酒。”我不无难过地回礼,在他颔首之际转身钻进轿中。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冬至节,偶编了个帖子http://groups./bulo/ShowArticle.asp?idWriter=0Key=0buloid=4074ArticleID=188042祝各位冬至愉快! 第二十四章 启程 直到邱总管把两辆马车都安排得满满当当,我才知道去南京竟然要带这么多东西。本想减去些长物,可是当邱总管把单子拿给我一瞧,我才看着这些吃穿用度林林总总密密麻麻罗列的阵势,不得不承认是一个都少不得的。我执意只带红珊一个婢女,另外两名文府家丁李韶和冷广两人是邱总管琢磨半日定下的。李韶二十三岁,本是邱总管身边小管事,心细能文,统筹力强,邱总管忍痛割爱。那冷广年少些,则是有一身好武艺,虽偶尔毛手毛脚些却很忠实,乃是文府的护院之一。我在清晨出门,红珊把随身的包裹放进我们要乘的那马车车厢里,然后又出来陪我跟众人告别。文老爷子去上朝未归,留下话来让齐之洋送我们去通州,在大通桥转乘船,从大通河便循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这是我到大明之后,第一次离开京城。前日给文禾写信的时候,内心充满期待和激动,现在却增加了一种忐忑。对我来说,思念是容易令人软弱乃至绝望的东西。思念太久太远,总是容易伤神伤身。我早就学会把思念分散,分成吃喝玩乐、读学游历等等所有可以占用时间精力的细碎部分,用以缓解那伤和不安。如今万事身后抛离,只往南都,我终于可以开始正视这思念二字。从北京到南京漫长的路途中,希望一切顺利才好。当我们抵达南京时,恐怕应该已经是七月了。文禾,我终于是要见到你了。李韶把马车赶得急且稳,即便这样,到了大通桥的时候也已经是下午了。远远看到码头停泊数条船只,基本都是明代常用的平底漕船。待到近了,李韶将马车停好,招呼我们下来,方才叫冷广去紧挨岸边停靠的那一艘船头挂着镶绛红边赭黄旗帜的商船。那商船长不过三丈余,七八成新,船楼不比画舫,十分简单粗闭,但比别船似乎更多一层加固。冷广往船头一站,里面出来四个伙计打扮的年轻男子,二话不说过来开始卸行礼往船舱里搬运。李韶把马车交给齐之洋和随来的一名文府家丁,随即让我和红珊跟着冷广登船。我跟齐管事告别,又听他几番嘱咐,嗯嗯啊啊答应了,方才上得船去。船舱里偏暗,眼睛用了一会才适应。只见舱里桌旁正立着一名身材高大,穿靛青直綴,头戴软脚幞头的男子。他的表情阴晦正如这船舱之中的光线。冷广上前揖手道:“在下文府冷广,送文府宋璎珞姑娘到。”那男子并不挪步,只对我一拱手:“宋姑娘辛苦。在下彤戟,此番路上安全由在下负责。姑娘启程后白天可在后舱歇息,晚间请移步船底内舱,以防万一。”还真是复杂。我回礼说:“多谢彤公子考虑周全,璎珞记下了。”他语气很冷淡,直起身子说:“请勿称在下公子,在下不敢承受,唤彤戟便是。”我见他这么不客气,也就利索地回应:“好,彤戟。一路有劳。”他略一颔首,转而对冷广说:“你等随从可住左侧中舱,中舱后舱用来放姑娘和你等的行李,具体由你方自行安排。半个时辰后先驶离大通桥,天黑后再停靠。厨娘到时会知会晚饭,有事叫我,我就在此舱。待会出去时请让我属下把旗帜撤掉。”冷广显然也感觉到了此人的不善,回答:“我等这就去安排。”然后对我道,“姑娘,先去后舱吧。”我便对彤戟一欠身,出了这间舱室的门,跟随冷广从船沿通道上往后去。沿路果然看到还有一中舱在前后舱室之间。后舱比前舱略小些,摆放一些简单的桌几案纸,古琴书架。舱壁的窗户是双层,里层为木格糊纸,外层是无格木板,用来封闭。很快,李韶进了屋来告诉我船要离岸了。他们把我行李交给红珊打理,然后问我还有什么吩咐。我坐在圈椅上略想想,问道:“你们二人可知道那彤戟来历么?”李韶说:“老爷临行交代,这船的护卫乃是御林军左卫指挥使,领四名亲信属下。但我见这彤戟指挥使仿佛不甚乐意的样子。”“他何止是不乐意,简直是有怨气!”冷广接口说,“刚才我就把装衣裳的木箱没拿稳磕了他外舱壁一下,他便斥责我要把船凿破了。我觉得这船结实得很,哪里就那么容易破!分明是撒气呢!”皇上居然派了他自己的护卫给我,这的确是过分了,也难怪彤戟满腹不服。这战乱危急的日子,居然让他离开职守乔装改扮商人,去送一个刚被削职出宫的女子南下,他搞不好都恨死我了。我苦笑着对这二人说:“你们也别介意,这大材小用么,材肯定是委屈的。他愿意发发牢骚就由他,我们只管行路就是,到了南京他返回京师,我们也就不必再与他交往了。”“只要姑娘不介意他态度,我们是无任何意见的。”李韶点头道,“姑娘也行了一天了,先歇歇吧。等到晚饭弄好了,我们来知会就是。”冷广也点点头:“姑娘安歇。”然后随李韶开门出去了。红珊去关好了门,回来拿了桌上茶壶摸摸:“这茶温正好,看来彤戟也就是嘴上说说,该做什么一样不偷懒。”便倒了一杯绿茶来递给我。我让红珊自己也倒一杯解渴,然后边啜着茶,望向窗外暮色中流淌的河水。这正是“半江瑟瑟半江红”时候,夕阳已然落下,水腥气弥漫满舱。红珊把两口装少量书籍和日常器物的箱子打开,一一摆放于书架和桌上案上。放好之后把香炉的隔火拿开,放进一块芙蓉甜香燃了,去除舱室里的水腥霉气。当她转身去铜盆里濯手时,却不由身体一晃,赶紧抓住窗棂站稳。我望着慢慢开始后移的岸边景物,说:“红珊,你看,船行了。” 第二十五章 官船 日行夜栖,船上的日子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快一些。这艘船是隐形双层船楼,也就是说,下层的船楼有三分之二是在甲板之下的,那露出的三分之一,白天也是封好看不出来的。而二层船楼则比普通的单层船楼要高出一截,从甲板要两级木质台阶登入。船楼舱室一层二间,二层四间,都比较低矮,彤戟的身高差一点就能碰到顶。这船上有我和文府人共四,彤戟及属下共五,此外船工一,厨娘杂役一,统计十一人。在登船第二日他来我舱内时,我才得在日光下看清他容颜:一个男人生成如此秀丽容貌,忒是女子也要心惭!他体格健壮修长,乌发如漆,目光如炬,但就是一张细腻清鲜得几乎不像个男人。我看得略呆了,他却微微红了脸,几乎是压着怒火瞪了我一眼冲出去了。我和红珊相视而笑。自那之后,彤戟每日早晚各报道一次,问我需要,并查看舱内一番,除此之外,想让他多说一个字也难。船在水上行了约十日,晚上停靠在淮河与运河交汇处不远的岸边小码头。我和红珊刚回到一层内舱里,就听得船上面一阵骚乱。红珊刚待想凑到门旁听个明白,舱门就被从外推开,冷广跳了进来道:“有麻烦了!”我问他详情。他把门关好,焦虑道:“外面一拨自称是聊城县县令之子及家眷的人要上船南下,说是要把咱们的船征作官船。”“了不得了!家眷冒用官宦名义征船就够离谱了,现下皇上派的官船也要被征,这县令胆子可不小。”红珊不无讥讽道。“彤戟正在跟他们交涉,我看再几句不对搞不好他们要动武了。”冷广不好意思地说,“他们肯定不是彤戟几人对手,不过李韶让我在彤戟面前不露武功,我却怕我忍不住手痒呢,所以他就把我推进来保护姑娘了。”我示意他们别作声,自己去把内舱门打开,耳朵贴着外舱门听甲板上的动静。“废话!尔等是不识抬举吧,多少商船想让官家上官家都不稀罕,上一个官家然后以官船名义行进,那税费是全免的!求之且不得,宁敢拒之?”一个年轻男人沙哑的嗓子很不客气地喊叫。“我等今日乃是送老爷家眷归省,不是运货,所以不希望有外人共乘,实在是不便。加之我们这舱小且少,都已经满员,还请见谅!”彤戟的口气倒是很谦和,他跟我说话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那就挪一挪嘛!你们这一共也有四间舱室,我们只要一间就可,如何?”那男人好像施舍了莫大恩惠般说道。“实有不便,还请公子海涵。”彤戟应该在行礼。“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个半男不女的小子,敢在老子家地上撒野!”那男人恼了,喊了一声,“少废话,给我上船!”后面几个男人声音附和着,就一阵凌乱脚步靠近。“公子如此无礼在先,就莫怪在下不客气了。”彤戟的声音变得冷冰冰,也许是因为那不知死活的家伙说他半男不女。同时我听见一声金属霍然之音,如刀剑出鞘。那杀气透过门缝也能感受到,我想县令之子也应当是愣了一下。话说侠客并非人人可做,因官府也是不允许随便佩刀剑满街乱晃的。这聊城县令之子本想欺负商家,估计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了钉子,还是个硬钉子。但他仍无退缩意思,即刻便招呼手下跟彤戟一方混战起来。一时间双方叮叮锵锵好不热闹,甲板上足音乱踏,惊恐吃痛之声不绝于耳。我不太担心彤戟吃亏,但如果把县令家眷伤了,那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彤戟等人的身份是绝密的,一旦暴露,皇上势必十分为难,文老爷子也不好进退。过了大约一炷香,那打斗声便忽然因一声哀号停了下来。那哀号是县令之子发出的:“妈妈呀!——我的耳朵!血!血!!”“你耳朵还在,不必惊慌。”彤戟满不在乎地说。“少爷!老爷派了衙役到了!”另一个男人喊道。“好!把这船给我扣下!别让他们开跑了,等明日我……哎呦,叫我爹好好教训这帮下三烂破落户……哎呦……我要回家——”这声音说着就退远了。甲板上彤戟立了一刻,继而调转方向,脚步朝船头去了。冷广在我身后说:“姑娘,我出去看看?”我说:“这船怕是已经被围起来了,这会子出去,正被看清。你先把那侧窗开一道缝看看外面情形吧。”冷广答应着,跑去舱室壁上轻轻打开侧窗。看了一会说:“是有官兵在,不过天黑得很,彤戟把船楼二层灯都灭了,看不清人数。我想我从舱里出去他们也看不到,姑娘,我还是出去看看。”说罢来到舱门口,小心地拉开门,一跃出去。过了半柱香,李韶敲门进来,说道:“彤戟离船了。”“他怎么可以抛下我们?”红珊问。李韶摇头,道:“不,他说去想办法,让我等在此等候。他趁夜色离船,但他的四个属下仍留在船上,我让冷广待在他们一起了。姑娘,”他转向我,“我想彤戟是去找救兵了。”“这里是东昌府境内么?他能找谁呢?”御林军整日待在大内,地方事务他如何操控?“姑娘,想也是枉然,只有等他回来了。”红珊宽慰道,“他既然去,就是有把握,不然便是硬夺船而行也不至于主动离船啊。”李韶点点头,说:“我也先出去了,姑娘,你们歇息吧,那些官兵无令不会轻易上船的。他们会守到天明。”我点点头,待他走出后将双层舱门关好。而事实证明,彤戟绝非等闲之辈。第二日清晨,我刚迷糊一会,就被红珊叫醒:“姑娘,彤戟回来了!”“情况如何?”我接过湿巾子擦脸,问。“那聊城县令也来了,他们一同到的码头。然后官兵不但都撤了,那县令方才还给彤戟赔礼呢!”红珊笑眯眯,“县令还要当面给姑娘赔礼,结果彤戟说姑娘安睡未醒,不与见客。那县令脸色难看得紧!”这时敲门声响起,红珊去开了门。彤戟从甲板走进来,四下检视一番:“可有异样?”“全无异样。彤戟,你辛苦了。”我看着他濡湿的领口,觉得有一丝歉疚,便说。“事情经过姑娘都知道了?”他仍是面无表情,刻意臭着一张秀气的脸。“我只是不知,你如何解围的,昨夜?”但我知道他必然是苦奔了一夜。“唔。”他终于肯扫我一眼,“我去找东昌府巡按蒋彤戈,然后他找了知府史大人,如此而已。”“你连夜跑去东昌府了?”我惊讶,等等!——蒋彤戈?彤戈?彤戟?他不耐烦地说:“我半路弄了匹马,自己跑个来回还不累死了。无事我先退下了。”说罢走出门回甲板去了。“他很不高兴,早上回来发了两通脾气了。”红珊拿了妆奁盒子给我,说。“这人脾气和容貌反差也太大了。”可我却觉得这并不让人生厌。“大约是为了此行仍是不得不向某些人暴露了身份吧,他非常不悦。”红珊取出镜子来,笑道,“可红珊以为,彤戟是很好的护卫。”我想起方才他汗湿透了的中衣领口,不由轻叹一声。我相信他是好护卫,即便没有此事。不为别的,只因他是皇帝所亲自指派,这已经是万无一失的保证。我们离京师越来越远,离南京越来越近,而我的预感却有了不一样的跃动,就如同这水上薄雾,望得见,却识不清楚。 第二十六章 流寇 自从在东昌府被扣船一次之后,彤戟他们便愈发小心晚上停船的地方。前后无着的码头不停,有可疑船只的码头不停,太过繁忙的码头不停。这一来停靠的时间就不那么固定,好在船工许老大是跑惯了京杭运河的,不但水路熟畅,转段、过闸分秒不差,且几乎大小码头了若指掌,每日总归能找到一个合适停靠点过夜。他的妻王氏三十开外,是船上的厨娘和杂役,热情有礼,但烧的菜实在不敢恭维。数日无事。我们逐渐从窗外流入的空气中感受到了属于近南方地区的湿润,连两岸建筑和树木也分外不同。我与红珊白天里在二层船楼练字读书,在王氏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去帮着制饭食,浆洗衣裳。红珊一开始极力阻止我去,我说这船上就我们三个女人,还非分个三六九等过这旅途,多么无趣。入文府之前,我不照样是自理而生的么?红珊见我执意,也不坚持了,尤其是后来发现我做饭明显比王氏能入口,更是无任何反对意见了。但彤戟仍然是寒着那脸,例行公事。只要我们白天不乱跑,晚间乖乖待在内舱,他便无话。不过自昨日起,我发现他的眉头开始拧起来了,看得人脑子也跟着纠结。我叫红珊去问问李韶和冷广知道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却也只是摇头。是夜,许老大准备在前面二里处码头停泊。我与红珊入了内舱收拾床铺准备休息,忽然听见敲门声。红珊走过去问何人,外面彤戟的声音:“打扰姑娘,有紧急。”红珊便打开门。彤戟进门揖手,对我说:“此船被流寇追踪了,今日他们怕是要拦截。”“你如何知道?”我问道。他脸垮着瞥了我一眼,似乎对我这一问所显示的不信任表示不满。其实我只是出于对事情真相的求知问他罢了,这人未必也太敏感了。他利索地说:“那日从东昌府启程,怕是已经被流寇的探子盯上了,我料他们只是不知我们到底是真的商船还是假。前日晚停泊时派一人去告郧阳抚治卢大人,他因不置可否,并未派兵。但就今日情形来看,那流寇果真认为此船上有重官或重要物件,已经在沿河布置船只,两艘漕船现就在我们之后半里。”“人数不少吧,那我们该如何?”我只想知道对策。“同上次一样,姑娘你二人同你家家丁在此,其他人随我在外应对。除非我叫门,否则不予开。”他直起身子,说。“好,我记住了。”这自信心爆棚的家伙,就没提万一他最后叫不了门了该怎么办。“请姑娘安心等待。”他又看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走出门去,叫了李韶和冷广二人入我们内舱,最后将双层舱门牢牢关上。我们四人在内舱静静等着,不久,听到了拨浪水声从船两侧传来。这是船桨行进的声音,不同于水流之声。李韶和冷广的表情严肃起来,互相望望,同时去把左右侧窗拉开一条小缝。我和红珊各自凑上去看。“落锚停船!”侧后方一个男人在一艘漕船船头喊道。那船上火把通明,映得河水也像着了火。“足下何人?”彤戟站在船尾甲板上喊回去。“我等八大王黄虎麾下,你们且停船让我等查验,若是平常商船,自会放行!”那人回道。八大王?也就是说,他们是张献忠的人。可是张献忠李自成目前不都在陕西么?我疑惑地看着李韶,他示意继续听。“张献忠如今在陕西为战,足下各位何以在此?我等如何能信?”彤戟喊。“八大王名讳也是你等可以直呼的?看你商人打扮却一身官气,莫非是不敢让我等登船么?那便不要怪我们冒犯了!”那人回身叫道,“弟兄们!把我们的船靠上去!”“且慢!我说过了,你没有证据,我无法相信你是张献忠手下兵士,且这船是我家老爷私家船舶,任人登查恐怕不妥吧?”彤戟喊完这句话,却立刻对旁边手下说,“准备多管铳!”那人回道:“我等又不是大明走狗,没有官府文印,站在这里便是证明!休得废话,快让开!”这时那四名御林军士端了火铳站在船尾,枪口直对那两艘漕船。那船上人一愣,继而喊道:“果然是官府人!”“休得废话!”彤戟把那人的话又扔回去,“闪开!不然你这两船人顷刻片甲无存!”那人“哈哈”仰天一笑,叫道:“弓弩手!”冷兵器跟火铳对战是鸡蛋碰石头。可是如果一车鸡蛋碰一粒石头,那石头也不是很好过的。只见那两船船舷两侧突然出现了数十人,手里都是强弩平举,对准了彤戟五人。那船头男子自身后抽出一把大刀来,喊道:“看看到底是谁片甲无存!”彤戟也拿出一管三眼火铳来,冷冷道:“那便看看吧!”船头男子刀往下一挥:“放箭!”“不好!”冷广和李韶同时惊呼一声,又同时把侧窗关上了,“乱箭齐发,可不能大意。”当此时,外面连着四声震耳爆音响起,引来两侧船只上人一片惊呼,落水噼啪哗啦之音不绝,紧接着又是一阵乱箭射船的疾响。多管铳是可以连发几弹的火铳,威力不可小觑,但那弓弩手如此之多,箭如飞雨,令船体都不停摇晃起来,真让人心悬于喉。“报!——有官兵!”一个惊恐的声音喊道。“在哪儿?”“岸边,百人之众,看那火光!”这下那些箭突然变稀落了,船头男子道:“转舵,离开东岸射程,撤!”那急水桨音远去的同时,我们听见甲板上有重物跌倒的声音。“靠岸!许老大!快靠岸!”一个御林军士对船头喊道。船转舵了。李韶打开侧窗,看到东岸一片火光摇曳,夜色中在水畔肃然站成一排的,正是大明骑兵阵列。舱门外一阵骚乱,然后我们听得三下没有节奏轻重不一的叩们声。“开门!”我急急地说。冷广已经把内门拉开,又打开外门门闩。甲板上躺着胸口衣衫尽染血色的彤戟,他的头正对着内舱门口,右胸下方中了一箭,手里还死死握着一只三眼铳。我爬上甲板,俯身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半垂,俊秀脸上挂着灰痕与血迹。我扶着他的头:“彤戟!彤戟!”他张着嘴,却没发出声音。我望向河水东岸,马匹的响鼻此起彼伏,而那些默然不语的骑兵就近在眼前了。 第二十七章 密函 船终于靠了岸。码头的骑兵队列最前面是一名文官常服打扮的中年男子。他下了马,登上船来道:“吾乃郧阳知府汪复存,代卢象昇抚治大人到此截击流寇。哪位是蒋彤戟?”御林军士四人将彤戟的身子缓缓扶起,让汪复存得以看到他的脸。汪复存见他伤势,立即对岸上下令:“来人,医官药箱!”一个头戴方巾的郎中背着药箱颠颠跑上来,略看一眼道:“抬进舱里!”他们就近把彤戟抬入了我和红珊白天待的船舱,放在木榻之上。那郎中立刻打开药箱,用剪刀剪开他中箭处的衣帛,袒露伤口,又小心将箭尾剪断,然后对我们说:“请回避,送一盆热水来。”红珊立刻转身和王氏去拿热水。我被李韶拉着出了舱门,临行只看到那郎中把一柄利刃放在了彤戟伤口之上。红珊也被推了出来,只王氏端着热水进去了。汪复存来回打量我们几个一番,最后问我:“姑娘可是文侍读未婚妻么?”我点头答:“正是。此番南下遇难,多亏大人援救,感激不尽。”“不必。卢大人初任郧阳抚治时乃与文侍读同事,我亦慨叹文侍读年轻有为,处事弥端,成忘年交。卢大人交代在下注意你等行路,如有不测立刻援手,看来在下还是晚了一步,使蒋护卫受伤若此,实在歉疚。”他施礼道。他称彤戟为蒋护卫,而不是蒋指挥使,是有意在众人面前隐藏他那不可告人的御林军身份。彤戟果真是姓蒋的,说不定还跟东昌府巡按蒋彤戈是兄弟之类。“大人……”一个随从跳上甲板,在他边上耳语一阵。他便点点头,又对我说:“那些流寇方才被击毙有半数,先已为骑兵所截。他们并非张献忠部,而是河南散兵流寇,拉大旗也拉得远了些。不过之后诸位不必担心,各州府都有知会,应该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了。”“多谢汪大人费心!还请代道谢卢大人。”我上去行礼感谢。汪复存略欠身道:“只是这蒋护卫的伤最好还是停留休养,用药看医也方便些。”“不必了。”一个声音在舱门内说道。大家一回头,看见彤戟胸口包着白布,脸上汗珠如豆,扶着门框吃力地站着。“我这伤不致命,可以行路。”“果真?”汪复存问他身后的郎中。郎中回答:“不是不致命的,建议休养。”“我自己晓得自己的身子。”彤戟看着汪复存,“多谢汪大人援救。我等有务在身,不便久留,这船上王氏也懂得医术,药品也是有些的,绝无问题。”汪复存见他坚定,便叹了口气道:“明白了。那你自己保重。今晚就停在这里吧,我留些人到天明,你们启程无碍再撤走。”“多谢大人辛苦!”我跟彤戟异口同声道。说完后互相看了一眼。他的目光闪了一下,然后避开。汪大人拱手,然后告别下船,骑马而去了。几个御林军士依旧无言地将彤戟往前舱扶,王氏把被剪碎的衣服、血水铜盆和剩下的白布从我们的舱内拿走。那郎中也跟着去前舱了。红珊进我们舱房去收拾,李韶和冷广看看我,李韶说:“姑娘,折腾半宿了,睡吧。”我说:“我想去看看彤戟。”彤戟躺在铺上,两眼闭着,脸色苍白。若不是胸口起伏明显,简直都不像个活人。那胸口白布慢慢渗透出血色晕痕,裸露的胸膛上也都是汗水。他听见我进门,睁开眼睛,说:“我没事。姑娘歇息吧。”“我知道你不会承我的谢意。大恩不言谢,我便来看看你,不用撵我。”我站在他铺边,说。“我岂敢撵姑娘。要看便看吧。”他说着又闭上眼睛,不再理我。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便问那郎中:“详细情形若何?”郎中揖手:“箭虽深,未着要害,暂时无碍。但不知明日会不会变化。”“便给彤戟随时准备汤水饭食,”我对王氏说,“其他绷带药品净换你都晓得,跟医官一起好生照顾,有任何异变告知我。”王氏说:“姑娘放心去歇息吧。”我又看了一眼挺尸的彤戟,对郎中说了声“有劳”便出了前舱门回船尾去了。第二日清早,我醒来的时候天刚开始亮。略梳洗后上甲板看时,发现昨晚守着的兵士都已经撤了,船也已经开始移动。我跑到前舱门口,一名御林军士拿着桨过来道:“郎中方才走了,姑娘未起,我等没敢打扰。”“彤戟如何了?”我问。“姑娘,”王氏从门内探出头来,“你进来吧。”我便入了舱房,见只有王氏在内。她指着躺在铺上的那人说:“夜里热了一会,不久便好了,我怕他今日还会发烧。”“昨夜为何不告诉我?”难道是有了炎症么。“他自己不让我说,还要发火,我也没法。现在他又略略热了是不是?你摸摸。”她拉着我的手放在彤戟额头上。那额头黏湿温热,是比常人热些。他仍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可眼球在眼睑下面不时移动。“你可有办法?”我问王氏。她点点头:“郎中把药箱留下了,我尽力让他退热。”“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我摸着他额头,伏下身去看他的脸。“谁跟你说我昏过去了?”那双眼睛突然睁开,布满血丝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拿开手。王氏上前说:“换药吧。”然后去解他的绷带。可彤戟却抬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眼睛望着我说:“我有话同你说。”王氏看看我,又看看他,收起绷带放到药箱里,然后对我道:“我先出去,一会再换吧。”等王氏走了,屋里只剩下他和我。他从铺下摸索出一个细细的竹筒。那竹筒长不过三寸,一端被木塞子封住。他把竹筒在我眼前晃了晃,道:“我若有事,你便把这里面东西自己掌握。他日回朝,替我以此物复命。”“这是……”我接过这竹筒,“我可打开么?”“随你。”他看着我,莫测地说。我拔出木塞,从竹筒里倒出半枚玉虎符。接着伸出手指掏出一卷纸来。不看内容我也知道这是皇上用的那种纸笺。上面有皇帝的亲印,是一道手谕。手谕级别是绝密,内容是调令,调南都翰林院侍读文禾回京师翰林院。我拿着虎符和手谕看着彤戟。他微喘地说:“虎符是我任务之凭据,虎符交回与陛下半枚合一则任务完满。密函手谕本是陛下令我在你与文侍读有危难之时出示,让你们回京的。如今我伤了,这二物你须自行保管,若我有什么不测,便见机行事吧。”“你觉得伤不可医了?那我们立刻返回码头。”我说。他摆摆手,说:“不是不可医,只是万事有万一。我对宋姑娘一向冷淡,并非是刻意冒犯,只因陛下令我承这莫名其妙差使,心中困惑。在宫城时也对宋掌籍略闻一二,只道惑乱君心,最终不得。这些日子处来,彤戟也看出姑娘怕并不是他人所说之故。”他看着我,嘴角居然流露一丝笑,“陛下既信,彤戟如何不信姑娘?”我握着手里的东西,一刻感到有种情绪涌到了嗓子眼,硬是压下去,回答:“多谢信任。”他略点点头,不再说话。我默然把虎符和手谕装回竹筒。他仍是一如既往地周到。他设想了我可能遇到的危险,担心的事,为难的处境,所以他安排好一切让我上路。并且一句话也曾不告诉我,让我远远地承受他未雨绸缪的关怀,连声感恩也不得对他言出。我握紧了手里的竹筒,然后转身去打开门叫王氏进来给彤戟换药。 第二十八章 南都 我们南下的速度在加快。许老大似乎也被彤戟的受伤事件感染了紧张情绪,想快些抵达,免得夜长梦多。王氏在彤戟身边守了半天一夜,第二日早晨时候,彤戟终于退了烧,伤口稳定下来,也开始进食了。他无法再每日巡视,便挑了一名下属代替。我跟红珊把王氏的杂活接过来,让她专心照顾彤戟。之后的路途再无风波,而彤戟五人原本跟我们的微妙隔阂也如春雪消失不见了。那些年轻男子不再绷着脸,而是舒缓表情,操桨、巡查之余,也不再惜字如金。这一切都是自彤戟开始。不过,他从不提及自己姓氏,他的手下也个个不透真名,直到如今开始交谈了,他们为了方便才告诉我们,称他们御字头甲乙丙丁就是了。我们面面相觑,无奈也只得接受。就这样一日日过去,船行终于临近了南京。“五日前停靠时已经让御甲去驿站走了信,文侍读应该知道我们何时到达了。”彤戟站在船头对我说。“好。彤戟,”我看着他放在肋部的手掌,“你还是回舱房去吧,伤刚好,别吹风了。”他没说话,只倾过脸来一笑。我的天,我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不喜欢笑了:这般可称“勾魂摄魄”的笑容,哪个受得了!虽说他是个男人,但自古男人眷宠男人的还少么?碰上高官巨富好这口的,他就绝对是一个蓝颜祸水。我这么心想着,也忍不住笑出来,反倒引得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了。七月初十,接近中午,我们抵达了南京城定淮门外的码头。我和红珊收拾行囊,准备下船。彤戟他们把舱门打开,接过行李到甲板上。在我最后环视这舱房的时候,红珊忽然叫道:“姑娘,你看!”我顺着她指的方向,从大敞的窗口向外望去,便看到了一幅此生都难以忘怀的景象。码头的木栈道狭长古朴,半出水岸。日光照耀清波潋滟,波光就明晃晃然映在木栈道前端的那人身上。夏日的风轻轻撩拨他轻衫衣袂,身后青空下连片的苇荡依依摇摆,发出沙沙微响,遥闻正如同春雨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那人背着手站在木栈道上,远远望着我们的船。他今日没有戴巾冠,只是把头发用簪绾束起,两条青色发带在身后的清风中如龙飞舞。船逐渐靠近,我也得以看清他的身姿表情。文禾瘦了。可他仍是很有精神,眼神灼然,嘴角含有我熟悉的温暖笑意。他将目光确定在我脸上,那笑容便一瞬间绽开,弥漫了整张英气逼人的脸。“大公子来接船了。”红珊也在这景象下怔了一刻,然后说。彤戟注视文禾一刻,继而问李韶:“行李都在这了?”“是,都全了。”李韶回答。“该捆的捆好,我们下船。”他对御甲乙丙丁说。我们?我疑惑地看看他,他不返回京师么?彤戟显然看出了我的疑问,说:“我暂时不回京师。我是你的护卫。”李韶、冷广和红珊各自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我明白这必定也是皇上的安排,没什么可说的,便不再问。从甲板下来,扶住文禾伸过来的臂膀,我站在了码头栈道上。他衣服散发淡淡植物香气不同于在京师时,陌生,但十分好闻。我仰脸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扫过彤戟五人,然后转回来望我,笑道:“一路辛苦。”真是乱没情调的开场白!我放开拉着他衣袖的手,说:“我不辛苦,彤戟他们辛苦。”“见过文侍读。”彤戟携御甲乙丙丁上前揖手。文禾拱手回礼:“收到信了,听闻此路艰险,多亏诸位,文禾在此谢过!”“应当的。请不必拘礼。”彤戟欠身起来。“足下可有回返日程计划?”文禾看出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问。“但听令,或宋姑娘归京时。”彤戟回答。听令当然不是听我们的令了。文禾瞟了我一眼,意味深长。我则觉得那眼神多少有点酸不拉几的。“请乘马车。”文禾指指岸上的三架马车说。彤戟看到马车旁边有两匹单马坐骑,说:“我骑马吧,请文侍读同宋姑娘乘马车。”文禾也不推辞,点点头:“那你与冷广骑马。”说罢也不避人,拉起我手便往马车方向走去。后面几个人开始搬行李。文禾直走到马车旁边,对一赶车随从说:“把船先安置好。”那人便放下马鞭去船上找许老大和王氏。文禾扶起我胳膊:“上车。”我回身对红珊说:“红珊,过来上车。”红珊看了文禾一眼,没有动。我招手说:“就你一个女孩子,还要跟男人们去坐车不成?”她这才走过来,在我身后跟着上来。李韶接替了赶车的位置,坐在外面。文禾也进来车厢里坐下,直望着我说:“那彤戟是不是受伤了?”我点头答:“他在与流寇对战时中箭,这伤才刚好了的。”“珞儿,你不该来的。”他叹道,“你可知你过来的这一路多少凶险,如期抵达真真已是万幸。”“如今哪里不凶险?”我笑。那宫里的日子不是人过的,难道不凶险?“还是你本不愿我来找你?”他摇一下头,说:“想见你和担心你安危相比,后者更重。”我无言以对,心里泛起一丝失落感。他说的是实话,但我仍然有失落感。文禾发现了我的脸色变化,又微笑了,说:“你非要我在此说我有多想念你么?”我用眼角瞥了一下默然的红珊,对他摇头。他呵呵一笑,掀起车帘,看着前头马背上的彤戟的背影。南京的文宅是一处清静的小院。里外两重门,不过三四间正房。我的房间被文禾安排在他房间侧,红珊仍在旁边屋里。除了书房以外,还有一间厢房,隔了道墙在前院的后部。文禾让宅里的管事齐之海安排彤戟五人和李韶冷广住前院。这齐之海明显就是京师文府管事齐之洋的弟弟,文禾说是长洲老宅过来的。我和红珊安顿好后,也过了午饭时候了。腹中饥饿,等人来叫去吃饭。许久,前院终于过来一个姑娘,杏子单衫,鸦雏鬓色,娉婷摇曳地从繁枝海棠树下闪了过来。文禾居然用这么美的婢女,真是过分。我心里这么想着,却在那姑娘走近抬脸看向我时突然一惊。她,正是那时从京师突然“失踪”了的胡黾勉外甥女,清歌。红珊也很惊讶,看看清歌,又看看我。“宋姑娘好久不见,清歌有礼了。”她走到近前对我万福一下,带有矜持笑意,“午饭备好了,请去前院,文公子为姑娘洗尘。”她簪花佩玉,一身素纱薄罗,绝不是丫鬟婢女打扮,那无暇姿容如今添了一分丰腴妩媚,像个大家姑娘了。她在此,难道胡黾勉也在此么?我问:“你舅父也在南京么?”她面不改色地说:“清歌只身而来,舅父并未同往。”“你当初为何不声不响只身来南京,你舅父为寻你已离开京师了。”我想起那日胡黾勉内心着急却故作镇静的表情,不由有些生气。清歌微微一笑:“我舅父迟早会找到我,他也不会有事的。”“你……”我看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愈发不平了。“宋姑娘旅途劳顿,想必也饿坏了,何不先用午饭?请随我来。”她打断我的话,款款转身而去,俨然是主人状。我感到红珊拽了一下我的袖口,扭脸看到她满眼困惑正在撇嘴的表情。“算了。先喂饱肚子再说吧。”我对她苦笑一下,跟着清歌走去。 第二十九章 彤戟 小小的花厅里摆了一张圆桌,上头冷菜已经摆了几道。文禾正在一旁与李韶说话,见清歌领我们进门,对我眨了一下眼,又回过头去。这时冷广也自门外把彤戟给带进来,彤戟到文禾跟前行礼。“蒋护卫多礼了,请入席。”文禾回礼道。“请文侍读称在下彤戟便好。”彤戟说。文禾点点头,让他坐在自己左手侧的位置上。他的右手侧位置空着,我刻意走过去,假装没看到清歌眼里闪过的那道光。文禾微笑看着我在他身旁坐下,然后扭头对清歌说:“坐珞儿旁边吧。”清歌袅然轻提裙裾,矜色入座,不发一言。彤戟盯着她,似有所思。“李韶,上菜。”文禾轻轻说。吃完了午饭,彤戟最先起身,谢过文禾后道先去看几位属下。文禾允之,便让他去了。接着清歌擦擦嘴唇角,站起来,对文禾说:“文公子,你昨日安排的书卷我已整理好,你可要查看?”“不必了,你心思细密,哪次整理有过错?”文禾看着她,回答。清歌一笑,正待还要说什么,红珊在我身后突然开口道:“大公子,姑娘有事同你说呢。”“哦?何事?”文禾把目光转向我。我的确是想问问这清歌蹊跷,但是红珊嘴也太快了。这一句话把清歌的脸一下拉长了。我便回答:“你随我来便知。”然后起身回房。文禾走进我房门,我刚坐下对着妆奁水银镜卸发髻上的钗环。他站在我身后,抬手帮我抽出一只簪,我的头发慢慢垂落腰际。他一边用一只手轻柔捋着我微乱的长发,一边去拿我的梳篦。我从镜里望着他温存专注的容颜,只觉心头一股暖意。但问题仍是要问的:“文禾,清歌为何会在这里,你未曾告诉我。”他眼也不抬地说:“她是你启程后才到的,我也很意外。她独身而来,也行了月余,当时狼狈不堪,无处栖身,我便暂收留她。”“胡黾勉都不知道她的去向,还曾找她,后来也离开了京师。清歌到底想做什么?”我问。“胡黾勉应该能找到清歌,他可不是一般人物。不过说到清歌的目的……”他嘴角一丝无奈,“你可还记得两件事:第一,胡黾勉痼疾犯时清歌去找你看他;第二,最后一次听清歌唱曲时,你说她自己写的词大有精进,必定是喜欢上了什么人。”也就是说,她是故意让我去看她舅舅的,故意说她舅舅喜欢我。我觉得胡黾勉的确喜欢我,但是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啊。至于那歌词……难道……我注视文禾的微蹙眉眼,说:“她喜欢你,文禾。”“你可真有些迟钝,珞儿,今日才发觉?”他呵呵一笑,把梳篦一梳到底,然后放回妆奁盒子,从后扶着我肩膀,看着镜子说道,“做什么绷着脸?”当然是醋意。我翻翻眼睛,拍开他的手:“你明知道她喜欢你,还这么殷勤关照,是不是有点过了?”他伸手合上镜子,把我的身子往后一转,面对他,说道:“我是想送她去长洲,可是她不肯去,我总不能绑了她吧。我已经在寻胡黾勉,可是没寻见。珞儿,”他弯下身子看着我的眼睛,“她心思可比你多,不好对付,我还是把她交给她舅父比较稳妥。”“你觉得我很好对付,是么?”我瞪着他。他失笑地颔首,一本正经地说:“是,你比她好对付。但是用来对付你的东西很贵重,且只可用一次。”“什么东西?”他捧着我的脸,轻垂双眸,在嘴唇贴上我的之前,幽哑地说:“……真心。”彤戟借故去看属下,其实出了门,到晚饭前才回来。我很奇怪他在南京是不是人脉广布,居然第一天就跑得不见人影。或者,皇帝还有什么秘密事务让他做么?晚饭我和文禾在他房中一同吃。清歌把书房弄得灯火通明,仿佛在辛苦劳作。文禾视而不见那映在窗格上的忙碌身影,只与我笑谈南都市井乐事。第二日我起床时候,红珊对我说文禾已经去翰林院了。虽是闲差,他仍不随意糊弄。我吃了早饭到前院去问李韶,果然,他告诉我,彤戟又出去了。我便立刻唤了冷广,告诉他今日起密追踪彤戟去向。清歌整日在文宅走来走去,有时指挥那唯二的婢女们打扫擦拭,有时去厨娘那里查看,有时则待在文禾书房久久不出。红珊皱着眉对我说:“姑娘,她当自己是谁呢?”连不怎么着屋的彤戟几日后也在与我照面行礼时小声说了一句:“那清歌姑娘不大对。”文禾说,由她去,如果与她别扭,她生些事来,以后胡黾勉也不好看。其实,文禾是怕胡黾勉怪我吧,毕竟他曾与我交好,且帮我拦住锦衣卫那一鞭。人情难得亦难驳。只是年轻娇艳如清歌,冷且自定,不惮他人而又总凸气势,实在也很像我时代的一些姑娘。青春和美貌是无敌筹码,再加聪慧通文,才华横溢,多少少年郎甘拜下风,我便恣意骄傲,又谁人能挡?可惜这世上没有万能之矛,不克之盾。连看都看不清的深远,要如何去夺得。我端着茶碗望着那苗条身姿顾盼,暗自叹了一口气。这时,冷广来到我跟前:“姑娘,我跟上彤戟了。”“他去了哪里?”我回过身,才看见冷广满脸汗,正使劲擦着。“唉,他太能跑了,我觉得以我的能力,他应该没发现我,可还是绕来绕去,今日我才没被绕丢,直跟着他到了——”他停顿了一下,摸摸鼻子,压低声音,“到了卧云轩。”“那是什么地方?”我问。“就是烟花之地么。我说这彤戟是不是在那儿有个旧相好什么的,没准是去看她呢,一时好奇,我就也跟进去了。”他接着说,“后来果真看到一位绝色姑娘,当时她正表演,是那卧云轩的舞姬。后来两人便入了厢房去。不过据我看来,他们俩说话的样子,倒不像是相好。”“我晓得了。辛苦你。”我笑道,“快去冲冲汗,歇息吧。”冷广走了,我开始思忖彤戟的奇怪行径。那个女子,难道会跟皇帝有关?中午文禾便回了家,到我房里说:“更衣,我们出去游船。”“就要吃中饭了,文禾。”我说。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去船上吃吧。就我们两个。”我点点头,便叫红珊拿衣服。我们乘玄武湖的一艘小画舫游湖。今日烈日逃遁,若雨微凉,湖面水烟灏渺,粼波灰碧,果真是好时节。待船行了半晌,停于湖中随水轻荡时,文禾把舫内湘帘落了,然后回我身边案旁坐下。我见他神色并不轻松,便问:“躲了众人来此,有何事?”“彤戟连着几日跑青楼去,恐有内情。”他说。“你也注意到了?”我惊讶于他的敏锐。文禾一笑,说:“冷广是谁?他会听令于你,但他不会隐瞒我啊。”这倒也是。我说:“我只是还没想明白,那个女子是谁呢?”“我已经去看过了,”他啜了口茶,漫不经心地说,“彤戟去见的那女子,是花娇娥。” 第三十章 玄机 “她到了南京?”我诧异道,“她自从胡黾勉痼疾重犯后出现了一次,跟蔻儿一起让我去看胡黾勉以后,就再也不见了。原来是到南京了么。”“她到南京似乎也不久,我不知道她中间去做什么了。”文禾望着远处湖中若隐若现的小洲,说,“胡黾勉应该能够找到清歌,却没有见她,这不符合常理。也许是他知道清歌在我身边不会有事,所以才暂缓出面。而这暂缓之中,恐怕就有花娇娥身上的文章了。”“你认为他们现在在一起?”我问。“我的确这么猜测。不过目前我担心的还不只是这个。”他转回头说。“还有什么?”他看着我,慢慢地道:“上个月,那镜曾消失。”文禾说过,若是有他时代的镜来了此时代,那两镜不可同存,本时代的这面会消失,直到另外那镜离开。这并不奇怪,我说:“我曾在皇宫见到偃师。”他恍然,说:“我就知道他那时对我动了手脚。”“他对你动手脚?”我不解,“你是说在云梦山时?”文禾点头,道:“那日我和他到了屋外,我告知他我要用镜的来龙去脉,本是要他教我脱镜而离的方法,可是他把镜拿过去转了几回,我脑子便恍惚一刻,待我略清醒时,他一脸诡异表情,只与我说了方法,却并未演示。我想,在我恍惚那一瞬,他必然是用那镜跑到大明来了。”“可是他到大明又是为何呢?与他又不相干。”我问。“珞儿,那你呢?你如今觉得大明与你不相干么?”他笑。我想了想,然后直直望着他,说:“相干的。我所爱之人所重视之人在此,我祖脉在此,义气情缘在此,我已经脱不开干系。”文禾闻言双眼温柔,接着说道:“那偃师绝对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他也许觉得我比淮阴侯好玩些,因为我在许多时候更感情用事。”他自嘲一下,说,“但他那时告诉我一个道理,就是‘殊途同归’。历史的改变是要有代价的,最后一切仍要平分而守恒。也因此,改变所造成的震荡越大,反噬越剧烈。简单地说,把一国之君换掉,这震荡就是过大的,后果十分严重,这才是我迟迟无法进行下一步计划的真正障碍。”“那你想到解决的办法了吗?”我问他。文禾久久望着我,张了张嘴,却又像想起什么,最终没有回答。游湖游了半日返回,路上文禾因遇翰林院人有事半途走了,我在日落之前回到文宅。穿过前院和后院间甬路时,看到书房初初点了灯,里面嘤嘤传来哭声,一晌奇怪,便走过去看个究竟。在半开悬窗外站住时,只见屋里清歌正趴在书案上抽泣,肩膀伏动。而旁边立着彤戟,正低声说:“何必自讨苦吃。”一听这话,清歌的抽泣霎时有向恸哭发展的趋势,哽咽含混地说:“我也不想的……我原只是追随他,可谁晓得她也会来?难道是我错了么,我千辛万苦到此,为何他总是那样对我?”“傻丫头,不是你想要,便一定能得。切勿因此再动过分之心机,你惹不得她。”彤戟叹道。我慢慢移动到门旁,等彤戟。不多时清歌哭声稀落,停止了,彤戟才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出门见我立在旁边,脸上一道错愕,继而揖手:“宋姑娘。”“彤戟,你为何在这里?”我直视他。“方才想看看姑娘回来没有,经过书房,见清歌姑娘在伤心,上前宽慰了两句。”他倒是非常镇静。“你们原本认识。”我用了陈述句。之前我并没想到,胡黾勉与皇帝关系密切,那么彤戟认识胡黾勉是不奇怪的,甚至可能认识清歌。“不认识。”他不承认。“那你去吧,我回去歇息了。”我转身便回房,把他留在原地。再过了几日,吃晚饭时候文禾告诉我说,花娇娥又不见了。看来胡黾勉的人都喜欢玩失踪,我问:“那你知道她去哪儿了?”他把剩下的饭吃完,说:“派人探随了,她去了长洲。”“那是你的老家啊文禾,”我笑,“她不是要去找文家人的吧。”“如今就文秉文乘在,她跟他们又无关系。”文禾用巾子擦擦嘴说,“今日收了不少书,我先去书房了,等有了新消息再同你说。”他在南京开始收集古籍,说是要藏屯整理起来,以防后世之灾。那灾指的大概是满清文字狱和修撰《四库全书》吧。我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已经是八月,暑气开始消退,夜晚凉气也侵袭进房内。我白天里嘱咐红珊晚间给我和她都加被子,她却迟迟没来。我干脆自己去找齐之海要两床薄衾。穿过两院时,心里还想着倒不知文禾有没有听我的话加了被子,便瞥过文禾那仍亮着灯的书房一眼,却看见一个身影立在外头。我走近前一看,是红珊。她手里端着托盘茶碗,想进去又犹豫的样子。我便唤了她一声:“红珊?”红珊却吓了一跳差点摔了茶碗,见是我,脸上又是一片复杂之色。我到她身边,刚想开口问,她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书房里。隔着外间的镂花窗格子,我看见文禾坐在文案后面,一脸疲惫之色。而他身边,清歌正缓缓研墨。她动作轻柔,手上不停,双眸却盯着正挤按睛明穴的文禾。“够用了,清歌,也不早了,去歇着吧。你今日把书理得很清楚,多谢。不过我说了好多次了,如今珞儿来了,她帮我就好,不用你每日辛苦。”文禾闭着眼睛说道。“公子……”清歌放下墨锭,走到他身边,哀哀地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何要这样对我?”“呵,”文禾睁开眼看着她,含笑说,“那么,你要我如何对你?”“我自知出身,配不得公子,且公子已然有了宋姑娘。但公子难免要纳妾的,清歌真如此不堪,入不得公子眼么?”泫然欲泣地望着他,她说。“如果我说,我此生不纳妾呢?”文禾一脸从容,反问。我觉得不仅是清歌脸上一寒,连红珊也抖了抖嘴唇。唉,这文家万人迷如今一下得罪俩姑娘。“那清歌也不再嫁人,愿为公子婢女。”清歌咬着嘴唇,生硬说道。“你想得太多了,清歌。”文禾缓缓从椅子里站起,双臂向上伸展腰身,“我累了,你……”“公子!”清歌突然张臂抱住文禾,“你还记得当初你听我唱歌,送了一对玉珰给我么?你不是说我是难得佳女,士愿耽兮么?为何却不肯要我?”“我送玉珰是因你唱得好。我夸你是因你年轻美貌。但是清歌,天下士多,我不是愿耽的那一个,我也早就表示得很明白了。”文禾拉开清歌的胳膊,声音开始沉冷,“你在京师对珞儿说你舅父喜欢她,刻意制造误会,这是不义;你千里追随我而弃你舅父,这是不孝。你这两次行为都未能收到你想要的结果,还不能使你明白么?”“我不明白!”清歌抬起挂满泪痕的脸,“我不愿离开你,可付出一切换得你心意!不义不孝又如何,我什么都可以不要!”“爱人若此,已是罪过。”文禾退后一步,说,“你今日此言,我便不宜再留你。你去长洲找花娇娥吧。”“花……她在长洲?”她愣了一下,继而摇头,“我不去,我哪儿也不去!”“那我便派人送你去。此事已定,你出去吧。”文禾说。清歌摇着头,流着泪,不肯动。文禾便深吸一口气,转身自顾走出门来,正看到我和红珊在偷听,眉心一耸:“这里怎有两只耗子?”红珊立刻欠身,不发一言离开。我看着他沉郁不悦的脸,抬手抚上他眉,想揉平那些褶皱。他低叹一声,拉下我的手,握在了掌心。 第三十一章 礼物 清歌并未被送去长洲。因为两天以后,文禾得到消息说,那花娇娥又从长洲消失了。而自那晚之后,清歌便再未像以前那样骄矜。只是她眼里总是含着一抹哀怨,言语愈发冷淡,不爱见人。文禾看来并不以为意。他忙着收书。他的书籍一日日增多,却明白地告知清歌不用她帮忙了,转身便把我抓了壮丁帮他去整理,用了一个很好听的借口:宋掌籍曾宫中书库整理管事,在我宅虽大材小用,但愿能者多劳。我看着慢慢被堆满的大书橱发呆。他收集了如此多的书稿,内容涵盖几乎大明学术生活的各个方面:历史、经济、军事、科技、历法、音乐……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不是要改变这历史轨迹么,那还准备这些东西干什么?如果大明得以继续,后金不入中原,那么那种全国性焚毁篡改书稿的活动便不会发生,为什么他还要收集呢?难道,这是他为了应对他所说的“殊途同归”结果所进行的准备?我很想好好问问他,但他总是轻轻摇摇头告诉我,珞儿,我还没想好。这日子过得平淡而安逸。我很满足,是的,明知危机四伏,却贪恋他身边那逐渐染上秋色的和煦阳光。在晴空底下,把他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带着江南潮湿气味的书本摊开在石桌上,一一晾干。独自守着满园荼蘼,静静等着他归家后的那一声呼唤。我来大明之后最安心的这一段时光持续了两个月余。中间有许多严重而遥远的事件在发生:后金军入大同、张家口,又保安、怀来,京师戒严;后金军又围宣府、掠永宁,入镇羌、得胜二堡;后金军破代州;李自成杀咸宁知县,洪承畴援兵至,李向西遁逃;后金军攻保定竹帛口,杀千总张修身;陈奇瑜专事招抚,入汉中,解降盗万五百,勒令回籍,降盗回途仍杀掠不止,官兵捕斩三百余级;流寇攻克白水县,县令庞瑜先行逃遁;江西、河南、云南大旱;应天地震;……几乎每天都有令人惶恐的消息。每一条都引起大家的情绪动荡。我也时常会想,那朝堂之上,每天独自坐在宽大龙椅上的人,是不是仍要接过那厚厚的一叠奏疏和急报,然后在御书房里彻夜不眠。我离开京师,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这一晌贪欢的不良念头在我心里翻转,乃至折磨,使我每当听到战事变化和天灾连绵,就生出一种担忧以外的难过。这世上也许只有一人能减缓这难过。所以我总是在不安的瞬间拉住他的手,感觉自己的颤抖被他温存的摩挲慢慢稳定下来。“又怎么了,珞儿?”文禾握紧我的手,放下手里的毛笔。我摇摇头,把另外一只手也伸给他。他眼里闪着笑意,把我一双手暖在掌心里,凑过来说:“和平年代的小妮子受不得战报惊吓?”我不置可否地笑一下,然后故意娇柔说:“天气冷了嘛,南方阴湿,我不惯,找你取暖也不成?”“在下荣幸。”干脆他把我的手揣进他怀里,这样一来我就几乎贴着他胸膛。感到他暖而清香的气息吹拂耳畔,我一刻失神:“文禾……”“初冬了,珞儿。”他捏捏我的交领夹袄,“你要做小寿星了。”“嗯?”我疑惑了一下,更多是因为还沉溺在他低沉宠爱的嗓音里,没反应过来。“到你生辰了,我要帮你庆生。怎么,听不明白?”他轻笑。我越过他肩膀看着窗纸上映下的瑟索树影,问:“你怎么晓得我的生辰……”“我看过你的身份证,你忘记了?推算一下夏历不就知道了。十月初七,二十三岁。”他回答。“文禾,那你的呢?”我歪着脸看他。“七月初十。”“真的假的?我十月初七,你七月初十?”我惊讶,继而又想起什么,挣开他叫道,“文禾!我到南京那日你生辰!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你都没有庆生!”“我从来不庆生。”他平静地搂住我挣扎的身子,“我的生不必纪念,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庆祝。”“当然有,”我望着他,“有你的生,才有我今日幸福。”他略怔一下,双眸深沉起来,用指背轻刮我脸颊。我接着说:“有我今日幸福,你才会觉得幸福……所以,对你来说生辰难道不值得纪念?”他哈哈一声笑,转而拧一下我鼻尖,在我唇上迅速啄了一下:“真是大言不惭。”为了他展开的欢颜,我很乐意大言不惭。窝进他怀里,听到他说:“想如何做寿呢,小寿星?”我说:“不想做。我只对寿礼感兴趣,其他吃喝客套一概不要。”“够现实。”他笑意未绝,“那么我们不摆席,光收礼。不过,恐怕你只能得到我这一份礼了。”也是。在南京没有宁蔻儿,程丹墨,胡黾勉,陶玉拓……只有文禾。我闭着眼说:“那你便带我去游玩好了。”“想去哪里?”“……不知。”我听见他思考的沉吟。“容我想想,决定了再告诉你。”他最后说。我点了一下头,觉得这怀抱太过舒服,逐渐被困意包围。不习惯长江地区冬季的阴冷潮湿,我每日都死守炭火不放。不得不离开时,也揣着手炉。红珊开门进来,带入的寒风吹得我一哆嗦,又往炭炉挪一步。“姑娘,小心燎了头发。”她见我怕冷成这样,笑道。“嗯,我会小心……你手里拿的什么?”我见她捧着一个锦盒,问。她把锦盒放到我身边桌上,说:“今日方才送到的,只提了姑娘名字收,没有送礼的人名。”“没名,我怎么知道它是否危险,是否可以打开呢?”我半开玩笑说。“大公子已经说过这点了,所以他已经打开过了,让我告诉姑娘他是怕有事,希望姑娘别怪。”红珊说。我起了好奇,便拿过盒子来,打开一看,是一层锦缎包裹的纸盒,再打开一层,发现是两块很眼熟很眼熟的东西。“好成色!这是上好的沉速安息香呢,姑娘……这很贵的,不知道是哪个朋友送的呢。”红珊惊讶地看着盒里东西。就是这玩意害得我惹了彤史记事,被皇后贵妃验身,我怎么可能不认得它?我也很明白这到底是谁送我的。只是,问题在于,他是将它作为生辰礼物送我的么?如果是,他如何知道我生辰的?我当初入宫的记录并未写我的真实资料,他会这么凑巧就在我生辰前几日送礼物?我拿着一块沉速安息香疑惑不解,然后对红珊说:“燃上看看。”红珊接过香,拿去香炉点了。不久那熟悉的静谧安抚气息弥漫开来。我嗅着这沁人香味,望着袅袅浮生的烟云,胸口像突然有什么堵住了。这时只听红珊对门口道:“大公子。”我抬头看到文禾正盯着这盒远道而来的礼物。他对红珊说:“先下去。”红珊走后,他过来拿起盒里的香,放在手里掂掂,又吸了一口室内的气味,问:“谁送的?”我回答:“可能是皇上。”他并不惊讶,而是皱着眉毛打量这块香。我明白他的疑问跟我一样,很想听听他的答案。“他比你我想的都神通广大。看起来不似我以为的正焦头烂额嘛。”文禾把香放回盒子里。“可是为什么呢?”“你最好能亲自去问他为什么,看看他肯不肯告诉你。”文禾莫测地望着我,“珞儿,我想好带你去哪儿了。”“去哪儿?”只要不是云梦山春日泽。“我留在长洲文家的人告知我,花娇娥又在长洲了。事不宜迟,我们去长洲,带着清歌。”他说。“你这是假私济公!”我抗议,“你不是为了给我庆生,文沧符,你过分。”“怎么不是,”他戏谑一眼,“去了你便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给你庆生。” 第三十二章 长洲 长洲,今苏州,古来江南之地。园林爱好者文震孟在此得一园林,名药圃。长洲文家如今便居于此。文禾带着我,红珊,清歌和冷广乘船而往。彤戟当然也寸步不离,只是他的四个下属在七月已经返回京师,如今就剩他自己任我护卫。因为两个月前清歌之事,他很明白我的不信任,所以在形影职责之外,都谨慎保持着距离。到了长洲,文禾遣冷广和红珊把随身带的行李安置回文家,却带着我和清歌往市井街区走去。彤戟默然跟在后面。“文禾,我们去哪儿?”我看了一眼清歌麻木的表情,问。“见几个朋友。”他淡淡地说。走到一处酒楼模样地界,文禾停住脚步。那酒楼三层,当街独立,倒是很像京师宁家的桃花渡。只是那店名匾额上写着“簟茗雅座”。我笑道:“这店名好奇怪,簟茗应该都算是寒酸了,居然还称雅座!”文禾呵呵一笑说:“重要的不是簟茗雅不雅,而是看坐在簟之上品着茗茶的人是谁。”这时那小二眼尖,窜出来带笑道:“竟是文大公子!许久不见了,今日诸位刚好都在。”“那是自然,我们约定好的。”文禾回身对我说,“珞儿,我们进去。”我们行了两日到长洲,此时正是上午,疏阳寒风的,我也巴不得赶紧找个暖和地方歇歇。于是跟着他穿过一楼散座区上了二层。走到半环形木廊的尽头时,正听见半卷的湘帘里头,一个男子用抑扬顿挫,颇有节奏的声音念道:“冯山麓兮望芊芊之北邙,春风荡兮绵渺而碧伤。悲柔新兮萦心肠,怨悄悄兮流娟芳。……”天,我心里一阵波浪翻滚。揪着文禾袖子抬眼低声问:“难道就是……”文禾微微笑,说:“喜欢这礼物吗?”我真想立刻抱住这个闷骚的家伙,可是碍于环境,只深深一点头:“喜欢极了。”他便满意地对我一眨眼睛,向前一步拉起湘帘道:“来迟了,各位无怪!”我正站在门口,得以看到这室内情景。窗户开着一扇,苍色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正托出那香炉上缭绕的烟龙。屋子里三方桌几,一张琴,文房四宝在其上。六个人错落地或站或坐,看到文禾进去,皆起身行礼。我略定睛看那些人,发现有文秉文乘两兄弟,还有那花娇娥在琴案后。另外三男人,其中一个大约二十二三岁,无巾夹袄,面容沉静;一个年纪与文禾差不多,戴飘飘巾着褙子手持一张稿纸,想来就是他在念那《幽草赋》;还有一个明显年纪尚小,但面容秀丽不输彤戟,身段略细瘦些,一身直綴方巾,双目含情,薄唇流朱,恐怕真是个女扮男装。“那如何罚你?”持稿纸的男子笑望文禾道。“懋中想如何?”文禾笑着将我拉进门。花娇娥看见文禾时本就吃了一惊,看到我又是一讶,悄悄往里间退了退。仿佛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位莫不是未来嫂夫人?”有沉静面容的男子征询道。文禾颔首说:“宋璎珞正是我未过门妻。”然后向我一一介绍屋里那三人,“这位是陈子龙,表字懋中。”果然是他。我感怀地看着他手里墨迹才干的稿纸,上前恭敬行礼。陈子龙赶忙还礼道:“见过宋姑娘。”文禾接着引那沉静男子给我说:“方以智,表字密之。”方密之?那么他的自号不就是浮山愚者?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块牌匾,道:“方公子,京师桃花渡三字可是足下所题?”“正是拙作。我与越然兄相识。”他露出一抹微笑。“这位小儒士,你且猜猜看。”文禾把我拉到那最后一位身边,轻笑道。小儒士?但见陈子龙在此,我如何不能猜出她来?我说:“儒士何其众,柳下春衫共。”柳如是闻言一笑,道:“我以后还是不着男装了的好!”说罢行一揖手。又待文秉文乘上来行礼,文禾方才看向花娇娥:“娇娥姑娘,好些时日不见。”花娇娥只得走出里室阴影,出来对着文禾和我万福一个:“见过文公子,宋姑娘。”“我今次来也是为了给你送一个人。”文禾说着,看向门口。彤戟往旁边一让,身后的清歌便慢慢走进雅座屋门。她微垂着头,没什么表情。“清歌?”花娇娥看着她,又迟疑地问文禾,“文公子这是……”“既然你已到长洲,我便把她交给你了。他日勤之若至,清歌便得与他重逢。我将清歌照顾得不好,还请见谅。”文禾一拱手。“不敢当,公子既然已经决定,那小女子便谢过公子了。”她欠身回礼,走到清歌面前,“清歌,我们先出去吧。我为你安排住处。”清歌终是抬眼看了文禾,那神色既哀伤又茫然。继而对他行了一礼,转身随花娇娥出了门。室内沉寂一刻,文禾对陈子龙说:“方才听到懋中兄的赋文,最近写了不少新的?”“乃是旧文。写来送给柳儒士,她向我讨的。”他指指柳如是,“这等风花雪月,我如今已没有笔墨来写了。”众人闻言,神色皆沉暗下来。文禾说:“少年绮丽堆叠,到了仓惶年长之时,总是要变的。”“文公子自京师至南都,他人得此境遇都会失意落拓,你却愈发精神,忙于收集古书典籍,这倒让我等佩服了。”柳如是笑笑说,“只可惜我手里并无珍藏,不然必定送与文公子。”那还不容易,我心想,将来你把你老公的绛云楼送给文禾就万事大吉了,反正就算不送给文禾,也会烧干净。文禾待说什么,门外忽然又进来一小二,跑到他身边耳语几句。文禾便对众人道:“在下与珞儿失陪片刻,抱歉。”在众人颔首之际他便带我离开了雅座,跟着小二往三层去。彤戟悄无声息跟在五步之后。在行至一厢房门口时,小二对门内道:“主人,文公子宋姑娘到。”然后推开门让我们进去。原来里头是这酒楼的老板。文禾回身对彤戟说:“但请在外等候。”彤戟点点头。这厢房里坐着一位老者。花白胡须,织锦缎袄,脸上皱纹如同叶脉,像是经受过沧桑之态。小二在我们身后把门由外关上了。文禾走上前跪拜:“义父。”我随他拜。但听老人温和地说:“都起来。”文禾跟我起身,恭敬站在老人侧,说:“义父没在宅中,却在这里。孩儿本打算稍后去拜见的。”“我老头子等不及,反正无事便自己溜达过来了。”他慈爱地看着文禾,接着又打量我一番,“宁超信中描述不假。怪不得文起兄要那般得意,璎珞姑娘可了了我和文起一桩大心事!”原来这就是宁超和宁蔻儿的父亲宁远昶!他可是文禾救命恩人。“伯父称璎珞就是了。”我疑惑,“我哪有了二位伯父什么大心事?”“文禾在文家排老大,他若不婚,文秉文乘也不可婚。他今有了你,文秉文乘也得解脱,你说,是不是了了大心事?”宁老爷子含笑道。“伯父说笑了。”我见他不拘玩笑,也放松许多。“你们京师之事我也了解一二。文起兄说你们成婚之日不会太远了。到时璎珞入文府夫人位,红珊也纳了妾,兵荒马乱经年,文禾你就别再总往外跑了。”他又说。“孩儿不纳妾。”文禾面无表情。宁远昶无声注视他一刻,然后问:“你还在记恨红珊的姑母?”文禾不回答。“姑母?”我困惑地看宁远昶。“这么说璎珞还不知道?文起不是说你已经和盘托出一切了么,文禾?”宁远昶敛了笑容,“你不说,是不是因为觉得自己也不够磊落?”“孩儿并未感觉自己何不磊落。”他生硬回答,“过去事了,只会徒增麻烦,何必再提。”宁远昶不理他,只转过脸来认真地对我说:“璎珞,红珊的姑母便是当年的那稳婆。”我惊异地睁大眼睛。文禾便是因此对红珊态度冷淡的么?“那稳婆疯病去世之后,文起自觉行为也有不妥。几年后一对逃荒夫妇来投靠那稳婆,却发现她已经过身。那夫妇便是稳婆的弟弟、弟妹,两人终是病饿交加不久也过世了,文起在京中做官,陆氏正在长洲省亲,得知此事,便收留了红珊。”宁远昶看了文禾一眼,“弱冠之后文起方才告诉了文禾他的身世。文禾本与红珊脾气投和,自小也宠爱这小娃儿,自弱冠之后,便日日疏远。终有一日红珊犯了过错,烧毁文禾几页文稿,这人便大发脾气,说出了心中芥蒂。红珊知道了自己姑母与文家的过节,执意离去,陆氏却此时一病不起,她照顾陆氏到最后。陆氏临终前,让文禾答应将来娶妻之后纳红珊为妾室。文禾,你当时可答应了?”文禾一脸冷寒之色,默然不语。“璎珞,”宁远昶继续对我说,“他那脾气你也知道了,以后这孝道你要替他尽到,他若不肯纳,你这夫人有权作主。这是你婆婆最后的嘱咐,切记。”我望着僵硬站着的文禾。无言以对。对大明的男人们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孝道,妇德和一夫多女。可是我不能。我无法和别的女子分享男人,如果非要如此,我宁可离开,不要他。我并非铁石心肠,不懂红珊或者清歌的情意,但若文禾选的是我,我不会用同情之心去做那等宽宏大量之事。此事哪有按需分配?要么给我全部,要么彻底拿走。“她做不了这个主。”死寂持续了很久以后,文禾平静地说,“我不纳妾。”说罢躬身对宁远昶一礼,“孩儿还有事,先行告退。”起身拉着我便往外走,把宁远昶诧异而生气的喊声抛在了身后。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一章 药圃 文禾阴沉一张脸拉着我下楼。经过彤戟身边时,我看见彤戟正凝望着对面厢房,见我注意到他,立刻收回目光,跟在我们后面。我觉得文禾的手有微微的颤抖,忍不住将它握紧。他觉察到我的力度,侧过脸来挤出一个笑容:“珞儿,我是想好好给你庆生的。”“我知道。”我望着他的眼睛,“但是你更重要。”他蠕动了一下嘴唇,又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说:“我们回家好不好?”我立刻回答:“好。”他带我先回到二层雅座,里面丝竹弦音正宛转。那几人见我们回来了,相邀一起作诗论文。文禾拱手道:“实在对不住各位,在下家中有事,恐怕今日不能奉陪,与珞儿先告辞了。”陈子龙看看我,微笑道:“沧符,何日返回南都?”文禾说:“仍有公事,多不过三五日。”“我明日要去松江,怕是此番不得再见。各位,”陈子龙四下一望,“便定下他日,如亚岁如何?”“亚岁甚好。但不如定于南都吧,这样文侍读也不怕脱不开身了。”柳如是因笑道,看向文禾。“可以。”方以智表示同意。文秉便说:“那大家便亚岁再与我兄聚,大哥,你可记住了。”文禾道:“当然当然。诸位尽兴,我们先失陪了。”在众人出门相送中,他带着我和彤戟离开了簟茗雅座。一路无语来到药圃。这园子离了爱主的呵护,浑浑然透着一种寥落之味。但在楼阁廊宇之间,花蔓藤枝身上仍能想象出当年的光鲜繁盛。一泓初冬寒水在园子里兀自清净,只偶尔落下几片枯叶在水面打转。文家的文秉文乘兄弟并不长居此处,复社的聚会之所也不固定,为了方便,他们也断不了要移居。所以文家的几个家丁婢女仆娘见文禾归家,心里也是由衷欢喜,上来殷勤侍奉。我旅途困倦。进房里依着那炭火暖炉便不愿意再动了。文禾吩咐把饭食拿进房中用,自己换了居家衣服来我房里吃一餐迟了许久的午饭。我让红珊给他温了一点酒喝,驱驱身上寒气。红珊小心地把酒壶从热水里取出来给文禾斟上。我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脸上专注的神情,心中五味横杂。文禾吃着碟里的芜菁,并不看红珊,也不说话。待红珊把酒倒好,退出去之后,我开口说:“可以问问题吗?”他抬眼扫我一下,心知肚明地回答:“可以。”“你为什么不放红珊离开?”他喝下盅里的温酒,说:“她知道太多了。”“那你要让她在文府耗一辈子么?”我说,“既然是你母亲主动收留了她,那么即便她本来的身份是贱民,也不是买来的丫头,她应该有自由,不是么?”“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文禾放下筷子,“如果计划顺利进行,她就不会来文府了。”“计划,又是计划!你的计划如今都没头绪,红珊心里不好受你可知道?”我说。“并非没有头绪,只是我得等一个人主动显露意图。”他望着我,“如今大明之内,除了醉生梦死之徒,谁人心里好受?”我看见他眼里的冷淡,一阵心烦,说:“你要知道,文禾,那稳婆做了什么是她自己的过错,红珊那时候根本还没出生呢,你把仇怨转嫁她身上,这对她不公平。”“哼,”他自顾又倒了一杯酒,“珞儿,你看谁都是好人。我对她心存芥蒂不仅因为她是那稳婆侄女,而且因为在她知道了自己身世之后,居然试图报官。我如何敢放她出去?我恨不能十二个时辰找人绑着她。”“报官?因为文家间接害死了她姑母稳婆魏氏?”我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她根本就从来没见过她那姑母吧,而且一直被文家收养着,这么多年后,知道了真相固然心中会有怨愤,但是我看红珊的性情……她就此去报官报复文家,不是有点不合理吗?”“事实上她就那么做了。若不是我母亲护着,她恐怕已经给卖到偏僻山野去了。”文禾啜着酒,“我如何不知道冤冤相报无终了,所以我在母亲离世后让她继续待在文府,只是,我不再让她那般自由。”文禾的双眸染上一层迷蒙秋色。仿佛陷入某种回忆之中。我能想象,从文禾只有不到十岁时便与那婴孩相见,又十年间怕是亲如兄妹,宠爱有加。一日忽然天崩地裂,扑朔身世揭开,同时发现那可爱的姑娘居然是仇人的侄女,如斯感觉若何,又需要怎样的自我控制呵。于是从此只有别途,身在咫尺,而心拒天涯。“文禾,你可有喜欢她?”我轻声问。他回过神来,看着我的脸:“你真想知道?”我见他如此问,微怔仲一下,垂了眼。然后感到一只手伸来轻柔抚摩我面颊,这手温暖干燥,带着些许酒味,他低低道:“那不一样,珞儿。”这男人此时看起来实在勾人。可我被这酒味一醺,困倦又排山倒海而来。便放下吃了一半的饭菜,大煞风景地宣布:“太困了,我要睡觉。”这一睡就到了第二日。第二日我仍浑身酸软爬不起来,这才明白:我生病了。文禾早晨便出门去和文秉文乘不知道忙什么,过了午间才回来。我只见房门外砰地闯进一个人来急火火地跑到我床前来质问:“昨天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回事?”我有气无力地抬眼看着文禾,说:“大哥,你以为我想生病啊。旅途上神经紧张憋着没生病,一到目的地就犯了这是很正常的。你不知道我们那一到长假生病的人就突然增多……”他叹口气,捂住我的唇不让我再说,然后把又手放我额头上,问:“郎中看了吗?”“看了。是风寒而已,别担心。”我发烧烧得浑身不爽,骨头缝里都酸疼。“那怎么办,我本打算后天回南都的。”他坐在床沿说。“后天估计我也好了,回去就回去。”“水上风寒,你若再乘船一路,非病重了不可!”他摇头,然后沉吟一会,“珞儿,要不我先回去,过些日子来接你。”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文禾……”“赖上我了?”他目光一软,笑道,“不会太久的,珞儿,我忙完一刻就回来。”天知道,若是总不在一起便也习惯分离。可是这些日子朝夕相处,已然不能与他两地。每天都要看看那面容,听听那声音,嗅嗅那身上美好味道,不然就抓心挠肝。我厌恶依赖,但又不得不承认我依赖,若不如此,如何赖住他?我便对着他使劲摇头,摇完几下开始觉得头晕眼花。他扶住我的头,倾下身叹道:“拗不过你。那么路上要听话,不许再满船乱窜吹风了。”我颔首。他双瞳一黯,眼睑微垂低头凑下来。我迅速捂住嘴巴:“我风寒。”他狡黠地拉开我的手:“又不是流感……”仍是不由分说俘获了我的唇舌。很久以后我依然记得药圃厢房里温存深情的眉眼。这是崇祯甲戌年十月初八的午后。属于为数已经不多的一晌暖玉温香时光。 第二章 截杀 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初九,文禾带着原班人马坐船原路返回南京。我裹着大氅老实地在舱房里度过旅程,文禾跟彤戟在隔壁不知道谈什么。彤戟从文禾舱房出来,脸部线条似乎变得柔和了几分。我瞪着他那张秀美如花的脸蛋,忍不住产生一种暧昧的联想。再见到文禾时,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想象若是我把联想告诉他,他会有怎样怒气冲冲或者无辜的反应,不由嘿嘿地傻笑起来。文禾疑惑地看看我。我也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但是文禾不愿意说的事情,事实证明,谁也没法提前问出来。所以我仍旧是紧紧裹着皮氅,一直到南京。文禾离开码头便直赴翰林院。红珊、彤戟和冷广跟我一起回文宅。文宅的老少都知道我怕冷,提前把我的房间弄得暖洋洋。我脱了皮氅,到炭炉前烤火。“姑娘,下个月亚岁,提前做些新冬衣吧。”红珊建议。“好。我们都做一些。过几日坐车去建安坊那边的铺子挑些料子就是了。”我在炭火热气中搓手,说。文禾下了禁足令,全不顾我再三解释我已经病愈,看来想出门还要耐心等待。古语有言:亚岁大如年。冬至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天子冬至是要祭天的,而有的地方百姓要祭祖。江南的冬至一般是食汤圆,此外还有许多游戏和礼仪风俗,都充满了浓浓汉家传统气息。可惜在我的时代,这些东西大多销声匿迹了。几天后,文禾终于慷慨地宣布我的病彻底好了。我从此不用再每日喝那难以下咽的汤药,而且也可以自由出门了。于是让家丁备了马车,与红珊便直往那建安坊方向去。彤戟并不知道我们出门的计划,我也不愿他有事没事总当跟屁虫,便故意不通知他。事实上,自从一大早,也确实就不见他身影。我打算给自己和红珊各两套冬衣,文禾的冬衣自长洲也带来了几件,我便再替他定做一件好了。来大明许久,从未正经送他什么东西,今日也只好借花献佛一把。他日若回二十一世纪……当我想到这里,不禁一阵心悸。我若回二十一世纪,文禾呢?他会继续一个人孤军奋战到底,还是……我摇摇头,不愿意深入考虑这事。这是他要决定的事情,面对江山与女人,我认为不论是他还是皇帝,都会选江山。况且若是不得不分离,几百年后的我的意愿又能如何。既然无法,只求今日同裘同食,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我一边走神想着心事,一边翻看着店家铺开的一匹缎子。这时我身边突然挤过一个人来,低声道:“宋姑娘,帮帮我。”我一惊,侧过脸看那人。这是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衣人,听声音十分耳熟,是个女子。她微微抬起头,让我看到斗笠下面的面容。我说:“你是花……”她立刻又垂下头去。我住了嘴。她立刻又说:“姑娘,让我借你马车一用吧。”这已经是恳求而急切的声音。我看了一眼门外,并未见到什么异常,但仍回答:“好。”我走到门旁对一边守候的家丁道:“打开车帘。”那家丁掀开车帘,花娇娥立刻闪身进去,在车帘里对家丁说:“去正阳门,快。”家丁看看我,我颔首。他便利索地跳上车,喝马启程。我站在布店门口,还没理清楚状况,就见几个男子尾随马车而去。他们都戴着六合统一帽,穿着并不起眼,可是行步非常之快,绝非普通人。“呀……姑娘,”红珊叫道,“那是北鞑子!”北鞑子?金人?我问:“你又如何知道了?”“他们虽戴着帽,却能看出脑袋前额和后下都没有头发,而且个个生得一双耷拉鹰眼,绝不是汉人!”红珊肯定地说。话说我还真没注意到,只觉得他们身形粗实,步履极快。但是他们凭一双脚能追上马车么?又为了什么,他们胆敢只身进入大明,追赶花娇娥这样一个女子?“这事恐怕不妙,要去知会文禾!”我说。正说着,一阵马蹄声疾,鸣声嘶而止,只见一人骑匹乌黑高头大马破街而来,周围人都吓得闪去一旁。那马立定之后,马上人急急问道:“宋姑娘,娇娥哪里去了?”我定睛一看,这一身缁衣的男子居然是胡黾勉!我指着方才马车的去向说:“那边!有鞑子在追她!”可事实是,胡黾勉显然走得也不利索。一道冷箭不知从哪里突地射来,在空气中发出可怖的速响。胡黾勉立刻在马上后仰,同时伸手在胸前一抹,便接住了那支箭。这一下,大街上的人见状,轰隆轰隆全跑光了。胡黾勉却自身后一甩手,放出一道银光,只见斜对街二层一个男子惊呼着落下了楼。胡黾勉看了他一眼,转对我说:“此地不宜久留,姑娘快回去。”“可是我们没有马车了。”红珊立刻说。胡黾勉环顾四方,却无收获。一脸焦急地望了望花娇娥消失的巷道,咬咬牙,倾身抚摸坐骑的鬃毛:“嫖骓,你可行么?”那马似是听懂主人语,头朝我们这边一迈,打了个响鼻。胡黾勉便一跃下马,问我:“姑娘可会骑马?”“我不会。”不是吧?让我骑这大家伙回家么?我手心里冒汗。“我会!”红珊却干脆地说。胡黾勉二话不说把缰绳递给红珊:“带姑娘上马,快!”“我不……”不待我说话,红珊把裙角一撩,拉过缰绳,对我说:“上马!”不容置疑的口吻。两个人一架一推,我骑上了马背。这马儿纹丝不动,稳稳立着。红珊脚入马镫,跃上我身后骑着。胡黾勉拍拍马儿颈项:“嫖骓,稳妥些!”那马打了一声低低鼻响,碰碰他的手。我还待说什么,胡黾勉一挥手已经往花娇娥方向疾去了。红珊握着缰绳喝了一声,这嫖骓便会意转头,我立刻紧紧抓住它硬毛油亮的长鬃,它便一路往文宅奔去。过大通街时,在人们惊呼闪躲的嘈杂中,红珊带着紧张的声音突然说:“姑娘,我们也被跟踪了!”我无法回头,正使劲努力控制平衡不让自己颠下去。我只能咬着牙说:“就快到了,就快到了!红珊,再快些!”我闭上了眼睛,仿佛听见一种奇怪的脚步声,这脚步声不是落在地面上,而是在当街的墙上、窗上、屋顶上,零零落落地朝我们靠近过来,带着急迫而嗜血的杀意,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心里像有一只无名的大鼓在敲击着,咚咚咚咚,急促而危亢,令人力竭。“文宅!”红珊叫道。我睁开眼,看到熟悉的街景,那文宅就在前面数丈了!我看见冷广正冲出大门,手中握着一把精刀,杀气腾腾站在当街。倏忽之间,一道黑影从后侧房顶忽然跃下,直冲我和红珊扑来。我抬起脸,终于看到了那“耷拉的鹰眼”中红通通的血色,那人跃在空中的这瞬,双手并举,一柄钢刀在太阳下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耀得我睁不开眼。这一刻,我心中的鼓,突然停了。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咻”地一声,什么东西冲破气障扑面而来,然后遇到了阻碍,毫不客气地深深锥了进去。我的眼睛尚未从刀光刺激中恢复,只听头顶人闷哼一声,“噗通”自半空落了下地。红珊勒住了马儿,同时我们又听见两声噗通。我使劲闭上眼睛,用冰冷的手心捂了几秒,然后睁开。冷广已经到了跟前,正倾身看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的鞑子。而几丈之外文宅的大门口石级上,文家大公子正慢慢松开搭在弓上的第四支箭,把它拿在了手里。他脸上宛若寒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在冷广帮助下跳下马,跑到他面前。他的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双眼却依然镇定地打量我全身:“伤到了吗?”我望着他的脸,抬手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细汗。他却把手里的弓箭一丢,张臂紧紧抱住了我。我听见他心跳,强健有力,急促搏动,一时间无语,抚慰着他后背,想让他放松下来。冷广把三具鞑子尸体排在文府外街边,鞑子入境行凶是大事,要等留都官员们过来。红珊把马交给李韶,去换衣服。我和文禾绕过照壁时,一个身影轻轻落在我们身旁,单膝跪下:“彤戟严重失职,辜负陛下,有愧于姑娘!”“彤戟……”我拍拍文禾的脊背,推开他,转而去扶地下半跪的人,“我好好的,没有事。你起来。”他一脸惭愧之色,好不容易才被我拉起来。我道:“那我能问问你今日到底去哪儿了吗?”他看看文禾,又看看我,终于回答:“我去找娇娥姑娘了。”“清歌也到南京了?”文禾似是平息了情绪,问。彤戟摇摇头:“花娇娥没有带她离开长洲,她是为了躲避北虏杀手才来南京的,勤之兄则是为了帮她跟了过来。我离开花娇娥住的别馆后才发现她已经又被人盯上,人数不少。于是我回来拿了火铳赶去,只是……”他住了口,颈上青筋隐现。“他们现今如何?”文禾也注意到了他的表情。彤戟慢慢地回答:“花娇娥没能躲过。我赶到时胡黾勉已将鞑子杀尽,可是娇娥姑娘已经没了。”“没了?”我听他念得是m了,顿时明白,那花娇娥竟已经死了。“嗯。而且……”他两眼忽然燃起火来,“那些鞑子把她截住,先撕扯侮辱了她,才将她杀死,最后还取走她一双眼睛。”“什么!”我胸口一阵翻腾,“那些蛮人!畜牲!”继而想起胡黾勉方才看着马车去向的眼神,又是陡然一阵酸冷,“是因为我,勤之兄才没能赶在第一时间追上花娇娥的……”“珞儿,不要这样。”文禾把我拽进怀里,“世事谁可预料万全,勤之比你明白局势。”转而问彤戟,“他们人呢?”彤戟回答:“正在前来的路上。文侍读,别馆他们不能去了,请先收留几日,可否?”“当然。”文禾点头,“你去接应,让他们从后门入。” 第三章 师徒 南都的京官们被震惊了。谁也没有想到这秦淮奢靡的温柔乡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是兵部尚书郑三俊老持稳重,第一时间抵达文宅后先是命令将鞑子尸体运往监牢暂放,又与文禾密谈了半个时辰,然后离开。冷广与李韶待郑三俊一行走了之后才跑到前院来,告诉我们胡黾勉已经在清歌以前住过的厢房里了。当然,还有花娇娥的尸首。我从方才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此时见文禾起身往后院走去,便拉住他袖角,悄声说:“花娇娥可以不死的,对不对?”文禾先是诧异一秒,继而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把我冰冷的手握着,却对着我无言地摇了摇头。不行?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宁可让她死去,也不肯用一下那镜,挽救她性命?清歌原本住的厢房算中厢,在前院入后院的路旁。此时冷广和彤戟守在门口,见文禾与我过去了,自动闪开。文禾走到门口叩了三声,只听得一个低哑的声音说:“文侍读,请进来吧。”打开门,一股血液甜腥扑面而来。胡黾勉在内室床边坐着,阳光正透过窗纸投在他背上,染成朦胧而苍白的光晕。他注视着床上被素棉布单子覆盖的安静躯体,脸上并没有哀伤,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文禾轻轻走到他身边,说道:“请节哀。”胡黾勉抬起脸来看看他,又看看我,似乎很费力张开嘴唇,说:“多谢文侍读、宋姑娘。”文禾看着素棉布单子下隐约渗出的殷红,沉默了半晌,说:“我知道我此时问你不太合时宜,但我不得不问。”胡黾勉点了一下头,回答:“在下明白。文侍读何等聪明,我早已清楚你对我的了解。且如今我已非往日勤之,文侍读但问无妨。”“请你告诉我,娇娥姑娘那时突然离开京师,是去做什么了?”文禾问。“让我从头讲起吧。”胡黾勉眼里堆积起迷蒙的暮色,仿佛要从无边缠卷的记忆中找寻一根失落的线头。“我出生时家里穷困,父亲死了,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把我送上山求师父收留,她带着刚出生的妹妹改嫁。我自小在武当山长大,师父恒阳道人是武当松溪派传人。十四岁那一年,我师父带二师兄和我到京师拜访师伯,我那时贪玩,与师父师兄走散了,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几个地痞,争斗中却遇到了从皇城中出来的陛下。陛下那时也只有十三岁,连王也还没有封,天启帝在位,他是皇弟弟。他见数人欺我一个,便让护卫帮我。其实我自认为打几个地痞还不是难事,但仍感激他小小年纪便有忠义助人之心,便同意他邀请入了一间茶馆等师父。他叫人帮我找到师父之后,却求师父将我留在京师。师父自然是不肯的,但陛下当时真是把小孩子的所有手段都拿出来了,师父后来让步说我可以每年在京师待四个月,剩下的时间要回武当。于是我就这样过了两年多,与那时的陛下相尊相信,不分彼此。后来陛下封了信王,我便入信王府担任信王的贴身护卫。十年前,我十六岁,从武当返回京师的途中救了一个小女孩。她便是娇娥,本名燕婉。”他望着面前悄无声息的身躯,说,“人贩子将她饿得半死,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却仍抓住一切机会逃跑,当然,换来的便是毒打。她虽年纪小,却十分坚强,被打的时候昏厥过去又醒来,接着又昏厥,生生不喊一句告饶。我对人贩子说,我买她。人贩子说她已经有主了,这是要送到京师买家手里的,若我要,开价三十两。我没有那么多钱,最后不忍心看她挨打,便把陛下赐给我的佩玉换了她。后来我才知道,买她的是吏部尚书大人的公子。那公子家丁在码头等接人,却见我把人领走了,上来就是一顿围攻。我怕他们抢了燕婉,便一直不敢松手,最后受了内伤,落下痼疾。为此后来我还被陛下责备张扬鲁莽,但我无悔。”他嘴角显露丝丝笑意,“燕婉,父母双亡被舅父卖身,跟我到驿馆后洗刷更衣出来,那美丽惊了一馆的人。她生得花容月貌,又极聪明懂事,连陛下也不忍心撵她走。只是我要给她一个身份才能让她追随与我,于是,我收她为徒。她学武已经有些晚了,但吃得苦,所以功夫仍然日日精进。信王大婚之后,她便贴身保护王妃周氏安全。”我听得胡黾勉言语里忽然有了一丝疑惑,他正微喘着似乎在思考如何说下去。文禾耐心地立着,并不问他。终于,胡黾勉看着文禾,道:“七年前那日,先皇诏信王入宫,乃言:‘来!吾弟将为尧舜!’信王得到这种明显的传位指示却并不开心。他回到府邸后把自己关在书房好几天。御极之后,他问我可愿随他入宫,执掌御林军,我回答:‘自小在野,随信王乃为恩与义,随陛下而不能为。’他没有勉强我,但也不让我离开京师,而是叫我假回武当途中暴毙,销声匿迹,然后成为大明皇帝陛下私用的密人。”“密人?”文禾重复一遍,“‘锦衣卫为明,密人军为暗,千古高手,系于清乾’。我一直以为这个陛下安置密人军的传言是假的,直到今年你出现在珞儿身边,我才发现,密人果然是存在的。密人军一共有多少?”胡黾勉回答:“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文侍读。我只能告诉你,不是很多,而且彼此之间并不认识,只完成自己份内的任务罢了。只有皇上才认识每一个密人的面孔。”文禾点点头:“请继续。你做了密人,燕婉要如何呢?”“燕婉也拒绝了入宫,她要跟着我。”胡黾勉语气中一份似有若无的酸涩,“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当年救她的时候,就已经清楚这个小女子对我的影响不寻常。但是我不愿承认,所以宁可收她为徒,也不肯面对她直白表情的眼神。后来,我为了一男一女行走方便,对外人称她是我妻。四年前我回武当时,师父把清歌交给我,说是我妹妹全家染瘟疫去世了,留下一个十二岁甥女,我继父不肯收留,母亲带着她上山求师父,师父答应我回武当时把清歌交给我。我想再回去看母亲一眼,师父却告诉我,继父捎了口信,我母亲在那不久也去世了。从此清歌跟着我和燕婉生活。燕婉生得美,我不愿意承担这美,我曾经是出世之人,并且还打算将来回武当去,我不能让自己沉沦于情欲。所以我做了一个卑劣的决定——利用她的美来完成陛下交给的任务。不管是暗查朝蠹,刺探敌营,还是周旋商贾,侦悉外戚,我都会在可能的环节使用燕婉的美色。甚至为此给她改了一个花名叫花娇娥。似乎我若将她以君臣大义之由推给别人,便可以安心而不受她影响,做一个单纯自由之人了。”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胡黾勉。文禾说:“可是你错了。”“是。我错了。”他说,“她第一次听到我的计划,那双震惊和哀怨的眼睛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多希望她可以打我一巴掌,然后告诉我她不去。可是她什么也没说,毫无异议地去了。每次从外面回来,要用两个时辰的时间沐浴,然后紧闭房门谁也不见。我那时就知道自己错了,非但没有安心,反而被这种罪责和痛楚折磨得想要发疯。我终于对陛下说,我不想继续了,我想回武当。陛下见我意已决,便说,回去之前,再完成最后三个任务。”“这是今年的事情了吧。”文禾问。“这是今年三月的事情。”胡黾勉说道,“第一个任务:接近宋璎珞,探察她来由,取得她信任。”我心头一紧。虽然是文禾早就点明的事情,亲耳听胡黾勉说出仍觉震颤。“第二个任务:刺杀一名北虏将领。我选择的人是多铎。我当时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利用燕婉,永远不再继续。”胡黾勉苦笑,“多铎生是一匹种马,好色狂浪,花娇娥混入献姬中,那般夺目,他自然会上套。可是娇娥的第一次刺杀失败了。奇怪的是多铎并未当场杀了她,而是任她逃走了。接应她回到京师后,我怀疑有诈,一度不肯与她走近。后来我痼疾犯后,她听清歌说我与宋姑娘交好,便求宁蔻儿带她找宋姑娘见我,加以安慰。我不肯相信她的解释,后来她走了。不久我从陛下那里得到信报,说她又一次去刺杀多铎。”“第一次不成,以后的成功机会几乎没有。”文禾低声道。“她豁出去,刺杀成功与否恐怕已是次要,更多的是想要证明她没有背叛我。她的刺杀又一次失败了。这一次,多铎没有放过她。密人军得到的线报说多铎曾一度非常宠爱娇娥,甚至想带着随至阵前,即便后来知道她是刺客,也没有像对待别人那样立斩,而是放她逃走了。可是我觉得,这不过是反间罢了,多铎放她回来恐怕不是单纯目的,所以我不肯在真相清楚前信任花娇娥。后来,她的二度刺杀激怒了多铎,多铎派出追兵不惜一切代价取她性命。娇娥本以为一路南下,回了大明便安全,没想到多铎的胆子要大得多,也许他是真气急眼了。”胡黾勉将手轻轻覆在柔软的布单上,“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一直躲着我呢?我一路从京师追你而来,你却三番两次消失,直到彤戟在南都的街头偶然看到你,我才知道你的行踪。燕婉,我已然辜负浪费了那么多时光,自知罪无可恕,但你为何不给我弥补的机会?我是说过师徒动情违背伦常,可我现在明白了那是我自私的借口,若有相惜,伦常又算什么呢?”胡黾勉何曾露出过这般无助的懊丧表情?他一直是微笑温和,谦恭有礼的,然而现在……我抱着文禾的胳膊,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文禾轻轻拍拍我的脊背,问胡黾勉:“陛下第三个任务是什么?”胡黾勉怔了一下,慢慢地说:“第三个任务,离京前,迎娶燕婉为妻。”文禾无语。我看着胡黾勉,听他苦涩地表明皇帝那充满了心知肚明恩眷的第三个任务,终于,对面前这个男人最后的一点好感也消失了。 第四章 武当 南京兵部将此事千里加急报回京师,而在得到圣谕之前,花娇娥在文禾的斡旋下,将以秦淮舞姬的身份被先行收殓入棺。事发第二日,清歌赶到了南京。胡黾勉独自待在中厢,不许他人加手,要亲为她作最后的净身梳洗。李韶去探视了一眼,叹着气回来:“胡公子那手抖得根本绾不得头发。”我站起身,在李韶和红珊迟疑的目光里走进中厢。一盆血水放在外室,盆子旁地板上溅染了梅花般的黑红点滴。我嗅着空气里难以描述的逼人气味,走入内室。胡黾勉正坐在床畔,将花娇娥已然再度软化不再僵直的身躯用几层棉被软枕撑着坐起,拿着一支梳篦,慢慢打理她的一头发丝。我靠近床前,这才看清花娇娥青白的脸。垂丝撩发之下,那原本生着一双媚眼的地方,只剩下了两个血肉模糊、组织流露的窟窿。窟窿旁的血迹已经擦干净了,却更衬托出一种恐怖凄凉,看得我心脏骤然揪紧。她的喉咙也被割了一道血痕,下巴垫着一块卷起的白绸布,用以托起头颅,身上已经换上了白色左衽寿衣,但恐怕那纯洁的素色之下,也是伤痕累累。“多铎的追杀令里说,捕获花娇娥,嬲之,取心目而归,令他瞧瞧这女子到底何等心眼。”胡黾勉轻轻说,“我到时,她自刎毙,而他们已取了她的一双眼。”我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深深吸一口气,却愈发憋闷。“姑娘若是难过,请回避吧。在下一个人足矣。”胡黾勉的声音沙哑低沉,转过头来,眼睛宁静地望着我,眼眶却发着一种乌色。我定了定神,摇了一下头,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梳篦:“这等事情,你手不熟,我来吧。”他没有再推辞,慢慢从床上下来。我坐到花娇娥身躯之后,把她头发梳顺,然后慢慢地绾上去,用簪和发卡固定住。她沁凉的身体一动不动,头微微垂着,两肩下垮。我梳好头,胡黾勉又过来,取走她身后的棉被软枕,放她平躺,然后拿下她颈间的绸布,又盖上她身体。方才在床畔坐下,说:“多谢姑娘。”“这对她亦是解脱。”我说,“请节哀顺变。”“呵,”他似听非听,说,“清歌给了我一封信,是燕婉最后的绝笔。她自知可能难逃堵截,便将清歌托付桐城方公子照顾,想从南京转往西去。她还说,如有不测,若尸骨存,愿葬于武当。”武当。那是胡黾勉念念要归去的地方。她立如此遗嘱,仍是为了他,即便阴阳两隔,也不肯离开这个人。我问:“你会把她带到武当去么?”“我会。”他回答,“明日便启程,文侍读说他有办法帮我保持娇娥的尸首无恙而达。”文禾?他必是要用韩信教给他的方法了,恐怕就跟偃师曾在大内用过的是一样:让局部地域时光停止的办法。可是如果要这个方法,文禾必须一起去。我看着胡黾勉。他理解了我的意思,说:“文侍读是要同往。他说姑娘如果愿意,也同去。”我颔首,转身离开。文禾戌时从宫中回来,一脸倦怠。红珊送了饭食过来我房中给他。在文宅已经不用避讳公公,按说是可以在厅里一起吃的,但文禾仍是习惯与我两人在我的房间或者他的房间一边聊天一边用饭。这种行为的后果就是往往需要人加倍通风和薰香,来消灭饭菜留下的味道。他听说我今日帮胡黾勉为花娇娥整理遗容的事情,先是皱眉,然后一微微笑:“不如今晚我陪珞儿,免得你心里不安。”我怀疑地看着他:“文大公子,这宅子里这么多人,你不避嫌了?”他悠然自得地说:“我们家人都没有长舌,这里是文侍读宅邸,我是主人。”“这就是你从二十一世纪学到的东西?”我揶揄道。“正是。”他看着我,“我学到的东西越多,越觉得有时候大明才更好。这种好不是起居方便,也不是日行万里,它是终南山的清雾和洞庭湖的春水,是你内心宁静而温良的部分,是你们再也无法找到的梦境。”“多亏了你,我竟能找到它。”我靠过去轻轻在他脸颊印上一吻,笑眯眯道,“吃完饭赶紧回去就寝吧!”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理由告假,但第二天我们登船时候,有兵部的人跟随。这次乘的是官船,一路北上。花娇娥的棺椁和做好的墓碑在底舱,我们住在船楼里。过汉水抵达武当已然是要入冬月了,离水车马行了半日,到了武当境内。胡黾勉先独自上山拜望恒阳道人去,得到入葬地的指示然后回来。我们的车马跟在他的坐骑之后,慢慢走到了一片梅树中间。“就是这里了。”胡黾勉下了马,“她生而最爱梅花,这是最合适的地方了。”男人们挖了半日,成穴,抬下棺椁入墓而封。立碑上书:爱妻燕氏胡婉之墓。梅花的花瓣随风间或飘落,挟裹着素的纸钱在空中飞舞。白烛香筒,烟气缭绕飞散,此情此景分外凄凉。文禾让随从人等下山去等候,直到这里只剩得他、胡黾勉、清歌、彤戟和我五人。清歌便张开口,在这新墓前悠悠唱起了一支歌:生命聊应轻一捧,胡蝶归时,风重耶花重。但守微情同茧蛹,只无人共春风梦。契阔聊应灰一拥,佛火青时,焰恸耶蛾恸。葬去秋心三万种,人间永失光明冢。文禾拉着我的手,看着坟冢前随风舞动的白幡,直到清歌的声音寂然终了。胡黾勉抚过青石碑,说道:“燕婉,等着我。”然后站起身,走向文禾,递给他一只细竹筒,就如同我去南京路上彤戟曾交给我的那支一样。文禾看着他,没有伸出手去接。“我要去把第二个任务完成。”胡黾勉平静地说。“你不可能成功。”文禾说。胡黾勉却笑了,说:“有什么关系。成功了,我会回到这里;不成功,我仍然会回到这里。跟她在一起,永不分离。”文禾接过竹筒。胡黾勉道:“如我和她一样,请将此物交与陛下。”“舅舅……”清歌带着哭腔走过来。“文侍读,那方公子只受燕婉所托照顾清歌一时,我如今一去,清歌可否有劳二位?”胡黾勉对文禾恳求道,又转而看看我。文禾的手动了一下,说:“我可帮你将她送给可靠的人照顾,或者留在长洲文家。”胡黾勉先是怔了一刻,继而像明白了什么,揖手道:“多谢文侍读,清歌如今也大了,将来婚事请二位略加费心。清歌……”他转向她,“从今往后,尽心尽礼,待文侍读如同舅父长辈,不可有误,记住了?”清歌愕然地看着胡黾勉,脸上逐渐郁结了一种苦楚与哀怨。过了一会,终是缓缓地点了一下头:“清歌谨记舅父教诲。”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本章《蝶恋花和人咏蛾》由发初覆眉mm所作。抓虫子修文兼更新中……发现硬伤的请不吝拍砖! 第五章 亚岁 明代的南京城,一直是社集要地、文人的乐园和士人运动的一个主战场。青溪社、金陵大社、冶城大社、白门新社、午日秦淮大社等先后举于秦淮河畔,士女翕集,诗酒跌荡,坛墠斯盛。自崇祯三年复社金陵大会起始,每年几乎都有复社组织的大大小小的文人雅会在秦淮河畔举行。选胜征歌,酒兵茗战,一时传为盛事。①自武当归来几日,便是冬至了。冬至又称亚岁,是十分重要的日子,也是陈子龙等人与文禾约好在南京聚会的佳期。回到南京后,文禾便命冷广将清歌送到长洲药圃去。彤戟破天荒要求离开职守几日,与冷广共送清歌。文禾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只将李韶换了冷广,让他跟彤戟去长洲,而冷广留在文宅护院。亚岁前日,红珊手里拿着一卷年画样版画纸走进屋,往墙上贴。那纸上画的是一个骑着羊的小孩子,肩上还扛着一盏灯样的东西,脸上喜气洋洋的。我看了觉得好玩,便问:“红珊,这是什么?”红珊笑着回答:“姑娘第一次在大明中原过亚岁,这是绵羊太子画。冬至乃是阴气末了,阳气伊始的时候,羊阳谐音,家里贴上绵羊太子画,便取吉祥如意。”我恍然大悟。又问:“可还有什么别的好玩?”“那多得很!小孩子们要游戏,比如男孩子玩打岗。大人们呢要给小孩子捏面团,捏成小动物的模样蒸食。对了!”她突然想起来,“姑娘,亚岁要赠履的,姑娘还没给大公子准备吧?”“我这就去。”我起身说。做鞋我不会,也来不及,临时抱佛脚去买一双好了。红珊便应了声陪我一起去。自从知道了文禾与红珊的过往,我才明白为什么文禾走到哪里都要带着她,并且从不允许她单独出门。在文府时由于文老爷子的缘故,红珊的自由比现在多,她是可以在文禾忙碌的时候出门办事的。如今到了南京,她几乎从未自己出去过。可我并不十分清楚文禾的意愿,隐隐觉得他并非还存有怨恨之心,但他所流露出的对红珊的不信任,仍然时刻横亘在空气之间。我最终挑了一双藏蓝包绢布履。回到文宅直接放在文禾房间,他的床上。他自从来了南京,便不再使用龙涎香了,而是改用了一种撒馝兰香,这种香有今人评论说:下雨天,坐在闭着的窗下,午后刚睡足,来到书案前学书,喝茶味也寡淡,炉中刚点着这种香,香烟远盈,撩拨人心。这是一种蕴藉的香,不似龙涎暖温润性的雄性魅力,而多了一份恬淡自然。我坐在他的书案旁边,闻着似有若无的香味,连门开了也没有听见。“珞儿。”一声轻唤把我拉回现实。我回身看见文禾穿着官常服站在门口。“回来了。我坐在这儿有这么久了?忘记了时间。”我起身走向他,“更衣么?”他摇摇头,把乌纱摘下,放到衣架上。瞥眼看到了床上的新履,一笑,然后走过来,说:“珞儿,今日郑尚书大人遵旨给我看了皇上上个月复的密函,密函令其平息此事,曰此时不可张扬。安抚百姓,将鞑子尸首彻底焚灭为要。”“可是这密函为何要给你看呢?”我问。他说:“皇上的密函中告知郑大人不用避我,因为那密函也提到了我。陛下给了我八个字:养精蓄锐,积势待发。”“没有说要你做什么吗?”“没有。只字也未提及回京师之意,这八个字算是宽慰还是预告,我也不很清楚。”他说。“文禾……”我望着他,“你很想回京师么?”“……珞儿不想回。”他抚过我的脸,“我明白。”是。私心而论,我不想回那是非之地。我贪恋南都独处与他,过着简单而亲密的生活。可是文禾没有一天停止担忧和困惑,我也十分明白。我拉开他停留在我脸上的手,站起身:“你等我一下。”然后不待他开口便跑回自己房间,打开妆奁的暗锁,取出彤戟给我的细竹筒,又回到他身边,“拿着。这是彤戟给我的。”他带着疑问的表情打开竹筒,取出那道手谕,浏览一遍,神色顿时复杂起来。“文禾,你随时可以用它。”我看到他这表情,心里突然不安,说,“如果你想回京师,我们立刻就可以回。”他平静地把手谕放回竹筒里,说:“我收着了。”“……那你不用么?”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的惊异,却忽然笑了,说:“现在不。我们先过亚岁,珞儿难道不想再见那几位人中龙凤么?”“呵。”我当然想,见那陈帅哥方帅哥和如是美女。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只伸双臂抱住他,继续沉浸于撒馝兰香的味道里。冬至的傍晚,我们沿着秦淮河前进。过文德桥东北的利涉桥,是桃叶渡。传说王献之迎接爱妾桃叶的地方。我曾一度怀疑京师桃花渡刻意取近这桃叶渡之名,是因此处复社士子云集,而宁超明显与他们交好。过桃叶渡便见到一艘庞大的画舫。画舫船头尾左右各一串红灯笼,与两岸灯火相映生辉。那秦淮河的水波浸染了红的金的灯色,如鱼肌龙鳞,溢彩流光。登入画舫,在舫内又见到了笑容可掬的陈子龙,沉静谦恭的方以智以及青春明媚换了女装的柳如是。文秉文乘二兄弟几乎与我们同时抵达,赶路赶得气喘吁吁,连饮三杯热茶。除此之外,又来了几位复社的成员:钱格、熊人霖、陈宏绪,最后来的一位郑三谟年纪最大,刚出场便让我一惊又一疑:他长得好生面熟!这名字……文禾笑道:“这是南京兵部尚书郑三俊的兄长,郑三俊为东林党重员,他的兄长又何以落后?”若不是文秉文乘生得晚,否则他们很可能会成为是郑氏兄弟的翻版吧。我内心波澜荡漾地看着这些我只在故纸堆里见过的人物,上前一一对之行礼。入了席,酒过三巡,他们开始以时局开题讨论政事,我被秦淮河水渐渐放宽松了的身心又紧张起来。这画舫流连水面,河畔灯火,水上涟波使人沉醉。可他们脸上仍然阴霾重重。这里面基本都是官员,或年过半百或青春意气,坐在一席,共论国道。柳如是也静静听着,偶尔加入讨论,有时在男人们争论或思考的间歇望向我,粉琢容颜晕开酡颜色,媚眼如丝却不减清澈,举杯向我敬酒。过了不知多久,讨论出现了一刻沉寂。陈子龙笑道:“且歇一歇,毕竟是亚岁,该庆的。不如让如是抚琴可好?”众人赞而颔首,一致同意。柳如是大大方方站起身,走到窗下琴桌后头,提了裙裾坐下悬起双臂,露出一对金钏儿。她略沉沉气,只向陈子龙抬眼一笑,柔荑一拨,灵动微醺的琴音登时游满舫内。好一曲《酒狂》!众人脸上都会意地露出微笑。这乃是晋代竹林七贤阮籍所作。阮籍通过描绘混沌的情态,泄发内心积郁的不平之气,满曲狂荡,听若醉意,其实不然。我望着这慧黠女子专注而艳绝的神情,翻动灵活的手指,不禁赞叹出声。那方以智在柳如是将《酒狂》弹毕转拨起《天凤环佩》之际,于一角书案上铺开了画纸,提笔落下一朵素梅。“九九消寒图。”我望着文禾说,“八十一朵梅花,日染一朵,梅尽得色而春已至。所谓消寒。”他笑着点头。无声地开口说:“谢谢珞儿的新履。”不待我说话,钱公子便又举起杯祝酒,把他给拉走了。我慢慢起身,在这热烈而亲切的男子推杯换盏中离开酒桌,出舫间走向船尾。两边的红灯笼映在脸上,使我看到的一切夜色都有了赤色朦胧。脚下隐隐的流水声音,岸边正跑回家去食汤圆的孩子的嬉笑声,还有那楼宇鳞次栉比,风尘之所里传来的丝竹回音,都令我感到一种陌生的熟捻。我未尝试过这般的日子,可是这所有的情景仿佛都在我骨血中存在着,一直存在着,只待这么一个契机,便訇然显现。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①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续编》P176,中华书局 第六章 烟花 须臾,我的肩头忽然一沉,接着浑身便感觉一暖。文禾绕到我面前,低头帮我把这披风的带子系好:“你还想再染一次风寒吗?”我见他手不甚稳,问道:“你醉了?”“我醉了还知道找你。”他低低地说道,抬手轻托起我的下颌,让我看到他眼里那正如此时秦淮河水的流光。岸边突然升起一道焰火。然后传来一声孩童的惊喜叫嚷:“阳气冲天咯!”“文禾,你看,烟花……”我指着在半空绽开的一瞬缤纷,说。他抬起头。又一道焰火升空,绽开,五彩荧光落在他的眼睛里,恍若失真般的美好。他望着不断消失又开放的异彩,问:“珞儿……你能抵挡他吗?”我楞住了。不明白他的意思。文禾回过头来,眼里失去了光彩,说:“我后悔了。把你放在他的身边。”我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皇帝。是,那一系列的事件,直至彤戟千里追随、我生辰时的沉速安息香以及今日提早赋予的手谕,都表明皇帝一直在关怀,在挂念。即便宽容自信如文禾,也终是受不住,被影响了。我踮起脚尖揽住他颈项,说道:“你一直信任我。我但愿自己未负了这信任。”“我信任你,也信任朱由检。”他闷声说,“可是我不信任崇祯。”他怕的是那个以男人的身份对我产生好感的皇帝,终会有一天想起自己的身份,继而用天子的威仪权力来与自己相敌。他不担心自己的对手是兄弟,但是他担心对手是皇帝。一贯独往前尘来路,其实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血肉男子,他也怕孤单,也怕辜负。忧心那久久不曾付出的感情一旦交予,便会如同这烟花,绚烂瞬间而落寞无处。然而,关于这些,他却从来一句也不说。我嗅着他身上混着体温的香味和酒气,将他拥得更紧:“他已经放开我。文禾,我说过你是这世上唯一。我只是你的,你也只是我的,谁也无法改变。”他的气息深重,以一种压抑的声音说道:“珞儿,我们进去吧。”聚会一直持续到午夜。众人酒至酣畅,一一作别。李韶带着一名文宅的家丁挑着灯笼在岸边等着,见我与文禾走了过去,松了口气:“小的还以为大公子和姑娘吃酒吃醉了。时候不早了,小的把马车牵来送二位回宅子吧。”其实那钱公子走时实在已经歪歪扭扭,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儿去。我觉得天地时而颠倒,脚下绵云乱驾,意识还在,但有点难以自控。而文禾也似有了六七分醉意,扶着我一声不吭地上车。回到文宅,红珊披着夹袄过来服侍我进房间浴房草草洗了,换了衣衫出来。胃里方才热汤一激,又一见冷,登时抓过手孟弯腰吐了。红珊赶紧把我扶到床边坐了,我摆摆手说:“我没事的,让我自己收拾,你去睡吧。”她如何肯,自取了温茶来给我喝,又把手孟拿了出去,告诉我她这就叫厨子做碗醒酒汤过来。我倚在床边,开始觉得头痛欲裂,分析这是酒的问题还是回来吹了风的问题。渐渐觉得心神恍惚,困倦起来,身子往下溜去。这时一双有力臂膀把我捞起来,安放到床上,又摸摸我的额头。我抓住那手,睁开眼睛,只见文禾着中衣坐在床畔,正望着我:“还难受吗?”我忍着一阵一阵头疼,说:“好些了。”他拉过棉被来盖住我,起身去桌上拿了一只瓷碗过来:“喝醒酒汤,就会好的。”我喝了大半碗,实在不喜欢这中药味,便说:“我好多了,不喝了。”“葛花汤没那么难喝吧,听话,喝完它。”文禾皱着眉。我紧闭着嘴唇,摇头又钻回被窝。不到三秒又被硬拽出来,还没来得及抗议,就感到他温润的唇贴上了我的嘴,就在我愕然之间把汤水送入我口中。我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他戏谑带笑地看着我,双唇仍贴着不离去,直到我认输。我吞下药汤是无可奈何,但他此刻分外柔软暖润的唇却让我一阵颤抖。他见我喝了,便拿起碗一口将剩下的一点药汤又含进嘴里,靠过来。我求饶地说:“真的很不喜欢那味道,少喝一口又不会影响效果。”他缓缓摇了一下头,不容推拒地把我拉进怀里,再次送上葛花汤水。他的目光落入我眼,撩起一波热浪,自唇齿相碰之处发散全身。我咽完最后一口,在他即将离去之际不禁恋恋吮了一下他的下唇。他怔了一下,没有动。我便酒壮人胆地探出舌尖,缓缓舐过他两片唇瓣,感觉这曾浸淫了些许糯米酒的唇还残留着一种暧昧的味道。这时候,他眼色忽地一沉,攫住了我的舌。我疑惑地唤他一声,却在他唇舌纠缠中变成了无音咕哝。他半垂着眼眸,手臂攀上我的脊背,轻柔而坚定地摩挲。这种无言的宣告不知是缓解还是加深了我的醉意。只迟疑了一刻,我双臂勾上他的脖子。文禾的吮吸探索温存而有力,深过以往任何一个吻。在我心神失落之际,他一只手自后撩起我半湿的长发,轻轻绾环,另一只手在我腰眼稍一用力,令我躺回枕上。在他的吻离开的空隙里,我扶着他的肩,深深喘息着。他立刻覆上身来,眼底燃着难以名状的玄色火焰。我抚上他的脸颊,他却拉开了我的手,在我唇上轻啮了几口,转而吻向耳畔。一阵酥痒折磨尚未过去,他已然拢住我的胸前,隔着单衫澜裙作怪,我暗叹一声,一手揽着他的颈项,另一手解开他中衣的带结。他的肌肤在我的肌肤之上,微微带有粗糙的厮磨感,仍是滚烫紧实,令人爱不释手。他炽热的气息吹拂在我胸前,才令我觉察到单衫褪去,澜裙也被他撩开了。我望着他伏在我胸口的头,于他逐渐激烈的动作里,手指插进他半散的乌漆发丝,声音自喉中挤出牙缝颤道:“文……文禾……”他停止了动作。两人之间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我听得到彼此深重的呼吸,触得到徜徉在身体之间高涨的热度。过了片刻,他慢慢起身,拉过棉被给我盖好,深吸一口气,抑哑道:“喝了解酒汤便好好歇着吧。”我拉住他的手,觉得浑身无力,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走。他看着我眼睛,似是读出我迷惘,倾下身来把我手掖回被子:“现在还不行,珞儿。我今天不该让你喝那么多,以后再也不会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不去翰林院,等你醒了过来看你。”“不……”我听他此言,一种委屈和将被冷落的恐惧涌上来,再度拉住他衣襟,“不要走,文禾。”他无声地望着我,终是不忍地叹口气,握住我的手:“好。我陪你。不过我先出去抱我的枕被过来,好不好?”我这才收回手。他将中衣又系好,遮住赤裸的胸膛,然后开门走出去。我躺回枕头上,嗅着被窝里残留的那一点点漏*点味道,仍是迷惑不解。他是要守婚前授受之礼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过了一会,文禾依然没有回来,我带着这迷惑,终于抗不住,在等待中昏昏睡去了。 第七章 谜底 晨光。在一个人刚刚醒来的时候,清淡的晨光一定也是惺忪的。我睁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想伸个懒腰,却觉得床上好挤伸展不开。转头定睛一看,文禾正侧躺在我身边另一个被窝里,清醒地笑望着我:“别再伸了,你会把我挤下去的。”“哎?文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记得直到我睡了他都没再出现。“两柱香时候吧,”他的目光落在我敞着的领口,伸手把我揽紧,“我站在院子里吹了会风,再来看你,已经睡酣了。”我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位置,问:“大冬天吹什么风啊,会冻坏的。”他低下头来,一脸无辜地说:“你说我为什么吹冷风,还不都是你害的!”我觉得他第一次露出这种人畜无害的可爱表情,简直是无敌了。便笑嘻嘻亲亲他:“好了好了,是我害的……不过,”我望着他的眼睛,“你明明知道我是愿意的,为什么非要走?”他理理我额前乱发,回答:“我想了一夜,终是决定告诉你谜底。不然我也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不再考验我的耐性了么?”我抓住他的手,“快快招来!”“嗯……那么,就从云梦山说起吧。”他思忖一刻,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时偃师到底同我说了什么吗?他问我是否觉得用镜之后有不舒服,我答还好。他便告诉我,这镜的芯是昆仑玉簧,属西王母手中极阴之物,适用女子。所以他本来是准备将这镜送给盛姬的,但是还未来得及向她展示,便被拒绝了。盛姬选择了周穆王,或者说,其实盛姬选择了飞升——因为只有王才有实力带着她过弱水上昆仑。偃师自己使用了那镜,想要在之前的时光中扭转盛姬的想法,甚至阻止她入王宫,但是男人驾驭镜是逆气而为的活动,第一次要用血液书祭符,并且每次都需要借助月亮的阴气之光才可运行,而所带来的反噬就是狂乱之症。他共返回前时数十次,但不管他采用什么方法,盛姬最后总是会以各种方式离开他:背叛、疯魔甚至死亡。偃师拿自己后半生的自由与西王母做的这个交换,很显然是失算了。他说在他用镜频繁的那段日子里,脑海中充满幻象,做了许多疯狂之事,险些丧命,被西王母所救。西王母还需要他的才华,所以他死不了,但是别人却死得了。”“可是,韩信与你都还好好的啊。”我说。“韩信很聪明,他自己用镜的次数并不多,或者说,其实以他的才能,几乎不需要用。他更多是将这镜当作一个备用的神物,他愿意了解它,但并不频繁使用它,所以影响不大。他在我第一次去拜望他时就警告我不可频繁使用,并尽量选望月时用。而且,上次还告诉了我一个他新试出的规避狂乱的方法。”他微微一笑,“这方法便是用撒馝兰香为主料加和云梦山香草研磨,蜜浸一月焚之。”“难怪你后来屋里身上的香味都变了……”我恍然大悟。“可是偃师并不赞成我的计划。他说震荡太大,还推测了我计划的结果:大明余半壁江山,争斗不绝,虽度过世界大战进入新世,但也只是半壁江山,且诡谲频出,朝夕不保。如果我再反复去修改,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越来越差,就像盛姬。”他苦涩地说,“要真的平息震荡,只能让女子来使用这镜,但若女子充当了使用者,男子便无法共同前往了。我想这正是西王母的心计所在:欲为者不可为,而可为者不适为。所以,偃师说,唯有两个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有解决的办法?是什么?”我问。心却在想这镜若落在有野心的女子手里,没准世界早会是另一番模样。文禾的手臂一紧,说:“第一法,男子用镜,当以其女血祭之,无女则以其心意气血相同之女子血祭之,缓平逆气,顺意而为;第二法,择最良人而为之,由善为处为之,顺应原路,并行不悖。”“血祭?如何祭?什么叫做心意气血相通?”我震惊地望着他。“知道古时铸剑用亲生儿女祭炉的事情么?”他说,“这镜也是样,但是它所要的血祭是用女子身上所有的血液来浸饱它。它首先认得驾驭者的气血,懂得分辨谁是与他有过交合的女子,甚至谁在他心里流连不去。实质不过是要求男子若想达到难以企及的目标,便拿最心爱的人来交换。当时那韩信若要建功立业,逃吕后之诛,并非不可以。但他不是普通人,他继续活下去也不是一件普通事。虽然瑞娘愿意倾尽她的血液,但他放弃了。即便他知道自己死之后,瑞娘也会殉情,他仍选择与瑞娘共死,而不是独活。偃师想看看女血祭的效果,却失算了。”文禾嘴角一丝冷笑,“我认为偃师这次想打你的主意,所以回大明后我一度与你疏远。我想尽力消除那种‘心意气血相通’的关系,不让那血祭的可能落在你身上。当时我相信偃师终会来大明,后来你告诉我他来了,而现在我认为,他来过不止一次了。”“你是为了那个原因才疏远我?”我恨恨道,“可后来我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因为我知道你会跟瑞娘做同样的选择,甚至你会比她更激烈。而我不愿意让你选择。”文禾温柔地看着我,“我要把你完完整整地送回去,毫发无伤。”“你不肯碰我,原是怕我与你气血相通么?可是你的计划要怎么办呢?”我抚着他的脸,心却为他要把我送回去的话而一沉。“我那时的确是想将你送回去的,珞儿。”他说,“我从前并不知道自己也会如此感情用事,若在爱上你之前知道血祭的方法,恐怕会毫不犹豫选择找一个女人交合然后利用她。我并不是一个圣人,而且我已经花了难以计数的心血,只为了一个目的,不想前功尽弃。那偃师看似浪荡,却最终无法接受盛姬以外的女子;韩信也是一样,以他的能力才智,完全可以施以手段杀一个女子来达成目标,但他没有。这镜总是落在这样的男人手中,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自嘲道,“我只觉得偃师最可怜,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总巴望着别人能实现,自己做不了的恶人,总期待着别人做,真是心理阴暗。如今他在大明还不一定捣了什么鬼呢。”“他一旦出现,你的镜就会消失,不是吗?你如何知道他来了不止一次,你的镜只消失过一次而已啊。”我说。他眨眨眼,说:“如果他去了我还没有得到镜的时候呢?那时的我,怎么可能知道镜消失没消失?”“但是他去那个时候做什么呢?”他摇摇头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至今还不肯定。”“文禾,你不是说除了血祭,还有另外一个方法吗?”我忽然想起他方才的话。“就是寻找一个最合适的人来进行计划,让修改的历史贴着原本的道路逡巡而进,用人力而不是镜来推动,将震荡降直合理的边缘。”他解释说。“还会有人比你更合适吗?”我心里突然敲起鼓来,莫名奇妙地在脑海里搜索到一张模糊的脸。文禾久久没有回答,只倾身将我整个拥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彤戟与李韶回来了。李韶向文禾汇报清歌抵达药圃的过程,告诉他安排的事宜。彤戟却有点心不在焉,一双秀目笼着莫名的哀愁。我仍相信每个人都有秘密,只是彤戟的秘密似乎有点明显了。“你也看出来了?”那两人走后,文禾听我表达了疑问,哈哈一笑,“这不是很好吗?彤戟原本也是陛下做信王时的亲信,因了胡黾勉与清歌也认识数年,我套了他话才晓得,难得他原来还是喜欢女人的。如果清歌能对他有意,我会为他们作主。”“什么‘他原来还是喜欢女人的’,你这话真恶劣,”我说,“你早就想把清歌推给彤戟了是不是?”“或者,你更愿意我接受了清歌?”他扬扬眉毛,“也许血祭也并不是那么不可为。”“文禾……”我声音一沉。“说笑的,别当真。”他淡淡一笑,说,“我不会用那个方法的,珞儿。”我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端起茶轻啜,心上却腾起一阵雾霾。最合适的人……那个最合适的人,是否就是偃师来大明的原因?我迟疑地道:“文禾,我可否问你一个问题?”“珞儿问什么都可以。”他放下茶碗。“你……”我凝视他,“你心里,到底想不想……当皇帝?”他将我拉到身前,很认真地看着我双眼,清晰而笃定地回答:“不。我不想。” 第八章 凤阳 亚岁之后是腊八。腊八之后不久,是新年。这些日子我脑中一直回响着文禾带有许诺意味的回答:他并不想当皇帝。不知为何,我总会同时想起在寂寞而幽深的禁城里,被雕梁琉璃瓦包围着的那个男人最后一次见我时,痛楚而宁静的眼神。如果皇帝只能是那样,必须是那样,他自己怕是也并不想当吧。而更可能,在他十七岁允诺下先皇的托付时,就已深深明了未来的路途。信王府里一贯低调朴素的几乎被人遗忘的少年,从那时起却只能接过冰冷的玉玺,直面前行。文禾说新年要回长洲老家过,便提早命齐之海安排好文宅新年期间的管事,准备行装了。李韶与冷广亦将宅院里外都贴好了对联年画。然后新年前二日,众人启程。红珊把最后一件包裹递给门外马夫。马夫便问可还有遗漏的东西?红珊询问地看看我。我回望马夫想说没了,却是一怔,忘了嘴边的话。这马夫叫大琨,便是那日送了花娇娥出城的那一个。他在正阳门外与花娇娥分别后不久,她就被金人杀了。“没有了,我们这就上车。”红珊见我发呆,便对马夫说道。然后拉拉我的衣袖,“姑娘,上车吧,大公子在外面等了。”乘车一路直到上了船,我都没有说话。待进了舱室,东西都放妥,文禾方才支出了红珊,过来问我:“不舒服?”“方才看到那日送花娇娥出城的马夫大琨,想到胡黾勉。他去了也有月余了,杳无音信,生死未卜。”我回答。“不管他成或败,都不可能这么快有消息的。如果他败了,而多铎用我们对建虏杀手同样方法的话,就更难知晓消息了。”文禾说。“幸好那天大琨没事。不过那三个杀手不曾留意大琨,却留意了我和红珊,我倒是不明白了。”我说。“他们哪里知道你是谁,他们只认得你们骑的那匹嫖骓罢了。那马几乎就等于胡黾勉和花娇娥的标志,一路追随在纠缠打斗。你们骑着那马,当然会被认为是同伙了。”文禾微蹙眉,“但现在,恐怕更值得担心的是流寇而不是建虏鞑子。”“怎么了?”他走到书案旁,摊开信笺,边研磨边道:“上元节。珞儿,上元节是丙寅日,也就是凤阳被攻陷,李自成焚毁皇陵的日子。杨一鹏与吴振缨靠不得,我要提早给郑三俊写信,让他留意流寇动向,组织南京的兵马增援。”“还不如让他立刻增兵,使凤阳免于沦陷。”我说。他摇摇头:“这不是我可以做的事情。就算我可以做,他也未必听我的建议。”所以文震孟一定要让文禾取代皇帝,或者说,坐他本就该坐的位置。因为只有皇帝才能号令三军,而不必担心呼声低微。我看着他捻笔疾书,双瞳焦点随笔下字迹移动,心里的雾霾又悄然升起。文禾没等到长洲,写完信不久就靠岸叫人把书信送回了南京。郑三俊与文禾忘年交谊极好,我想他会考虑文禾的增兵建议。而长洲的这个新年过得十分平淡。复社的那些人都没再聚会,不过文秉和文乘回到了药圃,也算是小团圆。文秉带来了文震孟前些时日身体微恙的消息,说这才是父亲留在京师过新年的真正原因。不过好在文老爷子的弟弟文震亨到了京师,外甥姚希孟也在,两位可以陪他一起过新年。温党仍旧排挤文震孟,甚至以障眼法对他下套,假装拉拢,最后突然翻脸打压,使文震孟措手不及。这种伎俩换作官场老手可能不在话下,但文震孟并不是一个习惯官场倾轧争斗的人。这文家的老少爷们,都有一腔热血大智慧和骨血良心,却个个生了一条直肠子,真不知是幸耶难耶。文禾说南京的上元灯节天下闻名,要带我回南京过十五上元。其实我很明白,他哪里有什么心思过上元节,这人不过是想见郑三俊,想知道凤阳战况罢了。于是过完新年没多久,我们就返回了南京。这一日是崇祯乙亥年正月十二。太常寺接旨正月十三开始修南京文庙,忙得很。运送木料的车马来来往往,忙碌却不喧闹。文禾从尚书府回来,脸上的表情还算能看。“看来郑尚书还是很信任你的局势分析,或者说是预言嘛。”我说。他略点点头:“不是十分。不过他已经厉兵秣马筹备好了,即日调兵。战况究竟会如何,恐怕要数日才能报回了。”事实说明,文禾说的很对。当凤阳的战报传到南京我们的耳朵里,已然是正月十八了。正月十五丙寅日,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攻陷凤阳,烧毁公私庐舍,火光绵延百里。杀知府颜容暄、推官范文英等六人,武官四十一人,横尸塞道。焚毁皇陵楼殿,守将朱国树与之巷战,斩二十七人,立力竭死,兵败自杀。农民军恣掠三日。而正是正月十八这一天,刚刚连营红心、池河二驿的农民军部杀了守卒正以大掠,忽南京兵至,于是便在南京兵攻下向西南定远去了,又焚藕塘。文禾紧密地追随战报,将之不断贴合于自己已知的历史轨迹。郑三俊忙着思考对策,却按律又无法把密报给文禾看,两个人整天对着抓心挠肝。南京的军力并未遏制住农民军的势力。强弩之末也只能望敌兴叹。正月二十八,我们见到了皇帝罪己诏的文本。他是二十二日得到的战报,当日便下旨免经筵,穿上祭服去太庙哭罪了。然后诏杀总督漕运巡抚凤阳左副都御史杨一鹏,逮巡按御史吴振缨。这与文禾所说的基本一致。可该发生的仍是发生了。一个人面对历史的潮水,是如此的无力,即便他是皇帝,或者是有异于常人见识与本领的人。正月就在战乱的消息摧残中过去了。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文禾从宫中回来,与他同来的是一道圣旨。这道圣旨的内容是奖赏,奖赏的原因是南京翰林院侍读文禾在时局分析上做出的正确判断和直言建议,擢任南京兵部员外郎,由南京兵部尚书郑三俊表奏。文禾只将圣旨放到了书房案上,便坐在那里发呆。我端了热茶汤给他,问:“为何不高兴,你不正愿意入兵部么?”他接过茶,说:“我愿入兵部,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我没想到郑大人会在奏报中提到我。这其实是僭越职责的行为,通常并不会得到褒奖。皇帝不但没有怪我干涉兵部决断,反而将我调任,这是不是好事,我还拿不准。”“文禾,你总是有太多怀疑和困惑。”我拿过圣旨细细看着,说,“也许他跟你也差不多。”皇上得到凤阳祖陵被毁的消息,取消经筵去太庙祭祀哭罪的时候,心里会是何等感受?这两个同父异母的无名兄弟,一南一北,面对同样事情,一个早已有准备而平静以对,一个震惊而向天下自责,本质上并没有不同。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而文禾又是一个月没有笑过了。他眼里再度流露着我已经很长一段日子都没再见过的疼痛和沉郁。也许我错了,我不应该为了自己的私心,拉着他一起在南京的温柔乡里当鸵鸟,任凭城外金戈铁马来去烧杀,火云流难。我珍惜这黄金润玉般的日子,可是我更担忧他那一颗日日不得安宁的心。 第九章 小夏 不久,南京省部再次强调正月里皇帝曾颁布的旨意:遵祖训以公诏天下,凡郡王子孙有文武才能堪用任者,宗人府以其名具闻;朝廷考验换授官秩,其陛转如常法。圣意如此,表示了爱惜人才的决心。可是鉴于皇帝用人的往复和疑虑,那些过得并不艰难的“人才”们宁可自保也不当出头鸟。大臣们转阁换届如同走马灯,内有佞臣流寇外有建虏强敌,稍不留神连头颅带乌纱全落下,弄不好再跟袁大将军一般惨死,即使想有作为,也总是进退两难。文禾自从入了南京兵部,又忙碌得常常很晚才回来。如今湖广陕西联手击敌,南京兵马也如箭在弦上,官员们日日紧密关注局势。在这种凝重紧张的气氛里,时间就滑到了这一年的开春。南京的空气中有了新鲜的气味,是初生的正努力冲出土壤嫩草以及枝头酝酿的花苞所散发。文禾抽不出空闲,我在宅里数日,独自整理典籍。红珊不知从哪儿找了两只风筝,把我从书房拖出来,备了马车,要去东边城外放风筝。这小妮子真是一天比一天有主张了。我让她叫了彤戟,便出门上车一起往东去。朝阳门外放风筝的人还真不少。垂髫小儿总角丫头都嘻嘻哈哈奔在湿润微寒的平原上,轻松击破了远方隐现的层层堆叠的彤云压抑。天空中鹞鹰、蝴蝶、燕子乃至大虫各自为战,悠然自得又互不相让,实在热闹。红珊把手里的线轴塞进彤戟手里,插腰在一旁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笑道:“彤戟大哥,原来你长这么大竟未曾放过风筝!”彤戟学着别人的样子把风筝线一拽一拽地说:“自小有师傅管,长大了有别人管,我哪里玩过这些劳什子。”可是很显然他也玩得津津有味,为了风筝的升高降低惊呼,脸上露出自从长洲回来之后少有的笑意。我看看红珊,她对我挤挤眼,悄声说:“姑娘,咱们身边都是一群不会笑的男人。今日总算弄笑了一个。”我闻言,生起丝丝感动。也许,红珊才是最镇定最想得开的人。她告诉过我她的骑术是文禾教的,文禾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匹枣红小马,但在他弱冠的那一年突然得病死了。他在棚厩里抱着马待了一夜,从此再不养马。文禾的卧室里有一柄剑,但是他从未亮出过;他的书房有一张弓,我只见他用过那一次。文禾之前二十七年的生活都是我所不了解的,他所说过的那些过往,对我来说,跟故纸堆里的字迹并无分别。在这一点上,我甚至不如红珊。红珊总是带有淡然和坚忍的神情,不争吵,不解释,高兴时开怀,悲伤时藏匿。有时我会想,倘若我会和文禾分开,抛开身份和芥蒂不谈,红珊无疑会是最适合他的人。只是,那个家伙也许会继续无视这一点,并且为我竟然有这种想法而生气。我们玩了大概有两个时辰,方才恋恋不舍上马车返回文宅去。我和彤戟的心情明显都变好了,彤戟坐在前跟马夫一起讨论风筝的做法,我掀开侧车帘往外一路看南京初春的景致。过了皇城六部邸不远,我突然发现一间“泰德书行”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穿官服的男子,不是文禾又是谁!他面前一个小男孩正同他说着什么,嘀嘀咕咕的。我唤了彤戟把车停住,便下去朝那书行走去。文禾的圆脚幞头搁在一旁,露着束发网巾,脸上神色平和专注。不过他一向也爱干净,今日这么穿着官服就坐在石阶上,还跟一个小孩说话说得这么来劲,真是够奇怪了。我走到了很近地方他还没发现,但见那孩子不过四五岁,一边掂着手里的羊骨拐,一边极认真地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说:“方叔父研究物理虽不脱西人外论,但总归是靠自己,他不信那什么教的。何况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文叔父你认得那么多传教士,不也没信?”“那你说到底是可信还是不可信呢?”文禾温和地问。“海士先生说过,信是要有理的。如今我还不了解他们的事,我不信。盲而从之是非智者。”他扬扬下巴回答。我看见那孩子扬起的脸上,明澈而灵动的眼睛,不由道:“说得好!”文禾终于注意到我了,倒也不起身,仍旧坐在那儿道:“珞儿,怎么会到这里来了?”“方才与红珊彤戟去朝阳门外放风筝。”我走到他身旁,“这石头凉得很,别坐久了。”“还好,只坐了一会儿。我忙得累了,心里烦闷出来偷闲一刻,正好遇到故人。”他指指书行里头,“他去买书,我跟他儿子聊上一聊。”“哪位故人?”我看看正盯着我的小男孩,“这孩子生得虎气,不似凡人,叫什么名字?”文禾对那孩子一颔首:“这位是我未婚妻宋璎珞,以后你要叫姨娘的。告诉她你叫什么。”男孩忽闪一下眼睛,很恭敬地对我行礼,说:“宋姨娘在上,晚辈松江夏完淳,表字存古,拜见有礼!”如果我戴眼镜,现在一定掉地上了。我望着文禾:“……他是夏完淳。”文禾好笑地看着我:“他不是自己已经告诉你了?做什么那么惊讶。”我不仅惊讶我还头晕目眩。这个在我仰慕之列的于抗清斗争中英年早逝的少年,被清人刻意于《明史》中模糊了的少年,在后世的爱国连环画和明末英雄榜上供人怀勉祭奠的少年,现在正以神童的身份睁着带有尊敬和困惑的大眼,望着我。不久一男子从书行出来,手里拿着一摞书。他见了我微微一怔,又看看文禾,问:“沧符贤弟,这是……”文禾站起身,把幞头又戴在头上,对他道:“小弟未婚妻宋璎珞。珞儿,”他又转向我,“这位是江南名士夏允彝,夏完淳的父亲。”两个恍然大悟的人互相行礼。夏允彝笑道:“听闻密之他们描述过一回,早想见见未来弟妹,今次从松江过来探亲,本想抽空去登门拜访你二位,不料择日不如撞日,现下竟都见到了!”文禾道:“彝仲兄客气了。难得来南都,不如今晚至舍下一聚可好?”这夏允彝也爽快,点头说:“也好。我明日带犬子回松江,今晚就与贤弟畅谈,也是一桩美事。只是我先要回亲戚宅第一趟,晚些自过去。”“好,小弟恭候。”文禾揖手道。日落时分那老夏果带着小夏按时到了。文禾已经在花厅备了酒菜,燃了烛灯,把厅里照得亮堂堂。小夏坐在下位,捧上几册书卷道:“听闻文叔父在搜集古籍,父亲挑了几册家里的藏书聊表心意,请叔父收下。”文禾谢过两父子,收了书籍。他与老夏斟酒清谈,我与小夏在一旁喝茶吃菜。他吃到一半就拉拉我袖子:“宋姨娘,你可会玩甩羊骨拐么?”我还以为他只关心诗书经礼国家大事呢,原来他还记得玩,毕竟小孩子。我忍着笑道:“玩得不好,怎么?”他瞅了一眼正跟文禾说得不亦乐乎的父亲,悄悄从坐墩上下来,自衣兜里掏出一把羊骨拐:“姨娘,陪我玩一会吧!”我假装没看见红珊在旁边偷乐,点点头对他说:“好啊,去我们院子里玩。”于是两人准备溜号。文禾这个没眼色的家伙这次却很迅速地发现了我的行动:“珞儿,上哪儿去?”“带完淳去方便。”我面不改色地回答。他眼里掠过一丝揶揄,只点点头没说话。这个未来的英雄少年可是我的偶像!陪他玩一会是我的荣幸。扯个小谎算什么?我带着小夏在院子的石桌上开始玩羊骨拐。几场下来就发现这小子不仅头脑好使,四肢也很发达,眼疾手快,抓接拐跟玩杂技似的,杀得我只能干瞪眼。他笑眯眯地安慰:“姨娘是手生,多练习自然就提高的。”这臭小孩!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嘟着嘴瞪着他。不久人家老爹找来了,见我俩正窝在一起玩羊骨拐,胡子都翘起来了:“完淳!你在做什么!”小夏吐吐舌头,把羊骨拐揣进怀里,对我说:“我要走了,宋姨娘,下回我们再玩,你可记得要好好练习啊!”我一脸黑线地点点头:“呃……我尽量。”老夏行礼带着小夏走了。小夏出了门又想了想,转跑回来,拉过我的手,把几颗羊骨拐塞进来:“宋姨娘这个给你,都是我自己磨的,省得你再自己找了。”“多谢你。”我握住羊骨拐,望着他纯净的眼,“请多多保重。”“姨娘也是。”他笑笑,又奔回老爹身边去了。直到那俩人乘的马车拐过巷口不见了,文禾才说:“你真是男女通吃,连小孩子都不放过。”我把羊骨拐在他眼前晃晃:“文大公子可是嫉妒?”他“哼”了一声,道:“我没你那么贪玩花痴。”“那么不贪玩不花痴的文大公子,与夏允彝都谈了些什么呢?”我拉着他往回走。他闻言脸色却又恢复了郑重,说:“夏允彝说我被调任兵部员外郎只是一个契机,是陛下为了下一步在准备。”“他为何这么清楚?”“我说过了,他们都是人中龙凤。”他握握我的手,“不过我也跟他看法一致。我的养精蓄锐已经大半年,这次是陛下沉不住气了。”“他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文禾。”我叹道。“是。”他轻轻说,“所以,珞儿,准备吧。我们在南京待的日子,不会太多了。”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相关推介勿使山河再蒙尘!——丁亥冬至例祭夏完淳hanminzu/bbs/dispbbs.asp?boardID=161ID=195420page=1 网友上传章节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章 侍郎 我每每看着文禾眉心微蹙地在书案后面写写画画,身旁的典籍卷宗越堆越多,都会想起另外一个曾有同样神情的人。也许是因了战事的频仍终于开始日日传入我耳中,令我真切体会到了迫近的压力,也更能体会他们眉梢眼角踌躇不去的情绪。话说按照西方历法推断,皇帝的太阳星座大概是靠近摩羯的水瓶座,而文禾则应该是狮子座。总的来说,他们的个性还满符合自己星座的。我望着文禾对着古籍瞪眼摇头的样子,想象他是一只毛发蓬乱张扬的大狮子,不由笑出了声,换来了他一对白眼警告。 二月二十九日晚,南京太仆寺少卿虞德隆出现在了文宅。与他同至的有一套衣冠和一枚玺印。虞德隆面无表情地站在烛火辉映的厅里公读了圣旨,圣旨的内容是任命文禾为兵部左侍郎,限三日内动身往京师赴任。 叩谢圣恩,接旨。虞德隆告诉文禾说几日前建虏四万号称十万自沈阳西趋河套地方,而湖广陕西一带正四面集结兵力打击流寇,南北皆战事,京师亟需人才,所以皇帝希望他以最快速度回京。那郑三俊也捎了口讯让他明日往南京兵部尽快交接文禾待他走后,让李韶把官服玺印拿到厢房去。 “若要极快,其实,也许可以用非一般方法。”我读出他平静下的焦急,道。 “我们是没问题,可是别人会怎么看?一日千里穿过战区,这可信吗?”他摇摇头,“我们还是走运河吧。兵部会安排的。” 第二日,文禾在南京兵部待了一整天,而文宅里的我们则忙而不乱地收拾行装。我们的标准是:长物一律不带。非船上必用之物一律不带,一切从简。 第三日清早。我们启程。随行的除了红珊、彤戟、李韶和冷广以外,就是官船上佩着管铳地兵士数人了。南京兵部尚书郑三俊亲自来送行,临别对文禾叮嘱再三,旅途警觉切勿张扬云云。文禾认真允诺答谢。 这一次的路程与来南京时又不同了。.www,16K.Cn更新最快.我来那时正是夏末,七月流火。一路看着两岸葱翠,心中虽怀有忐忑却仍羡恋草木繁花,日日念着接近相逢的美好。但此时此刻,两岸树木尚未萌绿,隐隐透着萧条。耕地荒草干枯,战场地痕迹斑驳,河岸堤坝常露破败,流民处处,甚至还有饿殍。战事总是最伤百姓: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与官府为敌;官府为稳固江山,延长朝寿拼命打压;建虏趁火打劫,抢掠屠戮汉人。还想收收渔人之利。 彤戟与官船地领兵做了许多准备,日夜警觉。然而即便是这样。我们依然遇到了麻烦。 启程七日后。在台庄附近,我们碰上了明军与农民军的对抗。探兵回报。其时一支明军正徙往河南,与凤阳过去的明军会合,路上遇到了农民军阻截,打得十分激烈。日头渐渐西沉了,河水从上游带来了残破尸首和混沌泥沙,血色的夕阳映照着它们,宛若色彩浓烈逼人的油画。我们地船停在远远的岸边,久久不敢前进。领兵问可不可以转陆路,彤戟认为陆路还不如水路,两方目前打陆战打得一片混乱,上岸去无疑自寻死路。这真是进退两难境地。 夜幕落下之后,彤戟与领兵商量,决定仍是前行。文禾则待探兵再次回报说双方已经伤亡俱重,不再继续,各自回营养息之后,才允许下令船前行。 这条官船在飘散着火药余味的夜色中默然向西北向前进。灭了灯火,转帆轻桨,不事水声。两岸有死一般的寂静,过三月朔刚不久,月光黯淡惨白,只撩着河上波动的水光。 在众人稍稍放下吊着的一颗心,以为就要通过这河段之时,忽然岸边燃起一片火光,距船不过数丈。借着火光能看出一排铠甲反着彤彤跃动的金红色,面对着我们。 文禾转身将我推入舱中,对彤戟和领兵道:“将船加速,火铳准备,那个方向应该不是明军。” “架火铳!”领兵低声吼道。船侧响起火铳架举的金属碰撞声音。看来这次他们使用的是大火铳。 这是官船。所以仿佛岸上地农民军觉得并不需要宣告什么,便听从一声号令响起,乱箭齐发。这箭弩攻击之中,还掺杂着部分火箭和火铳弹药,一时间振聋发聩,统统打在船体上。我与红珊在船舱里根本站不住,扶着门框,从半掩门外看见甲板上彤戟正极力维持身体平衡,举着双眼铳回击。这河面并不宽,将能走客船,所以无处可躲,唯有迎击。 “报告大人,弹药快用完了!”一个兵士喊道。 “打那贼首!”彤戟吼道,“他们也没有火药了!拿连弩继续!” “是!”兵士蹬蹬跑回去。 在彤戟回过头去再度端起火铳的时候,突然一道火光耀花了我的眼,只听一声沉重跌扑猛地落在甲板上,彤戟嚷道:“我没事!……文大人!” 领兵地厉色声音:“去再拿连弩!把文大人抬舱中去,他中弹了!” 他中弹了!我几乎是立刻反应地推开门冲到甲板上,一片混乱中只模糊见彤戟站在那儿,满脸是血,一手握着火铳,一手推捂着身边文禾的胸口大喊:“来人!” 文禾正面容扭曲地半扶着彤戟地胳膊,襟前一片晕染暗色,却是看也不看地往身后一伸手:“弩!” 我抓过甲板上地连弩塞进他手里,碰到了他手背上黏滑的液体。他直起身便抬臂端射,并发三箭。 “中了!”领兵叫道,“贼首中箭!” “箭!”文禾又是头也不回地伸过手,牙缝里吼道。 我回身寻箭,却看见箭囊在甲板边缘即将滑落入水,赶紧跑一步,抓住了箭囊。然就在这一瞬间,随着船体地振荡倾斜,我一个滑步向外跌去,直掉入河里。在没入水面的时刻,我看见甲板上正急火火回过头来的文禾的神情,他发现身后的甲板上并无一人,似乎十分困惑。 红珊在尖声喊叫:“姑娘----” 彤戟在嚷:“灭火!加箭!” 然后,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水声。三月的河水真冷啊,我一进来就浑身皮肤皱起成片的鸡皮疙瘩,连狗刨都使不出了。我抬着头,仍看得见水面摇曳的火光,那水炎交融,正像幻觉。 下一秒,一个黑影突然冲散了那美丽幻象,直朝我落下来。我看见文禾苍白的脸在火光中隐现。他发现了我,长臂一伸拉住我的胳膊,又转到我身后,将我往水面托。可是文禾,我们水面太远了,而我又太重。我望见他眼里孤注一掷的神情,和嘴唇一张一翕发出的无声语言:珞儿,上去…… 可是我身体僵了,我没有力气。挣扎几度之后,仍然还离水面有一段距离。甚至,我觉得离水面反而越来越远。我已经看不见船上的火光了,周围一片深暗。文禾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迟缓,他突然松开一只手,伸进自己怀里,然后我看见一束光----是那透光魔镜!镜的中央正散发着淡蓝的荧光。文禾将抓着我的另一只手也松开,用力掰开镜沿的一个铜绊子,然后无力地指了指镜,将它塞进我手中。 我已经接近窒息,毫不犹豫地抓过镜,学着他以前的动作转动镜沿的两圈螺纹。不,不用很远,不用很久,只要离开此时此地,只要让我们离开此时此地!我把两圈螺纹各挪了一小格,那镜中间的荧光突然变成了明亮的金光,向上发散绕转,包裹住我们。我低头看到文禾已经缓缓阖上双眸,往水下沉去,心里一惊:文禾!你不可以就这么抛下我!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抓紧镜沿,双腿一蹬,冲向他怀中,将镜抵在我们身体之间。在水声混了嘈杂干扰之音环袭而来的霎那,我冻僵的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腰。胸肺疼痛难忍,而水已经进入了我的鼻腔、口腔、气管……它那么冷,冷得完全没有温度,文禾,就跟你的身体一样。……文禾,我们,还回得了家么?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一章 嘉定 我不确定我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的。就像我不确定我是已经挂了还是活着的。 我头顶上是蓝印花布帐子,身上是一条货真价实的薄被,身下是一层不算柔软的褥子。 赌一百块,我认为自己还活着。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阳光射进来,强烈而炽热。搞错了吧,现在可是三月,为何会有这种夏日的味道呢? 一个身影径直来到我面前:“呀,你醒了?我去给你端饭来,你都两天没醒没吃了。”说罢一晃走了。 我只觉浑身跟散了架一样,咬着牙试了两三次才爬起来,借着透过窗格的日光打量这间屋子。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卧室,我睡的床,旁边盥洗盆架,衣架,室内还有薰笼卧榻、厢奁书灯种种。我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在床头,显然是有人清洗整理过了。我坐在床上发了一分钟的呆,终于回想起之前的事情。立刻跳起来穿上外衣,往门外奔,差点跟正往里奔的一个男人撞满怀。 “姑娘!你慢些……”这中年男子赶紧后退一步让道。 我逆光看着他的脸:“请问,这是哪里?” 他回答:“嘉定。”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很不确定答案。 “说实话我也很想知道……前天开门时候,就突然发现有人浑身湿透倒在我家门口,怎么都叫不醒,赶紧叫了郎中给医治,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他礼貌而温和地笑道。 “倒在你家门口的是几个人?”我急忙问。 “是两个。还有一位公子,在西厢房。”他回答。“他身上有伤,怕是不是从扬州或什么地方过来的?” “他还好么?我要见他。”我恳求道。 “那可不行。”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突然自男人背后响起,“除非----你先吃饭。” 走上前来的女子约莫三十多岁。凤眼卧眉,布襦裙。自有一番成熟和英气。她进屋来把托盘往桌上一放:“他好好地。不过你得先吃饭,不然不许看你小相公。” “哎?”我郁闷地望着她。什么小相公! “不是相公是什么?急成这样。.1*6*K更新最快.别告诉我他是你哥,你俩明明是夫妻相不是兄妹相。”她把筷子塞进我手里,“早点吃完早点去看他。”我无语。那中年男子含笑离去,这位大姐盯着我把米粥素菜都扒拉下肚。方才说:“能吃饱么?郎中说你这会子不能吃米饭,用点粥养胃好些。” 我擦擦嘴点头:“饱了,多谢大姐。现在,我能去看他了吗?” “嗯,你跟我来吧。”她把空碗碟放回去,端起托盘往门外走。 我跟着她走进旁边一间屋子里。院子很小,这屋子离我睡的那间也不过三丈而已。 我进门便看到床上躺着的文禾。他仍然闭着眼睛,面上血色微薄。我觉得腿弯有点发抖,挪过去坐在床畔。摸摸他地脸。 “他睡得很沉吧。流了很多血,胸口有铁砂,郎中花了很长时间才清理好伤口。好在没伤到脏器,养上一个月应该可以恢复不少。”刚才的中年男子又进来了。走到床边。伸手从文禾枕头底下摸出那面镜,“你们出现地时候。还有这么一个东西。这镜子是不是信物?我看他抓得那么紧。” “他抓得紧?”他老先生都丧失意识了,明明是我抓得紧好不好? “唔。他一手紧紧拉着你,另手紧紧抓着这镜子。”他比划了一下,“衣服上全是血啊。” 我的手伸到薄被底下,握住他带有凉意的手。文禾…… “淳耀,小虎回来了……”方才那女子出去了一下,又进来,支支吾吾地说,“不过……” “不过什么?”男人问。 “他……”女子吸了口气说,“他剃发了。”男人怔了怔,然后冷淡地说:“知道了。给他发两个月月钱,然后让他走。” “小虎并不算是咱们家里的杂役,他是我父亲派来帮几个月忙就回松江去的,淳耀,他也是被人按住才剃了头发啊。”女子略低了声音求情道。 “不论何故。我宅里人但凡有剃发地,一律赶出去,你不要再说了。”男人回过头来,看着文禾的睡的脸。那女子只好叹了口气,出去了。 剃发?我心里一阵疑惑,然后问道:“敢问足下,今日是何期?” “姑娘,连这都忘记了?你是不是忘了过去事情?我再叫郎中来看看好不好?”他微皱眉头地看着我。 “不,我只是不肯定时间,请告诉我。”我说。“大明弘光元年六月二十八。”他把“大明弘光”四个字咬得分外紧。 果然。我恍然明白了方才他们的对话。这是公元一六四五年的夏天,是剃发易服令正式颁布的执行期。我方才一度没有疑问,是因为这男人仍是明人束发,并未改留金钱鼠尾。方才那女子喊他淳耀,淳耀……我脑海里对这个人名似乎有些印象又不十分清晰,思忖了半天,突然唤出:“……黄淳耀?!” “嗯?姑娘知道在下姓名,可是内子方才告知的?”他问。 “呃……请问,您可认识松江陈子龙么?”我想了想,还是松江最近了。 “可不敢当,姑娘,我虚长你些岁数,你称我兄即可。那大樽先生乃一代名士,官至兵科给事中,为大明忠事,谁人不知?”男人微笑道,“只是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以及这位公子……” “小女子宋璎珞,与夫君自南京往此,路遇清军,不得以水路逃遁,莫名至此,多谢黄兄收留!”我起身行礼拜谢。文禾的名字,我看还是先别说比较好。 “客气了,不必多礼。”他颔首道,“闻宋姑娘方才言,你们是认识陈子龙的?你们可知道,他目前就在嘉定。” “当真?”只是,现在合适见面吗?我不知道,我和文禾借镜离开崇祯八年之后地日子是什么样的,别人如何定论我们。 黄淳耀似乎看出了我脸上的犹豫不决,说道:“他应该还要待两日,等这公子再好些可以下地了你们再见也不迟。这两天你们都好好养养吧,不过切记告诉公子不要出门。外面抓男人便剃头,乱得很。” 我点点头:“由此,多谢黄兄了。” “内子姓沈,有何需要告诉她就是了,家宅里地事情都是她管的。在下还有些事,先失陪了。”他拱拱手,道别出去了。 我出神地看着他离去地背影。黄淳耀,嘉定名垂青史地民族英雄。他还有个弟弟叫黄渊耀,同为义士。如今已然是弘光元年,是清人已经入主中原的时代。既然剃发易服令已经开始执行,那就是说,清兵已下江南,嘉定城快不保了。我要赶紧跟文禾离开此地才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摸着文禾松松地指尖,低低唤他:“文禾,文禾……你快些醒来,我们要离开这儿,时间多么紧迫。你可能听到我?” 他仍沉沉睡着,不回答。我轻轻伏在他侧面,抚开他额边碎发,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脸上,闭上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气息轻喷在我面前,下意识地抬手去摸寻那气息的来源,却不期然被一双温暖而干燥的大手握住了。我使劲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文禾略显虚弱的微笑。他已然坐起在床上,而我却趴在被窝里。 “文禾,你醒了!”我挣开他的手,欣喜地捧着他的脸,“你还好么?还疼么?” 他摇摇头,不甚有底气地说:“好多了。我到这里以后醒过一次了,不过时间不久。你先告诉我,这里是何时何地?” 我定了定神,把从黄淳耀那里获知的一切和我的回答复制给他。文禾听完思索了一刻,说:“今天是六月二十八,也就是说,没有几天清军就要过来了。” “我想我们可以跟陈子龙去松江,毕竟……好歹松江也会比嘉定要强些。只是,我们可以见他吗?”我为难地说。 “我想对他们来说,我们当时是已经死了。”文禾淡淡回答,“不过没有真正的目击者,我们也可以说自己没死。问题是,如何解释这十年我们的行踪,以及如何解释……”他摸摸我的脸,“十年容颜不改。” 我泄气了:“这没法解释。我们若活下来,怎么可能消失不出?又怎么可能不老?” “这是一个方面的问题,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珞儿。”他自枕头底下摸出魔镜,“我上次醒来的时候之所以没有细问黄淳耀此时此地详情,是因为我在为它犯难。” “怎么了?” 他把镜递给我:“我发现,它好像是不能用了。”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二章 剃发 “它坏了吗?”我接过镜子反复查看,“并没有破啊。” “没有破。但是那玉簧好像有问题了,什么反应都没有。我想,也许是因为水,我从没有用这镜子沾过水。只有一次是在你时代,不了解情况被洒水车喷到了,但是它也没有湿里面。偃师未说过它怕水。”文禾脸色凝重。 “我们回不去了,文禾。”我咬着嘴唇,巴巴地看着他。 “我们好好想办法,既然没破,应该就没实质的损坏,别怕。”他抬手揉揉我的头,宽慰道。 “那么,等你好些,我们就先离开嘉定吧。”我看着他胸口,说。 “好。”他把镜塞回枕下,回答。 文禾对黄氏夫妇称他与我乃长洲人。自称姓文名殇,南京、长洲陷落后与我一路流离到此,投亲却发现亲人不在此地了。又路遇盗凫水而逃,筋疲力尽昏于此。 黄淳耀与其妻沈氏有一个小儿子,乳名亭儿,也有一双晶澈眸子,让我想起夏完淳。小夏给的羊骨拐我放在随身的荷包里,可是颠沛中遗落得只剩了一颗。 那黄淳耀本是崇祯年间进士,但是没有获得官职,朝廷供养是有的,但是也就能维持一家三口的营生罢了,如今满清入主,他连供养也无,只能靠字画教书换些食用。小虎被打发走以后,许多杂事都要沈氏自己做了。这一点上的男尊女卑令我十分痛恨,可是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也不好发表意见,只能帮着沈氏一起做事。等文禾的伤继续好转一家三口加上我们两张嘴地饭食,使得沈氏不得不愈发精打细算。但这夫妇俩完全没有不满和抱怨,整日里仍是乐呵呵的。反倒让我们觉得更不安。第二日我把原本身上的首饰都取下,想趁着沈氏去买菜地空隙到当铺换些银两。 走在街上。一时间感到别扭极了。街景仍是江南风物,虽有些凋敝但也没有什么特别,那些商铺客栈、茶楼酒肆也都还在。.1-6-K,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我走了几步之后才恍然大悟我的别扭感来源于哪里。这街上许多地男子都穿上了马褂,还留了金钱鼠尾。原本所有男子都穿宽松垂逸的直裾直缀和圆领衫,现在掺杂了一些半身筒状的无领盘扣马褂。露着秃秃的脖子;而原本细细梳就的发髻,如今成了大半秃瓢,只在脑后中央留直径不过寸余地一块头发,编成辫子。在大明待了许久,突然看见这等人在面前走来走去,感觉自己仿佛到了天顶星一样。我忍着心里的不爽,一边找当铺,一边自我催眠:他们在拍电视剧,辫子戏。电视剧…… 终于找到一间当铺,我把所有的钗环耳坠镯子一共当了不到五两银子,便宜那奸商了。估计这些钱够补贴黄家这几天家用还有盈余。 我揣好银子自铺面出来往回走。却见市井里摆开了一条人龙。龙头是一张板凳,旁边一个手握剃刀的金钱鼠尾男。龙身是二十几个满面愤恨挣扎的束发男子和穿着满清官兵制服举着刀的人。按照红珊对建虏的描述。他们可更像是汉人。汉人逼汉人剃发。这情景真是触目惊心。 在队列头里的中年男子一边怒目而视那剃工,一边高声道:“我族非蛮夷。发肤受于父母,千年峨冠博带,以华夏衣冠为正统,岂是你等猪狗可夺取?” “我说这位大爷,你何必这么想不开呢,”那剃工摸摸秃头笑道,“命重要还是头发重要?谁坐江山不是一样的,老百姓日子还是一样过。您就当头发长了需要修修,鬓角杂了需要刮刮,指甲劈了需要剪剪,一晌儿就过去了!来吧来吧!” “呸!无耻小儿!”那中年男子脸都气紫了,吼道,“我汉人就是毁在你们这些奴才手里!上月扬州十日,清狗屠戮我民八十万,何等残忍,何等猖狂!你们今日屈于淫威,便是没有兄弟姊妹曾受辱,那父母祖宗在上,可能合眼么?!” 这男子说得正激愤,突然一柄铁刃架在他脖颈间,他停下话语,回头看着面色阴冷地清兵头目。那头目略侧侧脸,道:“上令五字: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你可想好了,蝼蚁尚且偷生!” 中年男子看了一眼脖子上的铁刃,立定冷笑道:“休得欺我华夏无人,看你等包衣奴才尚能得意几时?”“那就待你……来世再看吧!”那头目胳膊一挥,利刃便削下了中年男子的头颅。登时脖腔里地血“噗”地喷出丈余,满街霎时弥漫血腥。午时阳光照耀着地上喷射状的触目惊心痕迹,周围一片死寂。 死寂之后,队列里突然有个男人夺过身边清兵地刀,吼道:“老子誓不剃发!杀灭你们这群清妖走狗!” 这一下场面混乱了,义愤填膺地男人们跟官兵搏斗起来,铿锵嘶吼之声不绝于耳。那剃工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丢下剃刀转身趁乱跑了。而大街上有更多地人加入了打斗,暴捶清兵。 “宋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沈氏突然出现,拉起我就跑,“你不要命了?伤到你怎么办?” 气喘吁吁跑回黄家,我把四两银子塞进沈氏手里:“大嫂,我们给你添了许多麻烦,这些银子你收着,补贴家用。” “我们收留你们又不是为了这个,若是怕供不起,我们也就不收留了!”她不肯收,推回来。 “家里的情况我是知道的,我没把黄兄大嫂当外人,也请你们不要当我们是外人。那些首饰我反正也用不上,留着累赘,还不如换些现实物。不要推辞了!”我硬塞给她,握住她的手。 “唉……拗不过你这丫头。”陆氏叹口气,“如今清兵下江南,男人们个个要剃头,不剃头就杀。本来还以为国破家尚存,日子还能过下去,可是一个汉臣为了一己恩怨,居然又起了剃发的谏议,这如何使得!占了河山还不满足,还要让汉人都失了尊严,剃掉头发不人不鬼的,还让人怎么活啊……”说着抹起眼泪来,“我家淳耀最是憎恨剃发之行,如今已成了清兵眼中针刺。我虽支持夫君之举,可毕竟……要我如何不担心呢?” “大嫂……”我拥住她,感到她在我肩头嘤嘤抽泣,“大丈夫生而有节,是吉人自有天相,大嫂,你且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我这谎撒得十分苦涩,心里充满罪恶感。直到我来到文禾身边,默然坐下,还没缓过来。 “珞儿……”文禾倚在床上看书,见我不语,轻轻唤道。 我倾身伏在他腿上,低低道:“我看见清兵杀人了。” 他没有回话。只用手抚摩着我的脊背,温存而带着安慰的意味。 “他们不剃发……被砍了头,”我把脸埋进被子里,“血溅了一街,他的头就落在旁边……眼睛还睁着……” 文禾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抚摩。 “可是男人们并没害怕,反而抢了清兵的刀,与他们厮杀起来……甚至街上别的男人也冲进去打……”我感到被面上湿润了,那是我的泪,“文禾,那些清兵……他们是汉人吗?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明没有了,农民军没有了,可他们还在迫杀同胞,他们的骨血到底是如何生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诱惑和恐惧。珞儿,”他抬起我的脸,“你时代之前不久的战争,不也有汉奸么。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隐没在市井繁华里,不能看清面目。一旦山河破碎,他们就不再是煦风白云,君子谦谦,淳朴厚道了。这些你都明白,今日不过是亲眼见见罢了。” 我望着他从容的脸,突然意识到,当人面对认识突然成为现实的时刻,许多的镇定和经验都会成空,剩下的不过是单纯的困惑与害怕。这是人的本能。而一个人若要超越这本能,做由道义和感情支配的抉择,要多么大的意志? “而这座城不会让你失望,”他继续说,“她经历屈辱磨难,却会用最坚强的骨血奋战到底。”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三章 离弃 文禾的伤终是好了起来。他虽然还不能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可是他已然能在屋里有阳光的榻上每日换着姿势坐一坐。因了他的伤势和两间厢房床都窄陋的缘故,我们尚有借口来保持分房而居。但黄淳耀这两日来得越来越勤,而且跟文禾一次能说上半日的话,还不许我与沈氏介入。文禾在他走后,坐在悬窗边又是很久隔着那扇悬窗,院子里唯一的樱树孤零零的,花却开得繁盛热烈,倏忽风过,零落花瓣就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飘进来,落在他的书页间。其实,那味道一直都在,就自院墙之外而来。只是因了花的美,它愈发显得突兀易察起来。剃发令到嘉定已经几日了,现在不仅是从大街上直接抓人剃头,还要进人家里,但凡还蓄发的统统剃掉,如有反抗,立即砍杀。 我看文禾望着樱树出神,便取了件鹤氅悄悄过去,披在他身上。他回过脸来,默然握住我的手,拉我在他身旁坐下。 “珞儿,我教你用透光魔镜。”他从一旁拿过镜,说道。 “它都坏了,如何学?而且你身上如今没有备的香了,身体又如此,不要用它。”我摇头。 “我仍认为它不是真的坏了,我们迟早可以知道原因。但是如果我们两个都会正确地使用,就不会再发生危急时刻,被二把刀给扔到更危急之地的不幸了。”他语气极正经,但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是滋味。 “你讽刺我。”我甩开他的手。 “呵呵,”他笑了,“难道不是事实么?你若学会了,我们便多了一层保险。” “话是这样说。”我盯着他。“可是,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我早知道你是一个学不会信任男人的女子,”他半开玩笑。“要获得你值得信任地封号,怕是得等那人盖棺以后。” “那是自然。被咬过的人。终生都有忌讳。”我叹道,“但我若许诺,必当做到。你许我的情意,我定不辜负。我已知那痛,便不会去加诸别人。但是文禾。我担心地不是你不够可信,而是你太容易为人抛舍自己。” “天下之大,会抛舍自己的又何止我一人。黄淳耀向我描述过近日城外情形:流民塞道,遍地饿殍。.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如今嘉定城内反抗剃发已是民风,清兵就要过来了,我们是要好好准备地,珞儿,所以跟我学习透光魔镜的使用是当务之急。”他把镜放在我手里,道。“拿好。你看,外沿一共是二环二层。外面一环二层是定时间所用,里面一环二层是定地点所用。外环用天干地支为格名。内环则以易卦名为格名,二者辅成。共定时空。”我望着这面已经被几个人反复摩挲过的。反射着柔和与润泽的镜,把文禾口里那些缓慢而凝重的子句一一记在心里。 又二日。已然是七月初二。清晨,我在厨房里刷了早饭地碗碟,擦擦手端了刚熬好的药往文禾的厢房走去。正要进门,听得黄淳耀自外面来,比我速度还快,一头钻进文禾房里,一边还叫道:“他来了!” 谁来了?我疑惑地往院门一瞧,只见一位身高足快碰上门顶的少年正迈步走来。他身材高壮结实不说,那一袭青衫佩玉和手中宝剑更透着笃定雅气,而那双眉眼,如玉如晶,灼然通澈,却仿佛在哪儿见过!那少年见了我,却先是一刻迷惑,接着是一脸不可思议,呆立不动了。 文禾走到屋门前,径自对那少年微笑。那少年看他的眼神也很诧异,却仍是平和地上来拜礼:“文叔父……”又转向我,“姨娘,完淳来迟了,还请恕罪。” “免礼了,完淳。”文禾颔首。 夏完淳?我差点把药碗摔了。十年间他便长成如此俊人,身高比文禾还高了小半个头,只眉眼依稀还是小时样子,难怪方才眼熟。只是,文禾明明说难以与旧人解释我们来历,为何又要寻了这小帅哥来呢? “珞儿,给我吧。”文禾估计是怕我迟早摔了药碗,伸手接过去,“完淳,进来说。” 我也要跟进去,文禾却醉翁之意道:“珞儿,大嫂方才说要去帮我配药,可郎中上次改的方子在你那,你拿去给她吧。” 明摆着赶我走。我见另外俩男人都瞪着我,愈发不服气想进去,却看见文禾眼底一丝恳求。一愣之间,眼睁睁看着黄淳耀关上了房门。 我气哼哼地跑回自己厢房,取了方子,又去黄氏夫妻房里找沈氏。沈氏收了方子,却拿了一只玉镯给我:“妹妹,我今也没留下什么好东西,这一只镯子是我留着的,送你做一个念想。”“念想?”我纳闷地问,“大嫂为何要送我念想?” “听淳耀说,那夏公子是来接人去松江的,那可不就是接你们俩么。”她把镯子放进我手里,“此去一别,不知今生还能相见否,妹妹收着镯子,就当是为嫂的一份情意。” 原来如此。可是他们干嘛跟做贼似地?我想着文禾方才表情,心里迷雾重重。“弟妹在这,”黄淳耀出现在门口,“回去收拾东西吧,准备启程去松江。” 我没有去收拾东西,一则我基本没有任何可收拾的,二则我要先问文禾。 “我不确定完淳是否会来,所以没提前告诉你。可是生我的气了?”文禾刮刮我地鼻尖,语气却是分外温柔。 “他看到我们很惊讶。你如何解释的?”我问。 “我告诉他我们十年前死里逃生,却失了行动能力,遇到山中异人,十年间养息山上,康复不久,即遇清军,流离南下。容貌维持也靠异人异能。他非全信,也并非不信。重要地是,我和你仍是他认定地文叔父和姨娘,所以他会帮我们。”文禾微笑,“收拾细软,我们去松江。“我没什么可收拾的,零碎日用也都大嫂给我,我但去把些贴身用物包裹了吧。”起码还有一只玉镯,一卷草纸吧? “完淳在门口等。”他说。 “哦。我这就去。”我转身往门外去,却突然感觉胳膊被他自后一拉,整个人又跌入他怀里。“文禾……?” 他抱着我,不语。我心中却升起不祥地预感。半晌,他暗哑说道:“突然想抱抱你。好了,快去收拾。”他松开手。 我拎着一只小得可怜的布包裹走到院门口时,完淳正站在门内侧,宛若雕像般挺拔气质。我看着他手不离剑,问道:“完淳,如何能在街上佩刀剑行走?” “当然不能,姨娘。”他淡淡一笑,“侄儿是坐马车来的。这嘉定城比松江风声还紧,自然分外小心。” “上车吧。”文禾出现在我们身后,说道。 黄氏夫妇带着亭儿在门口送行。与他们依依惜别之后,我跟着文禾完淳上了马车。马车疾驰出南门,一路往西。走至郊外,停在一棵枯死的老树下头。那老树下有两匹马,一个人在看着。 “珞儿,”文禾平静地说,“我与黄兄还有事未竟,你先随完淳走,我晚些到。” “有事?是何事?”必定是他们几日商讨的事。很容易猜出一二。 “我会告知你的,现在先走吧。”他不再多说,一掀车帘便跃下马车,对完淳道,“看护好姨娘。” “侄儿谨记,请叔父放心!”完淳揖手。 文禾又看了我一眼,自去树下骑上无人的那匹马。 我跳下马车喊道:“文沧符!你要枉我信你一场么?你如此做毫无意义!你明知道嘉定……” “珞儿!”他厉色地打断我的话,“这是两码事。我已经答应黄兄的事情,我必须做。而你,必须安全。” “你不是说我们还能想出办法么?原来你都是骗我的?”我朝他走去,他却将马避得更远,“你已然认为我们回不去了对不对?所以你要在这里,这个时间地点尽你的责任?” 他骑在马上沉默半晌,道:“珞儿,我注定是一个只能进不能退的人,不管在何时何地。但你不一样,你纯然无辜,我不能拖累你。况且,对我而言,你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比什么都重要,是吗?”我含着热泪,笑着问,“那么,比江山如何?” 他深深地望着我的脸,却又刻意不看我的眼睛。继而抬起右手,伸入怀中,把一个东西抛向完淳。完淳利落地接住。文禾对他道:“给你姨娘。”然后不再看我,扬鞭策马,喝骑往东奔去。 我站在马车旁,对着他烟尘飞卷的背影,竭声喊道:“顶天立地、正直端良、不离不弃----” 可是我的声音,尽数被嘉定郊外清冷的风声和枯树上震飞的乌鸦嘎嘎淹没了。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四章 备战 “姨娘……”完淳靠近来,把手伸我面前。 他手上拿着的,是透光魔镜。原来刚才文禾把这个抛给了他。 我不接那镜,而是趁他不备,自他身侧“唰”地拔出他的剑。 “姨娘!”他对我并无戒心,所以让我得手了,看着我把剑架在脖子上,急道,“望姨娘识得叔父心意!家国如此,大丈夫自当为华夏肝脑涂地!” “我不反对他为华夏肝脑涂地,”我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但我不允许他抛开我去做这等事!早已认定同生共死的人,性命也是连在一起,如何能分开?” “可侄儿答应过叔父的。”他看着剑锋,蹙眉道。 “那你就不能答应姨娘了么?完淳,”我抵紧剑锋,感到皮肤被割裂的疼痛,仍是一字一顿地说,“送、我、回、去!” 夏完淳送我回到嘉定城南门的时候,城门边上已经聚集了一些男丁。他们忙着加固城门,并告诉我们城中已经把剃发清兵都撵了出去,明日即将封城,想走的今天赶紧走。 我没有让完淳随我回黄家,而是在城门口就让他自行离去。松江亦在举抗清之计,他正处在百忙之中,怎能不归?何况新婚的小妻子还留守着,这时候相聚一日,便少一日。 完淳送我下了车,默然不语。我从贴身的荷包里,拿出遗下的最后一颗羊骨拐,笑道:“你还记得这个么?” 他看见这一颗小东西,愣了愣,眼底泛起浅笑:“我记得。姨娘竟一直带在身边?” “我会一直带着。完淳。”我望着他,“你,还有你父亲。你的家人,都请一定珍重。” “是。”他低头自袖中拿出一方白帕。“姨娘,你脖颈上方才割破了,请用这个吧。” “你的剑太利,我手没把握。”我接过白帕,轻轻在伤口上按着。不过是皮外伤。幸好本人血小板充足,已经凝血了。“那么,请文叔父和姨娘保重,完淳就此拜别!”完淳便行一拜,起身上了马车,又最后看了一眼忙碌地嘉定城,叫车夫调头。 我走路回到了黄家。.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一路看去,嘉定城里乱中有序:妇孺忙着囤积粮食,安排后勤;男子们搬运砖石。收集木料土袋;连头发白了的老嬷嬷们,也都聚在一起,围着一块大布条缝着什么。“那么过一会我们便去城楼上悬旗募人。集合众议。”黄淳耀站在前厅中央对着座上十几号人说道。 “我再最后重复一遍,”一位柳虚清瘦的中年男子站起身说。“由张锡眉率众守南门。龚用圆佐之;朱长祚守北门,唐咨佐之;黄淳耀兄弟守西门;在下守东门。请龚孙炫佐之;大家以城楼为中心,由文公子坐镇,消息有无通达于他处。此外,由马元调老先生与唐昌全、夏云蛟等负责后勤供给。各位可记清楚了么?” “记清楚了!”男人们齐齐回道。 我看见文禾抚了抚胸口,动作却不落痕迹。他面对那清瘦中年男子道:“侯兄,我需要几名传讯人,腿脚利索,脑筋活络地。” 原来那男人就是侯峒曾。我慢慢地走进前厅。 “你可随意挑选,黄氏兄弟可帮助你。”侯峒曾回答。 “多谢……”文禾回答时,眼角余光瞥到了刚进来的我,猛地转过身来,“……珞 我面无表情:“抱歉,让你失望了。” 他哑然地望着我,目光焦点落在我脖子上,继而回身对侯峒曾和黄淳耀道:“二位兄台,我便先送内子往避难处认路,几位请先行,在下随后就到。” 那两人点点头,招呼所有人起身往外走去。 文禾在他们都走*光了之后,方来到我身边,问:“为何伤了?” 我看着他,不回答。 他打量了一下我地伤口,大约发现并无大碍,便道:“跟我来。”我不发一言跟在他身后,从黄家小院角门出去,穿过三条直巷,一道坊门,便来到一片充满发酵和焦糊味道的场地。这里是遍地黑木残垣,土地上还带有余热些许,废墟上一派青烟袅袅。 “这里原本是酿酒铺子的后窖。我们把酒窖铺子都烧掉,然后把暗窖挖开,让妇孺病残者藏身其内。类似的藏身处全城二十三处,沈氏在这里,你到时跟她一起吧。”文禾轻轻说道。 我望着眼前的烟墟,一句话也不想说。文禾又问:“你可记住道路了?” 我不看他,只略点了一下头。片刻地沉寂之后,他往前一步侧转,面对着我,问:“珞儿,为什么不说话?” 我从包裹里掏出镜,推给他。他接住那镜,却不放我的手:“珞儿,我知道你生气。我的确自以为是,是个自私的人。我就是宁可让你生气怨恨我,也不愿意让自己为了担忧你失去你而伤 我用力抽回手,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凝视他:“我以为,你比我更懂长相守。” “而我,以为你比我更觉生命可贵,因你是那种时代的人。”他涩然道,“我以为对你来说历史只是历史,不应由你为此付出沉重代价。” “那是你的想法,文禾。我们已早就背离了我到大明时的初衷。我们迟迟都无法成亲,所以我其实已不是这计划的必须。而我不走,则是因为文禾是文禾,不管在何种时代,这都一样。因为我爱着你,想陪伴你,不论是山高水远,还是烽火烟尘。哪怕,只是为了跟你去寻那个关于你身世的终极答案。”我忍着眼泪,“可你呢?你怕什么?你怕失了这世间最后地魔镜操纵者,还是怕承担我从世界上消失的责任?文大公子专情忠义,文武双全,你不曾为别的女子放弃我,但你会为了你地朱氏江山你的万古大计放弃我----而对我来说,这两者并无区别,不过是换一个借口打破不离不弃地誓言。保我性命成全了你地责任感,却毁了你的承诺,文禾,”我抚上他胸膛,“你这里所中地铁砂,难道一直被植到你心脏里面去了么?不然为何你能那般无情,就把我生生抛下?” “我未曾想要把你抛下。”他恨恨道,却伸臂把我揉进怀中,“我只是单想你不能出事,如今你嘴里说出的全是我的过错,我的过错果真这么大么?” “非常、非常之大!”我把脸埋进他颈窝,“我不原谅你。” “我要你的原谅做什么,你的原谅能当弹药还是弓弩?”他嘴里嗤笑,却将我搂得更紧,“不管你原谅不原谅我,如今你只能跟我一起,跟嘉定众人一起,坚守这座城池了。” “我愿意。”我闭着眼睛,吸吮他身上故作强硬的温存,但两人间紧密的贴合却引起他低低吸气。我立刻推拒他道:“你的伤,不要压到。” 他看了看自己胸口,又抬眼看着我脖子:“而你的伤,又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剑割的?” “这是为了让完淳送我回来,所使的苦肉计。”我抬着下巴回答。 他眸中一刻阴沉,拉起我便往回走,直走回黄家院落,在黄氏夫妇房内找到沈氏,把我向她一推:“嫂嫂,请帮珞儿擦擦药,如果她再乱跑,听凭处置。” “你……”我真想给这张瞬息万变的脸一个左勾拳再右勾拳。 “我要去城楼回合了,麻烦嫂嫂。”他像是看出了我的意图,嘴角一缕戏谑流散,迅速退步出门,转身走了。 “妹妹下次可别做这等事了,刀剑无眼的!”沈氏听我含混地说完受伤原因,皱眉道。 “一个人一辈子哪里会有那么多机会使苦肉计呢,大嫂放心,以后不会了。”我笑嘻嘻地说。 “你还乐什么,真是……”她收好药匣,说,“他们说清军今晚或明晨就到城外了,趁这时光赶紧歇息一晌,明日我们要给他们接续守城物品,供给饭食,忙得紧呢。” “我知道了。大嫂也歇息一下吧。”我说。 她回身一笑,说:“你兄长安排了我跟其他九位街坊一起去西门外,把还未入城的流民招呼进来,否则明日清兵至此,城门封锁,怕是一个活口也无了。” “我与大嫂一起去!”我说,“青天白日的我也没法睡,多个人手多分力也是好的。” 她沉吟一下,道:“那好,你随我去,但是如果再耍性儿胡来,我可真听了文兄弟的话,要处置你了!” “璎珞一定听话,严整以备战,不敢违逆大嫂。”我与她相视,皆是微微一笑。 而我知道,这微笑里所挟裹和掩藏的的,其实是浓浓的恐惧与担忧。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五章 坚守 沈氏把亭儿托付给邻居大娘,便带我往西门走去。走出城外看见一群男人正在捣毁河上木桥,领头的是黄淳耀。他见了沈氏和我,没说话,只点点头又去忙了。 城外路上的流民简直是以磨蹭的速度在走,不论垂老幼儿,皆面黄肌瘦满目无神,有的干脆躺在路边还没生得绿草的地上,乍看去就像已经死了。有的人则确实已经死了。还有的人正犹豫要不要进城,因为清军即将抵达的消息已然传遍。沈氏带我与另外九个女子会合后,略分分工,便抓紧时间去动员流民。 “进城,进城我们还有粥,呆在这只有等杀了。”沈氏对一个仰面躺在地上,骨瘦如柴,一动不动的男人说。 “当真?”那人一骨碌坐起,两眼放光,手往自己身上抹了抹,“有粥便去,横竖是一死,死在外头不如死在里头。” “说得正是。”沈氏冷冷道。 那男人便去拉身旁的老妪:“娘,咱们进城!” 我在另一边刚搀起一抽泣的小儿,他身旁的女子突然拽住我的衣袖:“我,我不行了……我要生了……” 她脸上五官纠结,灰尘黏油汗糊在脸上,分外骇人。我赶紧松开小儿,转扶着她:“你还能动么?进城去生产!这里不行的……”可是她却咬着嘴唇,直到流出血来,不回答我。 “大嫂!”我对沈氏喊道,“快来帮忙啊!” 沈氏急急过来,伸手往那女子裙里一摸,说道:“快。还得进城去!我去备板车!”说罢跑去木桥方向,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两个男子带马拉着一架破板车赶过来。迅速把孕妇抬上去就往城里运。 这混乱一直持续到我们把大部分的流民都拉进城门。天渐渐黑了,听得一个报讯人策马在城墙之内沿线奔跑。高声喝道:“城楼令---关城门----封城!” 城门沉重地关闭了。嘉定城内,各家各户燃起穆然的烛火。然而工作仍在继续。沈氏和其他女子们统共数十人,正将一些提早准备好的干粮往暗窖里搬运,这一间暗窖不过能容身三四十人,即便城中有那些多处。.网,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也肯定是容不下所有人地。问及此事,沈氏却是笑道:“躲在暗窖里,如何守城?暗窖是用来藏垂髫耄耋的。你我若不得不藏入,说明这城已失守了。淳耀本言誓死守城,破釜沉舟杀身成仁,但文公子说垂髫耄耋无力自保,连自杀身也难,先藏诸暗窖,以防万一。” 我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如今各城外乡镇也愤然成兵。毁了桥道,嘉定城东、北二门都用大石垒断街路,而西、南二门用圆木乱石横塞道途。侯峒曾他们把那面老嬷嬷们做的大旗挂在了城门上。上书“嘉定恢剿义师”六个大字。这“义师”几十人在各处城墙上不分昼夜巡逻,而城里地民众也不甘落后。自从家里拿了刀剑甚至找铁匠讨了兵刃拎着上城墙上。那铁匠们倒也十分主动,献出铺里所有存货。一起参与巡逻。夜深了,仍能看到城头隐约的人影,和男人们小范围地齐声相和:“誓死守城!杀灭清狗!” 嘉定一夜无眠。 黎明时分,许多人在疲劳和忐忑中昏沉睡过去了的时候,一道高喊贯穿全城:“清兵逼城了----起身迎战!”仍是那报讯人,骑着快马绕城内而行。 人们迅速从惺忪中醒来,离开家门,来到街上。由于提前的宣传安排,并无甚混乱,大家各自往东西南北不同方向奔去。 我随沈氏到西门,将饭食分发诸男子。这时我发现他们手中竟然有几杆火铳,还是好几眼的,十分惊讶。黄淳耀边啃饼边说:“吴之番搞到的。文兄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地消息,让我派人去寻到了吴之番,这人曾任南明总兵,居然真的交给我们几十只火铳,大伙都振奋极了。” 沈氏把水递给丈夫,却转头对我说:“妹妹,去城楼上看看文兄弟吧,他也许还没吃饭呢。” “他在北门,去北门找吧。”黄淳耀说,“不知为何,他说北门需更加小心。” 那是自然。曾有记载说,清兵是被汉奸自北门引入城的。我对他二人点点头,拿了一份干粮和水,往北门走去。还没走下城墙,便听见身后一声巨响,城墙被烟尘火光淹没了。黄淳耀在灰尘中剧烈咳嗽着,扔下手里的水碗抓起火铳大喊:“堵住豁口,快!土袋!” 几乎是立刻反应地,五六个男人抬着土袋冲进烟尘。而下一轮巨响又紧追不舍地自城外袭来。 “快走!快走!”黄淳耀伸出一只手推着沈氏。沈氏赶紧下城墙阶梯,拉上仍在望着城墙破损情况的我往下跑。我们往城内跑,而迎面几十个中老年男人正气喘吁吁往西门城墙赶来。我听得见擦身而过的一个男人喉咙里的咒骂,另一个男人气管里鼓风机一样的喘息,我还听得见自己胸膛里擂鼓一般疼痛的心跳。 清兵地火炮猛烈地攻击着城墙,尤其是东西二城门。破损不断出现,木料和土袋在瞬间就被补上,又在下一个瞬间消失无踪。清兵又加策略,用软梯往城墙上爬,男人们舍不得浪费火铳弹药,纷纷搬起炸烂的墙砖往他们脑袋上投击。破瓜烂瓢红黄坠落,进攻一次次被阻挡,伤员迅速地增加。女人们带着成捆的绷带和药物守在城墙下,一旦伤员被抬下来,立刻包扎。 我与沈氏以及昨日地数十女子一起在城中协调小孩子和老人们往暗窖去。待他们藏得差不多了,便开始准备新的饭食往城门送。 清兵地炮火没能击退人们地斗志,城中的男人都密切关注局势,在城门内城墙底下狼吞虎咽地吃饭,但凡看到伤员和死者被抬下,立刻起身补上。 这攻与守地斗争仿佛没有尽头。我与沈氏在呛人的硝烟尘土里,护着怀里的竹篮,从西门往北门奔。到北门底下,我远远看见文禾站在门内,而他对面是几个年轻男子架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那几年轻男子个个神情激动,手上一用力,把那男人按跪在地上。 “你这叛逆!你想偷开城门?汉奸!猪狗不如的孬种!”他们红着眼睛狠狠掐着他。 “文兄弟!”沈氏喊道,“我们送饭来了!……这人怎么了?“他要偷开城门,放清兵入城!”按着他的一个男子吼道,“若不是文公子发现了他的调虎离山计,现在城已经破了!” “饶了我吧各位爷爷!小人实在是受不了了!小人心肝胆都快裂了!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那男人不过三十来岁,涕泪横流地匍匐在地下。 “文公子,怎么办?”一个男子问文禾“以汉奸论处。”文禾冷冷道。 “得令!”几人抓起那男人,手起刀落。 他的脑袋刚好滚落到我脚跟前。血液溅在我裙子上,迅速晕开。我看见他眼里最后的神情:极度的恐惧、不甘,还有一种迷惑。 一只手捂住我眼睛,把我拽到一旁。我拉开这手:“文禾,快吃饭他接过竹篮,打开,递给旁边几个刚斩了汉奸的男子:“吃完了小心守门。” 沈氏便把自己手里的竹篮递给他:“你不吃我妹妹如何放心?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饭,你再不吃,可气杀她了!” 文禾望着我,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说话,伸手抓起竹篮里的干粮往嘴里送。那吃东西的表情真是勉强,纯粹完成任务。 看着站在城墙内,淋着不断落下的石头土块雨的我们,看着把炮硝铅屑连同干粮一起毫不犹豫吃进去的文禾,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暖意冲了上来。也许,也许我们真的能够守住这座城池? 而这个疑问,在三天之后,已经持续了半日一夜的暴雨中有了回答。 嘉定城内所有火铳弹药用完。所有人员死伤惨重筋疲力竭。清军没能如后世记载般由北门入,而是攻破了张锡眉和龚用圆所守的南门。两人当时毙命。七十岁的后勤大队长马元调也正在南门,未能逃避噩运。城墙下的民众开始往城内逃散,“义师”的抵抗甚至没能阻挡一刻,清兵的铁蹄便踏入城内。侯峒曾从东城墙下来,从容地逆着四流的人潮回到家庙拜祭,然后投水而死。 沈氏急急地想找黄淳耀兄弟,我想寻文禾,却被人流挟裹一起着到了城中,她看着衣着破碎满面黑尘仍难掩恐惧的人们,眼泪簌簌落下,对我道:“妹妹,看来我们真要去暗窖了,亭儿还在暗窖里。可叹我们的夫君,至今生死难卜。” 我望着北城门的方向,心如刀绞。文禾,你一定要活着!你不能再次选择离我而去,绝对不可以!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六章 藏身 这是符合历史记载的破城时刻。我被人群挤着攘着,心里一片惨淡。所以说,这就是“殊途同归”理论么?无论中间如何斡旋,终会走向相同方向。 沈氏努力在人流中站稳,大声对我道:“妹妹,去藏身吧!” 我隔着丈余从人们不断晃动的身影间隙中看着她,摇了摇头,转身往北门走去。沈氏见状慌忙过来拉我,却在突来的又一波人潮冲击下难以行进。我没有回头,艰难地沿着房舍墙沿往前走。 南门既破,西门为大石所阻,人们往东门和北门去的不少。还有很多人没有逃散,而是攀上南门附近的城墙残垣和房屋,搬上石块,聚拢瓦砾准备投掷入城清 雨一直都没有停。地面上的泥水溅满人们的衣裾裤腿,人人都不顾一切,十分狼狈。我从头到脚逐渐湿透,冷得牙齿打架,终是拎着裙裾,迈开步子跑起来,一直跑到距离北门还有几十丈的地方,突然被人搡了一把,在泥地上摔了个结实。身后的脚步声纷沓,我挣扎着想赶紧爬起来,免得被踩成肉饼,可越着急越脚下打滑。眼见一条泥腿就要落在我背上,旁边忽一股力量把我一捞,让我站在了道旁。 “为什么不去暗窖?”文禾让我贴墙站着,他以背对外护着我。他脸上黏湿污秽,血色失了大半,令我很想拉开他衣服看看他的伤口。他在嘈杂中厉色吼道,“你来这做什么?!” “我不离开你!”我回吼道。 “……笨蛋!”他是真怒了,“你是女人!跟男人不一样!你出来能做什么?” 我语结。他婆婆的,别人穿越都是走大侠或者巨富路线,不然就干脆一代女皇。凭什么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杀敌无用,救国无方,眼睁睁看着眼前一切按部就班发生。毫无力挽狂澜之能。 “跟我来!”文禾硬生生地拉着我的手腕,往旁边一条窄巷里跑。.手机小说站http://wAp..CN更新最快.我地衣服上雨水混泥水。贴在身上极度难受,简直迈不开步,努力跟着他速度不跌倒。 跑了不知多久,人迹少了,一片破烂屋舍展现眼前。屋舍的角落里一扇紧闭的门上有块小小匾额,上书“嘉楠寺”。 文禾上前叩门,门打开了,一个老年僧人迅速一闪身,让我们进了寺去。 “文施主,黄施主兄弟先你一步到此。老衲带你去。”那老僧道,立刻往里走。 文禾拽着我紧跟其后。但见二重小院地后院里几间僧舍,却并无其他僧人。那老僧直走进中间僧舍去。 “文兄弟!”黄淳耀和黄渊耀皆衣衫褴褛,满面灰尘血迹。迎上来喊道。 文禾松开了我的手,上前拜道:“救兵不应,北门失守。文殇愧对二位兄长!” “有你出策得来火铳,已然是帮了大忙。我两人自该代表全城百姓谢你。何来愧疚!”黄淳耀上前扶起他。 黄渊耀却看着我道:“弟妹为何在此?不随我嫂嫂去暗窖了么?” 文禾道:“来不及了。永净师父,”他转向老僧。“求将内子藏于寺中!” 那永净回道:“可以,我院内地窖里已有几位伤者,女施主可以藏身。” “如此甚好!多谢师父!”他转身又对黄淳耀道,“义师仍在交战,不知东门如何?” “东门已然沦陷了,侯峒曾已投自家叶池,我方才听说地。”我说。 文禾直直地盯着我,他嘴唇上的血色似乎也在变淡。 黄淳耀道:“如今四门全被克,但西门已被我等用砖石堵上,北门也堵住了,清兵自南门入,我们去南门。” “事不宜迟。我已令北门剩余兵力往南,现今需速速前去。”文禾抬腿便走,黄淳耀紧随。黄渊耀走了一步又回身对我道:“弟妹,我家人可都去了暗窖?” “是,沈大嫂是最后一个去的。”我回答。“那就好。”他说,“请弟妹保重,我们便去了。” 我看着他们三个消失在院门处,觉得自己的心掏空了一般。我在心里不断质疑守城的所作所为:我们是不是本来可以做得更好?我们没理由不做得更好地,怎么会在有了准备后仍是三日被攻破呢?到底是哪里不得要领?我纠结于眼前的形势,看着南门方向冲天的烟尘发怔。永净师父却在我身后轻声说:“请女施主随老衲往地窖。” 说是寺院地窖,却根本不在寺院范围内,怕是旁边破烂屋舍的原主人所有,被这小寺废物利用了。地窖临街挨着墙,入口十分隐蔽,还堆着腐朽的木料和垃圾,不只是原来就有的还是他们刻意放上的。永净拉开地窖的门板,让我进去。地窖里十分昏暗,空气浑浊难闻。我摸索着下了木梯,慢慢适应了里面的光线时,永净把门板从外面关上了。 这地窖不过二十来平,地上堆着稻草和两只麻袋,贴墙一个石墩,上面戳着一支蜡烛,烛光正被刚才开门板所放进地风吹得左摇右摆。周围零散坐着躺着六个人。三个男子瘫在稻草上直哼哼,三个女人就着烛火在给他们上药。 “我来帮……”我刚开口便被一个女子迅速捂住嘴,她在我耳边低语道:“不可高声!这地窖临街的!” 我赶紧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她方才放开我道:“我叫赵雪。” “在下宋璎珞。”我说,“我可以做什么?” 她把一条绷带塞我手中,指指身边腿上一个血呼啦大口子的男人:“包上。” 我待她把药粉尽数撒在男人伤口上之后,用绷带将那条腿缠上。男人伸手拽了一团稻草塞进嘴里,用来抑制自己地呻吟。 这时,地窖顶上如闷雷轰响,又像下冰雹,砰砰腾腾地震了起来。外面惊叫哀号声陡然四起。 赵雪攀上木梯,在门板与地面接合之处往外窥视。地表的土末正随着震动从那缝隙纷纷落入窖中。赵雪过了不久下来,脸上表情阴郁,伸手指指头顶。大家瞬间明白了她地意思:清军入城了! “赵雪,他不行了!”角落里地女子用气音低低叫道。 赵雪快走过去,我跟着走去一看,那男人是伤在腹部,绷带已然尽数湿烂,血也已经染透了他身下的稻草堆。我伸手摸他颈部,发现那脉动正逐渐变弱,几近消失。赵雪将手指放在他鼻下一刻,道:“没出气了。” 男人大睁着眼睛,似乎听见了赵雪地断言,又似乎不敢相信似的。但几分钟之后,他的瞳孔终于开始涣散,失去了焦点。赵雪默然地抬手抚合他眼睑,对那女子道:“梅云,把剩余绷带给柳芽。”那被唤梅云的女子含着眼泪点点头。赵雪又转向我:“宋姑娘,你去木梯上守着,注意看周围情形。” 我应了便去,她却又拉住我,凑过来道:“切记,无论你看到何事,不可作声!如若不能,趁早将衣襟咬在嘴里。” 我点点头,便攀上木梯。赵雪转身往柳芽看护的男人身旁去:“柳芽,拿蜡烛烘剪刀,我们给他取箭头。” 我将目光转向了门板的缝隙,发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这门板正在一屋檐下,不着雨水淋漓,在腐朽木料与垃圾掩盖下刚可看到半条街。我的眼睛又花了数秒来适应外面的日光,就在我看清这街上混乱情景的同时,按照赵雪方才所说的,我将袄袍肮脏的衣襟抓起咬在了牙齿之间。因为我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乃是人间炼狱。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七章 屠城 那远处钢灰色的乌云低低地压在破碎的屋檐和残断城楼上,正反衬着地上和着洼地雨水泥水四面流淌的殷红鲜血。而整座城池的上空,仿佛都弥漫游移着一种戾气:阴暗、诡谲而森重。那种生命游离的奇异恐怖笼罩着我们四周,迷蒙不清的空气中有说不出来的压抑。城墙破处仍烟火冲天,滚滚而上。远处的哀号依旧隐隐撕扯着人心,而我们所处的位置,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地上自街口过来已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首,离门板不过四五尺外就窝着一个男子的尸体,他断了喉咙,少了一只脚,血自全身往墙底沟渠流去。我想躲避这腥味令人作呕的刺激,却无法以口代鼻呼吸,只紧紧、紧紧咬着这衣襟,看着正走过来的清兵几人一伙抓着逃散的人索要钱财。交出了钱财的人便放行,但走不多远又遇见清兵,再拿不出钱来,便得数刀砍刺相加。尚有按住男人来剃头的,男人呼号着惊恐奔逃,那清兵自后一刀削下他腿脚,他立刻跌倒地上,撕心裂肺地叫着,拖着一道汩汩血流还往前爬。清兵几步撵上在他背上大力补刀,直到他再无声音。 这帮劫财剃头的清兵正卷了钱财往街口去,却碰见另一行十几个清兵挟了五个女子往这边来。他们见状,立刻嘻嘻哈哈互相咕哝几句,开始卸下身上甲胄。待到人走近了,一个个上前去在面无血色的女子们脸上身上乱摸一气,等不及的抓起一年轻女子丢到身旁瓦砾堆上便几下撕开她衣衫,拉开她大腿,硬行**。女子叫得歇斯底里。两手在那清兵脸上抓挠。另两个清兵吼了一句便左右抓得她手,各拽她脚踝大张。那年轻的女子疼痛哀号,尖声直刺人毛孔。号到嗓子沙哑,终是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娘----”便没了声音。其他人也不甘身为看客。各自拽过另外四个女子行事。只听得男人的张狂笑声混着女子哭喊地尖音久久回荡在街巷里,这一片废墟分外显得腥气冲天。 我听得这声音,觉得浑身登时失了温度,腿弯一软,赶紧扶住木梯。赵雪过来摸摸我的冰凉的手。无言地看着我。她们都听着此刻外面传来地喊叫,脸上白得发青,眼里溢满愤怒。那叫柳芽的女子看来岁数刚过及笄,抓了身旁男子地刀站起来,拉着赵雪的袖子,张口却只发出啊啊的声音。赵雪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她的一双大眼睛望着赵雪,泪涌出眶外。.Www,16K.cn更新最快.“不行,柳芽,”赵雪轻声道。“我们救不了她们……五月时,我在扬州已经历过一次惨事,我不要那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地声音远了,没了。我大口呼吸。然后扶着木梯起身。再度向外望去。天色开始暗了,街上一个活人也没有。那原本被反复折磨的几个女子,都各自像破棉絮一样赤身裸体被扔在瓦砾堆、沟渠边和屋舍门前石阶上。我心里希望她们还活着,但那可能实在是太渺茫了。与之前的呼号回荡不同,此刻这条街是如此寂静,就仿佛并不在凡间,而是黄泉路上的一段而已。 我帮赵雪和柳芽把活着的两个伤员挪到一起躺着,把那具男子尸首搬到另一边角落,这样就腾出两堆稻草,虽然溽了鲜血,腥臭难闻,但总好过冰冷泥地。梅云打开一个麻袋,掏出几个烧饼,递给我们,然后又拿了水壶,先递给男人。我们围着摇曳烛火,艰难啃着冷硬的饼子,直到柳芽开始低声抽泣。赵雪放下烧饼把她搂进怀里,道:“别怕,姐在这,柳芽。咱们一定能过了这关,就像我们逃出扬州一样,姐命硬,死不了,定会保护柳芽……” 那躺在一旁的男人皆是恨恨叹气。我从梅云手里接过水壶,灌了几口。这时,我们忽然听到门板上一长三短四声叩响。 “是永净师父!”梅云低呼道,起身攀上木梯,刚要自缝隙里看,门板便被拉开了。 外面夜色深沉,两个人前后走下木梯。借着微弱烛光,只见那前头双手合十的乃是僧人永净,而后头刚关好门板,正朝着窖内环顾的,却是文禾。他见我站在一旁,脸上地紧张猛地一松,两步过来道:“珞 我只一眼看见他胸口的血迹晕染。抬手解开他衣带,拉开前襟,果然看见中衣上也是有内而外渗出的黑红。我问赵雪道:“还有金创药么?” “有!”她取了药瓶给我。 我拉文禾到稻草堆旁:“躺下!” 他看着我,却很难得极其顺从地躺了下去。我拉开他中衣,拆掉脏污地旧绷带,把药粉仔细撒在他已然破裂模糊的伤口上。 在我给他上药包扎地时候,赵雪正同永净说话。“我虽觉此地不宜久留,却不知该让你们去哪里。”永净说,“清兵屠杀整日,如今仍在城中洗掠,四门封堵,不得出入,你们可还有什么去处?” “我与妹子本就是逃难路上认识地,哪里在嘉定有什么去处。如若不是我妹子前些时日生了病不能赶路,我们也不会等封城出不去了。现如今,也只好继续待在这地窖之中,听天由命。”赵雪看看柳芽,说道。 “我家就在城中,父亲也战死了,无处可去。”梅云在一旁道,“三个伤者还剩下两个,有一个已经去了。” “哦……阿弥陀佛,为保家园守气节,其死而有名。”永净走到尸首身旁,开始绕着他轻声诵经。 众人默然不语,待他诵毕。“永净师父,我们不想留在这里。”一个伤员开口道,“我们伤势虽不轻,但今日听得街上的惨事,实不能忍,便是舍了这一身,与清妖拼个你死我活,也好过在此无用,生不如死!” “说得正是!”另一男子应和道。 “只是这城里健全男子尚不能与清兵抗衡,你等若白白送死,却好不过养得二日,再谋计策。”永净道,“外面已经死了万人,清兵正在支火烤肉……烤猪肉和小儿胫股。怕是屠城令一刻仍不得消停,朱公子若待清兵松懈后去搬得城外救兵,或者还得搏一搏。” “不是搏一搏,而是要报这血海深仇!”那朱公子捂着箭伤,咬牙切齿道。 “足下可是江东朱瑛朱公子么?”文禾突然开口问道。 他看着文禾,愣了一愣:“正是在下,这位公子是……” “此乃义师中领文殇文公子。”永净道。 “原来是义士!朱瑛有礼了!”他侧身一揖手。 “不敢。如今虽满城如覆巢之内,未有完卵。清兵大肆屠掠,此地也难保不被搜破。如永净师父所说,屠城令下,怕是要几日后清兵才会出城了。我们会出去做些牵制,若能寻得更佳藏身处一定来报,请各位务必沉住气,义师重振需待恢复元气。”文禾说道。 史书有载:朱瑛,在清兵一次屠城后率五十余人重组义师,集结城中民众抗清。如今我们正和他同处,他却是一心想要冲出去来个杀身成仁,这可不行。不过,重组义师,如果成功,会带来更凶残地反扑么?加之后来还有吴之番,三屠会不会变成四屠?我抬眼看看文禾,他却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转问永净外面具体局势的朱瑛。 我系上文禾直身的衣带。他这件蓝袍已经破烂污秽,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文禾收回目光,看看自己的胸口,又看看我,换了温和语气说道:“珞儿,你脸色很差我努力想给他一个宽心的微笑,却失败了。我也就是在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能暂时忘记白天里看到的一切。此刻满脑子又全是白天里看到的残忍血腥令人浑身发颤的场景。 文禾坐起身,捧起我的脸:“珞儿,看着我。” 我定定神,望着他疲惫晦涩的眼睛。 “你跟我走。”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看见他脸上写着的决心,笃然坚定。又看看他胸前刚包好的伤口,却无言以对。他顺着我的视线看去,却是眉心一蹙,道:“你不必担心,我不做全无把握之事。” 我很明白这是宽慰之辞。 “所谓厮守,是我要与你同面对,不离弃。但并不是说你必须时刻带我在身边,为了护我而不得自展手脚,这不是我要的。”我退后一下,回答,“我会成你的拖累,在此种情形下。因为我是一个不会武艺的女人,你我都很明白。” “你会成为我的什么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成为你的保护者,珞儿。你的恐惧还想往哪儿藏?你明明怕我把你独自留下,现今又装什么坚强?我要带着你,你跟我走。”他咬着牙说,“要躲一起躲,要战一起战。或生或死,天命地运,我都不再与你分开了,也绝不再让你脸上有如此神色。” 我看不清他的脸了,但我听得真切他声音。这是我想要的话,是他一直迟迟不肯给我的话。我惧怕死亡,毫无疑问,至今浑身凉意泛滥。可我更怕的是于他视线之外的永久消失。在死的面前,如果仍然觉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是否算是实践检验了理论?在这理论之下,在这满城腥风血雨之中,爱情最奢侈的表现,便是那一句不离不弃,同生共死。而今他终于肯给我。 我擦掉泪水,平静地说:“好,我跟你走。”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八章 援兵 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的人都不做声了。我扭头看见赵雪眼里闪过一道泪光,她见我看她,倒也不避讳,说:“想起旧事罢了。扬州十日时,我夫君弃我而逃,倒是婆婆将我藏在枯井里,我才得活命。夫君死在清兵刀下,我婆婆自吊了颈子,独我一人终得出城。人各有命,妹妹你命比我好,请一定惜福。”“也请姐姐多多保重,若有幸得重逢,自得设案结拜。”我行礼道。 柳芽依依呀呀地开口,两手笔划着指指我与赵雪,又指指梅云,最后指着自己的鼻尖,望着我。 “她说,要结拜咱们四个一起结拜。”赵雪笑道,“若有此幸,乃是上天旨意。我盼望那日到来。” “心存此念,一言为定。”我又向梅云柳芽各自礼道。 “怕是子时都要过了,文施主,我们该离开了。”永净师父提醒道。 梅云拿了几个烧饼用破布包了塞给我,我便随永净师父与文禾匆匆离开了地窖。永净师父蹲在门板旁仔细布置了一番,让门板完全看不见了,方才起身带我们回到了嘉楠寺。 嘉楠寺里真空一样寂静,唯有我们三人脚步声错落。永净带我和文禾走到后院,打开左手边僧舍道:“小心门槛。” 我们迈进屋子,在漆黑的空间里无从下脚。永净说:“听我的声音前行。” 我摸索着向前蹭步,没几下便听见前方有一声轻微的咔嚓。一道微光放出来,我定睛一看,发现是一道嵌在僧舍墙上的门。这门隐藏在床帐之后,十分窄小。永净站在那门边说:“你们进去吧。这里只容得两三人,过了今夜再说。文施主,黄施主从前用的被褥。我提早放进去了,你们暂且用吧。” “多谢师父。”文禾拉起我走进那道密门。永净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既然也是要躲。何不躲在那地窖里算了。”我说。 “明日要出去探信地,那地窖出口当街,一出来万一被人看到,就要另外那几个人陪葬了。”文禾将这密室里的蜡烛挪到木案角上,说道。 这间室不过十平见方。除了一床一案一凳什么旁的家什都没有。那案上放着几卷经书,几支备用蜡烛,一砚一笔。 “探什么信?”我问。.网,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 “那吴之番如今是嘉定绿营把总,我让黄淳耀与侯峒曾联名去信,申明利害,希望他站在嘉定民众一边,他犹豫不肯答应,但仍是冒罪取了火铳作为回复。他对清兵存在惧怕和幻想,而现在。我想他不会了。”文禾挑了烛芯,坐到床上,说。“我让黄侯二人与他约,若他转意。明日卯时以焰火为信。里外应和,将嘉定破城清军攻死瓮中。”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黄淳耀还没死吧?”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差一点点。我下午赶到这里僧舍地时候,他正把脖子往绳套里塞。他对吴之番没有信心,更恨自己无能,仍想死节。” “文大公子,你们这的人怎么都有死节情结啊?而我们都说,身体是革命地本钱,保全了身体性命,才有翻身的可能。”我说。 “也许是有死节情结基因的人在此时都死得差不多了吧。”他阴晴难辨地回答。 “哎?” “……所以,留下来的都是奴才情结基因的人为多;所以,汉奸越来越多。”他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所幸地是,我找到了一个稀有基因继承者。”他见我不快,伸手将我揽到身前,轻轻拥住,想说什么又忽然一脸疑惑,“……这是?” 我“哦”了一声,抬手解开衣带,脱下外面的袄袍,又解开系在胸前的包裹扣,把包裹从背上取下来,说:“你的镜。我怕弄丢了,就卷包裹布里绑身上了。”他接过包裹,打开,将镜捧在手里,就着烛光观察。 “可有异样么?”我从没这么期待过,期待这面镜恢复它的神奇。 “似乎还是老样子。”他掰开铜绊子,试着转动镜沿。 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乳白色的流质般烟雾,没有金色光芒,连一点点震动都无。 “这可怎么办。”我看着已然变成普通古董的镜,失望地说。 “我相信它里面一定还有我们不了解的秘密。只是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和条件来找出答案。我本想留给珞儿去找,也许我们两个人最终就都能脱身。可是你这丫头胸无大志,不但不合作,还很暴力。”他瞟了我一眼,“现在好了,我们成就了一段爱情生死佳话,但是这镜就白瞎了。” “我倒是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也许是我已经见了太多不可思议事情的缘故,现在对我来说,世界充满无限可能。甚至生和死,都不是绝对地事情。我心里隐隐觉得,吴之番会来,有些意外还会继续发生,而我们,”我把手掌摊开覆在镜面上,“还会遇见奇迹。” 他抬眼望着我,烛火跳动的光芒闪耀在他眼眸里,火焰灼然。“在奇迹发生之前,”他握住我的手,说道,“先让我抱着我地奇女子安眠吧。” 一床薄被,一挂布帐,小小斗室。烛影摇红,我心里无限安静。文禾轻轻拥着我,下巴靠在我头顶,呼吸逐渐平稳。我闭着眼睛,听得见他的心跳。在这节奏有力地怦然跳动里,我缓缓沉入了睡梦地黑寂。 没有晨昏,没有时间。我在一阵冷意中陡然醒来,睁眼看见床上就剩下我一个人。被窝里只有我自己的体温,而那透光魔镜也在我身边,被我暖得带了温乎。案上地蜡烛早已泪凝成块,直流到烛台脚上。我起身,抓过床边的袄袍穿上,然后用手把头发绾成一个髻,依旧是用簪固定。这时门开了。文禾闪身进来,对我道:“伟大的预言家起床了。” 预言家?我打量着他脸上由内而外的隐秘光泽,不禁问:“我预言了什么?” “现在是卯时三刻,三刻前,我们看到了城外的焰火。”他眼底泛着光,“我的预言家,援兵就要来了!” “吴之番?他要来了……你,那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叫道。 “吴之番开始攻城,清兵还没睡醒就要开战了。城外的部分清兵正跟吴之番打得热闹,城内的清兵和义师都在做准备。昨天夜里,黄淳耀叫人烧了城里所有粮仓。义师是绝对弱势,烧粮仓,绝清兵粮,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珞儿,这个地方现在是城内清兵火炮射程之内,我要带你离开。”他说。 “好。”我立刻把魔镜和干粮卷回包裹布,“马上走。” 他边打开门边说:“清兵现在不知道义师正秘密集结,他们都趴在城墙上看吴之番呢。不知道他能撑多久。” “清兵又不是傻子,肯定会想到城内威胁的。分秒必争,我们要是能拿下他们的火炮就好了。”我跟在他后面出来。 “你想得正是。火炮现在三分之二在城墙上了,另外三分之一还停在城内道上待命,由清兵看守。我们要先拿下那三分之一。”他说。 “如何拿?” 他头也不回,脚也不停往外走,道:“那城内火炮与城墙间是什么?是宅落广厦。火炮再往城中一段地方是什么?是民居。派敢死者十人,屯硝石火药于广厦基础待命,再选武者数十人,弓弩埋伏民居檐间窗内、巷里井间。号令下,火药崩厦、百箭齐发、刀剑相搏。城墙清兵一时无以回救,而守炮之兵受上下攻击,夺炮在此一举。” “怕就怕城墙上火炮调转炮口,转轰城内。”我跟着他走到寺门口。在这里能听到整个城内如蚊蝇成灾一般,嗡嗡闷响。这是昨天我所听过的声音,是无数的人拥挤着奔逃着哭喊着所汇聚出的声音。远远地听来,如同蚊虫连片,又如蝗虫过境。 “这就要看吴之番的了。”他停下脚步,望着南门的方向,“他要逼近城内,吸引城墙炮火,而我们则抓那一瞬间,夺取其后。但愿这支援兵够勇猛,但愿我们的义师够迅速吧。” 文禾的话音刚落,只听见南门城墙上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开火了!”他抓起我就往北边跑,“去城中那城楼,黄家兄弟在那,马上要动手了!” 文禾大概没料到吴之番会这么猛,顷刻之间便已攻近,逼得城内清军开炮了。他似乎忘记了我是个女的,拖得我跑得几乎快断气了。然后我们冲进了人潮。这是愤怒和狂欢的人潮:他们因为清兵的炮火和其昨日所做的一切惨绝人寰事件而愤怒;因为城外连天的炮火和在城内就能听见的汉兵冲霄士气而狂欢。他们不是在逃乱,而是在前进,向南前进。我跟着文禾,几乎是逆行于人流,我手快拉不住他了。 “这、支援军,”我拼命跟着他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可不像史书所说的乌、乌合之众啊!” “因为,这是不一样的历史!”文禾的手紧张得有些发抖,仍是坚定地望向城北的楼台,然后回过头来,在人群盛大的情绪潮水里对着我大声说道。 第三卷 殇之卷 第十九章 凯歌 炮声将整座城池炸得几乎像落在地球边缘了一样。天、地、房舍、墙壁全都在颤抖,人们也在颤抖。我的心脏仿佛跟这炮声在共振,待在胸膛里一刻不定。捂着耳朵跟在文禾后头上了城楼,我在楼上断壁残垣中间见到了黄氏兄弟和第一战时辅守北门的唐咨。他们把几只石础并在一起,放上一块木板,当作几案,在上面摊着一张手绘城中地图。黄淳耀站在已经没有了窗户的窗框边向外看,回过头来喊道:“三队火药备毕!” “还剩一队。”黄渊耀看到文禾与我,颔首,然后对文禾说,“操炮的人可能找到?” “已经找到了。吴之番昨日日落前派几兵士持令混入城中,找到了我,现在永净师父已经领他们去巷子里守候,一旦炮夺,立刻调转炮口。”文禾回答。 “时间不多了,吴之番可能单独撑不了一刻了,我们要马上动手。”唐咨说。 “……四队火药备毕!”黄淳耀转过身来,“准备发信号!” 文禾迈步窗框前,我也走过去看。这城中高楼在中轴线旁边,这窗口正对着南城墙,清兵只需将炮口调转不到一百八十度,就可以轰个正着。这几个男人也太大胆了! 但是也唯有此处,可以将面前布阵一览无余。城墙上面炮火连天,城墙之内,还有数门火炮正大剌剌停在街口,等待接续迎敌。它们距离南门不过半里余,这段路程中果然有酒肆花楼高耸,看起来那楼中都已经空无一人。大部分清兵都忙着去城墙边准备迎战吴之番的包围和攻打,城里又是混乱一片。而在这混乱里。仍然能看出,中轴线上的人在逐渐减少----这一定是义师的人在牵引。 “唐咨!你现在可以去东巷口了,到达后举黄旗。我立刻发令。火药炸后,你掌握红旗。借烟尘迅速解决守炮兵。取得炮后举蓝旗,渊耀,你在巷内看到蓝旗立刻带操炮兵士控炮。蓝旗起后我和文兄弟就发信号焰火给吴之番,随即离开这城楼。你要看准时机,干净利落。”黄淳耀把三卷旗递给唐咨。对他和弟弟叮嘱道。 两人领命迅速下楼去了。 黄淳耀拿起一卷绿布,抖开,却是一面锐角三角形旗帜。我们三人便把目光投向巷口。巷口距离街上的炮阵不过两三丈,但是并不能看出巷里头任何异样。在隆隆炮声喊杀声中,人们逐渐逃散回屋,关门闭户。 这时,东巷口忽然闪过一道黄色,来回又摇了三次,消失。 黄淳耀又花五秒钟自南门往巷口看了一路。.1*6*K更新最快.毫不犹豫地抓起绿旗,在充满硝烟味道地湿润的晨风中张开。这旗迎风招展,在灰暗无光的天空背景里绿得刺目。绿得发亮。 “轰----”东侧和西侧地两座高楼应声瘫散,化作碎块崩裂。这响声绝不输火炮。把正专心致志往外放炮和正百无聊赖守炮的清兵都吓了一大跳。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又是一阵冲天巨响,一片高楼绝倒。砖石塞道,瞬时堆起小山,扬起地尘土把一切都湮没了。城墙上的骚乱使得炮声一度停止,而义师的火药仍在继续发威,又有几座楼阁倒下,那小山堆得都快城墙高了,烟尘蒙住了所有人的眼睛----除了巷子里的那些人。 我在这个角度没有看到红旗出现,只是一片接天连地地土黄浓烟,带有刺鼻的硝铅味道,呛得人无法呼吸。但是在那骚乱和爆炸震动声里,我仍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声音:尖利的东西划破空气,一路飞驰的声音。正是我在南京时险些中建虏杀手刀时,听到的文禾的箭所发出的声音。只不过这次不是一声,是无数声,疾速地发出。那种力量的密集感,令人心里发毛。同时远远有几个身影跌跌撞撞往烟尘外围跑来,看他们地帽子形状,应该是清兵。 “他们跑了!”我失声喊道。“跑不了。”文禾笃定道。 他话音未落,就已从旁斜刺出一队执刀男人,直往那几名清兵要害砍去,顷刻他们便头落身断,尽数就地。那队男人就守在烟尘消失的地方,但凡有跑来的清兵,立刻砍死。不久爆炸声停了,烟尘开始散了。在烟尘仍浓密地地方,却突然窜出一根竹竿,顶端一面蓝旗昂然拂动。“蓝旗!”黄淳耀将手里的火折子一吹,点燃焰火筒纸捻,它立刻滋滋作响,迫不及待地燃烧起来。下一秒,便“嘭”一声,只见一道金色焰火直上苍穹。 “快走!”文禾在火焰上空同时拉起我往楼下跑。黄淳耀也丢了废焰火筒紧随我们身后。我们刚到了楼下,就听见一声狂震,楼顶被轰了。现在我地动作真可以用“抱头鼠窜”来形容,在从上头不断落下地瓦块碎砖里奔命。我们往嘉楠寺方向跑,一路脑子空白没任何想法,就是快!快!快!虽然并没有人在追我们。 冲进了废墟中的寺门,我坐在地上喘气,喉咙烧灼,两眼模糊。但感官还在,因为我听到四围都响起了震耳欲聋地炮声。不光是南门了,东南西北,似乎连天上地下都在开炮,我坐在地上,感觉到整个大地在颤动。 一双手从后伸入我两腋下,将我托起来。我转过身,看见文禾脸色苍白,抬起胳膊对我指着后院,嘴唇在动,可是我听不见他声音,满耳朵都是炮声。他放慢说话动作,让我读他的唇语:“去----密----室!” 黄淳耀对我们一扬手,身先士卒般往后院跑。文禾的手在我背上推着,他的脚却不挪步。我看着他的脸,心里一沉,想要拉着他一起走。 就在一瞬间,我听见头顶上什么东西碎了。一片阴影冲我们落下来。 文禾立刻变推为拉,把我拽进怀中,扑倒在地上。我在这大力摔落之际。胸口狠狠一闷,终于两眼黑去。有人在唱歌。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听见歌声了。有多久?半个月还是一个月?不……似乎更久。似乎听见这么美妙的歌声还是上辈子地事情。这歌声悠扬顿挫,由远及近,带有一种执拗的潇洒和铮铮的义气,而歌词,我竟是如此熟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予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亲爱精诚,王于兴师。修我弓弩。与子同志! 这是《诗经》里地名篇啊,难道这次穿到更早时候去了?我努力想睁开眼。睁开眼看看这次是什么境地。“她快醒了!”这是梅云的声音。看来我还在嘉定。 “柳芽,去拿药汤吧。”这是赵雪地声音。太好了,她们都还活着,一个都没死。我们可以结拜了。 所以我终于睁开眼的时候,嘴角带着微笑。 “看来你睡得很高兴嘛。”赵雪坐在床畔,揶揄地说,“早知道就不老在你耳朵边絮叨了,让你多睡一会。” “我没听见你的絮叨,我听见的是……”我住了口,竖起耳朵。 屋里昏暗的光线中浮动着草药地味道,而这空间之外,确实有一阵阵歌声,是一群男人在低声吟唱。“我听见的是这歌声。”我说。 “哦……我们打了胜仗,没有凯歌,一个会写曲的人之前照《诗》谱的新曲已流传数日了,这会子凑合当凯歌唱。他们想唱就唱吧,我可没什么心思唱,谁知道清兵哪一刻又攻进来。”赵雪淡淡地说。 “清兵已经被打出城了?”我问。 “他们想得美。里应外合,他们全军覆没。只可惜李成栋那个奸贼,居然没中计,在城外一直没入城,混战中跑了。”梅云接腔道,“这下朝野震动,接下来也许更艰难了。” 柳芽推开门走了进来,把药汤递给赵雪。我用手臂撑着身体坐起来,说:“多谢,不过……我病了吗?” “算是吧,体虚也是病。枉我本来还以为妹妹你有了喜事,吓坏了,一摸脉相,只是劳累,急气冲心,还好。”她把药碗放进我手里,“那种喜事,现在还是没有的好。” “请问……外子现在如何了?”我依稀记得当时好像是寺门被什么击塌了,文禾护在我身上。他肯定受伤了。 “你先把药喝进去,我告诉你。”赵雪说。 怎么跟沈氏一个态度!我只好郁闷地在药汤上吹了几下,不顾温度还蛮高的,赶紧好歹灌下去,然后冲她亮亮空碗。 “他比你重。原本就有伤,现在多了外伤,又劳累,你昏睡了两日,而他现在还没醒呢。”赵雪见我要跳起来,立刻按住我,“听我说完。他现在已经离开阎王殿了,我能跟你保证他会好,所以你可别跑过去嚎啕大哭啊。” “我哪里有力气做那无用功,”我哭笑不得,“这已然不是第一次了,你让我去看看他就好。” “去吧。柳芽,你扶着宋妹妹去。”赵雪道。 梅云见我起身,拿了我的袄袍给我披上。我道:“受累了,多谢你。” 她说:“我没做什么,文公子义师人士,忠节大义,我们理当好好照顾你们,聊表心意。” 柳芽过来扶着我胳膊,又用手划了一大圈,把我们四个都圈进来,然后握了握拳。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对,我们是姐妹,是一起的。柳芽,你就是我地小妹妹。” 她脸上一抹红晕,欣欣然一笑,看了看赵雪,便扶着我出了房门。 这仍是嘉楠寺后院。我出的是靠西的厢房。我站在门口廊下,只见四围天际暮色苍茫,空气里游移着淡淡地燃烧物味道,当然,还有那不眠不休的“凯歌”。这称为战歌更合适,旋律出挑,鼓舞士气,充满尚武豪情。尚武……对汉人来说,似乎已经是个很遥远地词汇了。 “谁谱地曲子,悠扬有力,真是和景和情。”我说。 柳芽闻言拉过我的手,抹开我手掌,在我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两个字: 清、歌。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十章 秘药 我意外地看着手心里被划过那两个字的地方。 柳芽以为我疑惑,就又接着写:她来看过你们。 我略有些发呆,然后问:“她一直在嘉定么?” 柳芽在我手心慢慢地写:她从长洲逃难过来,跟她夫君和孩子。 “她夫君可是叫蒋彤戟?”我问。 柳芽有些惊讶地点了一下头。到底是跟了彤戟。并且还有了孩子。这也许是不错的归宿,如果没有清兵下江南的话。她见到我们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而她也并未惊异拆穿我们二人的真实身份,是为何故?我放下手,说:“去看文殇吧。” 文禾在我们藏身密室的那间厢房里住着。黄淳耀与沈氏也在房里。沈氏见我进来,迎上道:“妹妹,你可好些了?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累坏了吧。” 我摇摇头,走到文禾床前。 他又是那个样子。面无血色,安静地合了眼眸,无声无息。 “伤口裂了,有脓血。赵雪是世家行医的,她说文兄弟无性命之虞,弟妹不要过于担心了。”黄淳耀轻轻道。 “黄兄不要组织义师备战么?清兵一定会加派兵力的。”我说。 他点点头,道:“我来看看他。这些天他累坏了,一刻不得闲。北门坚守自不必说,破城后又暗中集结义师余部。我们守据点安排计划,他在城中奔波亲自排布人手,如今城夺回来了,”他低头看着文禾的脸,“他却迟迟不肯睁眼看一看。” “让他好好歇息吧。这岂是一时半刻缓得过来的。你去找吴之番安排守城为要。”沈氏对黄淳耀说。 “嗯。这吴之番进城后杀红了眼,见到留辫子的不管是不是清兵统统砍杀,也生生折腾了半日。我们好不容易才拦住他。险些被他连带着砍了。”黄淳耀却露出一抹笑容,“本是要放弃吴之番的。他既叛大明任了清军嘉定绿营总兵,就是仇敌。但文兄弟坚持要争取他,我庆幸我们听了他地话。文兄弟此等勇谋义气,倒让我想起长洲文震孟大人家的几位公子。那文大公子早年与卢将军同战,有威名。可惜后来死于战乱;二公子隐没山中不知所踪;三公子为国殉节,皆是铁骨男儿。这些让我一度觉得文公子与他家有连。.网,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 我听着黄淳耀对文家男人的赞誉,却觉得那些仿佛都是另一个世界地事情。转而看着文禾无意识的表情,心里又揪痛起来。回不了大明,这种日子,将还要接二连三地来么? “那镜仍是放在他枕头下面了。”黄淳耀见我脸色,宽慰道,“一定会很快醒来地,别怕。” “是。多些黄兄。”我施礼道。 他便与沈氏嘱咐几句。起身出门去了。 沈氏取了一杯水给我:“刚吃了药,别喝茶了。多喝水吧。” 我谢过她,把杯子握在手里。问她:“大嫂,你可认得清歌么?” “认得啊。十分漂亮的娘子。是两三月前从长洲过来的。”沈氏摇头叹道。“那清歌会作词谱曲,没战事的那时候还卖曲换钱贴补家用来着。她夫君帮人走镖,也是一个出了名的俊秀男人,为人正直。现在外面唱地《无衣歌》就是清歌前些日子谱的,流传在城里,鼓舞士气。今日那些男人们唱得可来劲了。” “那大嫂为何还摇头叹气?” “你不知道,她夫君破城时候也战死了,留下一个五岁小娃儿,可怜得很。”沈氏搬了木凳坐到文禾床边,说。 彤戟死了?我手里杯子一下倾斜,水泼到文禾被子边上。 “怎么了?”沈氏手疾眼快地接过杯子,起身拿吸水布擦文禾的被子。 “为了他们可惜,心里一难过,手没拿稳。”我讪讪道。 “果真没事?”她仔细打量我,“醒来后还没进食吧?你看我这记性,忘记了。我去给你做些清淡吃食来,你先在这照顾着。柳芽姑娘,来帮帮我吧,也让他们小两口单独待会。” “多谢大嫂。”我说。 于是沈氏带柳芽也出去了。屋子里就剩下我与文禾。 他的唇色浅淡,有干燥的脱皮。我拿过杯子,含下一口水,倾身送入他嘴里。可他牙关闭合,不肯打开。我只得润了润他的双唇,自己将这口水又咽了下去。 为什么总是让醒着的我,守着睡着的你?我用指背碰触他脸颊。你醒着的时候,又总是来去匆匆。想来我们曾在南京度过地那段时光,已恍若隔世般遥远。文禾,你可知你的行为会将我们带往何处么? 文禾眉心一拧,又微微舒展。 “文禾,你是不是很疼?”我把手伸进他被窝里,夏日七月,他被窝里却并不暖和。体温比我的还要低些。 我又把手探入他枕头下,在床铺靠里地位置摸到了那面镜。这镜上多了许多划痕,上面的镂空刻画依然绮丽,但是我却觉得它毫无光彩。因了这镜,文禾背上了力挽狂澜地可能性,他在一个已无人在乎历史旧事地未来时刻遇到了我,而我那时是那般厌恶他的自以为是和霸道无理。可当我慢慢了解他眼里苦楚与坚韧地来源时,我觉得我已然陷入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我心甘情愿,文禾,只因我看懂你们身上一样的骨血,这骨血我只在故纸堆中见到过,而如今你们就在眼前,我已经无法置身事外。清兵已然入主中原,江南涂炭,血流千里。一刻守住嘉定,却无法守得永久。大明军队已经降的降,死的死,复国无望,江山已变。你知道守城的结果是再度屠城,不守的结果也是屠城,你知道这城里无人肯降,所以你是想拿自己殉了它么?就像千千万万的江南志士一样? “可是我比你自私。”我把额头轻轻贴在他脸上,“我不想让你就这样解脱。我希望你走得更远。即使前面是死路一条,也要走到底,尝试所有可能。” “谁又说生不是死,死就不是生呢?”一个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起身往门口看,见永净师父正持念珠站在房门外。我行礼道:“未听见师父到,师父可是来看外子的?” “老衲不便进入,只看看二位施主气色便是了。看来文施主的确伤重,”他自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瓷瓶,“此乃我寺秘药,只传住持,医大伤之人。如今世事大乱,出家人不当守密旁观,所以老衲也用此药救了不少施主了,只剩这一瓶,赵施主向老衲问了秘药对应伤症,言可以服用。” 我上前接过瓷瓶,道:“璎珞万分感激师父。” 他摆摆手,一揖身转身去了。 可是我并不打算立刻把这药给文禾吃。第一,他牙关根本不入东西;第二,人命关天,况且赵雪说文禾并无生命之虞,我对这无名药不甚放心。 我想了想,举着瓶子坐在床边,凑到文禾面前,说:“你快点醒过来,你若是不醒,我就把这个给你吃。闻起来很不怎么样,味道一定很更可怕,你要不要吃?不要吃就赶紧给我睁眼!” 他没反应。 我便打开瓶口对着他嘴,说:“我要灌了啊。” “妹妹,那药可不是这么吃的!你若能把他吓醒,我倒乐得省这一瓶好药!”赵雪突然出现在门口,笑道。 我转过身看着她。她却把药瓶拿了过去,说:“永净师父看出来你犹疑,立刻去叫我了。妹妹,我理解你心情,但也请你信我,我看过这药的原方了,文公子不但吃得,而且正对他伤势。不过,这药需要一个引子,却是让我好找啊。” “是童男还是童女啊?”我问。 “是血芝。如今药铺都抢光了,又封城,实在不好找药。即便是平日里好时景儿,血芝也是稀罕物。”她把药瓶又盖好,说,“还好有朱瑛朱公子在,他在城里是遍混熟的,好说歹说,方才刚刚从城西老铺连哄带骗讨了半株来。”她不着眼地就手一翻,掌心一坨干巴巴有点毛茸褶皱的东西映入我眼帘。 实在是很恶心。我皱着眉看看这血芝,又看看文禾,对赵雪道:“我一定会好好保重,尽量不受伤。” “是啊,否则要吃这玩意的可就是你了。”赵雪笑我,“我去将这血芝熬了,和上永净师父这秘药给文公子服用。” 半个时辰后,药成。赵雪和沈氏两个人一个撬开文禾牙关,另一个将药汤先灌入五分,然后进药粉,用药汤再缓缓冲下。文禾并未失去吞咽的本能反应,虽溢出一二分,大部分还是喝下去了。 之后的半天一夜里,赵雪和我守着文禾,感受到他的体温在慢慢升高,脸上的血色终于开始恢复。依稀天明的时刻,我握着他泛着涔涔汗意的手掌,心中像等待高考放榜一样紧张。 “不可思议。恢复得如此之快。”赵雪给他换完药,啧啧道,“或者他自己虽不做声,也拼命想要快些痊愈呢。” 这时门被哐当推开了,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说:“他当然得快点痊愈,因为清兵已经又逼近城下了!”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十一章 死路 “什么?这么快!”赵雪惊道。 来人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男子,眉目普通,却高髻铠甲,一身杀气。他看了看床榻上的文禾,问赵雪:“文兄弟可好些了?” “好多了。他应该不久就会醒的。”赵雪回答完,又追问,“吴总兵,你说清兵到城下了么?” “请别称在下总兵,在下只任嘉定绿营把总,吴志葵是嘉定总兵。不过现今,我们都只是汉人,不是什么总兵了。我,就是汉人吴之番。”男人身体放松,微微一笑,“清兵最迟明日到,今次他们带了精兵和更多红夷大炮。黄家兄弟说卯时开始打开东城门,午时关闭,各位有要出城的,抓紧时间。” “江南哪里都是一样,江阴在打杀,松江也在打杀,清军从南京一路过来,即便是门上贴了大清顺民的,又好到哪儿去?我自扬州逃难来此,终是没个好着落,也罢。”赵雪叹道,“只可怜我那妹妹,不知还能否躲过这一劫。” 吴之番却转向我,揖手道:“见过文夫人。” “吴公子多礼。”我见他不让称官名,只得呼公子回礼。 “文兄弟料事真乃神人也。吴某曾为叛将,本无颜面来此,但若不是文兄弟书信字字如刀剑割在我心,我也不得最后下决心。今日入了城,方见生灵涂炭,恨自己不早日就忠义之事!”他咬着牙说,“既然清兵再度来围,我今誓与嘉定同生死,绝无 “他若能听到,定然十分欣慰。”我看着文禾的脸。我已派人知会吴志葵。他即将带兵入城,此番守城,正与松、阴、长洲连成一线。共抗清妖!”吴之番也望向文禾,放轻了声音。“但愿文兄弟早日醒来,看看我等的士气。”说罢又朝我和赵雪一拱手,转身出门去了。 “我要去找梅云和柳芽说说,妹妹先守着,有事情叫我。”赵雪冲我点点头。也出去了。 我一个人呆呆坐在床畔,看着悬窗外头摇摆的柳枝。那柳枝在晨光里染了一圈光晕,看久了会两眼迷蒙。我索性闭上眼。 “这跟我知道的那点历史不一样。但我所知道地是,那最终结果怕都是一样的。我不想悲观,也不想打击信心,可是,我仍觉得这是一条死路。”我喃喃道。“这的确是死路。”一个声音在我身旁响起,干涩沙哑。.wap,16K.Cn更新最快. 我怔了三秒,猛地睁眼看着躺在床上地文禾。而他已经双眸半启。在看着我。 “文禾你……我……去给你拿巾子擦脸!”我一时间激动得不知道干什么好,起身拽过脸盆旁边的巾子,在水里揉了几下。拧干过来给他擦脸。他噙着淡淡笑容,不发一言地任我抖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擦完他地脸和脖颈。 “我醒之前的时间里你做了什么亏心事了?”他挑眉问。 “嗯?没、没有啊……”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那……”他从被子底下伸出手臂。撑着缓缓坐起来。继而抬手用潮热的手指抚摩我脸颊,“做什么脸这么红。灿若桃花?”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调笑!”我一把打掉他的手,想了想,又拽过来用巾子擦。 “你就不能轻点么,我前胸后背都是伤,你还想让我手也废了?”他抱怨道,“我一醒来就如此温存待珞儿,珞儿却像跟我有仇似的。” “那你去告状好了!”我立刻回道。 “我向谁告?”他看着我。 我哑然。然后轻轻摸着他额头:“有没有很疼很难过?饿不饿?” “当然疼,当然难过。想吃意大利大饼。”他回答。 我愣了一下,失笑道:“你想吃披萨?现在马可波罗应该已经造出来了吧?可惜太远,你吃不到。中国大饼还是有地,但是你现在只能喝粥,不能一下子就吃那种食物。” “我知道。”他握着我双手,睡了两三天居然眼里还是血丝遍布,看着我道,“我虽睡着,沉得如同进入海底,可我听得见,感受得到。珞儿辛苦了。” 我摇摇头:“还好。赵雪她们才辛苦,为你找药熬药把脉,守彻夜,方才离开的。” “那药真的很难吃,”他脸拉下来,“现在嘴里还是怪味,你要不要尝尝?”说着就往我面前凑。 我赶紧又使劲摇头:“不要!看着闻着就够恶心了!” “还好吃那玩意的人是我不是你。”他叹气,“这一点想法上,我比你无私些。” 我想起自己昨日曾对赵雪说过的话,不由笑了:“你从来都比我无私。” 他没有笑,只紧紧看着我,道:“再来说死路的问题。你觉得此番守城结果会如何?” “城墙已经毁坏,修缮是很有限的,况且清军这次兵力加倍,炮火加倍。吴之番和吴志葵虽然都有军队过来,但不论数量还是兵士素质,估计都无法与清军抗衡。所以……”我停顿了一下,“我想,就跟几天前一样吧。” “恶性循环。”文禾接口道,“恶性循环的最后,必定是全城阵亡,地方沦陷。” “但是这城里所有人都选择抵抗,他们说多尔衮大怒,清兵已然决定拿下城池,惩罚逆民。惩罚?所谓惩罚,就是罚命,就是屠杀。”我说,“所以,抵抗也是死,不抵抗也是死;留着头发衣冠是死,剃了头发换了衣冠也是死。等死,死城可乎?“可是这不对啊。”文禾道,“难道这就是我们消失的地方么?所谓殊途同归之道,乃是万线归一。如果我们死在嘉定,那么在你地时代,你个人向后的历史会在清光院中断,而原本不在这时间线上存在的我,却好好地生存过,最后消失在现在这一点上。这不对啊。” “你不是说过,一旦历史改变,原本地历史就会被覆盖。你之所以要去施行偷梁换柱之计,不也是因为历史是可以改变的么?”我问。 “那是在我没有见偃师之前,我对局部历史改变地单纯认知。”他摇头,“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地。而且……”他脸色沉了一分,“而且,我也必须承认一件事:在朱由检的时代,想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江山前程,太难了,哪怕,哪怕那个人是皇帝。” “那,你……” “这不是朱由检所能挖掘和掌控地事情,也不是换了朱由枨就能迎刃而解的问题。”他深吸一口气,“这是许久以来的积弊,也许在太祖时代就已然开始。我在你的时代只断续待了数月,我学到了数以百计奇妙而陌生的东西,我知道了身后数百年华夏故土所遭遇的灾难。而我的脑袋也因此曾陷入迷茫和混乱,一度怀疑我所做的一切放在整个历史之上的意义所在,可是每当我回到大明,我就又十分懊悔自己曾有的怀疑。如果能让我改变这世界,我可以牺牲一切,我可以去往更早的时候,比如万历朝,甚至比如,靖难之时。然而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浑身伤痛地躺在一间寺庙的床上,胡思乱想,等待清兵攻城。”他苦笑着,直到笑出声来,“珞儿,我算是失败了么?我头脑里的困惑和伤悲已然超过了我的镇定和信心,我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你说得对,这是死路了。” “我没有做亏心事,但是你睡着却做了亏心事!”我避开他的眼神,将他小心揽进怀里,“你把我的文禾洗脑了,你让他变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悲观主义者没有未来。但我和文禾是有未来的,毫无疑问。所以,我要你把文禾还给我!” “珞儿……”他抱紧我,不断在我耳畔低低呼唤,“珞儿……” 我闭紧双眼。我不愿意看他的眼睛,因他从未有过这般无助和困扰的眼神。我对自己说,这是因为伤痛,伤痛令人忧郁,令人悲怆,所以他会露出脆弱的一面。他只是一个血肉之躯,就像我曾对文震孟说的那样,他也有感情,不是执行计划的工具。 而在他感情低落之时,我理当是他的依靠。 “天无绝人之路。或者说,”我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子曾经曰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要做的,是用最大的努力去面对,而做好最坏的打算。文禾,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破城,死节。”他回答。 “你觉得为了大明百姓守城池,然后与我一起死,是很糟糕的结果吗?”我问。 他沉默了几秒,说:“不。” “那么这是死路吗?”我又问。 “这是往死之路,但不是死路。”他用他的脸颊磨蹭着我的,“嘴皮子明显利索了,是被我吓的?” “不。是被你激的。你若失神,我必要打起精神。”我回答。 “多谢。不过以后你打起精神耍嘴皮子的机会可能不多了。”他稍推开我,眼里竟是恢复了往日墨色戏谑,在我愕然之际吻上我双唇。 这个吻极尽温柔,辗转流连。可我还是不得不用力推开他。他一抹心知肚明坏笑地看着我。 “文沧符,给你半柱香时间,快去刷牙!”我吼道。 在死节之前,我总不能被他嘴里的药味给熏死吧?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十二章 汉奸 因为照顾文禾的关系,我这两日都没有出门。如今文禾慢慢开始恢复,醒来后在我和沈氏的半强迫下吃了一碗米粥,便要见黄淳耀和吴之番。 永净师父没在寺里,如今寺里竟是只有文禾一个男子,果然是非常时期。永净师父说这寺里本有僧众五六,战乱起后改册去往他处的三人,其他两个春日救流民时染了病,终殒命。游方僧人少,且也惯是不留的,所以最后剩了他自己。 沈氏说黄淳耀可能在北门,若是不清楚,在街上找人一问也是方便的。如今城里所有人的想法都变得如此透明,只剩下了两个字:守城。一切都随之变得直接而单纯,但这种奇异的乌托邦式的环境之后,弥漫着的是血腥的阴云。 柳芽拉着我的衣袖要跟着我一起去。我知道她也几日没出门了,从地窖直接到寺里,也是与世隔绝一阵了。我看看赵雪。赵雪正把药渣子倒掉,说:“外面风声紧,但都是自己人,去也去得,但最好速去速回。” 柳芽高兴地呜了一声,拉着我往外走。 往北门去的这条路,上次我是和文禾一起走的。如今这路上沙石碎砖到处,又脏又乱更甚当日。只不过,路上的尸首一个也不见,都被收殓走了,只在一些地方仍可看到血迹斑斑,显示那方寸之地曾目睹了一条性命的消失。 北门有点闹哄哄,我与柳芽加快脚步过去。 城墙新砌的地方泥水未干,城砖不够,许多土袋堆在缺口上。但是人们并未将注意力放在补城墙这件事情上,而是都抱着胳膊冷眼望着城门内空地上的一个高高木架子。不时起哄还投石头到上面。 我与柳芽走近前,抬头一看,顿时骇到了。 那架子上正悬着一个人。他已然剃发。脑后的辫子被拿粗绳绑起来,挂在木架顶端地横梁上。两手各抓着一条麻绳,而麻绳的另端绑在两边立柱上。他衣衫破烂肮脏,两脚悬空,嘴里咿咿呀呀地哀号,尽是恐惧失音声调。 柳芽盯着那人的脸看了半晌。突然蹲下身抓起一块碎砖朝他丢过去,但是她力气小,这么远地距离,只低低打到了那人的脚踝。.wap,16K.Cn更新最快.那人霎时如惊弓之鸟,两腿又乱蹬一气。 “这人是谁?”清兵么? “他是清狗派来地县令浦嶂,替清人颁布执行剃发令,连自己好友一家都不放过,杀个彻底,如此猪狗不如的汉奸。挂在这里好好让天看看!”黄渊耀突然出现,一脸铁青地说。 他以前一直是谦和的表情,即便在战斗之时。也未曾有过情绪失控。方两日不见,他今展现的两眉微耸。双瞳怒色。却是我一直没见过的模样。“文殇醒了,想见你们。”我说。 他这才放松了脸部线条。欣慰道:“那药果然灵!他可起身了么?” “是,能坐起来了,也许明日就能下地了。”我回答。 “我大哥在与吴志葵商讨布兵地事情,吴之番在东门呢,我便先去看看文兄弟吧。”他说。 柳芽又抓了一块石头,冲近前砸了那浦嶂的脑袋,方才又走到我身边,脸上还带着恨意。黄渊耀看了看她,只淡淡说了一句:“好准头。”便抬脚往嘉楠寺方向走去。 我用帕子擦了擦柳芽的手,捏捏她瘦瘦的肩头,同她跟在黄渊耀后头往回走。 文禾与黄渊耀坐着谈了一个时辰,脸色愈发凝重。 他们的谈话最后是被赵雪打断的。她端着药碗走进门来,咳了一声,黄渊耀方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找大哥了。我守北门,仍是靠讯人联络。文兄弟好生吃药吧,我先告辞了。” 文禾回礼,目送黄渊耀出门。赵雪只把药碗交给我,便默然转身也走了。 我看着门缝里透进来的金黄夕阳颜色,说:“沈氏回黄家准备晚饭去了。” “嗯?”文禾疑问地发出一声。 “不带女人在身边是对的。你看黄家兄弟和你就是很好的对比。”我把药端到他面前。 “你也许还不明白,这城中并非只有义士,而汉奸所起地作用是惊人的。那暗窖就因奸人出卖,有好几个都暴露了。里面的人多是老幼所以清兵大多不管,但凡有反抗地都死了。里头的年轻女子皆是带幼儿地,都被夺了孩子,然后用绳索捆连着送到李成栋地大船上去了。沈氏破城后去寻了亭儿,又想寻黄淳耀,刚好母子两人就离开了暗窖,躲在一间布店的废仓房里才幸存地。清兵横扫城内,街上户里,抢钱夺女剃头杀人哪有一处遗漏?那黄渊耀的妻女,都被李成栋手下杀死了。”文禾接过药,一口气喝完,“你还觉得不带女人是对的吗?” “我只觉得此刻自己对你是一个负担。”我无奈地说。 “战争让女人走开,”他的语气缓和了,“但是没有女人走得开。秦良玉只有一个,不是哪个女子都当得。在这个时代,女子大多会颠沛流离,甚至会被抛弃,然后成为理所当然的战利品和牺牲,只因为她们是女子。可我不能让你也落到那种境地。攻伐战斗之时,我理应让你躲避,因为此时是一致对外的;但在他们席卷全城屠戮之时,我不能让你脱离我的视线----这在我看到他们折磨城里的女人时,就已经决定。所以你不要再说这种话,珞儿,我不喜欢听。” “我知道了。”我取过他手里的空碗,起身时,感到他的手轻轻揽住了我的腰。 “别生气。”他说,“我只是需要安全感。而你的安全就是我的安全感。” 我感到他手心的热度透过我的薄衫传达到我肌肤之上,心里微微妥帖,仿佛褶皱被熨平了一样。正想回身同他说话,却听得沈氏的声音在门外嚷:“文兄弟,妹妹们!快!就要开战了,清兵围城了!” 我冲出房门,见沈氏手里挽着一只大竹篮。她把盖布一掀,道:“赶紧吃饭,除非战事结束否则怕是不会再有饭吃了,我还要去给他们送,你们抓紧!---赵雪,赵雪!” 赵雪正从旁边僧舍里跑出来:“嫂嫂!” “梅云和柳芽丫头呢?” “在熬药。” “那你快些吃几口,然后带上药箱到城门去,郎中不够!”沈氏交代道。 “我不吃了,我们这就去!”赵雪拽她就走。 “不行!”沈氏拉住她,“肚子里没食哪有力气干活?快吃,下一顿就不知什么时候了。我在北门等你,如果我没在,你仍留在北门,回头我会找你的。” “我知道了。”赵雪接过沈氏手里的干粮和瓦罐。 “好好守着文兄弟,”沈氏又低声对我道,“他那脾气,说不准又待不住要冲出门去,他的伤经不起的!千万守住他。” “我记住了。”我点头。 沈氏便匆匆离开了。她迈出门不过一转眼功夫,东门方向就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浓烟不久便滚滚而升。城里的呼喊此起彼伏,如同波浪一般向东涌去。 赵雪脸色一沉,立刻将我往文禾房里一推,然后自己跑回与梅云和柳芽住的僧舍。 文禾正要从床上下来,我把手里饭食往桌上一放,过去扶住他:“你要做什么?” “当然是作战!”他皱着眉,不知是因为疼还是急。 “你连走路都成问题,如何作战?”我按住他。 “可我的脑袋没有坏。我要去城上,刻不容缓。”他看着我,“你听到了吗?炮火。” “我听到了,可是你如果去那里,你就是炮灰。况且他们不是有讯人么?如果需要你,会派讯人来的!”我说。 “一打起来,讯人可能都半路没有了!”他抓住我按着他肩膀的手,“珞儿,不要逼我。” “不行!”我坚持。 “……那好吧。”他忽然松了劲,“既为万全,我们先去密室。” 我这才点点头,起身拿起桌上的饭食,装进一旁的竹篮里,又把文禾的衣衫给他披上,将枕下镜用薄被卷了,挟在腋下。文禾缓缓地站起身,在我的搀扶下走到床后墙边,他指挥着我摸索床下一块凸起的地砖,将它用力一推。 墙上细微的缝隙打开了,一扇门显露出来。我向里略使劲推开门,一脚刚踏进黑布隆冬的室内,就听见身后文禾轻叹了一声:“珞儿,对不起。” 接着,我颈后一麻,便失去了知觉。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十三章 茉儿 眼前一颗金红色的光点逐渐清晰起来。当我意识到那颗红点乃是烛光的时候,它便又回光返照般跳动了一下,缓缓熄灭了。周遭又是一片漆黑,静得几乎令我听得到自己血管里液体涌动的声音。 我坐起身,在原本亮着烛光的木案上摸索火石,重新燃了一支蜡烛。走到门旁贴着耳朵向外听了一晌,有隐隐躁动的感觉。于是走回床边,从被卷里拿出透光魔镜,仍是卷了背在身上。这时看到枕头边放着一把匕首,并不是我之前带进来的。我伸手把匕首揣在腰间,然后举着蜡烛到门旁,拉开密室的门,看见外面房里空无一人,便吹熄蜡烛,从密室出来。 我走到院子里,发现天接近傍晚了。灰色烟尘再度蒙住了嘉定上空,一种极其细碎的黑屑纷纷地落着,不一会就把我的衣服弄得脏兮兮,也黏住了我的汗水。院子地上有许多杂乱脚印,墙边的木柴都被刨得乱七八糟。隔着院墙能听到街上扰攘之声,一刻停歇,一刻又响起。我的心揪起来,先跑去另外几间僧舍里看,那赵雪,梅云和柳芽都不在房里了,房门半开着,屋里一片混乱。永净与沈氏也都没在。最后推开我原本住的那间房的门,差点一屁股坐地上。黄淳耀和黄渊耀的尸体整齐地并列在床上,没有血迹,没有打斗痕迹。床边的白墙上写着几句话:“读书寡益,学道无成,进不得宜力王朝,退不得洁身远引,耿耿不没。此心而已。大明遗臣黄淳耀自裁于城西僧舍。”我退出房门,站在院子里,仰脸朝天空看了几秒。觉得仿佛世界上就剩下了我一个人,禁不住浑身发凉。逼着自己定定神。以衣袖捂着鼻子,深深吸了一口灰尘和火药味浓重的空气,抬腿朝寺外走去。 一出寺门,我差点被什么东西绊倒。扶着墙站定了,才看见那门槛外头竟是永净师父横卧着。我看见他双目微睁。脸色青白,腹部连着身下皆是一片黑红,上前想摸摸脉息,碰到他皮肤才发现已然明显凉了。他露着的两个半只眼球上薄薄地结有一层眼翳,更显得诡异无神。我伸手将他往墙边拽,却是死沉,纹丝不动,只好放弃。 我想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是文禾将我点昏的当日,还是第二日?我估摸着至少应该是第二日。因为清兵半日制内就破城恐怕并不容易。但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文禾。他如此之久都没有回来找我,难道……我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从腰间抽出匕首握在手里。往城中巷走去。 沿着窄巷往前,快走到巷口时。看见几道夕阳光柱冲破了暮霭和彤云投射在大街上。那光金柔直下。无数烟尘在里面飞舞,我正看着它们时。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疾,然后两道身影便直栽倒在那阳光里。 “爹爹!”两人之一哭喊着拉扯另外一人。那人背上插着一把刀,刀刃大半没入他身子,血流如注,毫无回应。 “早知此时,何必方才呢。”一句口音蹩脚的汉语自后面响起。我赶紧后退几步贴着窄巷墙壁。一匹马停在两人身旁,马上是一身清兵军士装束地男子,他冷冷看着地上慢慢浸入泥土的鲜血,道:“女子,起来!” 那年轻女子抱着父亲的尸首哭泣,并不搭理他。军士身下地马轻轻刨着脚下遍染血痕坑洼不平的地,打了个响鼻。 那军士似乎并不打算下马捉她,而是握着缰绳任她抱着父亲哭,同时不耐烦地四下扫视。他转头扫到我躲身地窄巷时,刚好碰到我的目光。隔了几丈,我也能感到他眼神一震,震得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嘴角一丝莫名牵动,拉动马缰准备朝我过来,而与此同时,那坐在地上抱着父亲的女子悄无声息地拔出了父亲身体里的刀,站了起来。 我看着正向我缓缓逼近的军士,以及他身后举起刀来地女子,一时间两腿长钉,忘记了要逃走。 那军士定然以为我是被吓得不敢跑了,脸上讥讽的笑意愈发阴沉。而那女子手中的刀则在下一秒深深刺入了那高头大马的腹股之间,然后一剜,迅速闪身。 那军马一声长嘶,跳将起来,冷不防把军士颠得到了半空,继而重重摔下。那马痛得乱蹦,硬是把穿着一身甲胄的军士踩得连连嚎叫。我保证我清楚地听见了两次骨骼碎裂的声音。 那年轻女子就站在一旁,两眼紧紧盯着地下打滚的清兵。那马乱踩之后粗重地喘息,身下的血跟小溪似的淌落,慢慢支持不住趴倒在地上。而那军士也一动不动,只是哀号。女子一言不发地走到马身旁,两手猛地将刀又拔出来,在那军士恍然挣扎地瞬间手起刀落,砍断了他的脖子。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两分钟。上一时还抱着爹爹哭泣地弱女子,下一时就砍掉了清兵头颅,我一下回不过神。那女子提着刀转而朝我走过来,刀尖一路沥沥拉拉还滴着血。她面无表情地说:“能帮我抬我爹么?”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 “那就快点,现在街上都是清兵。”她转身往父亲身边去。我跟在她身后,同她一起使出吃奶的劲把那老者尸首抬到了街边地房舍里。这房舍跟嘉楠寺一样已经被践踏得乱七八糟。 把老者放一个木榻上之后,我问女子:“请问你可知道文殇地下落么?” “义师里的文殇文公子?” “正是。” “他身负重伤是不是?” “正是。” “我午时见他与黄淳耀在一起,安置炮兵后撤。之后听说黄淳耀兄弟失守阵列,以身殉了。文公子难道不会吗?” “他不会。”我肯定地说,“起码在见到我之前,他绝不会。” 女子望着我,思忖了一刻,说:“那你跟我走吧,我带你找。”“可……”我低头看着老者地尸体。 女子扑腾跪在地下,砰砰砰对着尸体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用旁边桌布擦了擦刀,说:“走。” 刚要出门,街前几匹马正疾驰而过。她拽着我躲在门后,低声道:“让他们先过去。” 我隔着门缝看见对面酒肆的店旗上面染了一片血色,破破烂烂地在马匹带起的风里拂动。 “我叫张茉儿。你也许听过我大哥的名字,他叫张锡眉。”女子凄然一笑。 张锡眉,江南诸生之一,死节者。我记得。他在第一次破城后自杀,解带缢于南门城楼上,死前作绝命词,大书裤上云:“我生不辰,与城存亡,死亦为义”。 “我知……”不待我说完,她拉起我便出了门,穿小巷快步往城西去。 她一边左右探视一边说:“握紧你的匕首,也许下一刻我就身首异处了。文公子应当与唐公子同在城西,我哥哥说那里的暗窖是他们约定的集会处。只是,现在在那里的还会有几人呢?” 我们转过一个路口时惊起了一阵吸气声,原来是几个半大孩子哆嗦着躲在这里。我陡然发现里面有黄淳耀和沈氏的儿子,不由唤道:“亭儿!” 张茉儿颦眉道:“你们几个躲在这里能撑几时?往嘉楠寺那边去吧!” 那些孩子中最大的便拖着其他几个沿着墙往嘉楠寺方向去。亭儿拉着大孩子的手,对着我喊了一声:“姨娘!”马上被别人捂住嘴。 “他们去的地方比我们要去的地方安全,生死有命,你就别操心了。”张茉儿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说完,嘴唇又绷得紧紧。 刚往西街上一冒头,她就赶紧缩回来,这时外头几个男人的呼喊声音,像是在争抢什么东西。张茉儿紧张地握着刀柄,脊背贴在墙上,大气也不出。 “畜生!你们这群跟着蛮子学蛮子的畜生----放开我!”一个女子的叫声我听得这声音,顿时浑身一激灵:虽然她的声音已经完全脱离了稚嫩,可是我仍然认得,无法忘记。她是清歌。 “娘……娘……”一小娃儿的叫声随之响起。 她与蒋彤戟有一个五岁的孩子,这是沈氏几日前说过的。那么…… “你想干什么?”张茉儿见我想探头往外看,立刻阻止。“刚才呼喊的,是我的朋友!”我说。 “方才被杀的,是我父亲。”她盯着我,眼里闪过一抹决绝,“你出去没有用。” 这时几个清兵的声音近了,清歌的声音也发抖起来:“不、不要伤我孩子!” 张茉儿拉着我往后跑,闪进一间民舍,站到当街的窗户旁,穿过破烂的窗户可以看得见外面。街上有一溜女子被绳索捆着,几个清兵赶着她们走。骑着马的军士守在街口四下逡巡。路面上横七竖八躺着尸首,就像几天前一样。 而在街角一隅的断壁残垣旁,我终于看到了清歌。 奇_书_网_w_w _w_._q_i_s_h_u_9_9_ ._ c_ o _m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十四章 福祸 马上的军士注视着女子的队列朝城门移动而去,回身命令走卒们向城门前进。他走之后,走卒们也毫无队形地三三两两挟裹着金银财物跟在后头。 三个清兵围着清歌,伸手拉扯她怀中的小男孩。那孩子死死抓着清歌的帏裳,惊恐地注视着清兵的脸。 “磨蹭什么呢?”第四号清兵远远看着那三个人,一边往回跑一边喊。 “此等绝色女子,送与李大人说不定还有赏!”一人回应道。 “李大人船上美人都快装不下了,还缺这一个?我看咱们兄弟几个辛苦半天了,不如自己享用了吧!”另一人立刻反对。 “这小崽子太碍事!”被小男孩忽然咬了一口的第三号清兵猛地撒开手,扬刀便刺向那孩子胸口。小儿一声不吭地握着刀刃出溜到了地上。清歌呆住了,久久看着儿子的一双大眼睛,直到其慢慢地合上。 一号清兵见她不再挣扎,立刻上去抓住她双臂:“比你烈性子的老子见多了,你可知道打下这城两日我们死了多少人?你们城里也就剩下些妇孺老少,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御儿……你醒醒,不要吓娘,御儿……”清歌的面容与十年前并无大区别,增添的妇人娇媚令她分外耀眼,此刻却是颓然望着孩子,哀哀地唤。 “方才就听得这美人一把好嗓子,果然是绝音绝色啊。”跑到跟前的四号清兵抽出刀来,“为李大人搜罗了不少女人了,今次让哥几个也快活一把,有何不可啊?哈哈!”说罢就抬刀尖一撇。划开了清歌的衣带。 清歌登时回过神来,挣扎怒嚷道:“你们滚开!滚!!!” 四个清兵按她手脚各一,竟是连喊不易。二号清兵怒道:“都上手按她。谁第一个来?不如照旧,去拿门板!” 于是两个清兵架着清歌。另外两人走入旁边铺子里搬了一块最宽的门板,立在门前卡住,然后举着几只楔子朝清歌走过去。 清歌看见楔子,似是明白将要发生的事情,惊恐地向后退。可是两个清兵抓着她。哪里退得? “不行……”我低呼道,“他们这是要……” “不要看!”张茉儿拉着我便往门外去,却在门口正撞上一个男人,双方都吓了一大跳。.手机小说站http://wAp..CN更新最快. “文夫人!”男人叫道。 我抬头一看,这竟是唐咨。他轻声问:“你可是在寻文兄弟么?” 我正点头要答他,却听见清歌歇斯底里地喊声:“不要----啊!……彤戟---救我……救我!” “清歌!”我转身向巷外奔去,可是唐咨比我速度还快,提剑便冲到了街上。 清兵已将清歌两手钉入楔子于门板上,撕开她衣衫。血顺着她双臂流淌而下。直染红破碎上襦。清兵拥在她身前,我们再无法看到清歌的身体,只听见她的尖叫。 唐咨自后无声断入。刺向站在最外头地四号清兵后背。那清兵惊叫一声,立刻反应回刀向后一捅。唐咨躲闪不及被中了下腹。仍是死死将剑推入对方身体之内,毫不放松。清兵吃力。血流如注,倒在地上。 此时其他三人见状,皆捡起刀来砍向唐咨。不料其中一人忽地闷哼一声,刀哐啷落地,众人回身看时,只见数丈之外,一名男子正保持着拉开弓放箭的姿势,却身形微微摇晃不已。 “文禾……”我看见他仍坚持站得笔直,掏向身后箭囊。 那背后中箭地清兵胸前已经露出了半截箭头,即刻扑倒在地。另外俩清兵见他如此,马上转身一跳躲在断墙后。 “我要活剐了他们!”张茉儿咬牙带刀往前走。 我看见文禾瞥了我们一眼,接着他却是仍苍白着脸瞄准着墙边,慢慢地靠近。张茉儿扶起中了一刀的唐咨,又拔出死了的清兵身上的剑递还他手里。唐咨握着剑柄,大口喘息着亦逼近墙后。门板上的清歌衣衫破烂,血淌全身,已然昏死过去。我和张茉儿直上去拔她手掌中间被钉地楔子,两人合力才拔了下来。赶忙将她放在一旁地上,摸摸还有气。 下一刻,我听见清兵嗷地自墙后跳出来,一刀劈向唐咨。唐咨受伤动作迟缓,躲闪之际生生被砍下一条胳膊,嘶吼一声往前扑去,用剑刺穿那清兵喉咙,血溅满地,分不清是清兵的还是唐咨的。他们一起滚在地上,互抵要害,血肉模糊一团,眨眼皆殒命。 文禾已经走到了我身旁,那弓他已经拉不开了,可箭仍在弦上。 “珞儿……把唐咨的剑拿给我。”他微喘着低声道。 我握紧了匕首,走到那纠结在一起的两个尸身边,掰开唐咨的手,将剑从清兵的颈上抽出,然后递给文禾。他把弓箭扔到一旁,略弓着身,往那最后的清兵所藏之地走去。 我紧跟在他身后,往前走。明明一丈之遥,却如同百里。 那清兵自断墙后缓缓站了起来,两眼血红,手里的刀带着殷红痕迹。文禾就这样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沉重却坚定。 我觉得自己地手心汗液不断,滑腻无比,几乎握不住匕首,低头撕开裙裾,扯下一条布来绕虎口将匕首的刀柄绑在手里。 “小心!”身后忽然一声呼叫。我转身看见那原本中了文禾一箭的清兵正拿着弓对着我们,利箭破空而来地一瞬间,在清歌身边的张茉儿纵身一跃,似是想要握住那箭身,却被箭当胸射入,后仰着倒向地面。 清兵见状,大笑一声,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摔倒在地。 我冲到张茉儿身边,她握着胸口地箭杆,张了张口,终是再说不出一句话,只将手指向清歌。清歌身侧放着张茉儿原本拿着地那把自她父亲身上拔出的那把刀。她瞪着眼睛,盯着那把刀,紧握着我地手,逐渐失去了呼吸。 我几乎咬碎了牙齿,抬眼在迷蒙中看到一直没有回头的文禾已经就要走到默然杀气的清兵面前,便起身朝他们奔过去。 文禾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看着那清兵。清兵扬刀便左掠他颈侧,文禾抬剑以挡,铿然霍响,在空旷毫无人气的街上回荡。清兵借文禾虚弱不得回身的瞬间,直戳他右胸,正中。文禾的左手猛接过右手里的剑转攻对方肋下,清兵却向后一退,只被文禾刺透衣服。 我在文禾身后托扶他,他脸色煞白,显得瞳孔分外浓黑,推开我凭剑又上。清兵哼了一声,顺势以脊背为心,侧身一转,闪过他一剑,正转他身后欲攻。孰料文禾前次乃是虚招,剑花一挽,忽而锋芒后现,直击中清兵胸膛。清兵倒吸一口气,咬牙趁文禾尚未转身的霎那扬起右手砍向他颈项。 我自己亦不知为何,下一秒,手里的匕首已然没入清兵后腰,甚至能感到他身体里的蠕动通过刀刃刀柄传到我手上。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行动的,但我脑袋里只有一句话----不能松!于是死死咬住嘴唇将刀更推一分。 “珞儿----”我听见文禾失声呼叫的同时,一道冰冷的异物侵入了我的身体。我抬起眼,看见清兵嘴角流着血丝,眼睛死盯着我,他的双手握刀,刀刃呢?刀刃……刀刃在我的腋下,我的肋骨能感到它。硬冷磨砺,剧烈的痛感下一刻弥散全身,我握不住匕首了,失控地滑向地面。在我落地之前,看见文禾将剑用力再次送入了清兵的胸口,然后他捂着血染的右胸,摇摇晃晃地朝我走了几步,不支而倒地。我闭上眼睛,两手握住刀柄,用力将它拔出来,丢到一边,然后朝他爬过去。“文禾、文禾你睁开眼睛,我还在这里,你不要这样……”我的膝盖突然碰到一块不平硬物,硌得我浑身陡然一颤,低头看时,却是我身上背的包裹散开了,那透光魔镜掉落在我身下,我一见这镜,心里顿时痛意如潮,禁不住失声恸哭。万物皆因此生!我的缘,我的孽,我的爱与恨,伤与泪……皆由此生!如今,它还能做什么! 我的伤口不断涌出殷红,没过罗衣袄袍,流落在这面伤痕累累的镜子上。它便也变成了红的,再看不清原来的颜色和纹路。我离开它爬到文禾身旁,抱着他一动不动的身躯,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失去温度,一寸一寸地,即将离开这似真如幻的人间炼狱。 突然,几尺之外一缕蓝光跳动,如同磷焰。我凝了眼神看去,是那镜!那镜面中心发出了一道蓝色荧光,缭绕回旋,向外发散,正像我们当初离开水里那时看到的一样。 “它没有坏!它没有坏!文禾---”我又哭又笑,捧着他的脸,“文禾,你醒醒,你看那镜,它没有坏,我们可以回去的,我们回去---文禾!” 他没有回应。我马上连滚带爬地去抓那镜,带着绝然孤注一掷的心。文禾,无论怎样,我决不让你离开! 然而,正当我忍着剧痛爬到一人之外,即将触到那闪着生命之火一般幽幽蓝光的镜子时,它却忽然悄无声息地从我眼前消失了。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十五章 长安 我保持着伸出一只手的姿势呆呆地看着地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远处城门外有铁骑扰攘,这座城却似乎从未如此安静过。这一整条宽阔长街之上,没有一个人还能发出声音,只除了我。而我已经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声音。日光逐渐黯淡,路面上的尘土腥重,缓缓随风移动。我坐起来,看着周围的人:四个清兵,当街门外的清歌,靠近街心的张茉儿,断墙下的唐咨,还有…… 我爬回他身边,看着他不断涌出的血液,流着眼泪伸手去捂,却怎么也捂不住。“求求你,我求求你……”我不知道在向谁请求,我只是想让他醒过来,让他的血停止,“不……不能这样就离开我,文禾,你睁开眼,你睁开眼啊……” 他忽然低低呻吟一声,微微张开眼睛,目光焦点刚刚汇聚到我脸上,便突然又移开到了我身后,脸上呈现一种诧异,想要开口说什么却一阵痉挛般又昏过去。我伸手抓起身下的匕首,猛地转身。----不管后面是谁,我已无人可怕。 然而当我看见那人时,惊得一晌差点又把匕首扔掉。 韩信手里拿着透光魔镜,一身辫绣云纹织锦直身,衣裾纤尘不染,站在几步之外直直望着文禾。 “淮阴侯……”我怔忪一刻,突然明白了方才文禾的镜消失的原因,立马捂着伤口朝他走去,“你快带文禾离开吧,他的伤很重很重……” 他抬手示意我不必再说,大步上前去摸文禾脉息。检查他伤口。我伏在文禾身旁,觉得自己也快坚持不住了。“我是想带你们两个走,但是你要知道。这镜在男子操纵之时,只可共行一个女子;而女子操纵时。连男子也不可共。我要如何带他走?”韩信转过头来看着我。 “可是我们来到此地时候,便是我操纵镜带文禾一起来的啊!”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此为异事!除非二人心意完全合一不分你我才可以达成,但究竟是怎么个不分你我法,未曾有人知道。既然如此,你不妨再尝试一次!”说罢。.1-6-K,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将他手里的镜调整几下,塞给我。 “那如果我们走了,你怎么办?”我问。 他淡淡笑道:“你们若是走了,文禾的镜便会出现地。” “可是那镜一度失灵,方才我的血落在上面,它才发了蓝光的。不知还可用不可用呢?”我说。 “可用地。正是因为可用,我才会来此,你且放心。”他又看了一眼文禾,“快些吧。” 正说时。镜面已然开始沁出乳色流雾,镜身也微微颤动着。韩信将文禾托起,让他两手扶上镜沿。示意我握住文禾的双手。 金光冲破乳色雾气,向上扬起。弯转同时。韩信闪身去了一旁。我看不见外面地情形了,只感到镜身振动得厉害。嘈杂嘶鸣,文禾微微垂着头倚在断墙边,脸上让金光映得闪亮。 我握紧他的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姑娘,醒醒。”一只手轻轻推推我。 我睁眼看时,却是那叫瑞娘的女子。而我正躺在矮榻上,盖着薄被。她见我无事,松了口气,道:“你们两人突然就落在后院,吓坏我了。尤其是身上都这么重的伤,居然两人还都没醒。” “我睡过去了?”带着点窘迫,我问。 “你是昏过去了。”瑞娘转身端来一只碗,“喝点药。” “文禾呢?”我看着药问她。 “不知道,医馆的疡医正在为他忙。他伤得很重,已经让疡医们忙了两个时辰了。” 终于有了一个不是逼我先喝药才告诉我文禾状况地女人。我主动接过药碗,把浓稠的汤药喝下去。瑞娘身上穿两三层衣服,外面是折枝花纹织锦曲裾。而一阵一阵的穿堂风里,隐隐有秋天的味道。 “重言……为什么没有回来?”看着我喝完,瑞娘终是问道。 “什么?淮阴侯还没回来?”一定是那镜不能用!我说,“我与文禾到此时,带着淮阴侯的镜,镜现今在 “我去拿。”瑞娘起身往外走时,却刚好跟正要进门的魁梧身躯撞个满怀。 “瑞娘,小心些。”韩信扶住她。 瑞娘立刻露出微笑:“你回来了。” “受累担心了。”韩信也报以一笑,“我有事与宋姑娘说,晚些再同你解释。” “好。”瑞娘回身对我一颔首,出门。 韩信走到榻前,待我坐起后,将手中的镜放在我们之间。这是文禾的那面镜了,上面的划痕历历,我瞥眼注意到韩信地袖口有一抹血迹,心下一动,问:“敢问淮阴侯,可用了自己的血?” “糟了,血落在袖口了。”他看看自己的衣袖,笑道,“瑞娘看到又要嗦。宋姑娘不要告诉她。” 我看他故作紧张地样子,心里的沉重似乎也少了几分。 “我们男子初次用镜都须用血,你可知道?”他问。 我点点头。 “这镜我虽用过,但它已然不是我用地那一个,它认沧符而不认得我,况且宋姑娘还落了那么多血在上面,它已然将你二人当作主人了。”他脸上表情却很轻松,“所以我花了一些功夫,才让它肯听我地,呵呵。” “多谢淮阴侯搭救,小女子在此……”我欲行礼拜谢,却被他阻止。 “等一下,我还想让宋姑娘帮我一个忙呢。”他道。 “但说无妨,璎珞自当尽力。” 他轻松的神情这时才收了起来,压低了声音:“我确实用了血,而且很多。可是现在我想得到一样东西,那样东西需要去别地时空才能拿到,宋姑娘可愿替我走一遭?” “当然。不知是要去往何处,取什么?”我问。 “不难。去清光院,取半张图鉴。”他炯炯地看着我。 “清光院?我的时候?”我讶然。 “正是,”他回答,“那图鉴是镜操作的一部分解释,一半在偃师手中,另一半本在我手中,后来给了文禾。我希望你将它拿回来。” “可是它不应该在大明么?” “不,将那图鉴跟镜放在同时代是危险的事情,文禾就是从徐宏祖那里得了魔镜,然后自去我墓寻了图鉴的,他正是为了防止同样事情,所以将图鉴留在了你时代。我现在已经找到了另外半张,所以我需要把那半张拿回来。”他说。 “好,我去。”我点头。 他再度坐直了身体,微笑:“不急,过两日姑娘身体好些再去。最好沧符也能醒过来,我好给他一个交代才让你走。”嗯。”想到文禾,我心里又一沉。 “他天人福命,不会有事的。”韩信起身,宽慰我道,“姑娘休息吧,起居有不便,但告诉瑞娘无妨。只是她不甚知道魔镜之事,我自会解释,万一她问起姑娘就不必跟她解释了。”他想了一下,又叮嘱道,“这长安城里人多嘴杂,府第之内也不是完全,奴仆婢女虽胆怯,姑娘也要小心应对。” 长安……是的,我再度来到了长安。韩信走出房门,清风入室,我随之嗅到一股枯叶特有的气味。撑着起身,腋下伤口一阵刺痛,停滞动作半晌,缓缓走到门旁向外看。 日光西斜。门外一棵七叶树生得很高了,叶子已落了一半。我扶着门框走到院中,一个人也不见。 淮阴侯府邸是典型的汉风,中轴线分明,一间双层大主屋坐北居中,东西各有较小的房舍,南方有更小的房舍,之间有檐廊沿中庭连接房舍。我便住在这西边房舍里。走了几分钟,终于看到了一个婢女匆匆过来,见到我立刻施礼:“姑娘是客,奴婢怠慢了,有什么需要?“与我同来的公子在哪里?”我问。 “在西侧,姑娘所居房舍不远,姑娘要去,奴婢带路。”说罢她躬身前头走着。我扶着腰,便跟在她的身后。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十六章 瑞娘 顺着檐廊前行,这宅院很大,似乎总也走不到头似的。虽然说是我与文禾房间都是在西面,走的方向却距离我的房间越来越远了。那婢女闷声不吭地在前面碎步行着,拐过一道院门。 我走不快,只勉强跟上,穿了那道院门进去以后,眼前突然一片黑,当下反应过来我被人蒙了眼睛抓了手臂。 “你与那男子是何人,为何到淮阴侯府邸?”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撕裂了我伤口,等下我疼昏过去就什么也不能告诉你了。”我咬着牙说。 手被松开了,但一道冰寒异物抵在我脖子上:“勿动,刀剑无眼。” “你又是何人?”我问。 “现下你似乎并无资格问我吧。”那男人轻哼一声。“现下我也不会回答你问题。”我说。 “我不介意今日见个红,好些日子没办这类事了,这刀久不沾血,要无光的。”他将寒刃略挪了挪,冷冷道。 “我说了,我不会回答你问题。而且,你不要太小看淮阴侯了,我无论如何都会没事,可你就不好说了。”我感到颈间一痛,皱眉道。“没想到这府里还真有这么嘴硬的,”他的刀突然挪开了,“今日我没那么多工夫听你吹嘘韩信,最好下次你还能这么好运气。” 只听见一阵风声,周围安静下来。我抬手扯去眼睛上的蒙布,周围只是空荡,那婢女也无影无踪了。我立即转身原路返回我房间,前脚进去。后脚瑞娘就跟入来了。她进门便问:“姑娘去何处了?刚才我来送饭食不见人影。” 我把方才经历跟她描述一番,瑞娘凝神片刻,说:“那个男人。声音听来年纪多少?” “也许三十上下……或者更多。”我回答。 她点点头,说:“那婢女怕是诱饵。并不是府中人。如今时候,与重言相关的流言和争斗太多了,府内虽然有护卫,仍不见得完全,毕竟有些人。想拦也是拦不住。只能自己小心。姑娘受惊了。” 我摇头:“二位能收留我们在此,还为我们治疗,感激不尽。璎珞心里明白淮阴侯处境,只恨力薄不能相助。” “我知道你们并非我朝人士,但面容亦是汉人模样,倒也奇怪了。.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然重言将你们当作知己一般对待,可见得也不是外人。我不会问你来处,我已经习惯身边有许多秘密。只因有他在,我浑然不知畏惧。也不求甚解,陪伴长久是我所愿,但愚笨如我也感到。这长久不能长久了。”她淡笑着,看着我。“用饭吧。然后该换药了。晚些时候可以去看文郎。” 文郎?听惯公子称呼,忽然听见称郎。才恍然觉得是汉唐风味。似乎有了这种风味,连呼吸的空气都不一样了。我心里自嘲一下做作之感,问:“他可醒了么?” 瑞娘回答:“疡医说流了太多血,恢复元气需要时日,不过他们有许多好药,治疗外伤也是拿手的,说他可以恢复,便一定是可以地。” 我点点头。这都已经是第三回了。我忽然觉得身心俱疲。 瑞娘帮我把木箸从漆木食盒里拿出来,说:“别等凉了,快用吧。” 我点点头,坐在榻上。话说后世之人跪坐少,让坐上十分钟就腿脚麻痹了,我肋上又有伤,实在是撑不住,只得待一会便再换个姿势,囫囵地把饭吃了,连具体什么味道都没好好品尝。瑞娘见我吃得急,取了烹的茶来给我,然后出去取药了。 婢女过了一晌便来收拾餐具。我对她们有了心理阴影,一句话也不再说。她们也很利索地收拾完便出门,好像也挺乐意躲远远的一样。这种疏离与不信任营造出了与门外秋风一般沁凉地气氛。 瑞娘再度进来,把门关好,拿着药与绷带过来。我褪了衣裳让她帮我换药。 我醒来时就已经穿瑞娘的衣服了。原先地白罗中衣与绡织袄袍在这时绝对的奇装异服,而且都又脏又破,所以肯定不能穿了,也许都已经被她们扔了吧。我看着近在咫尺的瑞娘温润容颜,平和无波的眼眸,心里难得泛开一刻宁谧。谁说只君子如玉?淑女也可如玉的。她手指轻柔地把布绷带绕过我身体,几圈,然后小心地绑上。见我盯着她看,便说:“这药膏很管用,不会留疤痕地。” 我笑道:“我不怕疤痕。” 她闻言,略一怔,也笑了:“我明白。那历历是相许明证,情节印痕。……文郎是个好男人。” “而淮阴侯是大英雄。”我道。 她轻轻为我拉合好衣服,将衣裾绕过我的腰,说:“他以前脾气有些倨傲,得罪人也不少。甚至陛下也……他若早些就如今日性情,也许也就不会陷入此境。” “凡事不可重来么?”我自言自语。 “若是凡事可以重来,世间早已乱套。不过,姑娘此话,重言也曾经问过,也是如此这般自言自语的口气。”瑞娘微笑“他可得出了自己的答案?” “不知道。他总像是怀有心事的样子,却又总是对我笑脸盈盈,不吐露半分。他不想说的事情,我不愿意追问。”瑞娘收起我换下的一堆绷带,“姑娘不要出门了,晚些我自带你去看文郎。多多歇息,不要乱动。” “好。”我应声。 瑞娘走到门边,停住,又转身回来,说:“今日遇到的那件事情,请不要告诉重言。” “为什么呢?”我脱口问道。 她看着我几秒,说:“那个男人,是皇后的势力所使。而且,他是我幼时玩伴,是我曾被许过地未来夫君。” 难道淮阴侯横刀夺爱过?史书可没写这么一段。我好奇之心猛起,不眨眼地望着她。 “他去战场杳无音信,我流离失所,与重言结识相许。父母曾许亲过的这个人,四壤平定后突然又出现,怨我有负。我的确是有负,所以他如何恨我我也愿受,可他不能累及重言,我决不让他伤害重言。”瑞娘语气突然冷硬起来,“他自有本事出入侯府如过无人之境,但我只愿守着重言一人。他说重言已为皇后心腹大患,必早日处置,想让我随他去而保命。呵呵,”她又笑了起来,苦意连绵,“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三次易主,凭地是巧舌身手,今日投在皇后门下,尚可借故寻我,我感激他怜爱不移。他日我若成他累赘障碍,他又会何如?我又如何面对重言?” “我明白了,我不会对淮阴侯吐露此事,瑞娘你可放心。”我说。 她看我的眼里已有泪光闪烁,只抿唇颔首,转身离去。 重新躺在榻上,我四肢大开放松,觉得伤口一下清凉一下灼热。头顶上是全部木制结构地房顶,不似大明地雕梁画栋,而是一派宽大朴素之风。嵌合稳固巧妙,横竖皆有条理又不失雅致。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直到灯火初上时,瑞娘来叫醒,我才起身,跟着瑞娘来到隔着一道檐廊的房舍里。 两个着大袖袒领袍服地男子见瑞娘进门,皆行空手礼。瑞娘过去低低问了几句,便让他们退出去了。 灯火摇曳,我走到文禾躺着的榻边跪坐下,把旁边一盏灯拿近,打量他的脸色。 “他好多了。药也能喝进去,虽然不多。伤口也平稳,没有异状。”瑞娘也坐下,轻轻说。 “瑞娘,淮阴侯可受过重伤?”我问。 “有过受伤的事情,但是没有这么严重。我也曾彻夜守着他,怕他就此离去。他们男人眼里,江山抱负总是首位的,唯有身心无助时刻才会对女人分外感怀。而我们想要那一时间的感怀,就要拿更多努力来换取。”瑞娘道。 “我不喜欢这样。既然他们要选择江山,就理当让女人自己决定去留。”我说。 瑞娘转过脸来看着我,却是笑着:“难道,他没有让你决定么?” 我怔住了。 是。他让我自己决定的。甚至……不仅是他。皇上也是让我自己决定的,虽然他态度不甚温和,后来主动将我放出宫门,可是,那也是因为我自己的决定。我怨念于文禾的一刻离弃,但最后仍是我的决定影响了他的决定。“如若两人是一体,那就无所谓谁的决定,因为决定已经没有唯一。互为纠缠因果,互为执念影响,走的路都是两个人共同选择的。”我也笑了,“我竟忘记了最本质的东西。”“能寻得一个有执念的男人并不容易。我寻到了,你也寻到了。所以我们必须为此经受一些试练,证明自己值其有,也值为其有。”瑞娘看着文禾的面容,“我会一直在重言身边。就像你一直在文郎身边一样。” “所以,他们愿意为此放弃另一种可能。因为他们觉得值得。” “放弃何事?”瑞娘警觉地看着我。 我把油灯放在一旁,说道:“放弃原本是他们一生首要的那个追求。” 所以他们眉宇之间总有决然,总有沉郁。韩信如此,文禾亦如此。那偃师是否也曾如此呢?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十七章 月夜 “你们在这里。”韩信出现在门口。 “淮阴侯。”我行礼。 他颔首回礼,走过来坐下看文禾。 “他太累了,体力殆尽。疡医配了补血养气的药,等他醒来服用。”瑞娘轻轻说。 “嗯。”韩信只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这时,门外传来婢女的低唤:“夫人,疡医有请。” “我先失陪了。”瑞娘起身出门。 韩信目送她出去,看着婢女将门关好,方才转回头来说:“是我让疡医请她的,我有话跟姑娘说。关于去往清光院的事情。” “淮阴侯为何隐瞒瑞娘关于镜的事情呢?”我问。 “正如同沧符曾经隐瞒你的一样。”他微笑,“他怕你在他困境之时替他做他不愿接受的决定。他将操镜之法教授给你,是因为他担心自己力量有限,希望你在他失去保护你的能力之时亦可安然。但那种最初的担忧仍然存在。” “是说血祭么?” “以及其他一切牺牲之事。因为你们都是会选择在难关前抛舍自己的人。”韩信的脸庞在油灯下朦胧不清,“他与我的约定:以镜为警,一旦有血祭的可能,对方立即出现。我花了一整年来寻找显示警信的方法,最后在偃师的那半张图鉴上找到,然后与沧符相定。你的血流淌在镜上是一个偶然,但是触发了那警信,所以我去了。” “你如何找到我们的方位呢?” “会显示在镜面之上。玉簧是条形,发亮时亦指向镜沿的刻度。”韩信说,“我与他从未试验过。因为无法试验。前日看到我手里的镜突然发亮,一时间也惶惶然,还好。我们地方法是对的。” “你们使这镜拥有警信的功能,是否也要用血?”我问。 韩信看着我。点点头,仿佛那是理所当然地事情。 “这镜总是动辄用人血液,让我觉得有不祥之感。”我也看着他,“它带来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惊喜也很多,不是么?”韩信莞尔。“混沌太古时代,万物不分,这玉簧产于那时,它怀有地秘密,甚至超越我等智慧所能理解之上。.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我们倾尽心力,能剖开使用二三分,已是难得。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没有经历沧符所经历的,不需要面对他要面对之事。所以我更愿意把这镜看得单纯。” “但是,淮阴侯你明明知道吕后……”我摇头说道。 “嘘……”他举起食指打断我,“我已经做成了我想做的事情。我不需要更多了。我也没有那么多的贪欲,不爱周而复始的追逐。只感念瑞娘愿意陪着我。姑娘也不必担心那些事情了。待到沧符好些。就回明时去吧。”是。”我低低道。 “我要月余才能使用魔镜,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所以劳烦姑娘。那图鉴在赤真道人手中,沧符离开后他管理一切沧符留下地典籍物什。你等沧符醒来后,向他讨他的羊脂玉牌,赤真见了玉牌才会将图鉴交付与你。自清光院回来时,一定要将时辰设定在本月甲午日之前,切记。”韩信郑重地说。 “我记下了,淮阴侯请放心。”我回答。 他接下来从怀里掏出一枚竹简片,一块金属牌,说道:“竹简上是我宅后院的标刻,仔细调整,不要落远了。这令牌是以防万一之用:若你落在长安他处,凭此牌应该可以进得我府中。” 我接过竹简和令牌,看到令牌上的花纹,心下困惑:“这好似皇家之物。” “正是。如今的护院可不再是我自己的人了。”他苦笑,“我只是住在这里罢了。” 外面响起叩门声。韩信道:“进来。” 瑞娘身后跟着一位疡医,走到我们面前:“疡医说该换药了。” “好。我先出去了,宋姑娘,请保重身体。”韩信颔首,又看了瑞娘一眼,出门。门外端着托盘的另外两个疡医这才行礼进来。瑞娘与他们一起将文禾扶坐起,轻加软垫于他后背,疡医开始换药,而瑞娘则对我轻点头示意,避出内室。 我随着她出去,到了月朗星稀的院子里。瑞娘说:“重言告诉我姑娘不日要离开些时候,可有什么需要我办的?衣衫干粮,行路银钱之类?” “皆不用,多谢瑞娘,我去去就回地。淮阴侯安排事情周密妥帖,请勿为璎珞挂心。”我回答。 她只是一笑,抬头望着明月清凉。灰蓝色薄云掩没星辰,星光忽隐忽现,和着蟾宫清辉落在她如玉容颜之上。她说:“今日突袭姑娘的那个男人,死了。” “什么?” “他当了权势争斗的牺牲,被朝中大臣用计除去了。就在离开这里之后。”她回过脸来。 “是……哪位大臣?” 她双眸亦闪着星样光泽,道:“那不重要了。人命如此,我只感怀,若此事同样发生在重言身上,我将同他一起。那之后,也许再不得见你。我与重言十几载,不少流离,未曾结交姐妹,你我虽相处短暂,我也愿与你推心置腹。也许只因你我是守着相似男人地女子。现下,”她伸出手,将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唯有此物与我相伴朝夕,留作心念吧。” 我半晌无语,终是接过那东西,在手里摸了一轮,感到温润清硬,应当是玉了。这玉件一头尖尖,另一头粗圆雕刻有鸟喙之形,我问:“瑞娘,这是你的玉?” 她点点头:“小时母亲给地,多年一直用它,不忍让它流落,送给你吧。” “……好。我会好好收藏。”我揣起玉。 “文郎气色好了很多呢,疡医说最迟明日该醒来了。姑娘早些歇息吧。”瑞娘说。 “我……我可否今夜搬到文禾房里陪他?”我不知道瑞娘心里我与文禾关系到啥程度,硬着头皮问。 “这自然是姑娘乐意就可以地,我叫人把被褥拿过来就是。”她笑着说,“进去屋里吧,外面凉不可久待。” 我便看着她往我房舍去,转身回到文禾房里。 疡医已经换完药,正把文禾重新放平。 “明日再来换药,吾等先行告退。”三名疡医行礼出去。我走到矮榻旁坐下,伸手掖掖他的被子,然后拔下他地玉簪,放散他一头乌发,细细捋开。 他额角还留着一道擦痕,颜色开始黯淡,结了一点点的痂。他睡得如此深沉,眉眼舒展,忘却烦忧。我看着他,隐隐担心着,总觉得下一秒他便会睁开眼睛,重新流露出哀伤和坚忍的神情。 瑞娘安排的婢女悄悄走进来,把被褥铺开在文禾的旁边,对我一行礼,退出关上了房门。 我放下鸟云纹水色帷帐,脱去曲裾,钻进被窝,躺在他身旁。文禾的呼吸平稳深长,带有淡淡草药味道。我紧张了很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手伸进他的被窝,交握他五指,贴着暖暖的手心,闭上眼睛。 我听见歌声。 这是清歌的歌声。恍惚如同她十六岁时的甜美质感,却又配着她二十六岁的成熟容颜。彤戟在她身后轻轻地笑着,双眼温柔。他们之间又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被清歌唤作御儿的小娃 “他为什么叫御儿呢?”我自言自语地问。 然而清歌却似听见了,浅笑又带一点骄傲地说:“因了他父亲是陛下最信任的御林军将啊。” 陛下……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词汇。模糊记得今日瑞娘说过,陛下……她说的是刘邦。那清歌说的陛下,却是大明崇祯皇帝,那个目光如月朗照,却又总带有威慑的男人。那个冷峻果断,眼生血丝日渐消瘦的男人。那个会憋着笑几乎内伤,在暖阁御书房坐一整夜却将龙榻让给我的男人。那个看着窗外明亮的轻云,抓紧自己袍角,决然说再会的男人。我与文禾消失的那段时光里,他可曾远望京师外连天的炮火烟尘,独自站在皇极殿空荡荡的朝堂上?他可曾听着踏破宫城的马蹄,默然写就血书,解散长发将自己悬于煤山树下?他真的那么做了吗? 在我疑问的下一刻,他便出现在我眼前。依旧是乌纱折角向上巾,盘领窄袖袍,松松的玉带,手里提着一支双眼火铳,远远站在玄武门外,回身望着我。晚冬一般的寒冷空气挟裹硝烟掠过皇城上空,四面呼呼的风声和着炮火隐现的轰鸣灌满我的双耳。他就独自站在那儿,脸上带有一种难以分辨的神情。许久,他转身往城外走去,直直走去。 “别走!你不能去!”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想要冲上去阻止他,可是却离他越来越远,这脚下的大地似乎开始无限延展。“皇上!不要去……不要……” 忽然之间,脚下一轻。只感到一双有力的手抓住我身体,便将我拉离了那无边的大地。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十八章 独归 我含着泪意睁开眼,正对上一面被我扯开了中衣露出木乃伊一般绷带的胸膛。 “珞儿!”文禾急急摸我额头,然后松了口气,“做噩梦了?” 我手里还拽着他中衣带,呆呆地看着他。 仍然是唇红齿白的文禾,眉目清冽,眼神兀自透彻。此刻披散着一把青丝,又多了几分俊逸。 他见我不说话,微眯了眼睛看了看自己胸口,说:“睡觉还扯我衣服,女登徒子。” 我闻言松开手,想想又不对,再度张开双臂揽住他脖子。 文禾轻轻拥着我,低笑道:“多可怕的梦,把珞儿吓得一身汗。” “我不是吓的,我是急的。”我叹道。 “急得连连叫皇上?”他嗤笑。我怏怏道:“梦见他去煤山……那时情景。” 文禾立刻敛了笑容,沉默不语。 我赶紧转移话题说:“那个,借你的羊脂玉牌一用。” “做什么?” “我要去清光院帮韩信取你的那半张图鉴。他说他找到另外半张了。” 他拉开我,想了想,说:“我会问他的。”“你不让我去?”我问。 他摇摇头:“不是不让,是不放心。虽然淮阴侯必然是确乎不能持镜了才会让你去,我明白。但我还是要问清楚。” “他一定要等你醒了,向你交代之后才要我去。”我说。 “呵呵,那是他清楚我的心情。”文禾在自己腰间摸了摸,又转在枕下摸索。将摸到的那枚玉牌递给我,“拿去吧。” “如此颠沛,居然没丢。”我接过玉牌。 “不像某人持镜。生生弄得划痕累累,没丢才是万幸。”他撇嘴。 “若不是我拿镜。.手机站wap,.CN更新最快.我们二人此时恐怕都小命不在了,你还怪我。”我起身穿外衣。 他没有再说话。待我系好腰带,转回身时,看到他半坐在榻上,正目不转睛望着我。 “文禾……”我跪坐下去。拉着他的手。 “我不想让你再离开我的视线。仅此而已。”他说。 “我是去清光院,不是嘉定了。”我微笑,“而且有淮阴侯在,他调镜,不会把我投到错处去地。” “你要一个人回去,可以。但不许就此落跑。”他口吻威胁,“否则我就把你捉回来,永不放你回家。” “或者,你跟我回家。好么?”我一句话没经过大脑处理,脱口而出。 文禾眼底一抹笑意,说:“不管是朱家还是文家。都没有入赘的传统。丫头,你还是乖乖地回大明嫁给我算了。” “我去找淮阴侯。”我懒得搭理这个男权主义分子。 “请他过来。”文禾说。“我还出不得门。” “遵命。文郎。”我在他听见我嗲唤“文郎”二字错愕的瞬间忍着笑脱身出门。 我先找到瑞娘,结果被她按住换药。我换药之后。瑞娘去到主屋知会韩信。韩信得瑞娘通知来到文禾门前。 “沧符他可同意了?”他眼底似有焦急,却刻意掩饰。 我点头:“文禾想与淮阴侯商议片刻。” “我明白,请姑娘在外等候。”他颔首而入门。 自昨晚后,瑞娘变得有些憔悴。见了我也只是淡淡笑笑,不愿言谈一般。她待韩信进去后,便转身去吩咐准备我地行囊事宜了。 七叶树的叶片在秋风中打着旋儿落下。石砖地上地光影寂寥,随时间流转。我坐在檐廊,拿出方才文禾给我的羊脂玉牌来看。初初到达京师文府,仿佛已是前生事情。彼夜,他于我抵触的目光里,将玉牌轻轻放在我的手心。而我那时并不知道这玉牌意味着什么----这块美玉,乃是文府财政的权柄,是文家大公子身份地象征,也是他刻意营造给我的安全感。现在,它还是取文禾在清光院留物的凭证。我自彼夜接了这羊脂美玉之时,便也接过了他的心情,从此一步步靠近他,了解他,直到不得不承认爱上他。只是,这不盈一握的小小玉牌一路历经千难万险,烽火连绵,竟如何还能像这般润泽光洁、好似我当初得到它时一样呢? “宋姑娘。”韩信自文禾房舍出来,见我在檐廊下,便走过来唤我,“你今日可好些了吗?” “好多了。真想要疡医治疗外伤的方子,实在堪称神奇。我不做大动作,几乎伤口无碍。”我回答。 “那方子他们定然不会给你的,乃是秘方,靠此为生的。”韩信笑道,“既然如此,姑娘准备启程吧。” “好。”我答应时,却瞥眼看见文禾拉开房门,披了件深衣倚在门框旁。 韩信顺着我的目光回身望去,对文禾一点头,又转对我说:“我去取镜,并让疡医给你准备好用以更换地药膏,你与沧符再叙几句吧。”说罢走开。 我朝文禾走过去。慵懒阳光半斜洒在他身上,他倚着门框,笑容浅淡地看着我。 “你又逞强。”我上前扶他,“外面凉,回屋吧。” “珞儿,我几日未见太阳了,让我在这待一晌。”他转而握住我的手,目光柔和,却是像极了我在梦里看到的彤戟地眼神。彤戟…… “我们离开的嘉定,会是什么样地嘉定?清歌还昏死着,沈氏和赵雪她们……”我在看到他轻轻摇头时住了口。 “如果我们有了新地未来,那么嘉定必然就不再是那样的嘉定。我们当时地选择,是因为我们别无选择。我们现在所要做的,是避免重蹈覆辙,虽然,这很困难。”他平静地说。 “在嘉定时,我明白一件事情:也许在整个过程之中,有些努力和没有努力最后结果是一样。然对个人而言,那绝对是不一样的。嘉定沦陷了,但是,誓死守城的沦陷与缴械投降的沦陷不一样。不论历史在物质事实上的发展如何,人若怀有热血尊严,深沉心念,那么即便结果是同一条路,也有着不一样的意义。我们努力过,我们证明过自己的骨血,便一切值得。并且,看到过这种证明的人们,会将此骨血代代传承下去,将来无论山穷水尽至何处,都永不言弃。”我望着他的眼睛,说道。 文禾感怀地叹息一声,将我的头揽入他怀里:“幸好是我,换了别人,一定不甚明白你在说什么。还没回清光院,就已经满嘴超前词汇了。不过,你说的这些话,我很喜欢。” “文禾……” “万事小心,拿到图鉴快些回来。我等你,珞儿。”他将双唇印在我额头上,暗哑说道。 “我会的。”我回答。 紧锁的后院里,韩信将瑞娘为我准备的包裹递过来。我把包裹挎到肩上,看他仔细地挪动魔镜的格数。来回确认几回之后,韩信把镜递给我:“好了。” 我把镜端平胸前,看见它的中央缓缓堆积起乳白凝雾。 “记得:玉牌----竹简----甲午日----令牌。千万小心。”韩信的脸在金光弯转的瞬间看不到了,只听得他沉稳而清晰的声音。 “璎珞记住了!请淮阴侯放心。”我回答他。 然后,在镜剧烈的振动里,我双耳灌满噪音,就如千万频带干扰,而眼前只剩下了一片金色光明。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二十九章 田美 视力恢复的时候,我已经落在了后院平整的砖石地面上。我抬头看着风中摇曳的腊梅枝桠,继而在和煦春日阳光里眯起了眼睛。 “啊!”背后一声惊叫,哐啷一响。 我转身看见小道士枫间惊愕地望着我,一只脸盆扣在地下,他的双手还保持端盆的姿势。 “枫间,好久不见。”我笑。“宋信士……”他想想不对,又赧然地放低声音道,“璎珞姐。” “你可还好么?”问完这句话我觉得真是多此一举,对他来说我不过离开了一天半日的而已。 “呃……你昨天才走的,我很好啊……”他显然也被我的问题搞懵了,“刚才我出去接水的时候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你怎么……而且你的衣服好奇怪啊。”他一脸困惑。 我低头看看自己衣衫。平纹锦檀色襦裙,布鞋,手里还拿着一只锦缎包裹。一副汉代小女人打扮,只是略显闷热。 “魔术嘛!”我笑嘻嘻地,“赤真道长呢?” “师祖在前院跟一位信士说话。”他捡起盆,惋惜地看着搪瓷盆沿磕掉的釉。 “我赔你一只,枫间。”但现在恐怕做不到。 “不必的,没有坏,道家人不讲求外物,不碍事的。”他笑。 “我先去找道长了。”我很想跟他再聊聊,却想起自己的任务。 “好。”他重新往外走去接水。我跟在他后面到了前院,他到花畦旁的水管旁去,我接着往前走。 玉皇殿外,穿浆洗得有点褪色道袍的背影。正是赤真道人。他对面站着一个女人,七分牛仔裤,长袖T恤。帆布大包,大太阳镜推到头顶。正点头听赤真说着什么。 下一秒,我看见那女人尖叫着朝我跑过来,心里咯噔一下。 “啊!宋璎珞!你怎么会跑这儿来了?……你身上穿的什么呀?”田美一副饿虎扑食地表情冲过来,拉着我的袖子把我转了三百六十度,“戏服不成?不对……不对不对!这是标准汉襦裙。这织法……这染料……你偷哪儿的古董了?” “田大小姐,我耳朵都快震坏了。”我郁闷地看着她。 “哎呀……乖乖,”这女人伸出手在我脸上摸来摸去,“你地皮肤怎么几天不见变得这么好了?你换乳液了么?还是新粉底?” “田、美!”我牙缝里迸出俩字。 “好了,摸够了,给我个解释。”她放下手,退后一步看着我。 “道长,我们可以谈谈么?”我转向赤真。 他脸带思虑地已经在旁边站了一会,回答:“好。请去后院。” “喂!”田美叫道。我一会跟你解释,你先给我点时间。”我说,“你不是现在就走吧?” “你今天这么奇怪。我当然要等你跟我解释了才走。”她撇嘴看着我。 “好。那你等我一下。”我便转身跟赤真道人去后院的厢房。 赤真把门帘落下,门掩好。坐在离我一米地凳子上。微笑着打量我一遭“我变化可大么,道长?”我问。 “嗯。说话的方式都变了,似乎瘦了一些,吃了苦吧?”他说。 “还好。”我回答,“现在文禾伤比较严重,所以我自己回来。” “所为什么事情?” “半张透光魔镜图鉴。我要取那个。”我说。 “哦?难道另外半张有下落了?”他问。 我点点头:“韩信找到了另外半张。” “难得。”赤真捻着胡须,然后向我一伸手,“你知道我要看什么吗?” “我知道。”我从包裹里摸出玉牌,递给他。 “请稍等。”他离开这间屋子,过了几分钟后回来,手里多了一个粗纸筒。他走到桌旁,将桌上铺一张一开宣纸,然后打开纸筒,小心拿出一张边缘残破的发黄帛书。 “真奢侈。那时候人多用牍吧,偃师这家伙居然用帛书画。”我觉得这布帛脆弱得很,不敢碰。上面弯弯曲曲的如同线路图般纹路实在是难以理解。 “我还以为你看得懂。明殇先生未曾教你么?”赤真说道。“没有,我去大明朝就是一个废物,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添麻烦。”我叹息。 “难道你想过去当女超人,拯救万民不成?呵呵,不论对你自己还是对别人,此行定是有收获的不是吗?”他重新把图鉴装回纸筒,递给我,“姑娘,我说过,将来姑娘再来时,也许会不同光景,但这院里地松柏梅花,也还是在的。如今松柏梅花树都依旧,但是贫道能看出来,姑娘有变化了。” 我看着他的眼,不由轻轻吟道: “嘹呖征鸿独出群, 梅山树下怨难分, 云程此去无多处, 朝云暮雨各有凭。” “实在是灵签,不是吗?”他又笑了。 “嘹呖之声我已然听过了,确实能断人肠。梅山本是煤山,山下的怨与爱,仇与苦,怕是永远都难以言喻。云程一去千万里,酸甜苦辣都要品尝,朝云暮雨也尽数相伴。文禾早就知道这路途吗,他写的签文字字属实。”我把纸筒收起。 “多少能预料吧,他说过,会很快将你送回来。目前看来,他恐怕改变主意了吧?”赤真道人也八卦。 “恐怕是这样。”我耸耸肩。 “姑娘准备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的朋友么?”他跟田美是熟识的,我知道。 “我可以吗?” “她是学考古的,贫道与她还算有一些交往,那是个好姑娘,汉心明朗。贫道以为说也未尝不可。或者还能得到一些建议。”他回答。 “早说嘛,还不如让田美跟文禾去,她肯定比我有用!”我气鼓鼓道。 “现在换也不是不行啊。”赤真眨眨眼。 “……道长。”我看出他眼里地笑意。“马后炮了。” “即便姑娘肯,明殇先生恐也不肯的。”他起身。颔首,“田姑娘怕会等急了,去与她解释吧。贫道与别人约,这时也要出门了,后院我会安排。一会你走不会有人打扰。” 田美正在前院来回踱步。 我小步走过去,她抱着胳膊扬扬下巴:“汉服党?” “也许将来会是。”我拉着她胳膊,“走,去后院。” 赤真把方才的厢房让给我们。田美走进去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此事说来话长。”我沉沉气,从米广良地婚礼后,我到这里抽签的事情说起。当我讲到明殇时,田美突然直起身子,打断了我。 “明殇?你是说那个束发老穿明时衣服地帅哥明殇?”她瞪大眼睛。“他在咱们市?” “难道你认识他?”轮到我疑惑。 “呃……说认识也算是……其实只是一面之缘。”她搔搔额角,“我去陕西地时候,曾经自己一个人去西安灞桥区探访淮阴侯墓。《咸宁县志》记载:淮阴侯韩信墓在古长安城东三十里。可他究竟葬在哪里。是江苏还是陕西我们都不清楚,所以我想去看看。我在那片废荒地看见一个孤零零的人待在一块墓碑旁边。他一身衣冠打扮吓了我一跳。不过话说回来……第一次看到穿正宗汉服地男人能这么好看……” “喂!”我看她的模样。忍着笑说,“花痴一会继续。先说完好不好?” “我与他交谈几句。他好冷淡地样子,说是来祭拜英雄。可是韩信的墓已经基本毁完了,他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对了!他手里就是有一面古镜,我对他说这种文物要上缴国家的,他却跟看怪物一样看我。后来我手机快没电了,怕老板找不到我,就回宾馆了。自始至终,我只知道他自称明殇,我还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出奇呢。”她看着我,“难道,他真的是古人?” 我便又从清光院开始讲,直到去往大明,然后见到各色人等,发生何等重要时间云云。田美并未怀疑我是在发烧或者得了疯病,也许是我平日就人品够好?她眉头倒是皱得越来越紧,一边听一边思索着什么。当我挑挑拣拣说到嘉定屠城之时,她再次打断我。 “我明白了。你是决定留在那儿了,对吗?”她很严肃。 “……我不知道。”我说。 “你要明确两个问题:第一,如果离开太久,你的容颜仍然会随着你的生长时间而变化----换言之,你还是会老,如果你五年后才回来,即便是回到今天,别人也会发现你的变化;第二,如果你在那个时空出了意外,就是彻底灰飞烟灭,而且你会带来历史的变化,而这种看似微小地变化会引起别的波动,拓扑学,蝴蝶效应明白否?”田美拉住我的手,“这是在玩火。虽然我自己也很爱那最后一个汉人皇朝,可是你这样下去太危险了。” “我现在别无选择。”我握住她地手,“田美,换作你呢?” “咳咳,”她清清嗓子,“换作我,如果有明殇那样的帅哥……其实……也不是不能考虑……” 我眯起眼睛。她像感受到威胁般迅速抽回手,正襟危坐道:“换作我,我会跟朱由枨殿下说清楚利害,然后想尽一切办法赶紧回来,这种事情可不能开玩笑。” “……我明白他为什么找我了。”我苦笑,“我没有你这样地魄力啊,田美。” “那是因为你爱上他了。”她叹息。 “也许,我也爱上大明了。”我喃喃道,“那每一张鲜活面容,每一把生动嗓音都还在我脑海存着,他们发过地言语,流过的鲜血,都是真实地。我曾与他们把酒言欢,也曾与他们同仇敌忾。现在,我不知道如何抽身离开。” “你真傻,真的。”她抬手摸摸我的脸颊,“璎珞,回去以后,让明殇回来找我,就在这里,就在一会你回去的时刻。我要跟他谈谈。” “他受伤了,在西汉韩信府邸,我们从嘉定过去的。”我说。她点头:“等他伤好了让他来,娘家人有话说。” “好。”我看着她,笑了笑。 “我要回市里了,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米广良,她有酒后说大实话的毛病。”她起身开门,走到院子里。 我从包裹里拿出镜,也走到院子里。我们左右看了看,无人。赤真道人果然把后院腾得干干净净田美倾身过来抱抱我:“一路平安。” 我拿出韩信给的竹简,调整好了镜的格数,等待它为我开启。不料刚平举到胸前,两手忽然一轻,镜消失了。 “某人来了。”田美懒洋洋地说。 第三卷 殇之卷 第三十章 回明 我一转头,正看见文禾出现在围墙下的阴影里。他身姿颀长挺拔,全无伤患模样,一件竹青深衣像是新做的,水滑飘逸。他看看我还端着的手,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镜,对着我坏笑了一下。 “把镜给我!”我上前抢他手里的魔镜,他倒也不躲,便让我抢了。 “明……哦不,文大公子,再哦不,殿下----”田美迎上来,却是行了一个标准的齐胸女子万福礼,“别来无恙乎?” “田姑娘,再度相见,文某荣幸。”文禾回礼道。 “你的态度可比从前好多了。”田美说。 “请稍等。”文禾转身过来,对我道,“珞儿,你回去吧。” “你是哪个时候的文禾?”我歪歪头问他。文禾眼底有一种奇异的光芒,是我从未见到过的。他轻轻抿了抿唇,说:“是最幸福时候的。” “呃?”我很好奇,那会是什么时候。 “你会知道的。”他脸上神情十分诡异,身体带有暧昧气场,“快去吧,莫不是不放心我?” “……好吧。”我重新调整了镜,在它开始发出金光束束时,最后抬眼看了一下两人。 田美不无担心地望着我。 文禾静静站在一旁,背着手,流露着让我困惑的近乎愉悦的神情。 然后,我眼前的一切又被光芒阻挡了。 在离开的最后时刻,我仿佛听见田美突然大嗓门嚷了一声: “……不带这样的!” 我回到淮阴侯府邸秋天的院子里。这是癸巳日,也就是我离开地四天之后。不知道文禾恢复得怎么样了。 我收起镜,往文禾的房舍走。在长长的檐廊前行时。感觉到一种不一样地气氛。一路上一个婢女和奴仆也未见到,这宅院里除了风声和偶尔鸟鸣几乎没有任何响动。 我推开文禾房间的门。里面帷帐落着,一个人也没有。带着疑惑转身往主屋和前院去。却在必经之路上被一道大门阻隔了。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前院远远地嘈杂。不久。有一双脚逐渐走近门前,听步履是男人。 “还未回来?”韩信问。 “尚未。我守在这里,她若到了,必然会往这里走。”这是文禾的声音。我有了把握,才抬手叩门。 门那边一阵沉默。.1*6*K更新最快.继而文禾试探地问:“珞 我回答:“文禾,是我。” 门锁哗啦一声开了。文禾与韩信站在我面前。文禾居然穿着明直裰,他这件衣服不是早就坏了吗? 我取下身上的包裹,把赤真给我的纸筒和那枚没用到的令牌递给韩信。他接过去:“姑娘辛苦了。” “你在那儿待了多久?”文禾打量了我一下,似乎要确认我没少什么零件。 “半天。连带地药都没来得及换,就被你撵回来了。”我说。 “被我?我也去了,什么时候的事?”他挑起眉。 “我也想知道呢,可是你还是跟我玩神秘,不由分说把我打发走了。”我装作生气。 “如果不高兴。可以惩罚现在的我来补过。”他笑,“但是我刚能走动,你若打我。我怕是承受不住的。“ “骗你的。是没什么别的事情,所以赶紧取了就回来了。”我看向韩信。“淮阴侯。这图鉴可对么?” “嗯,对的。不过我此时怕是没有时间研习了。先给沧符保管吧。”他小心地将图鉴拿在手上查看着,回答。 “为何呢?” 他们俩对视一眼,然后文禾说:“萧何已经来找淮阴侯入宫了。” 兔死狗烹还真着急。我对韩信说:“那,那我再去把图鉴交给更早时候的你。” “不必了,给沧符也是一样的。我也把另外半张地所在告诉他了,如果你们遇到困难,可以去寻此前一年之内的我。我只是想亲眼看看这图鉴,确认一下是否真品无恙。毕竟……偃师已经做了许多令我们费神的事情。”韩信说,“这镜几日之内三度使用皆于此地,似乎影响了此地物气,一些事情提前发生了,我为防不测,已将府中做了安排。然那本该明日才来地人,今日便已经来过了。我只好称病未出,抗命暂缓一日,就怕姑娘赶不回来。” “那这府中……” “外面全是羽林兵士,名为护卫,其实他们怕淮阴侯脱逃才是真。”文禾说,“淮阴侯锁了后院门,为的是不让护卫入。他们现今还没有胆量随意进出,不过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至于你们两位,既然宋姑娘已经回来了……”他转头看着文禾,“都动身吧。” “可是……你和瑞娘……”我望着他。 “瑞娘,她有自己地打算。”韩信第一次躲开了我地目光,轻轻说,“她为你做了一身与你来时所穿衣近似的服饰,放在你房舍里。你们二人快走吧,事态瞬息万变,多留无益。”文禾接过韩信递给他地纸筒,对我说:“包裹给我,去换衣服。一会在你归来的那院子见。” 我只得转身折回去自己房间。矮榻上果然放着一套袄袍和裙,虽然质料不同,但款式颜色都非常像我穿来的那套。瑞娘……为什么一直没有看到她? “瑞娘呢?”我再度见到文禾,问他。 他不看我,只把镜拿在手里调动。 “瑞娘呢?”我转问韩信。 韩信在一旁站着,嘴唇紧绷,面色平静。却仍能看出他隐隐咬牙的动作。 “她……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追问韩信。 “珞儿!”文禾的声音变得有警告的意味,“过来。” “你们先告诉我,瑞娘到底怎么了?”我站在原地不动。来回看他们两个。 “今日淮阴侯称病谢绝赴宴,萧丞相亲自来探病。瑞娘去应付他,他却干脆把瑞娘请去了,说是吕后的旨意。然后,羽林骑就包围了府邸。他们已经明白淮阴侯地警惕,所以。改暗为明了。”默然几秒后,文禾面无表情地说,“有宫内消息说,瑞娘被赐了鸩酒。“可是……”我望着韩信僵硬的表情,还想说什么,却与他们同时听见前院的鼓噪声。 “他们来了。”韩信淡淡地说。 “珞儿!”文禾一把将我抓过去,“不要乱动。” 我扭身望着韩信。他扫了一眼院门,然后看着我们,双眸深黯。 “淮阴侯。我等就此拜别。”文禾地口吻好似明天再见一般。 韩信嘴角居然就起了一丝微笑,说:“再会。” 我第一次看到韩信脸上出现怅然的表情。他总是自信地、笃定无忧的,可是瑞娘……我无限伤感地拥住身前的文禾。于如潮汐一般涌动的金色流光里,再度合上了久已疲惫的眼睛。 四周安静下来。同时环绕我身子地秋日阳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冷的空气和无边的夜色。天穹中只有一道凹月牙,星光疏淡。而我们面前是一条波光隐现的河流。 “这是我们脱身的那条河吗?”我问文禾。 “崇祯八年三月初八的凌晨,我们是从这里去了嘉定的。现在我们的船就快过来了,珞儿,”他拉住我地手,“待会要演得像一点。”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什么?” “船过来时,我们把身体打湿,然后在浅滩里等着他们。要装作刚从水里挣扎过来的样子,记住了吗?”他看着我。 “我明白了……可是文禾,你的伤……”这可是三月地河水啊! “珞儿不也有伤么。可是没时间了,唯有如此。别怕,韩信把疡医的药给我了,这药有奇效地。现在,”他抓紧我地手,“下水!” 初初进入水里,几乎说不明白是觉得烫还是冷。只觉得牙齿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紧紧抱着文禾打颤。奇怪,想当初从船上掉进水里地时候,为什么没感觉这么冷?也许是当时太过紧张,顾不上了。但是此刻,我真是冷得恨不能立刻死了算了。“再忍一下,珞儿……”文禾的情绪显然也不怎么好。 这时,我看见一艘船如鬼魅一般出现。那是我们的船,现今显然已经伤痕累累,船头几人举着火把四处张望。看来在我们消失以后,他们终是脱离险境了的。 “他们在顺流找我们。”文禾松开抱着我的胳膊,“去浅滩石头上吧。”我抱着肩膀瑟瑟地去了。文禾则拢起手到嘴前,对着船喊道:“李----韶----” 那船头一阵骚动,很快转舵往我们这边过来。 文禾转过身,淌着水来到我面前。 我仰脸望着他,说:“文文文……” 他掩住我的嘴,躬身把我抱在怀里。 “不要说话,坚持一下。”他说,“我们已经回到大明了,珞儿。” “嗯……”我觉得脑袋已经开始麻木了。 “还有,我已经决定了。我要……” 文禾说他要做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就连那船头越来越近的火光,都模糊一片。算来我好像一整天都没吃饭了,我的胃有疼痛,而且好饿,好冷,好累啊。不需要演戏,就很像我从船上掉下来溺水到半死的状态了。文禾……我用最后一丝力气抬眼看着他。他见状,痛心地用脸颊贴紧我额头,嘴里不停说着什么。 如果这是你的路途,如果你别无选择,如果你已然决定。 那么不管你要做什么……就带着我,一起吧。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一章 京师 本来,我的身体并不算差的,只是似乎自从招惹上了文禾,就三天两头因为各种原因昏倒。然而这次所不同的是,我睡得十分安心。也许因为我知道自己在他的怀抱里,感觉得到他的脉搏和心跳贴着我的身体。而那些一晌的嘈杂,船行带来的摇晃和微微晕眩,于甲板上下行走的振动,人们压低嗓门的交谈都令我心中无限平静:大明,崇祯八年,我们回来了。 而当我的身体终于感觉睡饱了,肯放我意愿睁开眼时,已经是朗朗白日。这仍旧是我的舱房,一切如故。我坐起身,发现自己头发被解开披散,身上换了干净的中衣,连伤口绷带都换过了。我披上旁边衣架搭着的袄袍,走到盥洗架旁洗脸,用柳枝纤维蘸盐缓缓刷牙。完毕后走到舱门旁,拉开门踏上一只脚到甲板上,下一秒就听得人唤道:“宋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我抬眼看时,愣了一愣。 蒋彤戟站在甲板上望着我,年轻而明秀的脸上带有几道血痕,而眼里是焦急与惊讶。 “姑娘醒了?”红珊闻声而至,手里还端着一只瓷碗。 我看见他们两个,就这样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脑子里一时间嗡嗡作响,只感到恍如隔世。 “姑娘你……可还好么?”红珊掏出一方巾帕来轻拭我的脸,我方才回过神来,摸摸脸,居然泪湿了。 “我好得很,红珊。”我看着她,“再见你真好。” “……姑娘。外头凉,进去吧。”她被我突然的感怀弄得有点无措,伸过刚递巾帕的手来扶我。 “我去告诉文侍郎。.1*6*K更新最快.”彤戟淡淡道。 红珊让我在桌旁坐着。然后把瓷碗放我手边:“姜糖水,姑娘趁热喝。” “我昏睡多久?”我问。 “不到两日。大公子说你太疲劳了。只要小心看护伤口,备药预防风寒的话,没有大碍。”她回答。“他可还好么?” 红珊点头:“大公子的伤比姑娘地重,可是他身体好,所以这两日也还好的。船上的指挥都是彤戟在管。李韶和冷广辅佐他。除了艄公厨娘之类,兵部地兵士只剩下了三个……其他人都战死了。” “船行到什么地界了?” “在东昌府,快入临清了,过临清鲁河头就是京师顺德府地界了。”红珊说,“姑娘快喝姜糖水,凉了就无用了。” “嗯。”我这才端起碗,慢慢喝了。很久没有吃喝,觉得口腔里感觉很奇怪,舌头的味觉一下恢复。腹内里愈发饥饿了。正琢磨着这仿佛死过一次又活过来地奇妙感受,我舱门又开了。 半老厨娘端着大托盘进来,先放在我桌上。才行礼:“姑娘,听说你几日未进食了。前两日都是大公子给你灌些米汤糖水。今天总算能让奴家派上用场了!” 我听闻她这么一腔委屈的话,觉得有点好笑。低头看那托盘里油油菜色时。肚子很合拍地咕噜起来。厨娘也听见了,微微一笑。 我便拿起筷子开始吃饭,口齿里不断变换美味的这个时候觉得物质的感官刺激是如此生动,忍不住慨叹一声:“活着真好啊!” “这是我听过的最实在地话了。”文禾从外面走进来,嘴角噙着笑,看见我满嘴是油大快朵颐还发感叹的样子,笑容绽得更开。 “姑娘,饭食不够再叫我。”厨娘也带着笑意,对文禾行礼,然后跟红珊前后出去了。 文禾不急不慢地在我对面坐下,看着我。 “你想看饿死鬼投胎什么表现吗?”我不满他揶揄目光,道。 “我正在看啊。”他抿着嘴,“不够还有,保你吃个够。但是也不能太多了,会出人命的。” “我们接下来的路途,安全么?”我看着他额上已经就要褪去的疤痕,问。 “流寇入应山与随州,而湖广已然在我们身后了,珞儿可以放心。”他回答。 “我现在已然是惊弓之鸟。”我说完这句话,闷声不吭地扒饭。 文禾没有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拉开木窗,让清冷的空气进来舱内,驱散封闭很久的沉闷草药熏香与睡眠味道。他注视着外面的河水,脸上是一派难以揣测的神情。“对了……文禾,”我想起一件事,“我们在河边地时候,你对我说,你决定了你要做什么事情来着?” 他没有看我,过了半晌回答:“嗯。我决定要开始我的计划了。” “可是你不是说难以改变这进程么?你不是说,终究殊途同归么?你不是说,即便是你自己来掌控大明,也是十分困难的么?”我看着他地神情,觉得他再度被迷云笼罩,令我看不清楚。 “是这样的。所以,我何必自己去掌控呢。但是,我们不曾做过,又如何知道结果?势必要去做,才无愧于心。”他转回头望着我,“珞儿,你可愿意同我一起?” “此刻你对这个问题,还存有怀疑么?”我浅笑看着他清瘦地脸。 他也笑,走过来把我地头轻柔揽进他温暖的胸口。 一路船行加速。过闸转折,在三月十五地傍晚,我们到了通州。 彤戟找了马车来拉行李。我们没有事先送信到文府,因为陆路现在驿站行进也不见得比水路更畅通,况且以文震孟对文禾的关心,怕是早有行踪掌握了吧。 果不其然,从通州入京师,以东直门进,在门口就遇到了正出城的文府马车。李韶下车去与他们招呼,让他们先掉头轻装回去了。 在久违的京师城中道上缓行,我禁不住四下张望。仿佛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景物,都变得比从前珍贵百倍。文禾轻轻搂着我的肩膀,一言不发,直到远远的皇城正南大门进入了我们视线,他方才低低地叹了一声:“珞儿你看,大明门。” 是大明门。它仍旧巍峨伫立在那里,威仪不减,高耸稳展。身后是广阔的皇城和宫城,是自成祖便传承龙御的地方,是充满阴谋和污秽的地方,是君臣相辅相搏的地方,也是崇祯皇帝朱由检此时夙夜不怠的地方。它里面和外面的人,都还过着与以往数日相同的生活,他们都不知道,那看不见的宿命正向着这一片贵气繁华日夜逼迫而来。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章 归府 车行至文府那熟悉的大门外。门匾依旧,青砖如鳞,就连门口的抱鼓石都令人怀勉不已。 彤戟待我与文禾下车,便走过来揖手:“文侍郎,宋姑娘,在下告辞回宫复命了。” “彤戟,你这段时日辛苦了。”我衷心说出这句话。 他只牵牵嘴角,说:“分内之事。只是,在下要向姑娘讨回去南京时的那竹筒回去复命的,请姑娘行方便。” 他要那道手谕。我们并没有用上它,所以要收回销毁也是自然。文禾自袖中掏出那细竹筒递给他,仿佛是早有准备。 “谢文侍郎,谢宋姑娘。彤戟就此告辞。”他拿起马车上自己的一份行囊。 “李韶,派个空车送彤戟。”文禾对李韶吩咐。 彤戟对文禾一点头,转身跟李韶上了刚腾出来的空马车,掉头往宫城去了。 进了文府大门,迎面就看见了一脸笑容的文震孟。他身边站着一位穿鹤氅的老年男子,也是笑吟吟的。 文禾估计是怕我不知道如何叫人,便上前先拜礼:“父亲,表哥,我们回来了。” 我也赶紧上前行礼,看着那老年男子:花白发,紧束,瘦脸,中等身材。文禾有这么老的表哥,那只能是姚希孟老先生了。此人虽是文震孟外甥,却与他只差五岁,比文震孟还早及第,受党系排挤,已经无官一年余了。我去年在京师数月,他却去了长洲。而当我与文禾南下,他又到京师来找文震孟了。错身两次不曾相见。今天终于是碰到了。不过此时这俩老头这么高兴,又是为何? “听说你二人都受伤了,现在可好些?”姚希孟回礼。问。 “好多了,估计再几日就不碍事了。.网,手机站wap,.cN更新最快.表哥挂心了。”文禾回答。 “孟长是特地过来等你们的,他平日忙得很,来一次不容易,也不必忌讳,一起用晚饭吧。”文老爷子询问地看着我。 “全凭文伯父做主。”我对他一笑。回答。 “你们先回房收拾去吧。”他挥挥手,“半个时辰后来花厅用饭。” “是。” 姚希孟也不是一个健谈的人,双眼里都是洞悉稳重。他与文家男子一样有一双明澈坦荡的眼睛,耳廓也生得弧度相似。他见我老是不自觉盯着他打量,便扭头对着文老爷子问:“圣旨可下了?” 文老爷子瞟了我一眼,说:“尚未拟旨。陛下的心思越来越不好猜度了,不到圣旨拿到手里,老夫是不敢轻易相信了。” “是啊。”姚希孟点头,“不过此番动作已经很明显。不需多虑,放宽心吧。” 我被他们地言谈搞得莫名其妙,疑惑地看着文禾。文禾显然也不甚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却在桌子底下碰碰我的手,一副漫不经心模样。把素菜夹到我的碟子里。 吃完饭文震孟与姚希孟品茗谈心。文禾在一旁侍奉。我带了红珊回屋里继续收拾东西。待到戌时地梆子敲了,才基本弄完。正打算入浴房洗澡。却听得翠珠在门外叫道:“老爷在书房请姑娘过去说话。” 无法,我叫红珊停了烧水,整了整衣衫头发,起身去书房。 文禾也在书房里,姚希孟貌似已经回房了。文老爷子端着茶盏神色已经不是那么悠闲。见我进屋,才稍稍松了脸部线条:“小娃儿,你瘦了。闻言受了不少苦,文禾说了一些,老夫估算他是没有和盘托出,但你确是辛苦了。” “璎珞还好,文伯父挂心。”我走过去,接过他的茶盏,到桌旁续上热茶。 “圣上急急召文禾回来,是要他再去率兵。流寇不绝,建虏又逼近了,大明千里战事,男儿理当报国。”文老爷子低低叹了一声,“文禾说他改变决定了,老夫从此不再过问,你们自己拿主意吧。” 我把茶盏送回他手里,转而看着文禾。他望着父亲带着略微颓然神色地面孔,眼睛里光芒复杂。 “明日一早,去上朝,圣上可能还要单独见你。”文老爷子对他说,“因了去年璎珞事情,你二人多少有些芥蒂,但此大敌当前之境,无论圣上什么委派,只要是出于护国之道,你不要轻易违逆,好自为之。” “儿子记住了。”文禾静静道。 “璎珞小娃儿,”文老爷子又转向我,“你可愿留在此地陪伴文禾么?无论你二人可否成亲?” 平心而论,我是愿意的。可是我又想起田美说过的话:如果我长久地留在这里,那最后,我还能不留痕迹地回去么?我还能回去么?这一切越来越像一锅粥了。我又到底该往何处去呢? “父亲……”文禾轻轻说,“这对珞儿不公平。请不要让她回答这个问题了。我会安排此事的,放 “唔。”文老爷子没再说什么。沉默了一晌,清清喉咙,说,“不早了,你们舟车劳顿,歇息去吧,有什么事情,明日还可说。老夫只是想单独看看你们两个,现在好了,都回房去吧。” “文伯父请安歇。”我与文禾施礼退出。他一出门便拉着我的手,可是我摸不透他所传达地心意。他是因了我刚才不回答文老爷子的问题而有了什么想法么?可是在此之前,我对他的表态已经很明显了啊。 两人默默无言各怀心事地走到我房门口。他轻轻放开了我的手“文禾……”我抬脸望着他。 他疲惫地笑笑:“睡觉吧,睡前再换一次药,记住了。” “……你也是。”我抚上他胸口,衣帛之内,绷带质感清晰。 他低头看着我的手,那目光冷静而有所思,一时间让我的抚摸变得有些尴尬。他觉出我的停滞,便及时握住我准备收回的指尖,就势把我揽进怀里。 又是那熟悉的香味,我闭上眼,直到他沁凉而柔软地嘴唇贴上我的,轻轻厮磨起来。他的贝齿之间流有一丝苦涩,鼻息深重。我紧紧抓着他衣袖,一刻惶然。 “离开你……我如何放心。珞儿……我说过不再让你离开我地视线,可是,如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双臂力道加重。 我微笑:“不会比嘉定更糟了,大不了我回二十一世纪。你在担心什么?” 他喘息着离开我地唇,双眸惺忪一般,道:“我仍然不习惯这种牵绊,可是我已然习惯你了。我惦念你,珞儿。” “我保证让你安心,不会再鲁莽了。”我捧着他地脸,“现在,满眼血丝的文大公子应该回去休息。明日你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嗯。”他颔首,放开了我。 我洗了一个舒畅地热水澡。睡了一个仿佛没有尽头的安稳觉。 然后,京师的生活正式再度开始了。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三章 殊途 春鸟啾啾,搅人清梦。天已大亮,我正在被窝里迷糊着,门外就已经有人在着急了。 “姑娘昨日才回来,正补眠,就不能再等等么?”这是红珊的声音。 “等?你以为你是让谁等呢?他可是御林军左卫指挥使!“这是管事齐之洋的声音。 “可是……“红珊还欲分辩,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对着门外喊道:“红珊,你帮我准备水吧。” “姑娘你醒了?哦,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她回答。 两个人的脚步都远了。 我起身,穿上褙子,走到门口把门闩撤了,然后坐到妆奁前头仍带着点浑噩地梳头。红珊便端着脸盆和漱口盅子进来,帮我匆匆洗漱打扮。 “蒋指挥使来何事?”我问。 “他要见姑娘本人才说,齐管事问了他也是不说的。”她说。 “老爷子和文禾都去早朝了吗?” “是。下朝的时辰就到了,不过他们仿佛今日会留在圣上那里久些,早晨老爷说的,午饭不在府中用。”她回答。 “知道了。”我插好发簪,起身,“蒋指挥使在何处?“前厅。” 我自偏门走进前厅时,彤戟正背着手在厅正门口踱来踱去。本以为第一日回职,他会着官服,不料他今日仍是身着便服,扭脸看见我,上来揖手:“打扰姑娘,彤戟惶恐。” “无甚。只是必然有急事,你才会回职第一日便来找我吧?难道是文禾有了什么事情?”我问他。“不。不是文侍郎……”他从怀襟里掏出一个信封,“请姑娘看此信。” 我接过信,拿出信纸打开。只看第一个字,便认出了写信人。心里略惊的同时,也升起一丝警惕。寥寥数字,情绪浅淡,却是存有不可违抗的意志。 “姑娘可否同彤戟动身了?”他问。 “不能等晚些时候么?”我合上信。他却伸手礼貌地把信封信纸都取走,重新装好收回怀中了。回答:“已经在等候。” 此言一出,我无法再拖延。问了家仆,得知邱总管正出去办事了,便去唤了红珊,告诉她我随彤戟出门,让她转告。红珊又打量彤戟一番,皱着眉点点头。我便随彤戟出府,上了马车。 彤戟亲驾车,匀速行了有半个时辰。渐渐快到了西城崇福寺旁边了。我正待问他到底要去哪儿,他将马儿吁了停步,跳下马车道:“姑娘。下车吧。” 我下车正看见眼前一间不起眼酒肆。门匾书“曲醉雅舍”,二层旧房。进出人各自匆匆。那彤戟却是将手里马缰交给店小二。对我示意道:“请进。”我心里叹了一声。此番不知道又要见谁,这人好大面子。 上了二楼。.wap,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拐入后面一间厢房门口。那垂下的湘帘把里头遮得严实,见光不见影的。彤戟在门口轻轻道:“报公子,人带到了。”然后掀开一角帘,让我入内。 我面前是一道屏风,隔着屏风能看见前面窗户底下坐着一个人。正犹豫是绕过去还是就在屏风这边待着,那人却是用一种我曾经无比熟悉地不耐烦嗓音说道:“还不进来?” 我登时石化在当地。这声音,不是皇上么?我回身看门外,彤戟却已经不见了。我吸了口气,绕过屏风去。 小小的燕几旁边,圈椅里坐着的人几乎依然是我印象中地模样。不同的是他身上地窄袖龙袍换作了青衫儒服,而折角向上冠则被玄色巾帽取代。腰里玉佩古朴,双脚布靴,走在街上便是一位回头率估计不下八成的翩翩公子。 “坐下。”他轻轻说。 我方才发现自己看他看得呆了居然忘记行礼,便要跪拜。他皱了一下眉道:“免了,坐下吧。” “是,陛下。”我便在旁边圈椅落座。 “你叫我什么?”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眼里却是警告。 “呃?”我突然想起彤戟方才报告时的称呼,赶紧道,“我是说,公子……” “这才对。”他自顾端起茶盏啜饮。 即便穿了普通人的衣服,他也仍然透着那种威慑力,所有的举动都似有轨迹可循,有意味相随。这也许只是我地主观感受,却令我周身都不自在。他悠闲地喝茶,我却猛然想到一个问题:他如果在这里……那,文家俩男人正在干嘛? “璎珞,你可品过这茶么?”说着,他起身拿起旁边茶盘里的紫砂茶海来给我斟了一盏茶,递过来,“这是清明才采的新茶,试一试?” 我起身接过茶盏,脑子里还一片疑惑,机械地把澄翠茶汤送入口中一轮。香是极香的,可是我注意力实在是没法集中在这上头。 “涌溪火青,初创不久的茶品。我以为这可算得绿茶之中的极品了,璎珞以为如何?”他看着我。 “嗯……香气扑鼻,唇齿清明。”我回答。 “这茶身后尚有一个稀奇的故事,你一定不知。”他嘴角挂起一丝丝笑意,“关于一条修炼得道的神蛇,和一个我朝落第秀才的孙女。” “陛……公子,”我放下茶盏,“你出了宫城来到这偏僻酒肆,见民女就是为了讲这故事,品茶么?” 他再度缓缓坐入圈椅里,扬扬下巴,声音却是冷了:“你不知道今日我要发什么信给文侍郎么?” “民女不知。”我想起昨晚文老爷子和姚希孟地对话,心里一动。 皇上久久地望着我,直到我们俩同时注意到他手里的茶盏被他捏得杯盖格格作响,他方才默然把茶盏搁到燕几上。“璎珞,”他嘴角的笑意不明。“我让文禾与你立即成亲。你可欢喜?” 这消息太过突然,我还反应不过来要不要欢喜。看着他那种低落而沉郁地神情,我也一时欢喜不起来。问:“公子……为何突然作此决定了?” “你这姑娘倒是奇怪。”他摇摇头,眼底微光闪烁。“不让你嫁,你不高兴;让你嫁,你又疑惑。你是怀疑自己已经不想成亲了,还是怀疑我地诚意呢?” “恕民女直言,”我咬咬唇。道,“公子是要派文禾出京地么?”是。出京前,会让你们成亲,你可放心。”他淡淡回答。 “那么,我不得不怀疑,公子此举,乃是为了捕获文禾地心,令他念公子体恤,并且放心将我留在京师。免了这些后患之后。他方才能好好地去卖命。”我盯着他,“文禾是无法用权力和金钱收买地人,所以公子用体恤恩情来收买他。不是么?“放肆!“他脸色一凛,喝道。“璎珞。你未免太能联而想之了吧!“ “那,公子请告诉我。我想地是错地。“我仍然紧紧地攫住他双眸,即便它们蓄起了火焰。 他直望着我,并不忌惮。但是,也没有说话。他胸口的起伏依然明显,却放松了脸上方才的震怒,抿着嘴唇,终是把头扭开了:“……你二人本就早该结为夫妻了,不是吗。又何必问那许多,只要结果是你们要的,不就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我们如何欢喜?“我说,“公子呢?公子可欢喜?” “你在意我欢喜不欢喜么?”他看着窗外的城景,轻轻问道。 “我……”我难以找出一个说实话却又不会被他再度误会或者抓住话柄地回答。 “璎珞,”他的语速缓慢,“去年我解救你于验身事件的时候,是认为你与他已经有夫妻之实的。而即便如此,我依然控制不了想得到你的意愿。我不是一个普通人,我认为我可以要世上任何一个女子,但是我错了。我以为我多少有胜算与你走同一条路,可终究,我仍要承认,你我本该殊途。“可是……公子为何认为我与文禾已经……” 他停了一晌,说:“为何?因为你那里的人大多不守男女授受之礼,婚前便已行事者甚重。我如何能肯定你与他没有?” “我那里的人?”我再度石化了。原来,他早就已经知道…… “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我不想你被迫留在宫中,成为妃嫔,那样你会更恨我。”他说。 “我未曾恨过你。”我摇头,“只是……此事不可强求。我已有承诺,已有相守,甘愿付诸一生,永不背弃。” “……若是当年没有那稳婆魏氏之事,如今他会是我,而我是另一个人,我们是否就会不一样?我一直在愚蠢地做这种假设,用来缓解你跟他离开后的日日夜夜里我的痛楚。”他转回脸来,眼中隐隐莹光,“只是,世上并无那种情形。即便他是我,我是另外一个人,我也无法先与你相遇。我十分明白,璎珞,我与你此生注定殊途。” “公子……”我望着他,眼圈热得发疼,“璎珞承你错爱,此生无以为报。可是,璎珞想求公子一事……将来,无论发生何事,不要放弃希望,不要放弃自己,活着,活下去,才有将来。一时退却,换得他日卷土重来……可否?” 他笑了,眼底波光流动,低低说:“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这样说。从此刻到未来,他们都会问:你为何不迁都?你为何不放过袁崇焕?你为何不出内帑?你为何不定下内阁?……那些浩如烟海地问题,会压得你喘不过起来。璎珞啊,你认为呢?” “反正你只是一个人,百年之后,他们什么样的屎盆子不可以扣在你头上?昏君也好,暴君也罢,那些乌烟瘴气的论战与你何干?我只认得我面前地这一个人,这个人他绝不是一个抠索不出,不识大局的庸君,更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中什么反间计地傻瓜!”我看着他地笑脸越来越温暖,心中却越来越惶然,“所以,所以,为什么要让他们那样说?为什么不改变这一切?让建虏滚回努尔干都司去,让汉人不要受那炼狱之苦,让满清不能篡改历史让后人受千古蒙蔽……不好吗?不好吗?” “好。当然好。”他起身走到我面前,蹙眉抬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刻,仍是缓缓落在我头上,“不要这样……我还好好的在这里,不是吗?璎珞,不要哭,不要哭……” 我用力擦掉脸上地泪水,说:“我不管你是如何知道我来历的,我也不管你如何认为我,我只告诉你:我不离开大明,也不离开文禾。我会尽我一切所能,以我所知助此历史更改,即便最后我这一脉消失也在所不惜!我不要我所看过的那些事情再出现了,我也不要你做一个被人用那些字眼形容的君“我明白你的心意。可是,事情如果能这么简单,我也不必郁如困兽了。”他冷静地说,“我此番让文禾与你回来,便是为了此事。” “那你为何到如今才说……又为何在此地出现?” “傻丫头。你就要是文夫人了,我不可当人与你单独见面。市井之人虽不认识我,却也会损害你声誉,所以在此偏僻之地见你。……而且,”他拿开了轻轻覆在我头上的手,“这会是你大婚之前,我与你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了。” 我抬头望着他穆然的表情。 他的嘴唇轻扬,身上衣服弥散着梅花被雪水淋湿践踏过的清落香味。 “从今往后,璎珞,你是文府夫人,命妇之列。也是……我私底下真正的嫂嫂。”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四章 赐婚 时间倏忽过去,转眼午时将到了。 他慢慢地退步,坐回椅子里,垂着眼睫,把玩手里茶盏,半晌,头也不抬,懒洋洋道:“回去吧,路上要花半个时辰呢。” 方才在他身上流露的寥落和伤感一瞬间又匿迹了。也许,从此再也不会出现。是。”还陷在微微的怔忡里,我不得不起身作拜,“请公子保重,璎珞告退。” 他不再有回答。 告别皇上,我下楼坐上马车离开酒肆。 彤戟看到我刚擦掉泪珠的眼睛,自一路无言,直到了文府门外,方才在我下车之时道:“宋姑娘,请勿与他人提及此事。” “我明白。”我对他点头,“只是,你难道没有疑问么?对于……公子“有。”他很干脆地回答,“但我没有提问的资格。姑娘,我是他的手脚,手脚是不管主身为什么的,它只管做什么。” “……彤戟。”我叹气。皇上手下拥有的死忠之士,不仅仅是胡黾勉而已。 “但我很明白,公子是值得我如此的人。”他又轻扬笑容,“彤戟告辞了。”“一路小心。”我欠身道,目送他驾车离开。 彤戟前脚走,后脚文禾的轿子就落在了我身后。我听得声音转身,见他正撩开轿帘儿出来。 文禾今日穿得非常正式,一身朝服耀眼:五梁冠,青缘赤罗裳,金革带,云鹤花锦四色丝大绶下结青丝网。金绶环,白底云头黑履,玉佩象牙笏。他见我立在门旁。便走过来问:“珞儿你在此做什么?” 我被他一身衣冠弄得眼睛晃晃然,眯着问他:“今日什么大事。居然着朝服?” “圣上颁诏……”他哑然失笑地看看我的眼睛,又看看自己身上,“哪里奇怪么?” “不,不奇怪。那一定是很严重的诏书咯。”我耷拉下眼睛,“你们一直都跟陛下在一起么?” “是。.www,16K.Cn更新最快.朝会后也在御书房议事,午时陛下用膳,我们便回来了。”他回答。 果然。我便笑笑:“文禾,我们进去吧。我有话对你说。” “我也有话对你说。”他却不笑,携了我的手进门。 径直去他房间里,他回身便关上门,先是去内室不知道鼓捣什么,然后走到桌旁,摘下梁冠。解开革带大绶换衣服。我走到衣架前取他的常服。文禾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琢磨怎么开口。三秒后,我们俩异口同声道: “他已经知道了。” “珞儿……你怎么晓得?”文禾惊讶。 “我机智勇猛聪明过人地进行了推断。”我笑道。“你呢,你如何知道?” “我是因为……”他拉着我到内室。指着锁门打开地木柜里。“因为这个。” 那梨花木柜里面所放的是一只一尺见方的木匣子。匣子地正面凸有横条,两侧带锯齿。锯齿卡住横条,而横条上的凹槽里则立着那面透光魔镜。 “原来你不带它时候是放在这里,可是你为何因此知道陛下已经……”我看向他。 “这匣子里是机关,木横条承重有限,而锯齿是斜面不可往复地设计,因此如果魔镜曾消失过,这锯齿一松,横条会往上走一格,当镜再度回来,锯齿却是得下坠里不会松动,所以横条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你看,”他挪开镜,“这横条现在上面一格,说明,有人携镜到来过。”那个人……”我盯着那松开的横条。 “那个人恐怕不是偃师吧,珞儿。”文禾把镜放回去,“虽然这事情恐怕与偃师脱不开干系。” “但是,一个人怎可以去往过去自己生活的时候?那样的话,不是有一个人会消失吗?”我问。 “地确。但是前提是,我们只知道韩信那半张图鉴的内容。那内容中有半数都是忌讳,剩下一半是基本的操作方法。可另半张图鉴呢?那半张偃师为何不给韩信?”他噙着不明意味看我。 “难道说……那半张图鉴上是破解忌讳之法,并且……它在陛下手中?”我愕然脱口,“可是,会是谁把镜给了他的呢?偃师不可能给他的,因为他还要回去还你啊。” “呵……”他伸出一根食指,抚摩镜沿上凹凸的刻文,“我想,恐怕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把这面镜给他的。” 他眉眼平和,落在镜上的目光竟是轻柔。我问:“文禾,你所决定的事情,就是这个么?” “是地。这是不用珞儿血祭魔镜,又能跟历史搏上一搏的最好办法:让本就是人君的人来用它,把震荡减到最小。而我,听从他地调遣。” “……你准备何时同他说?” “我相信他此刻对此事就并非一无所知。偃师见过他,你是目击者。他按兵不动,大约是因为从未见过实物,仍存疑虑。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现实证明来作为契机,因为其他地都已然了解。我准备下次入宫时带着镜去同他说。”文禾回答。“那就是明日早朝时候了吧。”我说。 他闻言,却歪过头来,笑得诡谲:“文夫人,你就不愿为夫多陪你一些时候么?这么着急就想让我入朝?”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_ s_h_u_9_9_ ._ c_ o _m “哎?”我突然想起皇上在酒肆地话,他要我与文禾成亲,难不成就是现在? “今日圣上下了旨意让我即日迎娶未婚妻。这说到底并不算赐婚,因为你我本就要成亲的。但是又承了圣上赐婚地名义,必须马上就办。我正求之不得。其实……明日就是个好日子。”他的笑容从未如此耀眼,在我不觉之时就搂过我身子去,“珞儿……嫁给我。” “这是祈使句,疑问句还是陈述句?”我心头一暖,把脸埋进他怀里。 “都可以。除非你说你不愿意。”他把温暖的唇贴进我颈窝,鼻息暧昧,笑声低回,“除非你不是同我一样期盼着这一日。” 他身上撒兰香馥郁味道流连不去,双臂有力不移,肌肤相会厮磨。我闭着眼,感受他的温存亲昵。 我怎会不愿意呢,文禾。得夫如此,哪怕舍身以往,又何所惧? “只是,你要去见一次田美。”我突然冒出一句,“娘家人有话要说。” “田美?” “她说你们在淮阴侯墓见过一面。” 他回忆了一会,恍然道:“是有那么一个女子。她自称是学考古的,我与她交谈了半晌,她的确懂得很多,不过大都是书本之物。你们是朋友?” “是,是很好的朋友。她已经知道我在此地,想要作为娘家代表,见你。”我半开玩笑道。 文禾松开我,扬眉笑道:“我用镜一次元气有损,岂是别人要我去我便去的?” “你就是不去咯?” “这个嘛……”他暗声笑着倾身把额头抵住我的,“如果我夫人肯好好帮我补元气,我可以考虑答应。” “啊,”我眨眨眼,“我会每日给你熬大补汤,直补得你五脏六腑都火旺滋润为止。” “你还有一日可以装蒜。”他直起身,“而我要去安排明日婚事了。我们此前准备的器物种种仍存在库里,拿出来就可以用。其他的要重新安排,而父亲不胜劳累,便由表兄操持,我自辅助了。现在就要去让管事拟发喜帖的单子,今晚前要发出去的。还好,大部分宾客此时估计已经知道我们的婚讯了。” “你的伤还没彻底好呢,文禾。不可太操劳了。”我说。 “为此操劳,不知疲惫,只因我心快慰。”他低头轻轻印一吻在我额角,“我的珞儿,你就乖乖地待在房里,等着做我的妻吧。”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五章 大婚 汉家婚礼是从未见过的。在我的时代,婚礼是一种混乱热闹、礼制模糊的活动。我去年在文禾的书房里看到过“汉昏之礼”的书籍,多少愕然。原来汉昏是如此庄重严肃的过程:没有嬉闹,没有玩笑,如同结义一般谨慎郑重。想来也是如此:夫妻之交,须信须义,终生承诺,本就该是认真而为。自纳采而起,宵衣馈礼而终,一步一步恭敬做来,绝无错失。若有误些许,即可当下悔婚,因为若是对方连如此郑重之事也具行不来,何以将终生为托? 我也曾经反复看那几页书稿,心戚戚向往之。如今,竟是真的轮到我了。 文禾走后,几个丫鬟管事走马灯似的来给我道喜,并带来文老爷子的关怀,他说今日繁忙不再见我,愿明日之后以夫家公公之名迎。又说喜帖发了各处,各府来知会得喜讯,而那陶家却回母女二人是已经去了汉中,不能到了,这令我十分意外。玉拓……到底是去随潘云腾了么? 用过午饭,便听见齐之洋来报:“宁家老夫人到。” 宁蔻儿的声音打老远就能听见。她扶着母亲宁老夫人进来院里,对正出迎的我说:“真是没想到,姐姐竟在我前头成亲了!前日我家才给我和那呆雁定了日子呢。” 那呆雁估计是指曾弄砸携雁礼的程丹墨。我上去给宁老夫人行礼。距我上次见她,已经差不多一年,她抬手摸摸我肩膀道:“免礼了,都也不算外人的。文禾与璎珞成亲,对老身而言。既似嫁女又像得媳,老身有福气啊。“让老夫人费心了,璎珞叩谢。” “等。”她又拉着我,“既是定我为你母亲代礼。你便称我两日姨娘吧,也让我体会体会,嫁两个女儿的感觉。”说罢,看向宁蔻儿,脸上有隐忍的疼爱。 “娘……”蔻儿低低唤。倚她肩头。 宁老夫人因笑:“是,撒娇吧,你也无几日娇了。快起来,还要忙你姐姐婚事呢。” 宁家备了一只礼箱作为嫁妆,内里是些女子用物,只是代为出亲,当一个形式。同时宁老夫人与蔻儿以新娘家人身份过来铺房,按风水吉祥之意摆放新房物什。晚上我则要向宁老妇人作辞亲礼。 红珊在华灯初上时抱着礼服进门,我便换上这花钗大袖红礼服。浅染妆色,由红珊引着往宁老夫人所居厢房去。进到厢房里,见里头也是装饰一新。多少带着红彤彤喜气。宁老夫人面南,着锦绣赫赤褙子。正端坐望我。宁蔻儿自立在屋西侧。穿一身胭脂色窄袖褙子,见我进来。.1*6*K更新最快.便示意旁边的翠珠过来迎。于是红珊翠珠两人一左一右护我前行缓步至宁老夫人前,北面立定,我行四拜礼。拜过后起身,宁老夫人唤一声女儿,我便到跟前。她一脸平和慈爱,切切望着我,开口教与妇礼。妇礼以妇训二十条为内容,大都是讲顺从持家之道。接下来,我与宁蔻儿互相行礼,作为娘家平辈姐妹地辞别。这些礼仪过后,便由侍女扶了坐下,宁老夫人拿了剪刀,剪掉我刘海,修齐我鬓角,意为开脸,从此为妇可见诸人。又将青丝散落,重新梳妥为妇发,戴冠上戒缡,就此不再是闺阁里少女,而为别家妻,真正成*人。 宁老夫人待我整个一套程序走完,过来拉着我的手:“孩儿,自明日往后,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尔闺门之礼。爱戴夫婿,孝敬公公,此生此世重信有义,勤勉持家为要,永不离弃家人。姨娘此就把你交给禾儿了,你二人同甘共苦,结发同牢,互敬之爱之,必白发终老。往后,不再是姑娘,须担举家之责,念好自为之。” “谨遵姨娘教诲。”我再叩首,道。 礼毕回房。路过文禾寝室的院门,看见他屋里透出地灯光,想去瞧一瞧,却被红珊拉住:“姑娘,今晚不好见新郎的,待明日行礼吧……明日大公子这院便是新房。” 古时男女成亲后,有条件亦不同居而各有房舍,想一起就一起,想分开就分开,也满爽地。只是……我看着一脸平静的红珊。 “姑娘?”她看到我盯着她,问。 “你我相处也一年了,你不将我看作外人,我也把你当妹妹。今日我想问你,将来如何打算?”我知道这婚礼对她意味着什么,想在婚礼之前知道她的态度。 “姑娘,多虑了。”她唇牵一笑,“红珊确是对大公子有意,这是自红珊懂事起便有的。但大公子心意也已表明,这天高海阔,悲欢离合,红珊也见得多了。姑娘此时还记着红珊,红珊也心领了。将来的事,自有缘分二字。”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只是为了宽慰我。我不再问,自回房去。 第二日大早前院就有些热闹。文府家丁正忙着陈设前厅和中堂。厨房地厨娘和厨子都忙得四脚朝天的,过了午时让人去催才想起来给我们派食盒。我因无宗庙祠堂可告,上午闲闲沐浴了,中午吃饭,下午才开始梳妆。到了天色初昏时候,翠珠来通报吉时快要到了,文禾已经随着文老爷子去告祠。祠堂就在我居住的院后,我心下发痒,趁红珊去送食盒回厨房,我该去宁老夫人厢房等候亲迎的时候,披了袄袍拐个弯往后院祠堂走,溜几分钟的号。镂空砖墙之内,正见小院里侍从两翼肃立,文震孟在中间,穿一身华丽织锦深衣,斟酒于案。那案前蒲团上跪着的是盛装的文禾。文禾穿着的是昨日那身耀眼品官朝服,却比昨日更英气勃发,恭敬接过酒盏,跪祭酒,起身。啐酒。文震孟郑重道:“往婴尔相,承我宗事,勉率以敬。若则有常。”文禾眼里熠熠有晖,朗声答曰:“诺!唯恐不堪。不敢忘命。”起身。 “姑娘……你怎么躲在这?”红珊突然从后面拉我,“别让老爷看见了,赶紧回房!” “好好,我知道了。”我又看了一眼那父子俩的深情对望,才恋恋不舍地往客房走。 被套上花钗翟衣。我端立在屋子正中。对镜数了数,正是花钗七树翟七,从夫三品制。凤冠很沉,霞帔华丽异常。还没臭美够,又被拉去穿鞋。宁老夫人在旁边指挥丫鬟们一身汗弄完时,也累得坐在椅子上不想动了,看着我,却是露出笑容道:“这新娘果是世上最美,端庄娴雅。新郎也必定是英姿飒爽。气盖全城。” “吉时到!”齐之洋站在门口报,“新郎亲迎,入女家为礼!” 话音刚落。文禾便迈步进来,靠南立。他身后紧跟着一个侍从。手里捧一只木雁。直送到宁老夫人身前。宁老夫人伸手接过木雁,转身放到屋子中间地方桌之上。文禾便朝宁老夫人拜礼。拜完又回到南侧。 宁老夫人便招呼我过去,抬手细细为我结缡,而蔻儿则过来拿过一段打着同心结的红丝绦,把一端递进我手里,另一端递进文禾手里。我感到文禾轻轻牵着那一端似有若无的力道,顺着丝绦看过去,是他那双情意弥深地眼睛。 “结缡成,女儿出嫁。”宁老夫人轻轻笑道,“随新郎出门。” 文禾在前,我在后,缓缓走入前厅侧喜堂。喜堂北面是一道屏风,屏风前摆了一套香案香炉果品种种。东、西各一席,地铺草茵,中间一张矮桌,四周帷幄。喜堂向外便是前厅,听得男宾道贺的络绎,向内是中堂,女宾笑声隐隐。 红珊拿了青花水注走到文禾跟前,让他承水盥洗。而翠珠则拿了水注到我面前让我盥洗。洗完手后,文禾自入席东位,我入西位与他隔桌对坐,行同牢。齐之洋站在文禾身后,蔻儿站在了我身后。邱总管为赞礼,指挥两侍从送一爵酒一盘素馔到桌上,邱总管同举箸,与我们象征性餐饮。侍者二进馔酒,我与文禾再餐饮。当三进时,酒杯换成了玉卺杯,分拆为二,饮一半然后互换,为交杯。饮毕邱总管跟我示意,文禾起身,我便赶紧随他站到喜堂北侧,而蔻儿也跟过来站在我右后。邱总管站到东南方,道:“祭祀天地!新郎主祭!” 文禾到香案前祭酒、献牲。我随之后上前接过红珊递来地酒爵,洗爵然后献馈。与文禾一起对案四拜,夫妻交拜,转身各面于东西,行二拜。 “礼成----更常服!”邱总管又道。 于是到喜堂后头地里间换衣服。文禾换了朱红盘领右衽袍,我换了丝朱红褙子,直接走到前厅去。前厅东为文府人与宁家席,向西为宾客席。文禾轻轻碰碰我的手,先一步迈入厅堂,外面低声地交谈都瞬间停止,整个厅里鸦雀无声,只听见乐工们奏出的依依软转调子,仿佛天外之音。 邱总管已让人把方才喜堂的矮桌连同上面的酒馔都搬了出来,放在东侧文府人和宁家人之间。宁家席上有宁老夫人、宁超夫妇和宁蔻儿,文府席只有文老爷子和姚希孟两人,但紧挨着他们的西侧桌后,是一张笑吟吟地黑红脸膛。 “徐叔父……”他也太神仙了!说来就来,难道乘了波斯飞毯? 邱总管走到两家席前,道:“新郎从者妇之余,新娘从者婿之余。” 于是两边侍从行动起来。先让两家人盥洗,然后把矮桌上的餐盘都分别送过去。这意思是文家人要吃我刚才剩下的菜馔,而宁家人要吃文禾剩下的。标明亲家从此为一家,两相通好。 堂下宾客一片恭贺之声又响起。我穿过凤冠树桠般空隙望去,只见一片桌席,老少爷们。宁蔻儿的呆雁、陶玉拓的表姨父都依稀可见其间。我在心底里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看到了皇上。他就立在那些人的后头,前院入厅的门口,朴素的直裰佩玉,双眸正如月光,背着手无声地望向我。而他身旁,站着永远温和地胡黾勉。他们的身后,还有,花娇娥、陶玉拓、潘云腾、徐瑶、清歌…… “珞儿?“文禾低低在我耳边唤,“怎么了?” “……没什么。”一切都消失了。终归是幻影。眼前仍然是一片黑压压好奇、冷漠或深不可测的目光。 “宾客开席。我们可以回去了,”他在礼服底下拉住我略微发凉地手,声音异乎寻常地温柔,“……夫人。”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六章 良宵 又一套行礼完毕,终是辞了众人,要往新房去。 文老爷子把文禾留了与几位重宾说话,我一个人让红珊翠珠引着到被改成新房的文禾房间里。已经是夏历三月,这房里却仍透了微微清冷,也许因此,宁老夫人和宁蔻儿她们联手把一切温暖的装饰元素都用上了:罗帐朱纱自不必说,连箱柜漆色、灯罩桌布都一一换掉了。整间屋子弥漫暖影温香,桌上红烛对蜡,长芯金火。床上铺了厚厚的羽褥,内外室间帷帐放了,红珊把翠珠遣出去候文禾,她自去浴房准备水。我摘下凤冠,揉揉酸痛脖颈,慢慢环视一周,仍然恍如梦里。 “大夫人,水好了。夫人去沐浴,红珊便退下了。”红珊走到我面前,“请好好歇息,明早要拜长辈,红珊来叫大公子和大夫人。” “我很不习惯你这样称呼我,红珊。”我实话实说。 “那,反正府内就您一位夫人,就称呼夫人吧。”红珊微笑。 “文禾明日也不用上朝么?” “此为亲假,老爷说陛下给了五日为期。五日后公子才归职。”她回答。 “这事情有些仓促,我很多细节还不清楚。也罢,夜也快深了,你也乏了,回去休息吧。”我说。 “恭祝夫人与公子安好。”红珊退身出了帷帐。 我听得房门关上,便起身褪了新衣,去浴房里洗澡。这一天精神紧张胜过身体劳顿,忽然放松下来,就困倦不已。 “珞儿。醒醒……”有什么在夹我的脸,我疼着下意识一拳挥过去。 “丫头!”拳头被握住,“你成心气我的是不是?你想让我明日乌着眼眶陪你去拜父亲么?” “嗯……”我懒懒撩开眼皮。看见文禾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疑惑道。“你怎么在这?” “幸好我在,不然你就溺毙在浴桶里了。”他摇摇头,站起身,拿过一条大巾,“披上。去床上睡。火都熄了,水冷,况且你伤口才刚愈合,再泡下去可不单要风寒。” 我低头看见自己还不着寸缕地浸在水里,便接过他手里的大巾,想站起来却腿软差点栽倒。 “我就知道。.网,手机站wap,.cN更新最快.”他低低笑一声,“让为夫来帮你就是了。” “趁火打劫。”我一边娇嗔道,一边在他弯下腰来时揽住他颈项。文禾身上有淡淡地酒味,混着屋里熏香的味道。令人恍惚。他自轻轻抱起我,蹬开浴房门,侧穿过帷帐。倾身将我放在羽褥之上。 我拉过窗里缎面被子盖上,随即感到文禾也重重靠过来。 “去……洗澡。”我迷迷糊糊说。 他不回答。过了一刻。我觉得头发被拉扯得不舒服。抗议道:“文禾,你压到我头发了!” 他还是不回答。 我气哼哼睁开双眼。握住脑后发丝挪过身子冲他正要发飙,却看见他已摘了梁冠除了外衣黑履,中衣中裤半卧在我身边,两手分别轻捏着他与我的一绺长发,正在仔细地打一个同心结。这头发顺滑光溜,想打结又不缠乱实在不易,他抿着双唇,全神贯注摆弄着。 我注视他郑重而专注地神情,许久,依依唤他道:“文禾……“ “同心而结发,结发以终老。”他终是弄好了,托腮倚靠枕上,把结好的发梢举给我看,“珞儿,今日起,你我结发为妻。这是属于你我二人地礼仪。” 我把同心结握在手心,文禾则把我的手握在手心。我轻叹一声,转身裹着被子窝进他怀里:“你的话有一种伤感的味道,文禾。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当今日之喜,我怎么会有伤感?”他低头亲吻我额角,“满心满怀,都是欢愉。”嗯。”我闭着眼睛,抬手抚摸他脸颊,“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与子同 “珞儿累了,先歇歇,我去沐浴。”他把我从怀中挪出,“不过,可别又睡着了。你可知道今夜是什么日子?” “是你把我抢来的一年纪念日?”我故意无辜地看着他。 他笑了,说:“嗯,你记性倒很好。正是,所以理当好好纪念。你且乖乖等着吧。” “我是胡说地……”我看着他眼底深暗的火苗,自作恐惧瑟缩一下。 他不搭腔,自嘴边挂笑,解开了中衣衣带,起身去浴房。 我坐在床上,回味这一日的繁琐,而一日的光阴延展开去,竟是一年的流影呈现在眼前。与每一个人的初见与别离,都仿佛是方才事情。长安的秋风,云梦山的浓雾,南都的苇荡,嘉定地断壁残垣,都在跳跃的长焰烛火里隐现。就在这一刻,处在仅有我与他二人的空间里,无比温暖放松,顿觉身心疲惫无以复加。 我挪了挪位置,身下感到些异样,伸手一摸,抓出一方纯白棉布巾,立刻明白了这是昨儿宁老夫人放地。唉,万恶的旧社会。我随手把它丢到一边去。 “扔什么?”穿过帷帐地文禾刚好伸手接住了白布。拿在手里一看,会意一笑,“干嘛扔了?” “你喜欢你垫着好了。”我一眼注意到他身上错落伤痕,但看着他赤裸结实地胸膛上挂满水滴,却心猿意马起来。 他将湿发挽起,走过来拉我的被角:“你垫我垫还不是一样地。” “这是歧视,哼!”我指着那布,“把它丢了!” 文禾却故意将它抖一抖,仿佛示威。 “文沧符,你要是不把它丢了,我就不让你……”话未说完,被他毫不客气地以吻封 我松开抓着被子沿的双手,扶上他湿漉漉的肩头。而他终于把那块破玩意放下,手下一秒却溜进我被窝里,令我暗吸了一口气。 “珞儿……”他手掌来回游移的部位,是我腋下肋骨处伤口,“还疼不疼了?” 我方才被他放了得喘息,摇摇头:“不疼了。这样神奇的方子,为何后世就不再见了?” “不要以为后人就一定比前人强。”他磨蹭我脸颊,“后人有的前人没有,但前人有的,后人也未必有。” “奇怪的是有人会兼而有之。”我捱不住他的逗弄,推他,“太痒了文禾,不要“当真不要?”他音垂沙哑,噙住我耳垂含吮,“这也不要?” 我一瞬酥麻仿佛失了力气,攀着他肩头,感到他紧实的皮肤肌肉贴在我柔软的胸口。他终是释放了我耳畔折磨,转而向下侵略。我抱着他的头,颤巍巍道:“你说……你们这些子弟……哪个不曾结社狎伎,所以学来这些,是不是?我就奇怪了,不然你怎么……” “废话太多!”他惩罚性咬了我一口,“这个时候还敢消遣我。” “可是,本来就……文禾你……”我话说了一半,被他的撩拨打断。他握住我手腕,笑道:“丫头,你现在还分不清你我局势,还耍贫嘴。” “难不成你也是看AV大片学的么?”我眨眨眼。 “你可以检验一下,看看我更像是何种流派?”他笑容更浓。 “这哪里还像是刚正不阿儒雅俊秀的文家大公子啊,简直是色狼一匹!”我瞪着他,感叹。 他抬手解了罗帐束钩,落了胭脂朱帐,覆上身来,看着我双眼,说:“珞儿,叫我。” “文禾。” “不对。” “……沧符。”“不对。” 我看着他期待的表情,忍不住抬起下巴亲了他的唇瓣一下:“夫君。” “我在。卿卿。”他温存地唤着,撩开了我身上的锻被。 我双臂环上他脖子,承接他逐渐由轻柔变为激烈的亲吻。 “珞儿,珞儿……”他怀抱着我,压抑地离开我的唇,直望着我,“你要答应我,不论何种情况,你不会隐瞒我,做我不愿意你做的决定。” 他仍然担忧。怕我头脑发热以身殉情殉义殉社稷。 我捧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我,答应你。” 他轻叹一声,再度缠上我的身体。 这细锻薄被下的热度不断攀升,肉体绵绵,摩挲之间喘息交错,而一帐春光旖旎,让我与眼前的男人一道倏忽忘却了前生来世,痛楚哀愁,只沉溺在此刻暧暧相惜的无尽春宵里,抛舍万事,追逐这亘古不变的一骑凡尘。 晨鸟再度啁啾的时候,我悠然醒来。感觉自己参加了一场抗洪救灾一样浑身酸疼。自来大明后,体力愈发缺乏锻炼,每况愈下,值得警惕。我半耷拉着眼自然而然地伸了手臂去摸文禾,可是却扑了个空。 我睁眼,挪到床畔撩开罗帐看看窗口,发现天才蒙蒙。帐里存有漏*点痕迹,身边的枕上仍留着文禾的气味,可是,他人呢?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七章 诰命 窗下木几上的金色颤枝花纹红蜡烛已经燃得只剩下了一圈长长蜡泪。外面寂然无声,空气清冷,我缩回被窝里,把脸埋进文禾那边的枕头。 突然,我听见外室门锁轻轻霍然一响。衣服索之声随脚步逐渐靠近。我转过头去。 文禾小心地撩开帷帐,走进内室来。见我一双大眼直瞪着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眼底笑意泛滥。 “夫君啊,大清早天不亮你就把新婚妻子一个人丢下跑出去,这是不是太过分啦?”我挑衅道。 “我以为你还要睡一会。我让红珊不要叫你,父亲有事去詹士府了,等他回来我们再拜。”他走到床边来坐下,看着我。 “那你又是去了……”我看着他身上的竹青衣衫,想起来,“你这身衣服……你去见田美了?” “是。刚才在清光院,把某个不情不愿的小女子赶回汉时去。”他轻笑。 “你还对她说,你是从最幸福的时候去往那里的。”我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摸他脸颊,“那时候她还是一头雾水,不明白你的意思。” “只要她现在明白,就好。”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柔和。 “你们说了什么?”我问。 “呵。没什么。我只是告诉她我与你已经成亲了,有名有实。结果她大发雷霆,说我狡黠。”他眨眨眼,“我本来是去给她报喜的,结果被她骂了一顿。” 田美还是一样的彪悍啊。我忍着笑,说:“那当然了。她怕我不回去,弄得后世天下大乱。” “嗯。”文禾不置可否般慢慢点了一下头,“你若不回去。也许确实会天下大乱。一个人的旁系关系众多。牵连很多事情的。” 我闻言哑然。 两人似乎都同时想起了心事。空气变得有些尴尬。这是我们新婚地第一日,一大早。刚刚起了缠绵之心,此时却不得不都开始想着未来的艰难甚至别离。 文禾沉默了一会,先伸出双手来抱我。我坐起身偎依他怀中,说:“文禾啊,现在你的品级比父亲还要高了。这太奇怪了。” “臣之名位,非品级可一言敝之。况且父亲就快入阁了,我这惶惑不安地位置不会持续太久的。”他轻声回答。“陛下地想法真是大胆。他用高官帽盖住你,然后用婚姻安抚你。接下来,就要你为他卖命了。”我想起昨日的皇上,心里颇不是滋味。 “为他卖命?不,他自己也很清楚,我不是为他卖命。虽然他是君我是臣,但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并无区别。我们的身份悬殊。可我们的目地是一样的。大明,中兴。”文禾回答。 “如何中兴?”我仰脸看着他。.www,16K.Cn更新最快. 文禾轻啄我鼻尖,回答:“他现在一定正在想你问的这个问题。” “那……”我还待说什么。外室传来叩门声。 文禾立刻放开我,起身去门旁:“是谁?” “回大公子。圣旨到府。钦差在前厅候着了。需大公子与大夫人接旨。”这是邱总管的声音。 “老爷回来了吗?”他问。 “听闻正在路上。” “我知道了,你先去陪钦差。我们随后到。”他说。 邱总管的脚步声远了。我立马起身。文禾又拨开帷帐进来,径自走到立橱旁,取了昨日新衣递给我。“嗯……你要换朝服么?”我接过衣服。 “是。我要换朝服。珞儿还用去浴房清洗么?”他关切道。 我裹着被子,脸一热说:“昨晚洗了。” “身上痛不痛?要我帮你更衣么?” 我摇头。他伸手摸摸我的脸:“那就抓紧时间。”说罢转身脱下竹青深衣,取了衣架上的朝服自穿戴。 要迎接圣旨,仍是要穿上昨日的花钗凤冠大袖翟衣。我匆匆洗漱,一一穿好衣服,文禾已经等了半天,他见我穿差不多了,便打开房门唤了红珊来给我梳头。红珊动作迅速,我妆上了一半,她已几下完工,戴凤冠。这一番忙乱,终是出得门去。出门之时正看见翠珠匆匆过来,行礼后往新房内室去了。 “文禾,那个……”我想想床上的痕迹就脸泛黑线。 “你不让她们看,麻烦才大呢,如果有异样,她们要跟老人家回信禀报地。所以不用管,跟我走。”文禾笑着牵了我的手。 前厅立着两个穿青色官服的男人,一人手里各捧着一道赭黄卷。文禾松开我地手,走上前去。两个官员行礼,前人面无表情道:“兵部左侍郎文禾、文夫人接旨!“ 我随文禾跪地。 前者展开赭黄绣龙帛,朗声道:“詹士府少詹士文震孟之长子文禾,承父品行,自登甲以来,廷堂秉直敢言,战场初有奇功,朕以此心甚得慰。今既擢调文禾回京任兵部左侍郎之职,授嘉议大夫,勋资治尹,权高身重,朝野期共见其能。此四海皆忧之际,理当擅劳能者出为先。兹令文侍郎于五日后带兵三千往宣府,盖当建虏追逐蒙古之急,无瑕南顾,望夺宣府以解京师之危,救我大明庶民于水火。钦此。 “臣领旨,不敢负圣望!“文禾接过圣旨。 后边那位官员立刻随后打开他手里的另外一道圣旨,亦是朗声铿锵:“兵部左侍郎文禾之妻宋璎珞,品贞贤良,有奇才。兹封为三品媛淑人,赐礼服常服各一,锡之诰命玺印一,希其加勉助阵于内。无负朕望。钦此。” “臣妾叩谢圣恩!”我拜首接过圣旨。 “文侍郎,文夫人,这里还有一口谕。”前头地官员待我们起身。顿了顿说,“明日申时。二人至乾清宫东暖阁见驾。” “我二人记住了,多谢。”文禾道。 俩官员点点头出去了,文禾叫邱总管去送。 “三千兵?三千兵夺宣府,这也太难了吧?况且,你地婚假可还没结束哦。陛下还真着急。”我说。 “他当然着急,恨不能生三头六臂。”文禾苦笑,“我这官职一年之内三级跳,连翰林院三年都不用待就到了兵部侍郎,谁人能无想法?他明明是要我五日后才出发,却今日就发旨意,怕也是为了给人看看,证明他不是想把我锁在身边,养在家里的。三千是虚数。到时候调兵权到底怎样赋予,如何行事,那是后话。这新任兵部里尚书洪承畴大人外剿寇常常千里来回奔波。我这向一去宣府,兵部又少了一个人。呵呵。能出去杀敌地都出去了。窝里留下地文臣们,除了会掐架坐在那里给别人定罪名扣帽子。还会什么?”他把圣旨又慢慢卷起,“我想他找我们去,是要摊牌了。” “关于镜?” 他点点头。 邱总管送了俩官员出门,回来时候屁股后头跟了俩家丁,抬着一个搭着锦缎的木盘。 “这是赐服和玺印。”文禾说,“交给红珊放到新房去吧。” 于是俩家丁又吭哧吭哧往二进门里去。 “老爷回来了!”大门口门房值事的报。 “就穿这个,别换了。”文禾对我说,“去拜见父亲。” 文震孟正一身公服迈步走进门来。见我们立着,笑道:“路上碰见钦差了,圣旨两道我也早知道了,你们这面子可是不小啊,居然清吏司人来送圣旨。” “我们在此等父亲。”文禾说,“请受拜。” “好。”文震孟自去堂上主位端坐了。 文禾带我恭跪于前,行八拜礼。 “我儿八拜,思养育之恩,思真正成年之意,思以往之勤学,思未来之责任。为父受礼,满心宽慰。你二人起身吧。”文震孟微笑道。 邱总管早就眼明手快,暗唤了丫鬟端了茶盘过来。我对他一笑,捧上茶盏,敬与文老爷子:“父亲,请用茶。” “璎珞,你伤可都好了么?”他接过茶,问。 “基本痊愈了。谢父亲关切。”我答。“那就好,本想着你不如我儿男子体气旺盛,怕好不了这么快。既然好了,老夫也就放下一心事。”他啜了口香茶,对我颔首,将茶盏放桌上。 “父亲。陛下口谕明日诏我二人进见。”文禾坦白。 “哦?我今日未入宫,只在詹士府,不曾知道此事。是与方才圣旨一道来地?”“正是。” 文震孟皱了一下眉心:“既给你五日假,为何又诏见?虽是受封命妇得诏进见谢恩也不为过,但也不急于五日之内啊。” “事关乎镜。”文禾平静地说。 文震孟略惊讶,看了文禾一刻,旋即淡淡道:“老夫说过了,此事今后你全权做主。” “儿子也理当通秉父亲,让父亲知道。”文禾说。 “你有此心也是好的。”文震孟起身,“我先回房了。小娃儿,伤刚好,别到处乱跑,要歇息。” “璎珞记住了。”我送他出门。 “媛淑人……”文禾自顾嘟囔。 我走回他身边问:“什么?” 他摘下梁冠看着我,道:“媛淑人啊,足下可知道此封号玄机?” “媛淑人。媛……就是镜缘呗,一切缘因皆由镜起。呵呵,”我笑,“陛下在玩文字游戏。只有我们能领会。” “看来你很赞同他地文字游戏嘛。”文禾抱着胳膊,板着脸上下打量我,“媛淑人,你的镜缘到底是跟谁的?” “很多很多人!”我把圣旨搁桌上,开始掰手指头,“你看,赤真道长不算的话,首先是你,然后是蔻儿、红珊,接着呢是……” “宋璎珞。你夫君不高兴你这个封号,他生气了。”文禾挑眉撇嘴看着我。 “好大胆,敢说不喜欢陛下赐的封号!”我笑嘻嘻上去抱住他,“明日去跟陛下抗议好了。” “明日是明日地事,陛下是陛下的事。可是你为什么这么高兴?”他不理我的主动,自哼了一声。 “我是因为新婚而高兴,又不是因为受封成为命妇才高兴的好不好,文大公子。”我试图掰开他胸前互抱的胳膊。 “不论。懒得理你,去吃早餐吧。”他终于放下胳膊,拉着我说,“要好好补充体力。” “干啥?”“然后,才能身体力行地好好宽慰你夫君的怨气。”他头也不回地边走边说。 我看见邱总管从门外闪过,嘴角挂着一道笑意。可恶。 “……文沧符!”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八章 三人 崇祯乙亥年三月十八,申时。 这两日我深感衣冠繁琐。今天着命妇服进见,乃是珠翠庆云冠,特髻上金孔雀六,口衔珠结,珠牡丹开头二。正面珠翠孔雀一,后鬓翠孔雀二。丝镶兹长袄,横竖金绣缠枝花纹长裙。深青褙子上施金绣云霞孔雀纹,又外加深青施蹙金云霞孔雀纹霞帔,红大袖衫,紫看带。花金坠子,金钏一双,象牙笏。青袜加舄。 与满头大汗的我不同,文禾仍然是一身驾轻就熟的梁冠朝服,轻轻松松站在门口等我。门外是青幔四人轿两顶,我们各自进去。 距离我离开皇宫紫禁之地,已经有半年余了。我第一次走进这皇城的时候,也是春天,那时我战战兢兢,又有好奇。而这次,心里这一份不同于去年此时入宫的感觉,笃定安稳,既是因自己的经验赋予,也有文禾的可靠使然。 皇帝没有时间在大殿大张旗鼓地接见我们。他仍然忙碌在御书房里。一年过去,除了周围的宦官内侍略有变动之外,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王承恩似乎比去年老了一些,满脸有倦色。他通报了我们的到来,出来引我们入内。 赭黄绣龙大案如故。大案后面的人如故。他正秉笔写一份旨文,脸上没有表情。文禾与我行礼不起,在一旁等候。皇上放下笔,拿过玉玺,扣上玺印,然后示意王承恩接过去。王承恩躬身接过,皇上这才抬眼扫了我们俩一下,对王承恩说:“把门外牌子都撤了。院外候着。你也去院外,无朕传唤不许进来。若有人求见,让他们等。” “遵旨。”王承恩捧着圣旨。关上门,出去了。 皇上沉声道:“平身吧。” “谢陛下。”我们起身。 “把那些里巴嗦的谢恩空话都省去吧。今日我们说正事。”他从茶盏里喝了一口,“恭喜你夫妇二人,望新婚美满,携手耄耋。 “臣叩谢陛下!“ “臣妾叩谢陛下!” “起来吧。”他仍旧是不疾不徐地说,“听闻你二人身上有伤。文侍郎在归途中与贼寇战而受伤。这朕已然知道。不过,媛淑人,你的伤是如何得来的?彤戟报说你当时只是落水,那么你身上如何会有刀伤如此之的?” 我看了看文禾。他直视前方,却是微微地颔首。 皇上在静静等待我地回答。 “陛下已然见过偃师了,是吗?”我单刀直 他毫不动容地喝了一口茶,然后轻轻地“唔”了一声。 “那么关于透光魔镜,陛下已然清楚了吧?”我问。 他慢吞吞放下茶盏,站起身。绕过龙案,踱步到我面前。我看见他眼底的阴霾。 “朕见过偃师三次。”他开口了,“第一次。是去年殿试的前一日。他突然出现在玉熙宫,对朕说了一番莫名其妙地话。那时周围忽然如同凝水不动。内廷军士来不及调,他就消失了。朕对他的话。只信三分,这三分乃是源于他对朕地未来以及大明之后近四百年情形的描绘。对了,他还告诉朕,会有一个女子穿世而来。” 他停顿下来,双眸突然躲开了我的视线,然后看向文禾,接着说:“第二次,是去年媛淑人还在宫局内做女官的时候。那个偃师夜潜入此地,把那面镜给朕看,向朕演示种种用法,一时令朕甚为惊骇。还告诉说文家大公子并不是文家大公子的惊人之论,以及文家李代桃僵地念头。”他盯着文禾,“自此朕的信又多了三分。或者说,其实朕已经几乎相信了。” 文禾默然不语,看着他。 “朕是皇帝,不可为人所惑。要用所有的心思来猜度,那个偃师,到底是史上所野载的那个周之姓偃师之人,还是一个当朝惑士妖孽。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朕如何分辨那些交错震撼的历历事实和预言?”他咄咄对着文禾,“文侍郎,你第一次用那镜的时候,心中可有惶惑?” “有。”文禾平静回答,“自以为一去也许不返,曾抱着必死之心尝试。” “朕还未尝试过。”皇上忽然微笑,“也许朕会与你一样。” 我闻言意识到,前日见我的,看来是未来的皇上,而不是此时的皇上分身而往了。 “陛下可以试试看。”文禾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面镜,“它就在这里。” 皇上似乎早就预料到文禾会拿出来一样,带着犹存地笑意,接过他手上的镜,然后转身去垂纱帷帐内,一阵翻腾,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份布帛。我一眼看出,这与我从清光院取回的那图鉴是一样地材质。 “果然在陛下这里。”文禾说。 “那一半可是在你那里?”皇上扬扬下巴。 “正是。”文禾回答。 “文侍郎可是要将他们全都交付与朕?”他带着玩味般问。 “如果陛下愿意受之。”文禾语气里有些许的苦涩。他地苦涩并不是为他自己。我很明白。皇上似乎也明白,收敛了笑,郑重道:“不是交付与朕,而是共受之用之,文侍郎,必须如此。” “臣领旨。”文禾道。 “第三次,是你们去了南京之后,偃师来到这里见朕。他交给了朕半张图鉴,也详细讲述了用法,告诉朕,要得到镜,才可谋天下太平。也即是说,朕要从你手里夺镜,方可成事。”皇上说,“但他也许想不到,你会主动把镜交给朕吧。” “镜从来就不是属于谁地,在谁手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来为何事。”文禾说。 “看来是朕多虑了。”皇上看着手上地镜和图鉴,“朕曾经以为,你为了取代朕,早已与媛淑人有夫妻之实,并准备用她使血祭之策。朕也曾怜惜她一无关女子,被迫数百年独身溯洄,担当无辜之任。你文家之人何等阴翳残忍,竟想施行此等计划。不过,后来朕所看到的情形似乎并非全如偃师所言。至少,文少詹士对镜其实知之甚少,恐怕根本不曾了解镜的功用,更无论血祭之类。而那女子,居然承认她是甘心以往,愿与文大公子相守不弃。”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很轻,“但文侍郎,也并未真想使用血祭一法吧?” “从未。”文禾干脆地回答。 “那么,你们如今,想要如何为?”他举起手里的镜和图鉴,问。 文禾略沉吟,道:“君为内。臣为外。有局势不详,可令珞儿助之。” “朕想让你去宣府。”皇上微微侧脸看着他。 “宣府不夺,清兵约秋七八月引还。但局势不尽如后世史书,所以夺回宣府要地,亦是应该。只是中原贼寇力盛,洪承畴大人与卢象升大人相顾不暇,亦为要。”文禾说。 “如何能让洪承畴不降,而卢象升不死?”皇上又问。 “皆在君之意。陛下,你理当知道自己会错在哪里。”文禾不卑不亢道。 “朕没有你知道得多。你若胸有成竹,为何不真的取朕而代之?”皇上温和地问。 “臣并未有成竹在胸。大明积弊已深,非一君之力所能转圜。若要论根,成祖时就不应放任辽东一带,而后不应失西南,中间不应破张居正之架构,失隆庆之仁义,更不该任用阉党,低俸加税养那些贪官皇亲。加上七十年之寒潮,累年月之天灾,这些林林总总,是我一朝可扭转的么?”文禾反问。 “那你又为何不放手?”皇上依然温和。 “因为我是大明之子。我是朱家血脉,忠臣养子,我是汉人最后一王朝之桨手,是阻满清祸患中原之人墙中一。我可死之,不可弃之。”文禾笃重回答。 三人之间,一瞬间被肃穆之气充满。我眼前又浮现嘉定城里的血雨腥风。那些民众震耳欲聋的怒吼,那些妇孺的尖叫,还有每一双哀而不伤的眼睛。 皇上不语。垂下眼眸,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说: “其实,我与你是一样的……四哥。”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九章 兄弟 文禾与我听见最后那两个字,都有些发怔。我看了一下文禾,他脸上肌肉僵着,似乎没想好要如何作答。 皇上接着说:“朕将追下旨意,北方军事你尽可先斩后奏,调兵悉听之,朕赐你丹书铁券及尚方宝剑。但,不论何策,记住朕的底线:不迁都、不投降、不求和。望你可理解。” 这等于是把皇帝的位置拿出来一半给文禾了。皇上很明白时局的严重性,不过,仍是要重申强硬。 “……臣领旨。”文禾道。 “你还有何要求?”皇上沉默了几秒,问。 “珞儿。”文禾说了两个字。 皇上转回身来,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对文禾道:“我自会好好照顾嫂嫂。只要我在,无人可碰她半分。” 唤文禾为兄我为嫂时,他总是将自称改掉,语气里有恭敬。也许,他内心里对文禾有比我想象中更多的情意。天启帝崩后,他以为自己是一个孤家寡人了,虽有太后嫂亲在,但至亲都已故去,久久不见温情。而文禾身世的揭开,让他觉得突然得到了一个亲人。作为君王,这种感觉无法以直当表达,所以他将内侍全部遣退,为的是可以开口唤一声哥哥么? “那便再无要求。”文禾道。 皇上点头,又问我:“朕仍不知你伤何处来?你们途中还遇到了什么?” “我的伤,是在嘉定被清兵刺的。”我大致给他讲述了一下落河后的来龙去脉。他在听到嘉定被屠城的时候脸色渐渐转青。待我讲完归程,他地神色仍然寒得可以挂霜。 “这么说,建虏定国号为清?”他问。 “应当是明年,他们会定国号为清。”我回答。 “寡廉鲜耻。”他冷淡说道。转身回到龙案后头,把镜和图鉴放案上,小心地展开图鉴。“你们过来。” 我们凑过去看那半张图鉴。毫无惊喜,那鬼画符和曲线我仍然半个字也看不懂。文禾倒是很镇定地侧身弯腰仔细观察。半晌,起身说:“前面半张讲基本操纵之法,这后面半张却是禁忌和警告。不管单拿哪半张,都不可真正施展镜之力。.wap,16K.Cn更新最快.” “正如文与武,外与内。皆不可放。然文争武疲,外乱内虚,要如何衡量?”皇上低声似是自言自语。 “国库之危,需大蠹以解。”文禾说。 “蠹如何肯?” 文禾微笑,说:“交给我吧。他们吃得肠肥脑满,也该收收玉带了。” “你不可为东林做偏袒之事。”皇上思忖,警告道。 “臣不会偏向任何人。”文禾看着他。 皇上先是苦笑,然后轻轻摇头:“我惯了。无人可信,无人可依。”他指指身旁龙椅。“四哥若来坐坐,也会冷得上下牙齿打架。” “因此我避这苦差事不及,轻轻松松当我的文家公子。”文禾一本正经道。“再说,若是我替了你。珞儿看着三宫六院佳丽如云。还不将我活吃了?” 皇上抬眼看看我,会意抿唇一笑。 “你们谈事谈事。居然谈到我头上。我若是能活吃了你,还会站在这里等你打趣么?”我对文禾撇嘴。 “好一个伶牙俐齿管家婆。”皇上低着头,漫不经心道,“四哥,你受苦了。” “谢陛下体谅,臣感激涕零。”文禾还装模作样地欠了欠身。 “你们兄弟两个好义气,此地我不待了!”我转身往外走。 “好主意,此地我们也不待了!”皇上紧跟着说,“文侍郎,去御花园赏花如何?” 我停了脚步,扭头看着他们俩。 皇上一脸愉悦似由内而发,一扫往日冷冽威仪,而那种坦然明朗的笑容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地。更别提他发着光的双眸还依依注视着文禾。若不是知道两人亲缘,真怀疑他有断袖之癖了。 而文禾姿态谦谦,揖手回答:“正好春光,臣何敢推辞。” 御花园里植花树无数。一年过去,春日繁花又起。去年夏天,田贵妃曾在这里接清晨花瓣上地露珠,而没有人会预料到,今年,是皇上、文禾与我三个人怀着不可名状的舒畅与期望留连在此。牡丹芍药正怒放,羽状复叶碧油幔衬着一片姹紫嫣红,映得人不可逼视。樱花、玉兰、海棠、金边睡香也不相让,纷纷扰扰,放肆争春。 侍从又全遣走,自在非常。皇上一个人踱步走在前头,文禾紧随后。我一个人停停走走在最后。如不是身上礼服头上冠戴实在累赘,我真想扑入花丛寻不见。见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撩衣摆一边努力亲近花枝。两个男人难得好耐性地站在不远处等待,自都挂着一种微笑。文禾的笑直接宠溺,皇上的笑则多些清淡,不露更多痕迹。 逛逛走走便到了假山亭畔。两个人自顾顺着石阶登上去了,我落下太远,费力地跟进。待我气喘吁吁抓着衣裾到达六角亭旁时,皇上与文禾已经坐在了铺了褥垫的石凳上。雕花汉白玉石桌上一炉香,一张琴像是已经等了很久。 皇上伸出右手在弦上挑了一下,余音沉远。他将两手都抬起,左按右拨,吟猱勾挑,却是奏了起来。 我平了喘息,静静站在文禾身边,听这一曲《泛沧浪》。 宋时元兵入侵,宋人郭望楚移居湖南衡山附近,常在潇、湘二水合流处游船。每当远望九嶷山为云水所蔽,见到云水奔腾地景色,便引起他对外敌入侵、时势变迁的愁绪。江山皆为蛮族踏碎,睹景相顾,忧国忧民,怎不感慨?于是作《潇湘水云》以寄眷念之情。而此《泛沧浪》曲是郭望楚代表作《潇湘水云》的序曲。 皇上手自缓急,眉心蹙蹙。炉里的缭绕香烟模糊了他神情。琴音泛散,流落满空,恍恍然,我突然记起,去年春天我参加完米广良的婚礼之后,到清光院抽了那支签出来以后看到的情景。 那时候是文禾,也在一个六角亭里弹琴。山风轻扬衣袂,阳光晕染他身,望去如仙谪,如清士。我只觉得那男子并非常人,却未想过与他沾染,甚至成了他的妻子。皇上全神贯注,任风烟围绕,此刻与琴音风物融为一体。 ……其实,他们两个还是很像的。 皇上弹罢一曲,伸平手指,双手迟迟无法落下。 “倾霜如海,泛舟沧浪相遗。”文禾轻轻道,“郭望楚犹在,亦感此时伤。” 皇上的手终于放下,慢慢抚着七根琴弦,说:“愿我朝不需郭望楚。” 文禾待说什么,我们却见一个御前牌子匆匆跑上来,颇不安地行礼:“启禀陛下,温大人求见。” 皇上仍旧抚着丝弦,半晌才懒懒回答:“不是说过了,让他等着罢。” “奴婢们也说了陛下地意思,可是他就是要再禀,说急事。”御前牌子诚惶诚恐。 “他的急事?”皇上嘴角一丝嘲弄,“有多少人有急事?” “回陛下,有三位大臣在等。 “温体仁几时来的?”他又问。 “温大人是第三个来地。” 皇上从石凳上起身,道:“告诉他,想见朕也要排第三。让他们御书房外候驾。” “遵旨!”御前牌子躬身退下。又是一路小跑去了。文禾躬身:“臣等也当退下了。” “唔。”皇上揉了揉手指关节,“许久不碰琴,手指僵硬。”然后似不经意地问我,“媛淑人,今后你依然有牙牌,可出入皇宫。但是,朕不能与你单独议事了。关于我们三人才可论之事,你有要议可以随时通秉,需要议事的话,朕用镜与你在宫外议。文侍郎,这样可否?” “陛下想得周全。”文禾拍马屁。他也明白这一番话其实是皇上说给他听地吧。 “朕回去了,你们请自便。”皇上绕过石桌往假山下走去。 “陛下!”我拦住他,“臣妾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他止步。 “……那,那胡黾勉,现在可还好么?”我地意思就是,那老兄还活着呢么?因为很明显,多铎仍然在活蹦乱跳。 他深深看我一眼,道:“媛淑人重情义,朕代他谢你。他任务功败垂成,朕也无怪。锦衣卫救了他回来,终是未死,但从今以往,世上再无此人。你明白了么?” “……是。谢陛下。”我躬身回答他没有再看我们,抬脚下石阶而去了。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章 商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皇上情绪的感染,文禾的情绪也变得好起来。他拉着我的手进文府大门的时候,还对着门房大叔笑了一下,把那老先生给吓了一跳。 文府上上下下早就已经习惯了文禾不避嫌拉着我的手进出。他们好像还因为文大公子终于“拴马桩”了而谢天谢地。文禾一个人心情好,就能让整府里人们心情都好,气场这玩意,真是不可小觑。 文禾拉着我走到新房门前,松开手道:“换衣服,然后去花厅。” “何事?” 他却笑笑,卖关子说:“当然是见人了。快些。” 我疑惑地进了房里,到内室去换衣服。 换了云锦水红褙子出来,一路走到花厅时候,正见到文禾与徐宏祖窃窃私语。文禾把梁冠放到桌上,解了身上哩哩啦啦的大带绶带,坐在徐宏祖旁边。见到我来了,徐宏祖笑着颔首道:“侄媳来了。” “拜见徐叔父。”我上前拜他。 “多礼了。老夫好运气,说到做到,真喝到了你们的喜酒,幸也。”他笑眯眯捻着胡须说。 “璎珞只是不知道徐叔父何种神力,居然倏忽之间就到了京师。”我起身对他眨巴眼睛。 “哈哈,我是在得知文禾调任兵部左侍郎时候就动身的,可说是与你们同时启程。圣上此举,目的显而易见。文起兄已经猜到,老夫为何猜不到?”他朗声笑道。 “徐霞客果乃神人也!”我恍然大悟。看来他还真是靠智商而不是靠飞毯的哦。 “小娃儿坐吧……啊,”他轻轻拍拍自己嘴唇,“失言了。你已为人妇,老夫怎好还这般称呼。侄媳为好。” “不管璎珞有了什么新身份,在叔父面前永远是小娃儿。叫一叫有什么妨碍的。”我上去给他斟茶。 “说的好!那老夫不客气了。”徐叔父似乎每天都蛮开心,点头接过我手里地茶盏。“只是扰了你二人新婚时光,我们这些老头子本该你们新婚三天后才受拜见的。.Www,16K.cn更新最快.” “哪里,见叔父我求之不得。恐怕是叔父体谅我跟文禾,才肯赶紧来解我们的想念吧,”我笑。“或者是怕我们后天要拜地人太多,所以提前受拜,心疼侄儿侄媳辛苦呢。” “你可比文禾讨人喜欢多了,”他指指身边表情莫测的侄儿,“他这小子就从来不会哄老夫。” 我得意地看文禾,发现他不怀好意地回看我,立刻转回脸。 “珞儿,坐吧,我们在商谈宣府事情。”文禾清咳一声。碰了碰我衣袖,道。 我便挨了文禾坐着,听他们转回正题。 “我那年去宣府之时。曾沿长城行进,那时便已觉得宣府镇长城该修缮了。北临漠风。残破地地方很多。我崇祯朝来。就没有好好地修葺过,如今入了建虏。想修也是难。”徐叔父啜茶道。 “如果宣府收回来呢?”文禾冷不丁说。 徐叔父抬起眼睛,仔细打量他,发现文禾很认真严肃,方才说:“若能收回,必当立刻修缮。只是……” “只是想求朝廷拨款,是难比登天。”文禾接口道。 “你明白就好。如今哪里不要钱?可是钱都在贪官皇亲的宅子里,银票现钱,珍玩珠宝,你可能抠得出来一样?”徐叔父叹气,“危亡之时,竟吝啬至此。大明若有三长两短,他们以为自己还能守得住金山银山?”“依叔父看,估摸修这宣府长城需要多少金?”文禾问。 徐叔父放下茶盏,沉吟了半晌,回答:“宣府一镇一千三百里之边,今日境况恐怕还不如老夫曾去之时,老夫大胆推测,即就陵后一带言,东至火焰山,西至合河口,凡二百二十余里。筹其经费,每筑边墙一丈,最省也约须工料食米等银五十两。其中或有旧墙并乱石土垣可固,通融计算,每丈必须银三十两。通计三百里,总该银一百六十万两。加以三里一墩,五里一台,计墩一百,台六十。墩以土为之,每座约二百金,台以砖石为主,每座约六百金,并墩台守御等具,壕堑等类又约该十余万两。所以……”他在桌上画了画,”最少也要用一百七十万两吧。“ 我听见最后的数字眉毛都拧起来了。文禾似乎不为所动,接着问:“修多久可成?“ “如境况平稳,无战事,人手又足,那么很快,约月可成。“徐叔父想了想,又问,“原宣府兵属如故么?军饷如何?” “若夺回宣府,则一切如故,只多不少。”文禾回答,“镇守宣府总兵官一人,驻宣府镇城。协守副总兵一人,驻永宁城。分守参将七人,游击将军三人,坐营中军官二人,守备三十一人。额马不少于三万二千四百座。镇年例主兵银十二万两,客兵银二十万五千两。” “文禾,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徐叔父却紧张起来,“你说的乃是大明纷乱之前宣府的配置,如今有何可能做到?” “没有什么不能做到。”文禾看着他。 徐叔父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说:“难道你要用……” 文禾点了一下头。 “文禾,那东西阴气。我虽不甚了解它,却感得到它带着阴戾之气,你虽一直无恙,却也要留心才是。”他提醒道。 “多谢叔父提醒。”文禾说,“如今我已经知道它地气盛之处,会小心的徐叔父不再说什么,只是无奈叹息。片刻,又问:“何时动身?” “四日后。”他回答。 “国事为重,也由不得你。”徐叔父颔首,“这两日好好陪陪璎珞,后天拜长辈姑嫂的,也都严谨些。” “侄儿记下了。”文禾道。 徐叔父严肃的口吻让我莫名不安起来。难道他认为文禾一去就回不来了么?话说文禾就带三千兵去,要调集北线上的兵马去攻宣府,从建虏嘴里抢骨头,胜算几何?这可是历史上未曾有过的事情,的确要捏把汗。 “你找老夫就是为了问修长城花销么?”徐叔父问,“知道了花销又如何?你能从皇上手里要到钱么?他自己恐怕都那不出来这些钱吧。”“他自己已然将内帑和宫里能卖的都卖了,哪里还有钱。”文禾苦笑,“我自然是找有钱的要去。” “除非你带兵去打他们,抢了他们地金银,否则不可能。”徐叔父摆手定论。 文禾却扬扬眉毛,不以为然地回答:“抢就抢。” “文禾!你是想修宣府长城想疯了?”徐叔父变色,“此动乱之时,你若与朝内官员王侯兵戈相见,你可知这是什么罪名?” 文禾却微微一笑:“叔父,你不要急,我不会去打他们的。” “你啊你啊,”徐叔父指着他的脸,无奈道,“你小时就最忌看不平,动辄与纨绔子弟打架,你父亲这才许你学了武功。文家不尚武,怕地就是你被那些人群而欺之,所以让你拜了师傅学些防身之术,怎知却助长你好胜之心。如今年岁长了,人也稳重了,骨子里还是一样顽固。要你娶个亲也推三阻四,不肯答应,甚至躲到别处去,若不是遇到璎珞,你打算一辈子独活么?” 文禾默不作声,紧紧绷着双唇。久久,才开口道:“匈奴不去,何以家为?” 三个人登时都失了言语。 花厅外园中溜进的春风自在,扬起初绽地海棠枝,枝头跳跃地喜鹊,两三嬉戏,皆是无忧无虑。我看着院墙地下浅浅的石苔痕迹发呆。不防备文禾握住了我冰凉地手指。 “我不会有事的。”他似是对我说,却面朝着徐叔父。 “不可掉以轻心。”徐叔父强调。 “我断然不会有事,”文禾淡淡浮起一抹暖暖笑容,“因为,我还有一个好兄弟。” 是。他的兄弟保存着镜,也保存着他转圜而生的余地。这血脉至亲,有时候是权势博弈的牺牲品,有时候是血刃相见的理由。而现在,它却实实在在是同仇敌忾的催化剂,让他们两个抛却其他一切想法,只是为了破浪前行。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一章 誓师 徐叔父没有等我的公公从詹士府回来,就说还同人有约,告辞了。 文禾起身,拿起桌上的大带绶带和梁冠,对我说:“累了么?” “不累。”我瞧瞧太阳,觉得也快午时了,便说,“去换衣服,准备吃饭。” “嗯。”他抱着手上一堆,就往外走。 我跟在后面溜达,东张西望。文府里还残留着婚庆当日的味道,但自那日后无复有乐声,也没有亲戚朋友频繁串门,一直十分安静。古礼说嫁娶后女方家中三日不熄烛,表思念女儿之意,男方家中三日不举乐,以示对内主新旧交替的感伤,看来还都是真的。我就这么想着看着,冷不防文禾一停步,我没刹住,一头撞他背上,他比我结实,差点让我被反弹坐地下。我揉着又疼又酸的鼻梁骨抗议:“提前知会一声不好吗!疼死了!” 文禾好笑地看着我:“是你自己走路不专心吧,让父亲看到一定会说:果然还是小娃 “谁让你死活要娶一个小娃儿!”我顶回去。 “谁让这小娃儿三番两次跟我纠缠不清?”他不急不恼,一反常态故意作对,“没事去什么清光院?” “很不幸,抽到签的是我,让你失望了文大公子。切!”我一看已经到了房门口,自顾推开门进去,取桌上茶壶倒水喝。 听见门被关上的吱呀轻响,照往常我会去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带子给他放好,今天却因为他刚才的话莫名气愤。也许是因为知道他马上要走了,虽然之前离离合合也折腾这么久,可刚结婚就要分别的事实往面前一摆。居然仍是会心浮气躁起来。明明知道他调笑,却胸中气闷。 我刚把喝完茶地盏儿放桌上,就突然感到失重。身体腾空。 文禾一双手臂把我抱着,脸上带着点标志性戏谑看着我。 哇塞。公主抱哎!我还没来得及陶醉,他就皱皱眉问:“绝不低于一百斤吧“不知道啊。来大明后没有称过。”我很坦诚地回答。难道结婚后的女人都会自暴自弃? “记住,我回来后你必须还是这个样子,少一两我也不依。.网,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他低低凑到我耳畔,带有威胁意味地道。 “那你要是少了呢?”我反问。 “当然就由你帮我补回来啊。我是为国出力。征战军要嘛。”他理所当然地回答。 “不许搞一家两制!”我捏捏他脸颊,“敢少一两,我就让你从此独睡!” “最毒妇人心!”他闻言却哈哈大笑,笑罢却抱着我往内室走,“既然如此,现在先赚够了才不后悔!” “你做什么!放我下来!文沧符!”我眼睁睁看着他毫不温柔地将我扔在褥垫之上,然后就穿着那么一身肃穆庄重的朝服扑上来。 “你,你这衣服可就这一套,你要弄破了弄脏了……”我推拒他道。 “那。珞儿帮我脱了它。”他顺势在我颈窝厮磨道。 “文禾,要吃饭了……”一会我那公公就回家了,万一他兴起找文禾来。这青天白日地…… “没人会来,这三日是属于我们的。别担心。”他没等我解开他衣袍。却先把我地褙子拽开了。深切怀疑他那双大手怀有镜一般诡异的魔力。一撩拨起来便令人无法抗拒。而他身上混着熏香和春风缠绵的清软体味又让人嗅也不够,甘愿沉沦。 我叹了口气。伸手开始解他的衣带。 虽说是三日新婚,可是对我们来说,五日全都是“属于我们的”。除了第四天去祭祀家庙,然后去拜了宁老夫人以外,根本都没有什么事情。文禾不再与人议事,似乎了解我地心情一般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在园子里赏花抚琴,在书房读书讨论,在花厅与父亲谈天。其余的时间就如同他说的那样,要在走之前赚够了----结果就是我早上起得一天比一天晚,龇牙咧嘴地坐在梳妆台旁时,常常能看见文禾活蹦乱跳精神抖擞地进来给我送已经可以算午饭的早饭。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而在他的怀抱之中,我也深深体会到,幸福时光总是如梭。 新婚五日后的上午巳时,文禾率领的明军誓师。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在正阳门外亲自为兵部左侍郎文禾及三千精锐军士饯行。 文禾穿了绵甲,黑靴,带佩刀,头上却仍是儒巾,站在战马旁。文武官员跟在皇帝后头,我得到优待,站在王承恩和彤戟旁边,皆着礼服。司礼太监正在宣读诏命,不过是形式,昭告天下,宣布文禾得授权,鼓舞军心。门外今日御林军负责戒严,百姓皆在远处,然虽洋洋千人却鸦雀无声。皇上身着冕服,静静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等诏命宣读完毕,文禾走上台来。皇上与文禾对视片刻,两个男人神色都严肃得不得了,继而皇上转回身,取了身旁的俩酒杯递给文禾一杯。两人将这第一杯敬乾,斟第二杯,敬坤,第三杯尽饮。然后皇上当众取过尚方宝剑和丹书铁券,赐予文禾。文禾拜受之,起身向序列整齐地军士阵列举起剑,高声道:“刀箭何在?” 军士齐声回答,如同雷电低吼:“在身!” “家国何在?” “在心!” “建虏何在?” “宣府!” “我辈何在?” “杀敌!杀敌!杀敌!” 齐整而浑厚的声音隆隆回荡在正阳门外的妩媚春风里,凭添一种令人激动地对比。树上的鸟儿都早被惊飞了,白云掠过城楼上方,缓缓流动。远处地人群突然在军队回声消逝地时刻接过了口号,参差不齐地也“杀敌!杀敌!”地喊了起来。 文禾转回身,看着皇上。 也只有我们这个距离才听得到皇帝那声喟叹:“大明军气若都如此,何以不胜。” 文禾没有说话,而是再拜了皇帝,起身,走下木台的时候,将目光转向我。 我读得清楚他双眸中忽然闪现地温柔。 清晨他抱着我的时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珞儿,我多么想带你走。” 那是为数不多的文禾流露惆怅与避世情绪的瞬间。 但他此时只是停顿了一秒,转而翻身上马。 三千皆以骑兵而往。辎重火铳,大旗猎猎,送行的军乐齐鸣。 整队完毕后,仪仗向天空放火铳,这也就宣告誓师饯行之礼完毕。在轰轰隆隆的火器喷射声中,在一时弥散的呛人硝烟粉尘中,军队开始前行。 远处人群的声音听不见了。只有军队马匹的铁蹄声前赴后继。皇上看着文禾领头远去的方向,久久地站在台上,雕塑般一动不动。 皇上龙体,金枝玉叶,哪里能一直跟这风里戳着。王承恩很轻巧地走到他身边询问什么时候回宫,军队都已经快看不见了。 皇上一直紧绷的身体这时才仿佛放松下来,两肩微微垮下,开口道:“回宫。” 我正待随后跟文老爷子一起回城,却被彤戟一声低唤叫住:“文夫人!” “彤戟,何事?”我问。 “明日卯时请入宫。”他的声音仍是低低。 “陛下有事?” 他点了一下头,说:“陛下命我带话,明日卯时我在玄武门等你。” “我知道了。”我回答。 彤戟便随皇上离开。百官恭送。 卯时……我心里哀叹。好不容易睡了几天好觉,竟然又让我凌晨爬起来入宫。这个家伙,文禾一走他的虐人本性就又暴露了! 文老爷子见我神情沮丧,过来问:“璎珞,不舒服么?” 我赶紧摇头:“没有,父亲。” “那就好,你回府去吧,我还要去詹士府。”他对我一颔首,自入轿去了。 我回身望望屋舍大道连天之处,连马后烟尘都已经无踪了。京师之外,正是天阔野垂,一望无际。文禾……我在心中轻叹,也走到了旁边过来等候的青幔轿旁。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二章 朝堂 晚间饭后我去书房找文老爷子。他正挑了灯芯读书,看见我摆出的一脸谨慎却是无声一笑,指指书案旁另外一把椅子。我过去坐了,他轻轻放下手里的书卷,端详我一刻,问:“蒋指挥使知会你何事?” “父亲如何知道他找我?”我惊讶,转念一想,当时轿子就在旁边,文府的轿夫和随轿管事自然是会汇报的。“徐管事说的,”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可是圣上诏见?” “陛下口谕,明日卯时入皇城。”我看着他,“父亲,你可能猜出他要我去做什么?我是外命妇,不是掌籍了,这样单独让我觐见,旁人见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是怕温体仁他们再抓住你的事情往文家身上套?”他却会意地笑了一下,“不会了。陛下不是以前的陛下,此番温体仁也已经顾不得文家了。” “什么?他怎么了?”我一时丈二和尚莫不找头脑。 “他没有怎么。不过最近几日里但凡温体仁上奏觐见事宜,陛下都似有故意冷落之意。虽然事情还是照行的,不过这明摆着是一种警告,温党正为此战战兢兢,哪里还有胆子弹劾别人?”文老爷子淡淡说,“陛下最近对谁都冷淡,倒是不只对他。唯有对老夫比往日还亲近些,与之前敬畏之意又不尽相同。” 那温体仁一定又迷惑又恐慌吧。他不知道,陛下与文家有千丝万缕联系,这种联系是文禾造就的,铺于朝堂,又深于朝堂。 “应该是因为文禾吧。父亲是文禾的父亲。所以陛下如此。”我说。 “他……都知道了?”文老爷子手掌交叠,露出一丝紧张。 “陛下都已经知道了。全部。”我看着他。 “这么说……”他沉吟一下,却是苦笑。“你们两人计划之事,如今变成三人?” “可以这么说。”我点点头。 文老爷子捻捻胡须尖梢。看着跃动的烛火,说:“也好。早知文禾是这个打算,老夫当年也不必禁锢他那么多事情。此儿心重,自己负了责任,还要把别人的困难压力也尽数背了去。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主动放开责任。” “在我看来,陛下与文禾很相似呢。一样倔强,一样心重,一样看不得奸佞看不得人受苦。只是,陛下比文禾似乎更能沉住气,更不拘泥感情。”我也看着烛火,低低地说。 “文禾听得此言不知是何神情,呵呵,”他笑着看我。“小娃儿,老夫很高兴你肯对我说这番话,你未曾把老夫当外人。吾心甚慰。” “父亲怎会是外人。”我心底涌过暖意。“文府亦是璎珞地家,这里没有外人。”文老爷子的双眼在灯火映照下反着熠熠的光。全无老人地蒙翳浑浊。似能看穿人五脏六腑。他说:“老夫无憾矣。宫里有陛下在,如今他必然会特意保护你。不受挑拨,你可安心去,也不用担忧文家牵连了。” “是。”我迎着他明亮的眼睛,喏道。 于是第二日地卯时,我带着惺忪未尽的疲倦坐轿抵达玄武门。把上次出宫前王承恩遵旨送给我的牙牌亮出来,入门。这个时候天都还没亮透,隔着空气看什么东西都像是罩了一层微蓝。我提着裙从文家轿子出来,正看见彤戟小跑来到我面前:“见过文夫人。” 见他如此严肃恭敬,我也走走形式回礼。他便招手叫过身后轿子来。这轿子是如假包换内宫代步,轿衣是矾红素丝,华丽非常。我入了轿,一路又是一炷香余时候,这方向却是令我心中疑惑:这么直走,岂不是要到了…… 正想着,轿落了。 “请媛淑人入殿。”彤戟在轿外道。 我出了轿子,抬头一看地方,皇极殿!又看见殿下龙辇停着,不禁皱眉,转头问彤戟:“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早朝即将开始,请入皇极殿偏殿,陛下已经在内等候。”彤戟不冷不热回答。 “彤戟……”我看着他毫无表情的脸。 他没有看我,而是对旁边抬轿的内侍道:“退下吧。” 他们便转向,将轿抬走了。彤戟这才转过脸来,对我说:“别怕,陛下想让你一同上朝。“我?这怎么行!我现在是……”我心里一寒。安生没几天,那家伙脑子又在想什么了? “夫人进去就知道了,陛下可曾做过令夫人难下之事?”彤戟老是一副不疏不近地口吻。 “哼,他做的还少么?”话虽这么说,我却知道自己是信任他的,绝无二话。于是抬脚上石阶,入偏殿。一御前牌子见了我,立刻引入。 偏殿之中,皇上身着衮服,正直直站着,伸开双臂,让两个宫人屈身为他整理衣带。他听到我进入,微微侧过脸来,余光扫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自上前拜首,问安。 两个宫人下去了。皇上放下双臂,声音清朗,道:“免礼了。” 我起身,看见御前牌子躬身退下,而王承恩进来,在一旁站着。 皇上不疾不徐说:“媛夫人可介意换身衣服?” “换什么?”我问。 “王承恩。”他瞟了王承恩一眼。 “奴婢遵旨。”王承恩说罢对着门外道,“拿进来吧!” 刚才那俩宫人又走了进来,手里却是捧着一套宫女的衣服首饰。我看着皇上。他不接我的目光,仍是看着前方说:“随她们去换了,要上朝了。” 他想让我跟他上朝,让我装扮成宫人模样随驾,是想让我看什么吗? 我跟随宫人去了小室换衣。归来时皇上已经站在前往正殿的门口,他回身看着我,说:“今日让你看看朕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然后。你要告诉朕你地想法。” 我的想法? ……我地想法,在殿下一片陡然升起地山呼中只剩下了感慨。列臣有序,绵延而开,锦衣华服却个个站得如同小白杨般齐整。着绯色青色公服的文武大臣行礼如重峦起伏,皇帝则面无表情地登上御台。扫视一片,自坐在御案之后。 王承恩自是跟在他后服侍。我站在御台之下,跟两个手持拂尘地御前牌子一起。 皇上微微扬起下巴:“众卿平身。” 大臣们错落地起身,持笏而立。几位大臣似不经意般将目光掠过我脸上,大多表情并无波澜。温体仁看了我三秒,回过头去。文老爷子受了影响也望过来一眼,却是微微吃惊,继而恢复平静,把目光转回。这些老头子大叔们很多都在我与文禾的婚礼上见过我一面。但是很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出我来了,那俩宫女地妆扮技术功不可没。 皇上静静坐了一会。目光转对一绯色公服大臣道:“先奏战报。” “是。”那大叔出列,行礼。一边看笏板上地笔记。一边说,“本月初。贼兵陷麻城,右佥都御史兼郧阳巡抚卢象升往治不暇。此外,候补给事中刘含辉乞蠲陕西八年以上逋租,奏折已上待批红。再有……” “八年以上,”皇上冷冷笑了一声,“张爱卿,你以为如何?” “启禀陛下,如今用钱的地方多不胜数。在外将士刚越冬而出,流寇四处攻伐,围剿甚难;各处灾害又间或不断,需要赈慰;建虏逼京师之态已然急迫,不可不防。所以,这个红,怕是不好批啊。”姓张地大臣语气沉重地回答。绯色尚书一级的官儿,如今看来该是兵部尚书张凤翼了。这老头说话倒是侃侃,可是后来出去督战差点尿裤子,其实是个软骨头。 “今日将各部府臣公都招来共议三月半月的政事军事,尽可坦言,无为疏漏。”皇上忽然语气放了松弛,对所有人道,“今日所言无论功过皆无后话,不论罪,不论罚。诸位爱卿请直言。” “陛下圣明!”集体拍马屁。 “陛下,”温体仁缓缓出列,“攘外不失安内,肃军纪抚民生必先振朝纲。臣以为,理应由内而外解之整之。” “哦?如何解之,又如何整之?”皇上一副期待的表情问。 “知人善用,委必良才。”温体仁铿锵回答,“此内外交困之际,应当擢实用之人入朝入阁,正月里陛下广诏人才,便是一举。如今若着手整理朝内冗员,加以贤才,必能使我大明官场为之新鲜挺立,文武康健。” “听闻此言,温爱卿必然是有贤才举荐了。”皇上的神情期许,手却在御案下面交叠着,右手在上轻轻以食指敲打自己左手的关节。往日他在御书房时,每每看到愤恨的奏报折子,就是这个动作。 史书记载,温党掌朝期间,民间有一段童谣这般唱:礼部重开天榜,状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可是此时的崇祯不是原来的崇祯,山水转换,温首辅啊,这下你要遭瘟啦。 张凤翼默默站在一旁,尚未完成地半月总结奏报还晾着,我似乎在一瞬间看到他眼角对温体仁冷冷的一瞥。而温体仁已经开始诚恳地陈述他要举荐的人才多么多么优秀了。皇上似听得津津有味,目光却不断飘到殿下所有臣子地脸上。 我感到每个大臣身体之间都像放着冰块和火炭,一会寒冷,一会灼热。那种微妙而强烈的气场笼罩了整座殿堂,各种气味掺杂其间:怨恨、忿怒、怯懦、旁观、焦虑、混沌……在温体仁不紧不慢述说地过程中弥漫开来。他们地表情身姿一如既往,连咳嗽也没有一声,可是这空间让我喘不过起来。 王承恩雕塑般立在御台的一角,皇帝身后。他地神情是木然的,眼睛是平静的,仿佛那些扑面而来的气味就一直是他呼吸的环境。那两个人,一坐一立,就像乘着一叶轻舟,飘飘荡荡在波谲风诡的朝堂大海上。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三章 君王 大明朝臣子在殿前争论掐架似乎不是什么稀罕,大不了被拖去打屁股,被打死的人搞不好还名留青史。我看着殿下这些人纷纷发言,站到不同的阵营里,心里突然很邪恶地想象这些满面倨傲的大叔和老头子被扒了裤子打廷杖的情景。 “陛下,此时理当一致对外,何来整顿朝纲之说?”另一绯服大臣站到张凤翼身旁。“臣何吾驺亦认为此事不妥。”另一人握着笏板,看了文老爷子一眼。 文老爷子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说话。 “内不伦何以修外?众臣心齐,将士在外,何愁不克?”温体仁不紧不慢地说。 此话一出,三秒沉寂之后,数位本来默然的官员居然爆出一阵赞同之声。公服配的是展脚幞头,无法左右交头接耳,不然他们搞不好还要互相击掌呢。另外一些官员依然保持沉默,侧目而视一下,继续观望。 皇上的耐心极其地好,看着他们争来争去越发热闹,倒是毫不动容。在底下群臣就快开始撸袖子干起来的时刻,却轻轻转过头来,噙着一抹笑意朝我和御前牌子这边道:“茶。” “给陛下换茶,快。”御前牌子赶紧到殿后取了热茶回来。我伸手拦了他道:“我来吧。”那御前牌子犹豫一下,躬身将茶递给我。 我端着茶在吵嚷声中走上御台,到皇上身侧,躬身把茶盏放到御案上。他正目不转睛看着温体仁应对,下意识伸手取茶,正碰到我的指尖。低头一看。 “陛下请用茶。”我收回手。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人的双眼信息传递效率其实很高。他一秒之内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我别开脸,原路退下,回到自己的位置。 张凤翼正被温体仁憋得满脸通红。 “温爱卿说得有理。”皇上喝了口茶,以高出群臣的音调开口。“朕也想着开廷试增阁臣,你以为如何?” “廷试?”这结果显然出乎他意料,“臣地意思本来是……” 他本来是想扩充自己门生,推举自己麾下官员升迁吧。.Wap,16K.cn更新最快.没想到陛下要亲自考试。 “难道爱卿觉得有何人不需考试便可?”皇上的语气里带有威色。 “臣绝非此意,陛下明鉴。但阁臣向来便是替换频仍。如今也不必急着增加,可以先整顿六部,剔除冗员,代以贤才。臣以为有些官员年轻少经验,不适合担当大任,可以放其他部府稍加锻炼,或一两年后便改迁要位。”他镇定自若回答。 温体仁敢这样说话,可见他素日里被皇帝宠成什么样。这含沙射影,莫非说的是文禾?我扭头看着皇上。 “如此。爱卿可以内阁名义与各位阁臣拟了贤才名帖与朕一看,朕求贤若渴,指仗诸位了。”皇上不动声色回答。 “臣遵旨。”温体仁行礼。 “可还有事奏报?“ “启禀陛下。方才廷试之事,请容内阁再商议。臣以为太急则慌。不可。所以不如过些时日再打算。而此番征宣府,征后必要修缮。若是文侍郎上乞银两,臣以为红也批不得。户部已经拿不出银子来了,若要修缮宣府边防,还需文侍郎自行解决。“他说。 这老东西,瞅准了文禾需要钱修长城,居然先一步要堵住皇上地嘴,想困死文禾。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爱卿说得是,过几日战事奏报回朝,阁内、兵部与户部再议。“皇上停了停,又看向被冷落了一刻的兵部尚书张凤翼。“张爱卿,继续说兵部半月奏报。” 张凤翼便又看看笏板,定定神说了起来。 早朝一个时辰结束。皇极殿空冷,俩小时下来我站得腿有些木。众臣山呼恭送,陛下径自回去偏殿。我跟着俩御前牌子也回去。 两个宫女仍旧上来,帮皇帝换常服。我见他换衣服,想闪了出去,却被他叫住了:“媛淑人留步。” “陛下更衣,臣妾不敢失礼。”我垂着头回答,看见前方他衮服地下摆正被打开。 “你可以不看朕就是。”他似乎有点不高兴,冷淡道,“说说你觉得这朝堂感觉如何?” “波谲云诡。”我吐出四个字。他轻轻笑了。衣服的索声仍在继续。他说:“如果你是朕,你觉得该如何选择是好?” 我惊闻他此言,下意识抬头看他。他正袒露上半身,张着双臂目视前方。一身光洁肌肤几无瑕疵,身材瘦削结实。注意到我在看他,他转过目光来。我赶紧又垂下头。他所谓的选择,是选择要不要廷试、选择阉党东林两派中的一派,还是指选择当不当皇帝这个大问题?我不知道。但任何一个问题,都不是我在此的身份所能回答。便抿了抿唇道:“陛下,此等假设不可说。” “哦。”他低低应了一声。 两个宫女装聋子,迅速给他穿好盘领窄袖龙袍。 其实他想跟我讨论什么,照以往都会把王承恩等人一并遣下,直接跟我说就是了,但是现在,我注意到他会一直让旁人在,而不再选择与我独处。这正应了他那时回到我与文禾成亲前时刻所说地话。是的,那一次,是他和我的最后一次独处了。 宫女为他换好衣服,退出门去。御前牌子已经去门外,王承恩还站在一旁。 这偏殿里的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尴尬。 “朕会让彤戟去文府。”他于这安静之中开口,说,“他可以信任,并且也算与你有交。” 他的意思是,彤戟是我跟他的联络人。用文府二字来指代我,用以撇清私人的关系。我不无沉闷地回答:“臣妾谨记。” “也谨记这一早上皇极殿给你的感受,”他望着我,“记住,没有文侍郎的朝堂,是这个模样。” “难道,有文禾地朝堂,大不一样?”我禁不住反问。 他扬扬眉毛,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好玩,说:“媛淑人觉得呢?” 我摇了摇头。 “嗯,”他点了一下头,“多少确实有些不一样。有文侍郎的朝堂,皇极殿都没有那么冷。平日里朝会是在平台上,今日挪到这里,本以为室内会温暖些,哪想到还是一样。” 敢情他吧文禾当中央空调使了,我叹息。 “朕为信王时,并未有正规经讲可学,都是自己乱无章法地读书。为地是开这一道门,将来漫长的寿岁里有事情可做,不至于沉溺声色或者终日郁郁,不得善终。但成事在天,最后朕却走上了这个位置。君王,君王很忙,完全不用担心无事可做。而且朕有权力为自己安排像样地经筵了,可是朕却没有那么多时间和宁静地情绪来读书了。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文侍郎博览群书,私下交会时常常令朕羡慕,他离京的那些日子,朕总觉得缺少什么。虽然他时常顶撞朕,每每触到痛处,可朕从未真心记恨于他,以前一直不明白到底为何。现在知道了,可这朝堂就更寂寞了。”他声音平和如水,流流落落荡漾在冷清地空间里。 “那么,臣妾为何要记住没有他的朝堂?”我问。 他只是望着我,看起来并没打算回答我的问题。这很诡异。 王承恩过去他身边低低道:“陛下,该去太后那里了。时辰到了。“让媛淑人先走吧。”他收回目光。 我便只好行礼,走过他的身边,退身而出。 宫轿已经等在外面,彤戟站在旁边。他见我出来,便伸手亲自撩起轿帘。 “彤戟,”我轻声在他耳边说,“你不觉得这太张扬了吗?” 蒋指挥使是何等人,居然寸步不离地护送我进出,这宫中人等看见,会作何想法? “陛下说,他对文侍郎有许诺,安全为要,其他不管。”彤戟回答。 “事无巨细都要操心,难怪他那么瘦。”我嘟囔一句。 彤戟对着我眨了一下眼,问:“陛下有多瘦?” 我自知失言,瞪他:“你比我清楚吧,彤戟。” 彤戟微笑,指指轿子里:“媛淑人,请入轿。” 我略提起裙摆,弯腰进去。 彤戟放下轿帘的时候,短促地叹了口气,也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奈何,他是君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四章 聚会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回到文府,门房正在门口等着,见我出了轿子,迎上来道:“夫人,刚刚才收了一个帖子,是给夫人的。” “谁送的?”我接过来。 “是桃花渡的伙计。”门房回答,“他说姑娘若是不得空,就派人回复一声,如果能去就不必回复。” “知道了。”我拿着帖子回房里去换衣服。红珊端着托盘进来:“夫人回来了?厨子说煨了银耳莲子汤,等夫人回来喝。” “我没有要喝啊。”我纳闷地看着她。 红珊把托盘放桌上,汤递过来:“大公子吩咐的,他走以后,每天要换花样给夫人做一盅汤水。” 他还真怕我掉斤两啊!我其实求之不得的啊。我接过汤碗,笑道:“告诉她们以后不必做了,我又没什么辛苦事情,用不着补。” “这个……”红珊歪歪头,“奴婢可没有胆量去说,大公子回来奴婢没法交代。” 我点点头,说:“回头我去知会她们。” “不必的,夫人,让她们做清淡些就是了,好歹也是大公子一片心意啊。”她转身去拿我换下的衣服,夫人还出去么?” “哦对了,”我差点忘记帖子,“我先看看这个再说。” 果然是宁超发来的,邀请我去桃花渡一聚。也是,回来之后一直忙婚事,入宫面圣的,婚礼之上匆匆远见一下,都没坐在一起聚过。看了看时间。是午时,要去的话时候不多了。我便喝完汤,对红珊说:“我要出去。午饭不在府里吃了。” “我陪夫人去。”红珊点点头。 桃花渡几乎是老样子。那瘦金体的牌匾是方以智书写,仍高高挂着。而酒楼的外墙似乎是重新上过一层漆,显得光亮了些。店里小二还认得我,引了我进去,就高声通报正在戏台旁边跟人说话地宁超。 宁超转身看到我,脸上盈盈笑意。忙走过来作揖:“见过文夫人。” “宁兄多礼了。”我回礼,“回来后一直未曾拜见,实在有愧。” “折煞在下了,”他笑,“知道你忙,怕叨扰了你,但是实在拗不过我妹妹,她正在后院里头陪内子和璇儿。” “璇儿?”我疑惑。 宁超笑得没这么甜蜜过,说:“罪过罪过。未曾告诉夫人,宁璇乃是我的女儿,如今已经有半岁余了。” “啊……罪过罪过。”我学他的口吻,“只带了给你们地礼。却未曾备得给小娃的。不过。宁兄,别再唤我夫人了好不?” “是。弟妹。”他微笑,“待会让内子抱她出来见。” “那极好。”我转头对红珊说,“把礼交给宁老板吧。”盒里都是些文禾从南京带回来地丝绸饰品,他早早就准备了,我当时甚至都没来得及想到这一点。老练啊老练,特殊时期的老练才是真老练。 宁超谢过,让伙计收了礼,引我去二楼最大的雅座等着。 不久一阵笑语先入帘,兰绛一身妃色褙子,仔细看比去年时确胖了些,面容舒展愉悦,怀里一个粉色襁褓。宁蔻儿和程丹墨也说说笑笑跟在她身后进来,一起对我行礼:“见过文大夫人!” “这可是讨打的,这称谓我便是不应。”我故意撇嘴。 兰绛笑着走到我身边:“弟妹打他们吧,我这里正腾不开手。” “得令!”我便扬起手。 “啊!嫂嫂救我!”宁蔻儿故意闪到兰绛身后。 “你也知道要挨打,何必贫嘴?”兰绛揶揄着,把怀里的酣睡小娃儿抱来给我看。 只见软布中粉嘟嘟一坨嫩肉,眉目清淡,睫毛长翘,嘴唇水润微噘着,煞是可爱。我忍不住问:“我可以抱抱么?” “哎呀文嫂嫂讨打!”宁蔻儿躲在兰绛身后仍然小声说,“我嫂嫂和哥哥都不让人抱璇儿地,含在嘴里捧在手心的,谁敢要抱呀!” “别人不行,你文嫂嫂还不行?”兰绛很痛快地把小玉人递给我。 程丹墨在旁边笑得双肩耸动,对宁蔻儿做鬼脸。 这才是暖玉温香在怀。我小心抱着璇儿,她似是有什么不乐意般睡梦里还砸砸嘴,浑身散发一股奶香味,柔柔静静。我轻轻拍着她,心里莫名感怀。 “接下来就等着弟妹的喜讯了。”兰绛在旁轻轻道。 我脸上热了下,心里却是一凉。我么?我几乎尚未想过和文禾生一个孩子,连成亲都是做梦一样,似乎这种日子是跟别人偷来的,每一日都是奢侈。新婚那一夜文禾未曾采取什么措施,他似乎很了解我的生理周期,毫不忌惮。但那之后他却亮出了如假包换的杜氏产品。我惊异他从哪弄到的,接着恍然醒悟他为什么新婚第二日早上就跑回21世纪去,美其名曰去见田美,其实是去弄这个了,搞得我哭笑不得。他的意思非常明白,我们不能有孩子,因为我们甚至可能连未来都没有。 “想什么呢?”宁蔻儿凑过来,“莫不是在想什么时候文大公子回来,好……” “蔻儿!”兰绛嗔怪道,“姑娘家说什么呢!” “没什么!”宁蔻儿笑眯眯,“我就是说,什么时候文大公子回来,好一起聚一聚啊。” “哈哈哈!”程丹墨终于笑出声,“好主意!” “程公子,你是不是想我让哥哥把你那只呆雁丢出去?”宁蔻儿杏目一瞪。 “小生大错特错,请姑娘海涵!”程丹墨赶紧作揖。 “你们别闹了,好歹也是快成亲的人了,整日没有正形。”兰绛叹气。对蔻儿说,“去看你哥哥忙完没有。” “是。”宁蔻儿出门去找宁超。 兰绛从我手上把璇儿轻轻接回,在怀里轻轻拍着。边踱步边说:“弟妹,文兄弟做事稳重。又吉人天相,不必太担心了。” 原来她以为我方才分神是在担心文禾。我笑说:“多谢嫂嫂宽慰。” 宁超带着宁蔻儿进来,又唤伙计上菜上酒。不多时桌上布开十几道珍馐,天上地下,云边海里无所不有。我看着这些好菜肴。却是实际上一点胃口也无。 宁超举杯致辞,言迟来洗尘兼祝福。我答谢他们,饮尽杯中。 三巡一过,宁超沉默了一会,却是收敛了笑容,说:“今日还有两件事情要告与弟妹知道。” “宁兄请讲。”我说。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封着地信封,递给我:“这是陶家小姐玉拓临去汉中前来我小店交给我的。说一定要在你们来桃花渡聚首时交给你。我遵她嘱咐,今日才拿出来,希望弟妹无怪。” “宁兄言重了。”我接过信封。拆开来看。 玉拓一笔小楷写得十分漂亮,如同她的绣工。她在信中写道:京师一别,日日念想。如今我往汉中。已备不归,追随云腾。殉则义也。不死则幸也。只怨临别不可见汝,江南之远。有如天地。此信启之众人语笑嫣然之时,愿见字如见玉拓列席,共饮一樽,姐妹如是。他年再逢,八拜结义,勿忘此约。玉拓上。 我放下信纸,举起酒杯,朝西南:“这一杯,敬陶玉拓。” “我等陪饮。”宁超亦起身,“战乱纷争之时,愿潘参将与陶玉拓节义安好。” “敬!”众人皆起身共举杯,饮毕。 再度落座,宁超开口道:“这第二件事情,是关于沧符。” 我看着他严肃地眼睛。 “不瞒弟妹,这京师之内,我所知之事也不少。沧符领兵不过三千,往宣府攻伐,必然要调动边防,他有皇命授权,集结兵力或者不难。以他之能,攻下宣府亦可相信,但军力毕竟有限,打完是要交还原编制的,而宣府以往驻军常号称十几万,实则不过八万,这八万人近期当然不可得,要调集也需时候。而长城已残毁,必须修缮毋庸置疑,所以他最烦心之事,恐怕是银两问题。据我所知,圣上怕是没有能力拨给他修缮宣府长城地银钱了,而朝堂之内,有人正巴不得他修不了长城烦心劳神。”宁超缓缓说完,看了程丹墨一眼。 程丹墨正襟危坐,面露沉思,与宁超目光对了一对,接着他地话,对我说:“所以,如果这笔银子不到位,沧符兄怕是不好过这一关的。兵力少且分散,而后金就在关外,长城不修缮,宣府仍然可危。越然兄与我商量过,这笔银子,我们愿意出。虽然我们难以凑出足够修缮宣府长城地巨额费用,但这两三间铺子出了手,也能解一解沧符兄燃眉之急。只是这事情他必然不会答应,还要文夫人帮忙说动他。” 我看着他们两个男人灼然明亮的眼睛,心里五味掺杂,说道:“我先代文禾谢过二位。他能得这般兄弟,是三生福德。不过,他既然能拔军去,必然会有打算,我认为我们可以再等他一些时候,若他有困顿无法解,一定会传信的,请二位稍安勿躁。” “打仗这种事情,瞬息万变。”宁超叹气,“银子晚一日,也需就前功尽弃。我还是想早些打算,连书你说呢?” “我也这么认为。而且,朝廷肯定是拿不出钱来的,陛下连宫中金银器物都拿了充军饷了,哪里还有钱?”程丹墨摇头。 “钱当然有。”宁蔻儿冷笑,“只是不在宫中罢了!” “内敛财无数,藏在众家深府。官老爷一文不支,佯作哭穷。空中御座,只能左右为难。”兰绛看着怀里的璇儿,低低道。 “我还是坚持,诸位再等等。”起码让我跟皇上商量一下吧?这三间酒楼布庄也是宁家和程家地心血凝结,这么卖了太可惜了。也许只有皇上才掌握着文禾的时刻动向,我必须告诉他才是。 “……既然弟妹如此说,我等先不动,随时准备着就是。”宁超过了一刻,回答。 “我也一样。”程丹墨微笑,举杯,“可怜的沧符兄现在一定喝不上这好酒,我们替他喝一杯吧!” 众人皆是一笑,举杯轻碰。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五章 故事 红珊去跟兰绛的贴身丫鬟下楼吃饭了,两个姑娘有说有笑,声音清脆,和着楼下戏台上的弋阳腔穿帘飘散。 酒席间璇儿醒了过来,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看着面前含笑的众人。兰绛给她解了褓布,理理小衣裳,离席带她去喂奶。 席间沉默了一刻,我问蔻儿:“好日子可定了?” 蔻儿冲着程丹墨奴奴嘴。 程丹墨苦笑道:“定了的,不过我家有些亲戚想从江南过来贺我们婚礼,所以要等他们到了之后办。大约下个月底吧。” “好时候,春日暖阳,和风絮柳。我等着喜酒咯。”我笑。 宁蔻儿难得红了一张脸,拉拉我的袖口,不说话。宁超温柔地看着妹妹,眼底无限情意。这一场有隐没担忧的聚会一个时辰后结束。我带着众人对那担忧来源者的祝福和红珊回到文府。 而我在文府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门房老头,而是彤戟。 他穿便服,戴儒巾,站在门房外。我走进门,他过来行礼:“文夫人,叨扰了。” “哪里的话。什么事情请讲。”我说。 他看了看红珊,红珊立刻领会地对我说:“夫人,我先去花厅为蒋指挥使备茶。”说罢走掉。 “请吧。”我带着他往里走。 “陛下有口讯,”他压低了声音在我身侧后说,“他说有一个东西的一半还在夫人手中,希望夫人能借来一用。” 终于沉不住气了。我心里一动。文禾没有直接把那半张图鉴连同镜一起交给皇上,是想给他更多时间考虑。光有后半张图鉴和镜。他并不能学会应用,但是他仍可以真切感受这两样东西的存在,做一个冷静成熟的决定。如今。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我送彤戟到花厅坐了,红珊早弄了茶汤过来。我留红珊在此。自回房去取那图鉴。文禾把那只原本锁着镜的木柜地钥匙交给了我,如今里面只放着装在匣子里的半张图鉴。我拿了匣子回到花厅,彤戟正低头啜茶。 红珊见我到,奉了茶,然后就退了出去。 “请收好。.手机小说站http://wAp..CN更新最快.”我双手将匣子递给他。 彤戟缓缓站起来。却没有看匣子,而是看着我,然后才伸手接过去。我正纳闷,他放下茶盏道:“恐怕除了这物什之外,还要劳烦夫人亲自去宫中一次。陛下命我传话护送,有事相商。” 这真是第二个胡黾勉。忠诚勤恳如他,加之面容俊秀,却也出不了人臣灭个性的圈子。去年那个整天给我脸色看地家伙,哪儿去了?我说:“彤戟。如今已经在京师,还要你来护送我,这令我惶恐。” “彤戟只是听命。”他口吻平淡。 “现在便要去么?”我问。 “不。不必,现在已经快到申时了。来回还要时候。今日来不及了。”他看了我一会,却是欲言又止起来。“其实,其实陛下原本让我明日知会夫人入宫的。彤戟心存私事,所以借口早早而来罢了。” “你有什么事?”我示意他落座。 两个人皆坐了,他绷着一张俏脸,又沉默了数秒,才说:“彤戟要先向夫人请罪。去年南京之时,夫人问我可认识清歌姑娘,彤戟未曾实话应答。” “哦。”我佯作恍然,“这么说,你们是认识地咯?” “她……可有消息?“他略有些尴尬好,有异状长洲才会捎信过来。文禾走前安排妥当的,请安心。“我说。 他似是找不到合适句子开口,又闷了几分钟。好似终于下定决心。 “勤之兄之事,文侍郎与夫人皆知内情,是否?”他问我。 “正是。”我回答。如今勤之兄落身武当,入了道门,不再过问世事。他将唯一的亲人托付给了文侍郎,留在了长洲。那个姑娘,在四年前她初来京师之时,彤戟就认识了。”彤戟语速极慢,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冗杂的记忆中掏出来,“那是一个见了谁都害怕的小娃儿。她总是要点着烛火才能睡觉,不爱说话,不爱看人。每当我与勤之兄商议事情或者闲坐聊天地时候,那个小娃儿常常在睡梦里哭泣。她的眼泪只有两个人能止住,先开始只有她舅舅,后来,我发现我也可以。所以,每当勤之兄接了信王密旨去办事的时候,总是把她托付给我照顾。那个一向冷淡的小姑娘,会在无人的时候唱动听的歌。她喜好曲乐,勤之兄便教她抚琴,又请了人教她弹阮吹箫,她逐渐才有了开朗笑容。” 我静静看着这个缓缓沉浸到回忆里的清秀男人,不发一言。 “有一日她舅舅与我饮酒,两个人酣畅之时,他说了一句话:若我他日不测,唯有清歌挂心,请蒋兄为她寻得一门亲事,了我残念。这话乃是出自兄弟信任,我十分明白。但也就在那时,”他摇摇头,苦笑,“我发现我一点醉意也没有了。我感到失望和恐惧。清歌要嫁给别的男人,这是道理上很自然,却令我满心嫉妒和难耐的事情。可是,勤之兄当我是兄弟,是清歌地第二个舅父,我要如何开口对他说,我爱上他的甥女了?而清歌呢,她总是一副看似乖巧实为冷淡的态度,不让任何一个人走进她心里,我要如何告诉她,这个她唤作蒋叔地男人,实则想与她共度余生?”他自嘲地叹道,“这是劫数吧,是孽心吧。我日日看着她,盼望她长大,出落成青春女子;而又惧怕她长大,怕她一长大就离我而去。她行笄礼的那日,下着牛毛细雨,行完礼她穿着第一件褙子来到我面前,笑着留我用饭,却僵硬在我地拒绝里。她气得转身就走了。而我,那天晚上醉了一宿终于有一天,我在她脸上看到那种桃花红晕,动情地神色。那一天,是勤之兄在桃花渡登台的第二日。“彤戟莫测地看着我,“是文侍郎与清歌见了面地第二日,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清歌年纪虽轻,眼力却是极好的,她的心动了,可是我的心却凉了。” “为何,不告诉她?”我也看着他,难过地问即逃开,永不见我。她就是这样的决绝,如同她任性地独自离京追随文侍郎行踪一样。我当时不愿护送夫人你去南京,除了觉得非我职守之外,也是因为我不想看到清歌在文侍郎身边的样子。她注定得不到,但渴望又太多,所以伤心也必然很多。所憾的是,我再也止不住她的眼泪了,因为她已经不是那个能钻进我怀里的小娃儿了。”他略垂下头,声音酸涩。 “但你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了解她的人。她不会不知道。”我说。我相信,在嘉定所碰到的蒋夫人清歌,也是从这一条天南海北本无路的道上走过去的,她心中并非没有彤戟。 “我未曾问她。生怕碰碎了她,吓跑了她。”他嘴角牵起,“若真有往生,必然是我曾欠她吧。” “恕我直言,”我说,“彤戟,你若搏一搏,尚且有机会。你若就此放弃,就肯定没有机会。文禾可答应过勤之兄,要给清歌觅一门好亲的。清歌今年可要十七岁了。”话说这胡黾勉真是的,既然以前都托付给过蒋彤戟了,怎么又推给文禾?他倒是会上双保险。 “……我知道。”彤戟看起来愈发郁闷。 让一个如此俊俏的年轻男人在我面前这种表情真是一种罪过。我心头一麻,说:“要不,把清歌接回京师来吧。” 他抬起头,看着我。就差两眼冒星星了。 “不过,”我笑眯眯说,“文禾太忙了,而我一个妇道人家也舟车不得远行,这路途一带又那么凶险,没人接她,她又如何能安全回京呢?” “我……”彤戟欲言又止。 “明日我去见陛下,就借用蒋指挥使一段时候,去把清歌接回来,你说陛下会准求么?”我故意为难地道。 “夫人。”彤戟一双美目开始放电,波光盈盈。 真是要人老命。我赶忙站起来:“这申时都快过去了,彤戟你先回去吧。明日我进宫会找机会说这事。哪怕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也尽量向陛下借你出来,好不?” “今日所言皆是彤戟故事,只有夫人一人知晓。夫人能为彤戟行此事,彤戟感激不尽,不论成败,先就此拜谢。”他躬身行礼。 “言重了。成*人之美的事情,我最喜欢。”我说着,心里却在接着说的话想:但是要提前声明,清歌回来要去彤戟的宅子里居住。就算文禾说我小心眼,我也认了。本人这辈子就两样东西绝对不借:书和男人。绯闻害死人,我在自己时代见了太多了。要想不湿鞋,就别靠近河边,也别让河边靠近。 ……而美男蒋彤戟啊,我努力帮你,你可要好好加油了。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六章 传书 傍晚翠珠来报,文老爷子从詹士府回来了。 我自然是过去想要把皇上命我明日觐见的信儿报一报。今日一天事情委实不少,我也想听听他有没有什么朝堂动向消息。 文老爷子换掉了官服出来,一脸疲惫。我上前行礼:“父亲。” 他理着袍袖,颔首:“小娃儿,早朝看见你了。”“是。”我待下文。 他在书架旁坐下,一边伸手在架上找书,一边问:“陛下带你上朝,又令御林军左卫指挥使护送,朝堂议论纷纷,众人对老夫的态度也都变了不少啊。讽刺客套者皆有。”他的口气确实十分轻松,不当回事般。 “是儿媳不好。此招摇之事带来烦扰,请父亲原谅。”不管如何,赔小心先。 “陛下之意,难以揣摩。不论如何,既然你们三人已然互通意见,就照他说的做吧。老夫之前表态过,不指手画脚。”他翻着手里破旧的线装书,声音又闷闷的。 “那个,陛下口谕明日我要觐见。此事会不会给父亲的处境雪上加霜?”我看着他。 文老爷子轻轻合上书,咳了一声,道:“不用想太多,做你们该做的就是。文禾在外,你在内,要与陛下齐心才是。” 他的面容似乎蒙着一层灰暗,不似以往锐利带有慈爱的神情。年龄的质感在他脸上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过。我想起文禾说过,父亲的生寿只到明年而已。但,如果我们能够让一些事情不一样,他是否就可以继续健康地活着呢?这世上有太多人我们想拯救,但可悲的是。在汹涌地浪潮前,我们都只是单薄的凡人。 我唯诺而出,回后院小厅吃饭。一夜读书发呆,终是安眠。 那彤戟在翌日的午后到来。 我早晨起来之后便有头疼。也许是昨夜读书时候着了风。可君命不可违,默默换了衣服随彤戟上路。 穿过乾清宫外大门时,我看见一个身影正匆匆往西边去。一秒犹豫后喊道:“徐典籍!” 徐瑶猛地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我。她瘦了一圈。下巴尖尖,清秀之外增添楚楚之色。我刚想过去同她说话。彤戟伸出一只手拦在我身前,同时摇摇头:“媛淑人,不可。” “为何不可?”我问。 “陛下在等着。”他低声道,“徐典籍自有职责,还是先去见陛下吧。” “好吧。”我心存疑惑地回答。抬眼再看徐瑶时,她已经走远了。 暖阁地窗户开着,微风吹拂垂纱帐。御书房里没有熏香,室内飘散新鲜植物的气味。穿龙袍地男人今日没有埋头在龙案后头,而是一个人站在窗前。 “媛淑人叩见陛下。”我拜首。 “免礼。”他回复得干脆。 我起身时。彤戟正躬身想要退出去。皇上却立刻道:“彤戟,留下。”是。”彤戟看看我,又看看他。垂手远远去立着。 “媛淑人请走近些。”皇上仍然看着窗外。 我便来到他身边,却嗅到一股别样香气。正是文禾身上曾用的撒兰香味道。他已经用了镜么? 他转过脸来。正对上我的目光。我望着那两团冰火摇曳,一时失语。 “去年送你的香。可还喜欢?”他淡淡一笑,问。 我愕然:“原来你是现在……”“朕昨日到现在,未曾歇息几刻。”他的得意中带着一丝疲倦。我这才注意到。敢情这家伙玩穿越上瘾,昨天到今天没少跑地方?去年我生辰地香,前几日我婚前的见面……真是精力过剩。 “文禾真不应该教你用撒兰香……最好让你得癫痫。”我咕哝。 “媛淑人在说什么?朕没听清楚。”他凑过脸来,却透了冷冽口吻。 “臣妾说臣妾有事禀报。”我从袖中掏出信纸,捧上。 他抬手接过去打开看。 既然他总是要留下一个人来监督,而不再与我独处,那我只好用这种方式了。这信上两件事:第一,文禾修长城若定,国库无银,如何解决?两位京师儒商提出愿助部分,请定夺;第二,我要借彤戟去一次江南,接清歌。 他看完信,平静地折好,道:“朕还未说叫你来做什么,你倒是先一堆问题要求。” “那么陛下到底是准还是不准呢?”我问。 他扫了一眼角落里装空气的彤戟,“哼”了一声,说:“换别人吧,这个朕舍不得。” “必须要是这个人。”我坚持。 他斜睨着我,似乎在警告我的犯上态度。我可不管这套,反正软磨硬泡也要拿下。他看我这一副誓不罢休的表情,先是觉得可笑一般,但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准求就是了。” “多谢陛下!”我扭头,瞥见彤戟嘴角的美丽弧线。 “至于第一件事,让他们不必担心。我等自有办法。还不至于沦落到要让人变卖家产的地步。”皇上又说。我等?他口中的我等是指他与文禾么? “遵旨,臣妾会转告的。”我回答。 “朕今日找你来,是为了这个。”他捏着手里地信纸,对我摇了摇,“有些事朕想知道。所以……”他转身到书架旁边,拿起一册书卷,抽出一张夹在里面的纸笺递给我,“照着写给朕。” 我看到纸笺上蝇头小楷列了十几条,基本都是未来一年内的大明国内情况纲要。他跟我想到一块了,都打算改彤戟传书了。避嫌地确是一个问题。古人男女七岁食不同器。何况在他的心里,显然文禾比我更重要,他时时刻刻挂记文禾地感受,即便他不在身边。皇族之内,上哪儿找这种兄弟情义呵! 我点点头:“臣妾明白了,回去就写。” “彤戟何时走?”他问。 “越快越好,如果可能,下月戊子日就动身吧。”我看向彤戟,“可否?” 彤戟行礼:“微臣可以。” “那你便去吧。早去早回。”皇上看着他,眼底似有点无奈。 “臣遵旨!”他回答。 “满意了?”皇上又看我。 “嗯,满意了。”我不惭地回答。 他牵了牵嘴角,眼神如月光拂过羽毛。如果我是个豆蔻姑娘,一定会沦陷在这神情目光里,乃至痴迷不已。这个小叔把所有能攻克女人地魅力都藏在面具后面,长久以来把大部分生命都贡献给了那些卷宗,那间朝堂,那张龙椅。没有人知道拿开那些附加在他身上的名号物品之后,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地男子。而我,在一些时刻,似乎曾经接近过那样的他。 “媛淑人。”他先开口打破我凝视的动作。 “是,陛下。”我把那张纸笺揣袖里。 “……你可以退下了。”他不再看我,径自去龙案后面坐了。 “臣妾告退。”难道是刚才出神出得太过分了?我自嘲一笑。 他“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彤戟也行礼,然后引我退出暖阁去。 带着一点懵懂困惑,想着皇帝瞬息万变的表情,我跟在彤戟后头走出乾清宫。闷头走路是我的习惯,这次这习惯害了我。“砰!”地一声,我撞上了彤戟挺直的后背,禁不住抗议,“彤戟你别突然停下啊,我正在想事儿呢!” “……微臣叩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彤戟却是躬下身去了。 我痛苦地揉着鼻子,抬起头,这才看见眼前的阵仗。 坐在红绫行障里的皇后周氏,正从黄绮帷幔椅上走下来。她面容沉静,金绣团龙文深青褙子,织金红鞠衣,缘玉带华美异常,花鬓宝钿装。走路庄缓,脊背直挺,不怒而威。这才是母仪天下的女人啊。我心里叹息,下身拜首:“臣妾媛淑人叩见皇后娘娘。” “媛淑人免礼。”皇后沉稳道。 我起身,向田贵妃和更靠后的袁妃行礼:“见过贵妃,袁妃。”田贵妃仍然一副我欠她一千两的表情。袁妃倒是很随和,轻轻回礼。 然后,我看见行障侧边宫人前面站着的女官一名,又是徐瑶。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七章 战报 皇后周氏生得薄唇细目,气度沉静,与那媚眼玉肤的田贵妃和眉目清淡的袁妃又是不同。上次见她已经是一年前事情,那个时候我光顾着郁闷和气愤,甚至未曾仔细打量过她。今天带着一点小人得志的恶趣味,YY她叫我嫂嫂的情景…… “媛淑人,自回京后未尝见你,一向可好?”皇后看着我,道。坏了!命妇受封,除了入宫朝帝王外,还该拜皇后才是。皇上给我免了一切繁文缛节,可是我自己最近心里乱糟糟,居然没想到后宫的老大。如今这除太后外的仨后宫最强女性阵容站在我面前,简直就是兴师问罪嘛! “臣妾谢殿下垂念,臣妾一切安好。”我福礼道。 “陛下不让吾等插手,亲自拟单子赐了贺礼给你们二人,所以我也一直不甚清楚侍郎夫妇是否新婚愉悦美满。”皇后的神情很郑重,看不出到底打什么主意。 “臣妾惶恐,”我欠身回答,“劳烦陛下殿下挂心受累,臣妾感恩不尽。皇家所赐之礼,悉心珍藏,夙夜不敢忘。” “媛淑人言重了。”皇后说着,目光往乾清宫门一抹,“张保,你要往哪里去?” 我一扭头,看到门边一个御前牌子正往暖阁方向跑,听见皇后问话吓得赶紧颠回来:“回禀殿下,奴婢去侍奉陛下……” “得了。”田贵妃在一旁扫了我一眼,“还不是去通风报信的。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欺负媛淑人了?想跟陛下怎么告?” “回娘娘!奴婢不敢啊!”那叫张保的御前牌子吓得脸上血色都没了。 “你没少告,还说不敢。不过也是,这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让陛下这么为之跑腿的了。何况你们呢。”田贵妃长叹道。 “少说两句吧。也不怕失了身份。”皇后低声对田贵妃轻斥。 “是,殿下。”她立刻闭嘴。 袁妃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一旁,这时才开口对张保说:“你去通报吧。我们都到门口候着了,龙辇也备好了。可以请陛下了。” “奴婢立刻去!”张保巴不得马上消失。 皇后转向我:“我们要陪陛下去太液池游赏。陛下几日不曾好好歇息了,好不容易才让他答应给自己半日假。媛淑人可愿意同去?”“谢殿下恩典,臣妾不敢。.16K,手机站更新最快.况且府内还有家事,不敢耽搁。”我回答。 “哪里来的这么多不敢。”皇后微笑,“那我也不勉强淑人了。淑人如今是文府侍郎夫人,自是府内主事为要。不过……”她语气凝重起来,“陛下待你如何,你心中自然明了。我只希望你能在礼义之内,安抚圣心,若有什么事不好向陛下要求地,尽管告诉我。” 我微微愕然。抬眼看向皇后时,发现她却是认真而郑重的。满身华服,鬓外丽冠。一派气魄雍容,但那面庞上仍是年轻女子坚韧而澄澈的表情。 皇后之所以为皇后,并不是只靠虚名。她虽然并不了解真相。但是却可以容下所有,甚至主动抛出橄榄枝。当然。如若不是知道历史上周后为人。我可能会认为这是另一个陷阱。所谓大局,是古代女子地幸福还是坟墓。这实在不好说。 “臣妾叩谢殿下垂爱恩德。”我行礼罢,告退。 而又五日之后,我惶然了。 在风和日丽的上午去程丹墨地布庄订料子,顺便结了三月的账目。趁程丹墨去取账册,我和红珊在外堂里随意看布匹锦缎的时候,却听见两个来买布的管事模样男人在交谈。而他们交谈的内容,是宣府地战况。 穿青色比甲年纪更长的男子一脸愁容,心不在焉。手里翻来覆去就一匹布,说道:“听说宣府一战十分惨烈,我大明死了不少将士。本来这人就不够使,干什么还主动去打,这下好了。” 旁边较年轻的着墨绿直裰和东坡巾的男子则咂砸嘴,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鞑子攻了宣府,有骨气的当然要夺回来,宣府兵家重地,不可失却。再说虽然是惨烈,死了那么多人,可是听说还是明军胜了嘛。” “胜了又有什么用,听说那一片连活人都没几个了,劳命伤财的。不知道那个举国期待的文侍郎还活着呢不,我看啊,他最是好战,这种人死了也好。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吧。”老男人长叹。 红珊把手里布匹重重往柜上一砸。惊得两个男人回头望她。 “可也不能这么说,”年轻男子又接了话茬,“这满朝里头,有几个眼睛放在鞑子而不是自己人身上的?他们家财万贯,打仗了可愿意拿出一文钱?不管是贼兵还是鞑子兵,都不会因为咱不想打他就不打,是不是?这朝内啊,要是没有几个愿意打肯亲自上阵打杀地臣子,大明啊……哎。” “只是陛下太难。上手接了这烂摊子,也是兢兢业业,求贤若渴却无才可用,杀罪臣不舍又无可奈何。若是天下亡在陛下手里,他可就冤破古今了。依我看,还不如尽早迁都,放了这天子守国门的意。我呢江南还有亲戚,就投了去。”老男人摸着锦缎。 “你有亲戚可投,我却只有一方家眷在京师这天子脚下。天子若是南下,我们可就惨喽!这世上要是多几个卢大人洪大人,也许日子又不一样了。”年轻男子掏出银子,卷了三两匹布,摇着头说。“嫂夫人,怎么跑前堂来了?”程丹墨手里拿着一本账册从后面找出来,“可有入眼的料子?” “我今日先不挑了。”我说,“光结账吧。” “出了什么事?要是光结账,还劳你跑来?我叫伙计去府上结就是了。可是身子不舒服?”他看着我。 “没有。”我瞥眼看见那俩男人已经抱着布出了店门。 “那好。请跟我到后堂去吧。”程丹墨说。 结了月帐,我几乎是带着焦躁地心情催促轿夫回到了文府。入门后立刻穿院门几重进房里,拿了笔墨写一封短信。然后叫齐之洋,送到皇城里去。这封信是给彤戟的。但同时也是给皇上地。我相信对战况,没人比他更清楚。彤戟在傍晚骑马来到文府。依旧便衣儒巾,身上背着一只长条背囊。我得了通报出来迎他时,他正将马交给门房等着地皂吏。看到我,彤戟笑了笑。上来行礼:“夫人可等急了?” “我倒是没想到你来得这样快,蒋指挥使应当是职守繁忙的。”我也笑笑。 “还好。”他看了一下四周,“请借个安静之处说话。” “好。”我带着他去文禾地书房。 翠珠正在书房里擦桌椅,见我们进来,行礼退了出去,留门不关。 我听得她走远了,方才请彤戟坐。 “我不坐了,夫人先看这个吧。”他解下身上地长条背囊,打开来给我看。 “这是……”这貌似是奏折吧?他怎么能把奏折拿来的呢? “这是刚刚送到不久地文侍郎宣府战况奏报。陛下看过之后叫我拿给夫人过目。奏报午后到的,陛下拿着奏报自己在御书房里又闷坐了一个时辰,所以我直到现在才过来。”他把奏折递给我。“请夫人过目,然后我还要带着它回宫复命。” “好。”我立刻打开奏折来看。 第一行便是工工整整的“宣府夺城大捷报”七个字。我是多么熟悉这字体。 我抬头看看彤戟。他嘴畔噙了淡淡笑意。说:“这才是第一手事实阐述。夫人可还担心么?” 我的确松了半口气,只是半口。剩下半口要读完才知道能不能松。 奏报中文禾从出师之日起。简明扼要地讲述了数日内情形。领兵逼近宣府,中途同时调集延庆卫、怀来卫及保安州兵马,整编一日,三千精兵先至。又大同各处招募矿工数百,同时囤积火药,集中壕桥、云梯、炮铳,迅速猛烈攻城。而矿工携火药开地道以入,破坏城墙。地道入兵数人,铁甲蒙面,与宣府城内明民起事。用里应外合之术,合而击之。此番炮攻、攀城、炸城、内攻四者一日内齐发,速度奇高,内巷战者与外攻伐者无数。建虏铁骑,攻大于守,一时失措。明兵马两万余战后剩余五千,城内明民损失近半,建虏死伤惨重,破门退出城池又失十之二三。宣府夺回。 我心惊胆战地看完了奏报,抬头问彤戟:“他没有提他自己。”彤戟失笑地说:“这可是文侍郎亲手书写?” “正是。”我恍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太过担心他。” “彤戟明白。”他接过奏折,原样收好,“我三日后启程往长洲,烦请夫人写封信给清歌为证。” “好。我写完了交给你。”我说。 “多谢夫人,那彤戟告辞。”他一揖手,自出门去。 文禾的第一步战略任务完成了。皇上一定也高兴着,为什么还闷一个时辰?接下来,要修缮长城巩固边防,他是在为此事发愁么?文禾只字不提长城事情,他在打什么主意呢?我看着悬窗外头地春柳,方才脑子里的充血状况似乎缓解下来,而心里的焦躁也开始平息。不管怎么说,这一口气终于是松完了。那两个男人太可恶,不知道谣言害死人么?真是喜好谈论军政又全无靠谱之脑的男人典型。 可是我不知道,害死人的谣言,原来更在后头。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八章 谣言 晚馔刚被安排好,我在小厅里还没坐稳,就听到红珊低声叫道:“老爷……” 我的公公迈步进来,身上的官服还没换。 我赶紧起身行礼:“父亲,您这是有什么急事?” 他伸出一只手在空中对着我点了点:“你坐。” 我待他在桌旁坐下,方才轻轻落回杌子上。 红珊看看我,我对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地退了出去。 “文禾打了胜仗。”他波澜不兴地对着我说。 “彤戟来说过了。父亲,你为何不高兴?”我奇怪于他的神情。 “自文禾拔军之日起,京师就在操练新军了。新募五千兵,加上从别处调得的一万,共一万五,众人都以为是巩固京师防御之用,但方才老夫才知道,这一万五兵马已经准备往宣府去了。”他语气阴沉,“陛下早就认定文禾会得胜,这不奇怪。不过两人太过心照不宣的做法,在别人眼中可就不是一个正常现象了。” “陛下在京师为文禾准备兵马?”不知怎么,想起他削瘦的身躯,心里一阵酸涩。 “并且操练之时,旨意含混,直到今日傍晚才命军队整备,明日启程去宣府。兵部为此又吵闹起来,互相猜忌,到底是谁左右了圣意。”文老爷子两手撑在大腿上,挺着脊背说话,似乎很疲劳。 “我明日再去问问陛下。”我说。 “不要去了。现在躲都躲不及,况且你这几日进宫也够频繁了。”他看着我,“小娃儿,在宫中要小心。此话老夫应该不多嗦的。有陛下态度在哪里,是保护也是把柄。保护你不会轻易被人怠慢欺凌,但也会引起他人猜忌和谋划。不要与陛下钦点以外的人有交往。也不要信任他们。比如,徐瑶。” “徐瑶?”我一下懵了。“她一直对我很好,难道说如今她已不是她?” “她从入宫那日起就不是她。她不是徐瑶,她是徐典籍。.Wap,16K.cn更新最快.现在,她是懿安张太后的人了,她所在的地方。就是张太后地眼睛耳朵所在的地方。如果她有心,会避免与你言语,但你的言语行动,她会记在心里。”他看着我地眼睛,“步步惊心,不可妄行。” “璎珞……记住了。”这样,我在宫中唯一的同性可交之人,也消失了。这一刻,我脑中突然浮现她曾经落向茶杯地泪珠儿。那些眼泪是真的。也许我当时只晓得她是割舍男女情意,却并不真正懂得它们为何而落。 “你用饭吧。老夫回去了。”文老爷子起身道了告辞,出门去。 我送他出去。回来已然没有吃饭的心情。红珊和翠珠两个人仍是把饭菜摆齐,见我不动。面面相觑。我勉为其难拿起筷子乱戳几下。胡乱吃了一些,如同嚼蜡。 而一夜辗转过去。大早上就被敲门声从迷糊中吵醒。 “夫人,”待我开了门,红珊抱歉地看着我,“桃花渡的宁老板说有急事要见夫人,我们见他那么急,就来叫夫人了。夫人是让他再等等还是…十有八九是关于修缮长城款项事情。我对红珊说:“去告诉翠珠好好招待,我马上到。然后你赶紧回来帮我梳头。” “是。”红珊便转身去了。 一切梳洗以近乎机械化速度飞快完成,也已经是一炷香以后了。我稍捏着裙摆,也顾不得很多,颠到前厅里。 宁超站在门背对着我。一身儒生打扮。明明是个商人,每天装穷穿得那么朴素,真是挤兑贫民阶级。 “宁兄!”我叫他。 他转过身来,忙不迭行礼:“冒昧了,弟妹见谅。” “宁兄何必见外,”我请他入座,“必然是有急事才会来找我。” “正是。”他坐下,语速稍快,“可还记得几日前我与连书同你提过的事情?” “记得。我说暂缓。”我点头。 “如今还要暂缓么?”他追问。 如今?我上次告诉了皇上此事,他貌似一点反应都还没有,这算是什么意见呢?我回答:“宁兄可有什么想法?” “我真是不明白沧符到底在想什么!”他皱着眉头,“他是怕我等失了身外之物,还是怕惊动朝廷,给官家丢人?全京师如今都知道宣府大捷,重建边防地奏报了,可他只字不提乞款事宜,皇帝也一分钱不给。如今朝野内外一夜传遍,说文侍郎此举就如当年袁督师许诺五年平辽一般,就是个哄皇上的空头承诺罢了!难道要文侍郎走袁督师老路?” “文禾可不是袁崇焕,他有尚方宝剑也不会不告杀人,不会把粮草卖给不该卖的人,也不会把钱用在刀刃之外。”我不喜欢他拿文禾跟袁崇焕相比。 “可是人们已经在这么想了!”宁超显然有些急了,“文禾难道没有给你私信之类,提到他现在的计划么?” “他一个字也不曾给我呢。”我摊开双手。 “这个沧符啊,”宁超气得又站起来,绕了两圈,说,“现在人们说什么你知道吗?文禾一定是在边防处与后金通商,不然他何来军饷?不然就是从百姓手里夺口粮财产,不然他怎么养兵?一分钱也不要,他靠什么去修长城?” “嗯,这的确是个问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他那么着急。似乎只要是文禾的话,就总有理由等待奇迹。况且宁超急得绕圈的步伐实在是太搞笑了…… “弟妹,你还要我们等什么?”宁超终于停下,看着我,“我要与连书卖掉酒楼布庄换军饷了。” 我发觉他不满的口气,赶紧站起来:“宁兄,文禾为人你当清楚,他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并不多,仍是会以大局为重地。若是需要,他不会因为面子而不开口,他若是另有安排,你们此举反而得不偿失。等他班师归朝,必然要怪我不懂情理,不拦着你们了。宁兄,不可急躁啊,给文禾多些时间,可好?” “满城谣言胜飞絮。”宁超终于平静下来了,踱了几步,说,“只要错一步,沧符必将就此身败名裂,连同文府整个都要受牵连。不是我不肯信他,我实在是担心啊。” “璎珞代夫君叩谢宁兄大义!”我躬身行礼,他赶紧唤我:“岂敢岂敢!弟妹快些起来!” 我仍是将礼行完,才起身对着他微笑。 他叹息:“真是不理解你们两口。一个提兵上阵跟玩一样,另一个这样还笑得出来。也罢,”他甩了一下袖子,“这样,我回去告知连书,店铺先留着。我这边将美馔居先出售,反正蔻儿那丫头也快过门了,现在也没心思花许多工夫打理。若是用上这钱款,起码可以先堵上一笔,若是用不上,也还是拿给我妹妹做嫁妆就是。” “越然兄好打算,弟妹佩服之至。”我不失时机拍马屁。 “你们啊。”他却直摇头,“有时轻狂,有时滥妄。沧符最好不要有事,不然我必定会后悔今日被你说服。”“多谢越然兄。”我乖乖地福礼。 “若有变故,记得告知我。近日我留在酒楼哪里也不去。”他叮嘱。 “璎珞记下了。”我回答。 送走了不情不愿的宁超,我又闲步回去吃早饭。 在后院门口看见红珊拿着几枝草香匆匆行走,唤她:“红珊,这是做什么?”红珊吓了一跳,见是我,便慢慢走过来,不大自然地回答:“夫人,我是要替大公子祈福去呢。奴婢不能近前宗庙,想在园里自己设一个香案来着。” “设在哪儿了?我也去。”我笑。 她瞪大了眼睛,继而抬手指指远处:“亭里……” “好,那么我先敬香祈福,然后再吃饭吧。”我看见她双眸里的认同,点点头往池水边亭里走去。 红珊无声地跟在后面。那脚步轻缓,步步似是迟疑。 第四卷 终之卷 第十九章 惊爆 香案设在池水畔潋滟亭里。这文府小小池塘边唯一的凉亭,四角玲珑,曾是去年我刚到文府时,常喂鱼发呆的地方。 两个更小的丫鬟已经摆好了蜡烛香筒贡果等物什,看见我们过去,行礼轻轻离开。 红珊取了三支香,合拢三指就烛点了,递给我。 我跪上蒲团,拜神,祈福。文禾并未捎回只字片语。这与往日不太相同。以往他不管是出战还是调任,甚至在抵达之前就会写信回来。这次,战胜的奏报都到了皇上手里了,我还是没有一点来自他的消息。公公好像也没得到他信件。文禾,是过于繁忙,还是有了什么事情? 红珊接过我手里的香,自去替我上了。我起身,对她说:“难得你比我还挂记,上香吧。” “夫人,”红珊又取了三支香,“大公子回来以后,红珊想请夫人帮红珊说情。红珊想回长洲去,拜望父母还有姑母。” “你一直守在文府,多年都未曾回去过?”我问。 “大公子他……”她为难地说,“中间回过长洲,让冷广伴着去上过一次坟。那也已经是三年前事情了。” 文禾不让她出府,时时要人监督着,直到现在。他仍然觉得她让人不放心,恐怕她再度给文家招来麻烦。但是,她还会么?不过文禾此时已经被谣言渲染得如此不堪,他是断然不会允许红珊脱离他控制的吧? “我答应你,不过即便文禾肯听,怕是也不会让你独自回去……你可明白?”我问。 她苦笑着点头:“红珊当然明白。能回去就好,别的无妨。” 红珊对文禾到底是什么情愫。也真是不好说。恋慕么恨么?无奈纠结么?我看着她的背影,脑子烦乱起来。这已然是四月了,京师春光正好。南北却都硝烟不断,文禾无信。皇帝按兵不动,我实在是没有心情猜度这些个儿女情长。 吃过早饭,我决定写一封信给皇上。如果需要避嫌不进宫,那么只能由彤戟传信了。在他走之前,我务必要得到一个答复。 信中委婉表示文禾友人对我催促之意。我对宣府真况的不尽了解之实,因而想要得到他地表态之目的。 一笔一划描完两页正体字,恍然都到中午了。赶紧叫了齐之洋,让他把信送到彤戟那里去。 然而一个下午一个晚上,都没有任何回音。隔日早上,我早早爬起来等,又问齐之洋,他举着前些日子彤戟给他用来出入的地牙牌信誓旦旦说彤戟的确还在京师,而且他是亲手接过信地。 这就奇怪了。文禾玩沉默也就是了。难道皇上和彤戟双双也玩失语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不得不考虑宁超的计划了。他要卖掉美馔居,先备好部分银两。并随时准备把桃花渡也办掉。如果内外都没有人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我们就坐以待毙吗? 见我开始换衣服,红珊过来问:“夫人要出去?” “是。”我说着。并不停手。“这会子,夫人还是不要出去了吧……”她带着些犹豫。 “为什么?”我疑惑地看着她。 红珊看了一眼门外,说:“现在府衙的官兵到处搜查,街上乱得很!” “府衙,出什么事情了?” 不待红珊再开口,翠珠气喘吁吁跑进来:“过、过这边来了!” 红珊看着我。我系好褙子的带子,抬脚往外走:“去门口看看。” 文府大门外的街上扰攘一片。各个茶肆酒楼和铺面远远地传来次第关门声音。而一队官兵小跑着一路从路口奔过来,领头一人青色补服,骑马,低头瞥了我一眼,眼看要冲到我们面前,却又轻轻拐了个弯,往街那边出口去了。 “哎?他们没有到咱们府上……可是别地大人府上都去过了啊。”翠珠叫道。 “到底为什么?”我问她们俩。 “奴婢也不清楚,但是早上好像府衙就有骚乱,各个大户家里也一片惊慌。尤其是……听说皇后娘家周府,跟房子要塌了似的,家仆丫鬟都苦瓜脸,就差哭爹喊娘了。”翠珠回答,“府衙的人到各个府上询问,还去很多地方盘查,我看这一定是大事。冷广和李韶半个时辰前发觉,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他们去打探消息了?”我思忖,事发突然,如今府内就是我和管事们在,文老爷子自是去詹士府,看来这趟门无论如何是出不了了。与宁超商量的事情就再缓一缓吧。 “把大门关上,等李韶他们回来,让他们见我。”我对门房说。 门房诺了一声去取大闩。 “告诉邱论炎,让各管事跟去年搜府时一样,有些什么不该摆出来的东西,统统收了。”我对翠珠道。 翠珠转身去了。 我没有回房,一个人去文禾的书房坐了等着。门窗洞开,春风入室。我对着他留下来的琴发呆,抬手在七弦上挑挑,声音空空落落。 红珊入室,取了绿茶放在琴旁。春草一杯,水气袅袅而腾。我守着时间,听得远处隐约吵嚷声音隔院墙传入。 李韶终是匆匆回来了,直接来到书房:“夫人,小的回来了。” “说说吧。”我开门见山道,一边对红珊抬抬手指了下李韶。 他直起身,微喘了几秒,说:“这一趟去了几家府第,跟那些宅子里的平日交情好地管事通了通气,然后又去宫城附近打探。那蒋指挥使对齐管事说过,有事可以找他。这一路回来,基本事情就了解了个大概。” 红珊倒了凉茶进来。李韶谢过我,一口喝尽。发出满足的一叹,继续说道:“京师所有大宅中有半数现在都陷入惊慌失措,原因是他们宅中所存的现银都失踪了。此失窃事件亘古未有,一夜之间数家银两不见,全城哗然。但奇怪地是。报官者虽不少,但许多府第都报不出失窃数来。此事现在已经传入大内,陛下颇为震怒,下旨追查,言要为各户做主。各户便报出了失数,但是数量都不多,这与他们府内惊慌的程度可不大相符。不过顺天府还是挨家去了解情形了,也去可疑之所盘查。咱们文府没有丢银子,也没有询问地必要。蒋指挥使说。陛下还特地下令不可惊扰未失窃门户,不可大肆惊扰百姓。” “在我看来,百姓已经受到不小惊扰了。”我说。听完李韶地爆炸性新闻。这一刻,我突然隐隐明白了什么。 “恕小的直言。各户但凡失了内银地。绝对都不是小数。他们之所以不报,是不能报不敢报。朝廷俸银几何?他们存银几何?那差数若是巨大。如何向陛下交代?陛下身先士卒捐内帑军饷,变卖宫中器皿充军饷灾款,让这些大人们响应,结果一个个哭穷哭得厉害,拿出三五百两就算尽心了。如今他们如何敢说自己家丢上万甚至几十万银两?此事心照不宣,陛下也明白。只是不知道,下一步要如何做。”李韶停了一下,“但此事之诡异,也确实闻所未闻,小的实在困惑了。” “满城都困惑。”我微笑,说,“文府未牵扯在内,已是幸事。近日各位多警觉,冷静观望就是。” “小的谨记。”李韶应诺,然后迟疑道,“但,还有一事,就与本府有关了。” “但说来听听。” 他清咳了一声,说:“主要是,前些天大公子得胜,下一步就该修葺长城的,但是他一无上乞银两之举,而无他人支持之力,这巨额的修缮款项没有落实,朝中和城里纷纷传言这是一个空头承诺。这承诺之谣传尚未肃清,突然又出了今天这大批私银失窃地事情,难免让人联想。” “如何联想?”我说,“文禾军在宣府,还能一夜之间跑回京师偷银?退一万步,就算他在京师,各户丢的银子统共多少?就算每户万两,那要多少马匹车辆才能运出来?难道大马大车过府门居然都没人发觉么?” “是是是,这当然是解释不通的,”李韶也汗颜,说,“不过事情太过诡异,市井之间离谱的谣言总是难免。而且,就算银子拉出来,私银也是有印记的,每锭下头都有阴刻标识,也没法使用啊……” 我强忍着笑意,说:“你想得还真多,事情自然有府衙去管,我们只要保证文府无事就可以了。” “是!小的这就安排园子里事情去,先行告退。”他擦擦额头的汗,躬身行礼,退了出去他出了门以后,我的脸上表情终于从微笑变成了大笑。 文禾!你这个大闷骚!你把京师多少肥羊如今变作了嚼黄连的哑巴。解气极了!如今那些肥羊跳脚却不能出声,心疼却不能喊委屈,真是有意思。皇上怕是也明白个中缘故,故意还慈眉善目说要给各户做主,让他们报出失银数量,追查到底。这人实在是太坏了,哈哈!……不过,这事情究竟是怎么办成地,我倒是很好奇。 红珊又从外进来,见我笑得开心,也很好奇,问:“夫人,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红珊,”我说,“让门房打开门透透气,不必关门闭户的了。” “正是呢,”她却指指前院,说,“方才翠珠听门房报,蒋指挥使来了。夫人,让他进来吗?” “当然让,安排前厅等候,我马上去。”我回答。 红珊立刻去前院了。我起身理了理衣衫鬓发,端起茶盏喝了半盏茶水,方才欣欣然往前厅去见美男彤戟。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十章 太后 “我是来辞行的。”彤戟嘴边勾着微笑,藏不住眼底的期待。 “啊,这就要启程了?”我转头对红珊道,“把房里笔架下面的那封信拿来。” “是。”红珊去拿信。 “夫人看起来很轻松。”彤戟在我脸上扫视一圈,他知道我素来没什么规矩,私下也不跟我玩礼仪,“事情都知道了?“大略知道了。陛下动向如何?”我问。 他略垂了眼睑,说:“陛下,彤戟离开陛下身边时,他的表情跟夫人一样。所以,彤戟才敢此时离京。” “水路还是陆路?” “陆路。水路太慢了,且不灵活。”他再度看着我,“回来时也许会走水路,看情形吧。” 可以想见,这彤戟就会如同去年文禾奔回京师我身边时一样,用日夜兼程的速度往长洲去。我说:“路上小心,尤其回程时,清歌可会武功?” “她那些都是花拳绣腿。”他笑,“有我在,夫人放心。” 红珊进了门来,把信给我。我转手把信递给彤戟:“给清歌的信,向她解释一二,你可以看,然后你自己把话圆好就是。” “多谢夫人!”他把信恭敬接过,揣进胸口内袋。 “你走了谁来接替你呢?”我指的是陛下与我之间的通信问题。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他说:“陛下正是让我传口谕,明日夫人午时以后入宫,直接去御书房,以后的事情,陛下应该会交代给夫人。” “我知道了。” “照例使用牙牌就可以。宫内自然有人安排。”他又想了想,“文侍郎可能快回来了,夫人知道就好。不要外言。” 文禾要回来了。这是令我瞬间打起精神的消息。 彤戟见我表情,抿唇一乐。揖手作别。 送走了他,接下来我就等着文老爷子回来,看看他对今日事件的说法了。 天黑以后,京城落起了雨。一开始稀稀拉拉,后来如牛毛密集飞落起来。下了半个时辰还不停。也终把地面都濡湿了。 “诡异!”文老爷子进门就嘟囔。冷广给他举着伞送进来。 这已经是戌时以后了,他据说是跟另外几位大人吃了饭才回来的。估计也为了今天满城风雨议论了一晚上吧。我站在照壁旁边,上前要扶他,他却轻轻摆摆手,说:“不用,小娃儿。你去老夫书房等着。”然后对迎上来地邱论炎说,“备衣了吗?” “备了,请老爷回房换吧。”邱总管欠身。 文老爷子点点头,往后头走去。 我让厨房做了姜糖茶出来。端着到文老爷子书房里。不多时他换好了衣服,慢慢走进门,身上还带着潮湿的雨气。他接过姜糖茶。打开盖喝着,不时抬头看窗外飘飞如丝的细雨。问我:“冷不冷?” “还好。如今天气也暖了。下一点雨倒是清凉。”我回答。 “老夫问你,昨夜所发生地惊天大事。是否跟文禾有关?”文老爷子单刀直入。直接问是不是你儿子做的不就是了?我笑:“这个,璎珞也拿不准。” 果然,他脸色不是很好看了,说:“若真是他所为,未免太鲁莽了!接下来如果传来文禾开始修缮长城地消息,这京师更要炸锅了。” “但是谁能说这是文禾做的呢?他……怎么可能做得到?”我眨眨眼。.www,16K.Cn更新最快. “千夫所指,无病自死。众口铄金不可不防。”他说。 防,他们总是在防。这一次文禾是不是防够了,所以主动出击。况且这个主动出击的主意到底是谁出的,还不好说呢! “明日,璎珞要应诏入宫,陛下大概会说些什么吧。”我宽慰道,“京师天子脚下,天子稳坐,无人可乱。文禾会没事的。”老夫说过不管地,”他喝尽了姜糖茶,道,“只是希望他不要弄出一个烂摊子,最后无法收拾。” 我接过空碗,听见他呼吸之中沉重的叹息。 而翌日,我站在御书房里对着满面春风的皇上发怔的时候,有点后悔昨晚上没对文老爷子和盘托出,他说是不管,起码会给我个指导意见吧?哪像现在,我看着皇上明媚的笑容,觉得脊背发凉。他哀伤痛楚时候我固然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他笑起来那么有魅力,仿佛四月的暖风带动了他满身活力,连说话声音也轻盈起来,看似一派祥和,却让我觉得肯定没好事。 “媛淑人,”他眼里波光流转,“你都知道了。” 这是个陈述句,按说不要我回答。可是人家是皇上,我便低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朕以为,你该大致清楚此事。”他停了停,似是瞥了门旁的王承恩一眼,说,“只叮嘱你一句:无论何人挑衅或是询问,一概不应不知。记住了?” “有陛下在上支持,臣妾自是一概不应不知。”我回答。 “好极。”他的笑意淡了,但是话语依然温和,“文侍郎再有三五日便回京了,此间无事。等他回来,你们可以共出入宫城了。这间隙你好好准备吧。” 准备?准备什么?我疑惑地抬眼看他。一看不要紧,只见他双眉不知道什么时候锁了起来,眼里有浓重的愁云。等等,刚才还笑得跟朵喇叭花似地,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搞什么? 见我这样看他,他稍松了盯着我的目光,说:“此战凯旋,要有封赏。媛淑人也做点新衣裳,将府内做番打理。好迎接文侍郎回家啊。” 净是废话。这种事情用得着他来说么?我唯诺回答:“臣妾叩谢陛下体恤。” “来人!”他提高了声音,对利索地进来候旨的宦官说,“赐文府媛淑人云锦二匹。玉如意一对真是打肿脸充胖子。可是,我明白他地心。我跪下叩谢了皇恩---这实在郁闷。谁见过小叔子讨好嫂嫂,嫂嫂还要三跪九叩的? 我忍着揉膝盖地冲动离开御书房,苦着脸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见后面一道脚步声靠近了。我转回身,看见一个宦官模样地人正赶上来:“太后诏媛淑人见驾!”这真是个好日子。连平日一贯低调的张太后也坐不住,想见我了。话说在去年皇帝与我地绯闻闹得沸沸扬扬,以及上个月我与文禾大婚的时候,她老人家都没露过面,如今是为了什么呢?失银?看来这事儿真是闹大了。 仍乘宫轿,一路被抬到慈庆宫外。宦官掀了轿帘道:“请媛淑人入慈庆宫。”又要苦了我地膝盖了。我哀叹。但仍是一步不敢落下,紧随宦官后头进了大门。几重高门入后,见室内帘后正中一张罗汉床,旁边立着持茶的宫女一名。罗汉床上坐着的女子三十多岁,乌发如漆,柳眉鹅蛋脸。脂粉微薄,双眼宁和洞悉。服饰倒稍嫌朴素。不如周皇后雍容。 “臣妾宋璎珞叩见懿安太后千岁。”我跪下行礼。 “媛淑人平身。”这女人声音和缓稳重,让人听了十分舒服。 我起身刚要套近乎拍太后马屁。就听得宦官报道:“皇后娘娘到!” 今天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日子啊。我恨恨想道。 皇后入室,满壁生辉。我对着她又是一番恭敬拜礼。皇后看了我三秒,脸上说不清什么神情,自去太后身旁坐了,连让我起身的话都无。 “起来吧。”还是太后好,立刻让我拜托尴尬。 “谢太后,谢皇后殿下。”我装孙子站在一边,垂着手。 “京师里地大事,也知道了吧?”张太后仍是稳稳的口气。 我不确定她是在跟我说话,便瞟了一眼皇后,熟料她也正盯着我不放。天的来,她还是那天让我“有事您说话”的那个皇后周氏么? “嗯……臣妾有所耳闻。”我回答。 “很多人不敢问,不好问。这个坏人就让哀家做一次吧,”张皇后笑容和蔼,“哀家想问问,前日京师各大户才丢了那么多银两,今日刚刚就有奏报说宣府开始安排工匠和兵士,准备彻底修葺城防了。这事情一好一坏,倒也是巧了。这京师的各家都不说自己丢了多少银子,但看情形都绝不是少数。而要修整个宣府城防和长城,少算也要百万银子,文侍郎真是擅智之人,居然这都能自己解决。” 字字怀疑,字字逼问。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她像是做给旁边的周皇后看的。“臣妾一介女流,哪里懂得统筹征战之事,文禾若能顺利解决长城修缮,也是大明之福,陛下之天赐福德。”我继续装无辜。 “媛淑人不必如此紧张。只是我等女流在一起唠唠家常,说说自己家里的事。哀家和皇后地家里人便是陛下,而陛下也将文侍郎一向视如手足,这是众人皆可看出的事情,所以媛淑人也不必将哀家当外人。”张太后笑得柔和,“一向听闻媛淑人做事有礼有度,甚得陛下器重,又与文侍郎夫妻恩好,称得上是一段佳话。让哀家这孤家寡人羡慕不已。今日见了,确实胜过闻名。” 看人家这高帽给的,让我脊梁后头都快湿透了。打心眼里厌恶这种场合,却毫无退路。我带着僵硬地笑刚想回复,周皇后却打断了我的酝酿:“媛淑人,这里既然没外人,我想告诉你,我娘家恐怕是此次失银最多地府宅了。” 你们还真把文禾当飞贼了?我把头更低一寸来掩饰自己皱了一下眉,回答:“臣妾不明白殿下地意思。难道殿下以为此事与文禾有关?” “实不相瞒,此次失银数额巨大,超乎想象。而据我所知,那失银总数。大抵倒是够修完宣府长城的,这未免也太巧了吧?”皇后地情绪显然很糟糕,不然也不会连老底都掀开。估计是受到了娘家的影响。 “臣妾确实一无所知。只是。文禾乃朝廷官员,他一向行事谨慎有度。就算修不得宣府长城,他也无论如何不会打这种主意。换个角度,就算文禾想,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派人潜入各家将巨额地银两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这难度未免太大了。”我慢吞吞地回答。 “那文侍郎的一百多万银哪里来的。媛淑人,你认为呢?”皇后已经很明显在发脾气。 “臣妾不知。”我谨遵皇帝陛下地叮嘱,不卑不亢回答。 “不知?你文府就未曾失银吧?出事后还关起大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文府可是有两个高官在任呢!”皇后咄咄道。 “不错,文府是没有失银。”我终于受够了,抬起眼,与她对视,“那是因为文府本就无银可失!除了父亲与文禾的俸禄,也不过是些字画文房在收藏圈里共品买入卖出间或得些小利。连发一个家仆地月钱都不一定够!柴薪皂吏都是朝廷明文配给的,由朝廷付钱,文府家丁丫鬟管事厨子护院加起来不过十几人。每月花销也都有账目,扣除这些。一个月所剩无几。朝堂之上。皇城之外,有哪一个人能说文家有不洁之事?有哪一个人能指出文家有一件收受不清之事?有哪一个人能说文家能有千两以上银钱可失?” 皇后被我的诘问给弄得愣住了。愣过之后反应过来,发觉了我的嚣张态度和我问话之后的意味,顿时“腾”地站起身,喝道:“谁给你胆子这般质问与我地?来人!” 我等着上刑,却也气得胸膛起伏不停。不过等了很久,门外没有应声的。 皇后又喊:“来人!” 我咬着嘴唇,看到张太后毫不动气地依旧品茶,仿佛皇后的叫嚷根本不存在。 此时,一双靴子轻轻前后迈进门槛,同时一把冷清嗓音响起:“太后宫中为何如此喧闹?” 我的保护神,总是及时出现。我不敢露出得意的笑,只是用眼角扫扫他无甚表情的脸庞。 “没什么。是皇后心情不大好,发出来就是了。哀家一直想见见媛淑人,陛下总是搪塞,今日哀家听说她入宫来,只好亲自打发了人叫她来让哀家见见。哀家还是很喜欢她的,有股子倔强劲儿,看得出心地纯良。”张太后站起身,慢悠悠说,似乎讲得不是眼前的事儿,而是一千年前故事一样。 “太后想见,也该告诉朕一声。媛淑人没有回府,很多人都会以为有什么事情。”皇上的语气放暖了些,回道。 “是哀家考虑不周了,以后不会了。”张太后抬手摸摸皇后僵硬挺直地背,“皇后这两天操劳了,陛下该多关心关心才是。” “这两天操劳的可不止周家。”皇上把周皇后本人一下子丢入了家族集团来清算,“不报出实数来,神仙也帮不得。” 周皇后脸色变得有些苍白,嘴唇紧紧绷着。 皇上背向她们,转过身来看我,我以为他是要计较我没来得及行礼,赶紧要俯身时候,他先开口说:“免礼了。” 我这才又看他,他对我一扬下巴,眼里问着:有没按我说的做啊? 我忙不迭点头:有啊有啊。 他这才微微眯了眼睛,转回身对太后说:“时候不早了,媛淑人该出宫了。她得回府好好做准备,文侍郎就要凯旋了,这个夫人务必要一切都好才是。” 这话说得满有威胁意味地。我看见张太后也蹙了一下眉。皇后看着皇上,仍旧不发一言。 “媛淑人,随朕起驾了。”皇上对那边俩女人颔首,然后大步迈出了门槛。 我心里一阵欢呼,对两个大明地位最牛的女人行了礼,转身匆匆去追那一个大明地位最牛地男人。 我应该没有看错。在我转身地一瞬间,张太后脸上的表情是舒怀一笑地。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十一章 凯旋 皇上出了门,略绷着的肩膀松了下来,不快不慢地在前头走。王承恩和几个控龙辇的宦官远远跟在后面。而待我的宫轿则跟得更远些。我想脱离队伍,可是无奈我也要走这条道出宫。 吸取了在文禾和彤戟两人身上都曾撞疼了鼻梁的经验教训,为了防止他也来个急刹车,我很小心地跟在两米开外前进。“媛淑人!”走出了将近十丈,皇上突然叫道。 我赶紧靠近些:“陛下。” 他仍然往前走着。“你想家吗?” 我怔了一下,说:“臣妾……臣妾当然。陛下何以突然出此问?” 他慢慢停下脚步,似乎感觉到我的小心翼翼似的,转回身来,看着我。我脑袋忽然嗡了一下。他这神情目光,怎么就这么像我曾经梦到的被破城时赴死的那个朱由检呢?我心口陡然一揪,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半个字。 他注视着我内心斗争的过程,最后轻巧地牵了牵嘴角:“没事,随便问问。”然后再度转过身去往前走。 “多谢陛下方才解围。”我讪讪地跟在后头。 “不必言谢。”他的后半句话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应该的。” 再无多远,他要往南去,而我要向北拐了。他站着看着我行礼而退,并不挪步。我迟疑地看向他。 “入轿吧,不必拘礼。”他淡淡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我脸上。 “遵旨。”我转身进轿子里,感到自己被轻而稳地抬了起来。 彤戟第二日照计划启程了。我与皇帝之间的互动联络中断。京师里依然沸沸扬扬,因为失银的事情喧闹着。人们各自揣摩着,猜疑着。皇上将文禾班师的消息压着不张,也是不让矛盾焦点呼一下转到他身上。可是。这个转移是迟早的。 三天以后,文老爷子照例点卯去。我早早起来安排府内地大扫除。定夺接风家宴的菜单。文老爷子说,这种情况皇帝是要赐宴的,可是,我仍然希望文府给文禾一个家人式地洗尘。文老爷子见我认真,也含笑由着我去了。他的身体日渐不好。咳嗽频繁,我很担忧。 正在想着鳜鱼地做法,笔尖迟迟不能落下时,齐之洋跑进文禾的书房来找我:“夫人,有公公到。” “请。”我满脑子红烧糖醋清蒸油炸,下意识回答。等我反应过来他说的到底是啥的当儿,那个叫张保的御前牌子已经雄赳赳气昂昂进门来了。 “媛淑人,咱家有礼了!”他不卑不亢躬身行礼。 真不愧是皇上地牌子,架子不小。.1-6-K,手机站wap,.Cn更新最快.我想起那日被皇后贵妃在乾清宫门口不远堵住时候。他曾经想进去找皇上报信,倒是多了一份好感。皇上肯带着信着的人,也必然有他可信之处吧。“公公多礼了。”我抬头看着他。并不打算起身。 他仿佛也不介意似的,只表情轻松地从袖里掏出一个红色小布包来。上前几步。放在书案上面,然后退步回去。道:“陛下赐符!”我赶紧起身对那所谓的“符”施礼:“谢陛下恩典”,然后拿起小布包打开,看见里头是半块黄玉符,轮廓似乎是象。 “皇上说,夫人会用到此物的。”张保的语气忽然缓了,很熟络般说道。 “哦?什么时候?”我问。 他往外面看了一眼。文府家丁都精明着呢,看御前牌子来,就知道是宫里消息,早避开了。他回过头来,说:“今日天黑前文侍郎部将临京师城下。军士马匹众多,文侍郎与参将等会在城外二十里扎营整顿,两日后仪仗进城。” “还要整顿两日?”我皱着眉,“所以,我如果想去看他,就要用这玉符?” “媛夫人明白,咱家就不多说了。”张保挺着肚子,手里握着拂尘,“咱家这就回去复命了,媛夫人保重。” “公公请留步,”我虽然厌恶,但这些俗礼还是知道一二的,虽然张保语气和善,可也不说明他真拿我当什么自己人。我从书架上取了一个小锦盒,不动声色塞给他,“劳烦公公辛苦了,请慢走。” 他握住锦盒,脸上纹丝不动,礼貌地退了出去:“媛夫人客气,请留步。”说罢一甩拂尘离开。 张保一走,我立刻把菜单扔一边,跑回房里换衣服。钗钗环环大都摘下,换了身青锻袄袍,外出的布鞋。 “向北去城外啊。”我对冷广说。 “可是天不久就快黑了,夫人,你去那儿干什么呀?”冷广不情不愿地赶了车出来。 “去了就知道!”我利落地钻进车厢。 冷广“哎”了一声,跳上马车。 赶关城门前,出了安定门仍然向北,走了又有不知几里地,冷广忽然在外面喊了一声:“吁----” 我撩开车帘:“什么事?” 一支大戟冷不防戳过来,对着我面门,一个与大戟尖梢同样冰冷威胁的声音道:“来者何人?前方不能过了,请绕行。” 我定睛看着眼前地男子,他年纪约莫二十左右,眉若鹰翅,目若星辰,皮肤黝黑,骑在一匹棕色大马背上,身上穿着铠甲,头上戴着盔。这身打扮,是明军参将没错。那么这也就是说,文禾已经到了,并且扎营地距离也不远了。 “张望什么!没听到吗?”那男子横眉对我,“若不立即绕行,别怪我不客气了!” 张望也是白张望啊。我泄气地看着远处暮色浓重的起伏山峦,点点稀疏灯火若隐若现。冷广还以为我被吓傻了,赶紧护着我对那参将说:“军爷。冒犯了,我们这就绕道。” “冷广,我们走得对着呢。”我叹了一声。问那参将,“前方可是文侍郎携部宿营地?” “……你们到底什么人?”那大戟又靠近了半寸。 看来确认无疑。我便在身上摸那半个玉符。参将以为我拿武器,立刻将戟要抵在我脖子上:“不要动!” 我翻翻眼睛,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会轻功或者土遁之术什么的,早就奔到文禾面前了。 “夫人!”冷广身手利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拨开马上就捅上我喉咙地戟尖。 “大胆!”参将怒吼一声。“来啊,把这两个人拿下!” 冷广啊冷广,你这么一弄,我还怎么拿玉符出来给他们看嘛!我气鼓鼓地看着几乎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冷广和自己,又看看前面骑着马地参将和牵着马车走地军士,心里憋屈的同时又觉得有那么点高兴:第一是,好歹我们是要往军营去了,虽然不让坐车了;第二是,就目前来看。不管是身手还是军纪,这支队伍都比我想象地要好得多。那参将姓龚,我是听见他手下兵这么唤他才晓得的。他这是要把我们这两个疑似奸细地家伙亲自带回营中去,把另外十几个军士留在原地守卫。话说这仗都打完了回朝了。还枕戈待旦的。确实不容易哈。冷广看我脸上思考的表情瞬息万变,忍不住悄悄问:“夫人。你这到底是要做什么?见大公子?他在前面么?这样也太狼狈了。” “他见过我狼狈的样子还少么?”我嘟囔。又不是我心甘情愿被五花大绑的,方才我喊着“我身上有玉符,你们看了便知”地时候,所有的男人除了冷广,都以鄙夷和好笑的眼光看着我,不但一星半点都不相信,甚至连以此为借口来吃下豆腐的男人都无。文家军真是可敬啊可敬。 在我胡思乱想闷头走路的时候,突然感到前面的参将坐骑停下了步伐。我抬起头,听到了同时扬起脑袋的冷广的轻呼。 眼前是在一片荒土春草间延展开的巨大军帐集团。黛蓝地天幕正染上灰蒙蒙的暮色,那无际的军帐里闪起稀落地烛光。战马偶尔来去的营前,辕门内立着两根巨大地木柱,顶端是两面迎风招展地旃旗。一面白底红缘,上书一个大大的“明”字;另一面红底黑缘,上书一个大大地“文”字。两旗相靠,比肩而展,在夜空里如同大鹏的巨翅。这种舒展是胜利的宣告,是胜者的舞动。面前的军帐和兵士们虽然静默,却透着势不可挡的气魄。 “什么人啊?龚参将。”辕门口的一个男人离得远,模模糊糊的。 “路上逮的。”龚参将毫无情绪地说。 “那还用带回来?交给城门不也好?带回来还要我们管吃管喝不成!”那人牢骚道。 龚参将没有回答,叫军士把马车带走,他赶着我们两个往军营中间偏南的大帐过去。冷广接受了我的眼色,忍着郁闷也没吱声。乖乖让他赶着走。 大帐前垂着灯盏,随风轻晃。门口的侍卫与龚参将低语几声,让他进去了,然后走过来看住我们。我开始闭上眼睛读秒。一、二、 数到四十五的时候,我听见帐内一阵索之声,然后面前脚步落定,再然后“谁绑的?!”文禾的质问不似吼叫胜似吼叫。 龚参将脸上的表情一百八十度大变,尴尬而困惑地回答:“禀报侍郎,是属下……” 我眼里的文禾显然也没听进去他正在说的话。他一身松松的布袍,站在那儿直直看着我,然后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表情很可怕。 “我说了我有玉符的,可是他们不给我机会拿出来。”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容颜。风沙和疲惫让他的脸变得黑黄透青,粗糙无比。可是他仍然是我爱的男人,英俊锐气天下无双。 他侧过脸扫了一眼龚参将,在龚参将恍然然后懊恼的表情转换瞬间伸手抽出他腰间的佩刀,扬手便朝我身畔砍下,绳带断裂,我挣开束缚。 接着他去给冷广松绑。冷广获得自由后给文禾行礼:“见过大公子,府内一切安好,盼着公子回去呢。” 文禾抬起一只手拍拍他肩膀,转过身来对龚参将说:“找军帐让他住一夜。” “得令!”龚参将巴不得赶紧有点事情做,这就领着冷广消失。 文禾又转向我。 “恭贺文侍郎凯旋!陛下难道不该给你一个将军什么的封号么,侍郎侍郎的,也不是打仗的气魄啊。”我对着他笑。 他没有笑,只是抬手揉了揉我在刚才途中蓬乱了的头发,再度转过身去,轻轻说:“跟我来。”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十二章 晴雷 大毡帐帘门垂落。文禾抬手拨开帘门,然后撒手。我赶紧伸手接住尚未合起的厚厚帘子,钻了进去。 帐内一股淡淡皮革、尘土和金属的混合味道,两列铜盏用链子挂着,在我们带入的风里摇摆。铜盏里的灯火也随之摇曳不定,显得帐内明暗不清。我正眯着眼睛分辨帐里的陈设,忽然间感到腰间一紧,身后贴上了熟悉的胸膛。 文禾几近强硬地把我转过去面对他,在我还没来得及看他的脸时又将我揉进怀里,双臂箍得那么紧,直到我发疼。 “文禾……”我闷在他胸口唤。 下一秒他已经俯下脸来,循着我耳朵脸颊找到了我的唇,毫不犹豫地侵入。这个吻激烈而热情,我全无招架之力,愕然之后顺着他的意把舌尖交付缠绵。我搂上他的脖子,让他的胸膛紧紧贴着我的,让他的双手可以在我背上恣意游移。他的吮吸强弱交互,由最初的用力表达转为刻意挑逗,这意图已经很明显了。我半睁着眼注视着他双眸燃烧的情欲火焰,只觉得一股巨大电流从身体的某个隐密的位置发散开来。在我快要窒息的前一秒,他转而放开我已又软又烫的双唇,顺着下巴颈项吻下去,一路边吻边解开我袄袍的衣带。我扶着他低下去的肩头,微喘地问:“在……这里?” 回答我的只有他已经解开我中衣的手。我脑子里隐隐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一言不发的文禾此时即便是遍布情欲气息,也还是透着一股冷峻。他在伸手解我裙时停了一下,起身的同时把我打横抱起来,大步往帐中简陋地屏风后头走去。将我放在铺着毡子和兽皮垫的床上后,他开始三下五除二脱自己的衣服。我承认他脱衣服地动作都能电倒我。让我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可是,这不大像他了。失神一霎。他已经翻身上来,开始又一轮攻势。我哀叹他了解我身体每一处的敏感。每一下都撩拨到位。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像以前反复问我“喜欢这里?”“这里呢?”之类温存地问题,而仅仅目标明确地进攻。在我即将崩溃于他的诱惑,禁不住都要开口请求的时候,他方才扬起脸来。看着我的眼睛,然后推入了自己。我咬着下唇,迷蒙地望着他眼底说不清的光芒,承接他不断地索求。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态度,将我的腰握得生疼,身体如火汗水沁出的同时,我却在接近疯狂的漏*点里感到了不祥的寒冷。是我多心眼花了,还是他那双眼里闪着的确实是泪光? 被浪翻卷,铺盖横陈。许久之后我逐渐缓过神来。转过脸看着正将被子往我肩头拉的文禾。他的发披散开,掩去了小半张脸。我探出一只手去拨开他地发,却被他握住了。 “今晚不必回去了。太晚了,城门也关了。”他不看我。只淡淡说。贴着他的身体听他说话。方能觉察出他嗓音的沙哑。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 “晚上吃饭没有?我叫厨子做些送来。”他说着准备起身。 我立刻先一步趴到他胸口上,抱住他不放。 文禾静静保持平躺地姿势。过了一会,说:“珞 “夫君。”我回复。 他抬手拢拢我的头发,拉过刚才被我甩开地被子裹住两人身体,道:“累了就睡吧。” “明明是打胜了,不是么?明明可以修宣府长城了,不是么?”我说,“为什么你还这么难过?”他把下巴放在我头顶上,呼吸深而绵长,过了不知多久,开口问道:“珞儿,你想不想家?” 怎么跟皇上问同一个问题。我松开他,看向他脸。 文禾很严肃。但并没有更多表情,似乎早预料到我地反应。“终于到时候了吗?”我忽然很想笑,“你们干嘛都问我想不想家?我是要因为想家所以赶紧回家呢,还是因为你们要我回家,所以我得回答想家?” “我没有想要你回家。”他平静地说。 “可是你们做事,一向是把该不该放在想不想前头的。”我刻意咬重“你们”二字,“但文大公子,你二话不说跟我一番温存然后问我这个问题,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些?” “是你想问地。”他毫不客气,“我并不想在这种情形之下说这桩事情,我更不知道你会这时候跑来。” “对不起,打乱你们计划了。”我坐起来,伸手去够被他丢在一旁的我的衣服,“我走就是了。” “不要这样,事情已经很烦乱。”他一把拉住我,“珞儿,我没有不高兴你来,我日日夜夜想见到你,抱着你。我要你是因为我想你想得难以忍受,可是我不知道究竟该如何面对你。” “文禾,你的军帐大概设在风口了,”我抱着膝盖缩在被子里,“你不觉得这里很冷很冷吗?” 他张臂抱住我发抖的身体,从齿缝里迸出话:“我来暖你。珞儿,我来暖你。” 我的泪珠啪嗒落在他手臂上,他的怀抱收得更紧。“你的怀里确实很暖和,可是,我能一辈子不出去吗?”我笑,“我们是说好的,有一天我该走,这注定是迟早的事。你又何必发愁不知如何面对我呢?” “让我跟他再想想办法,我们还没有最后定下。”他用被子裹住我,“你乖乖待在我身边,不要胡思乱想。” “你刚刚跟我做*爱的时候,是不是在想着,这是最后一次?”我含着眼泪,看着他的脸。 文禾嘴角抽*动一下,垂着睫毛,说:“不要再纠缠这个问题了。” “整顿军队训练仪仗也是借口,怕京师大户诘责也是借口。你只是想晚回去一天算一天,对吧。”我依旧看着他,“陛下叫人给我玉符,就是让我来见你。他知道我多么想见你,也知道你不想马上见我,但他认为我应当来见你。这说明什么?他已经做好决定了,你明白吗?你们不必再商议了。” “早已知道,霍嫖姚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的语句并非单单义气之言。”文禾苦苦一笑,“纵身以往,一去不回,如何与家相顾?跟着我是颠沛流离甚至万劫不复,不跟我又是骨肉裂别牵肠挂肚。珞儿,我该拿你怎么办?” “文禾,你长在宫外文家,这是幸也是不幸。你比他多了很多机会和感情,见过更多式样的人和事。但是也因此,你学不来他的冷酷和决绝,学不来他的舍弃。”我擦干眼泪,说,“还是早日开拔入城吧,父亲很挂念你。”嗯。”他连被子带人一起把我拥进怀里,低低回答。如果文禾有他现在的通博和本领,又兼得朱由检的冷酷和决绝的话,他也许会是一个完美的救世主。救乱世于极点,调神力以助战,挥斥之间动江山。但是,历史从来都不是完美的,它总要留下一个个令人扼腕的缺口,展现它残酷的幽默感。 二日后的清晨,大军开拔入城。这支部队最后入城的其实不过千余人,大部分人还是要按照新编制归到城外军营里去。一路上只听得行进静默,唯有大旗迎风作响。陛下在城门外亲自迎接凯旋大军仪仗,公布封赏。库内财薄,他赏起来却比我想得要大方多了。看来,这次他真的是很高 文禾一直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介于真诚和敷衍之间。他被封为诛虏将军,官阶未动。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在台上演一出君臣互爱的戏码。最后皇上当众宣布中午赐宴,众卿作陪。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十三章 聊馆 那时文禾并没有把我从驻扎地赶回去,而是留我一直待到了入城时候。在这两天里,他仍然坚持了沉默寡言爱答不理的恶劣作风,不过,我还是坚韧不拔地从他口中撬出了关于修缮边防银两的真相。 文禾临走时将镜留给了皇上,他本准备在夺下宣府后安排好那里,快马回京,取镜返回的。可是,皇上比他更早一步,在拿到图鉴的第二日,就用镜去了宣府。两人接下来所做的事情,令我差点掉了下巴。他们连夜部署计划,翌日皇上隐藏在宣府城文禾军府中,而文禾则率攻城后整编的所属近一万精骑兵,不带辎重一路长奔到了京师郊外。他用镜将整个部队控制成一个移动的封闭空间,凝住这队人马飞速前进。这种移动封闭空间内部时间与外界是有数倍差异的,对外界来说,由于相对速度,那通过的军队不过是相当于半秒刮过的强风。如果文禾他们曾不小心踏了今年的春苗,我想损失了的农户一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空间内的军士和战马,都不会察觉有什么异样,他们会以为自己是正常奔袭,停下来的时候,他们仍然站在大明的土地上,只是,除了文禾,其他人都不知道,这土地所处的时间已经是崇祯十七年四月末。 这个时候,京郊曾两旁生满了春草又被战火无情碾压毁坏的土路上,正走着一队有些混乱的辎重部队。这支部队的阵容十分庞大,他们的车马也十分庞大。除了中间有偶尔的断隔,整条长龙不见首尾。在队中能够看到被风吹得有些歪斜地大旗,上面是一个大大的“李”字。他们以奔命的速度前行。无奈负担过重,速度无法提升。人和牲畜都有些气喘,队形也与整齐毫不沾边。 文禾地精锐骑兵就默然站在远处的高岗上。注视着这一队辎重。骑兵地领头参将对面前的情况有些迷惑:从未听说京师会有这么大一批物资要运出,而且。这些兵士的打扮显然不是明军,而是流寇部队,那一面“李”旗,更是揭示了部队的所属。然而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沉默着保持了作为军人的绝对地服从。文禾在派出探子查明了这支队伍下一处隔断的地方之后。发出了进攻的命令。 战役进行了半个时辰。明军速战速决地杀掉了近五千辎重护送部队军士,将辎重拿下。在其他部的农民军得到消息,安排好人手奔来支援之前,文禾的部队已经带着五十辆辎重车回到了返宣府的路途上。农民军抵达的时候,看到的大概只有一片狼藉和天高野阔。 时间回到大明崇祯八年的三月底,疲劳地奔回了宣府地八千兵马卸下了甲胄。已经集结的工匠打开那些辎重车点算时,都惊呆了。那些封存的车厢之内,储满地都是中间带有大孔的足银银板。这些银板没有主人,不知来路。工匠们所要做地就是把它们铸成银锭,进行流通,换取劳动力和修葺物资。我不知道文禾是如何对他们解释这一切地。也许他什么都没有解释。关于这件事情的传言仍在继续,并且大部分并不利于他。那些亲身经历夺银之战地将士们说不清到底是与那一支部队作战。那些铸银工匠也分辨不出银子的所属。.手机站wap,.CN更新最快.本来因为认为文禾无银可用。会同某些曾经处在类似位置的官员一样与后金通商,这样包括温党在内的派系就可以抓住他的把柄参劾。然而皇帝得到战报后派往宣府的新任官员们如今都在忙着将银子换成物资和劳力,文禾欣欣然带着部分兵马回京了,他们一时哑然。而京师之内,本来认定文禾与失银案有关的大户们就暗地查探,苦于没有证据,这时文禾回京,毫不避嫌,满城之内闻信纷纷扰扰,说法恐怕就更多了。 我常常觉得众口铄金的可怕就在不远的城墙内等着,所以难免要担忧。但文禾两个晚上在军帐里写奏疏,一副毫不关心流言飞语的态度又令我感到无所适从。他若想与皇帝一起面对和执掌逼人形势,就一定要有良好的行为记录和台阶可以上,不是吗?可是他为什么对这些损害他的事情全然不在乎? 我的这个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他除了在晚上抱着我入眠时传递给我身体的温存以外,整个人都没有什么生气。我望着他乌云密布的脸,无法忍心继续追问。也许就像从前每一次一样,他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会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皇帝的赐宴是绝高的荣耀,文禾在凯旋仪式完成后奉旨先回府与家人照面,午时前再携命妇进宫。一路在城里百姓的夹道欢呼中回到文府,文禾脸上的笑容已然褪尽。 徐宏祖和姚希孟已经在前厅等待。文老爷子领着文禾去跟他们见面。这种场合没我的份,我正好也乏了,便自己回到房里去换衣服,梳洗休息。刚洗好了澡,坐在梳妆台前理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就听得红珊进来说:“夫人的信。” 这会谁会给我写信?我拿过信封,上书几个字:文府媛淑人启。拆开之后,是薄薄一页纸,一行字。我看见那字,一晌有些呆了。想了一想,起身扯了巾子用力擦干头发。红珊见状问:“夫人,你这要出去么?” “嗯。”我回答她,“我要出去一下,帮我取那身紫色提花袄裙来。” “可是,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进宫赴宴了。”她为难地说。 我眼前闪过文禾那一张扑克脸,说:“不要紧,你去拿吧。万一我没回来,告诉文禾我出去了,对陛下说我身体不适。” “这,这怎么行?”红珊愕然。 也难怪,那是欺君之罪啊。我笑:“你只管传话,有事不会怪你。快去。” 红珊无奈地照做。我换了衣服,把钗环荷包一并佩好了,带上方才的信。抬脚出门。我从偏门出府,叫了脚夫。直奔聊馆。这一间聊馆是酒楼客栈,也就是去年潘云腾来京师应武举的时候所居处。它距离京师徐府和玉拓家的陶府都很近,距离文府却比较远。近半个时辰后我走进聊馆,此时还不是吃饭时候,里面人不多。一楼也跟桃花渡般有个唱曲的台子,但是相形之下小了很多,上头一个姑娘自弹着琵琶唱着幽怨地小曲儿。小二见我来,迎着问:“女客官独自来?请问是要打酒还是吃饭?” “二楼给我开一个雅座,”我说,“有一位公子来寻宋姑娘的话,带过来。” “小的记住了,您请楼上走!”小二利索地一扬手。 我上楼,挑起半卷地湘帘入了一个小雅间。里头一张由两瓣半圆的半桌拼起地圆桌。上面一托盘,里头白瓷茶壶茶杯。桌边四张木杌。墙角一页屏风,上描着疏淡山水。我自在杌子上坐了。小二来进了果脯新茶,招呼就出去了。 我斜对着敞开的窗。向外静静望了一刻。啜了口茶,把袖中的信拿出来放在桌面上。小二隔着湘帘探了几回。没有进来。绿茶的清香飘散在斗室之内,糅了窗外丁香的气味,熏人欲醉。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时候,小二腾腾腾跑上来,在帘外道:“客官,您地客人到了。” “请进。”我道。 湘帘被撩开,一身酱色粗布道袍的男人轻轻走了进来。 湘帘放下,我抬起头看着他。 胡黾勉的明朗笑容如昔,脸上却又多了些清雅气质,让他整个人越发显得不够真实。 “媛淑人久等。”他作揖。 “勤之兄,你要折煞我。”我起身回礼,淡淡应答。 “承蒙夫人还唤我一声勤之,”他微笑,“贫道如今号归真了。” “那我便称你归真道长,可好?”我请他坐下。 他点点头,隔着桌子入了座。 “去年一别,可说山遥路远。归真道长的行踪我与文禾都不甚清楚。只是将清歌托付给了药圃文宅的荪符应符,他们平日也不是全在药圃住着,不过药圃隔上半月都会写信报平安就是了。清歌目前一切都好,你可以放心。”我拿不准现在该不该说彤戟去长洲接清歌的事情。 “文侍郎与夫人都费心了。贫道归来后曾去过一次长洲,不过我只见了清歌,没有让她看到我。清歌长大了。”他的笑里有一丝苦味,“我一直没能照顾好她。” “将来会有照顾她的人。”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甥女也是一样。” “哦?”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夫人难道已经有清歌夫婿人选了?” “我怎敢替清歌做主。”我说,“不过若是有两情相悦之事,我愿意助一臂之力。” “这个……”他看着我,沉吟了一会,问,“是不是有人表示什么了?” “是。这个我必须告诉你,因为他已经动身去接清歌来京师了。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或者会先让你二人见面谈谈。”我说。 “那人我认识?是谁?” “蒋彤戟。”我看着他瞬间惊愕,继而又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竟未发觉。”他又恢复了笑容,“我一直以为他对清歌是长辈之情,我竟未想到此事。不过,彤戟是个好男儿,若是两人有心,我也无甚好说。只是,清歌会愿意吗?” “我觉得,清歌心中并非没有彤戟。只是此事如何进展,还要看彤戟自己。 我说。 “那好。还望文侍郎与夫人多加担待和费心。贫道实在是有劳二位太多了。”他起身又作揖。 “归真道长不是在武当么?怎么会出现在京师呢?”我问。 “我是代替师父来参加法事地,待一日便回去。正遇到文侍郎凯旋,知道他忙,便与夫人打个招呼,若有幸则与你二人见上一见。未曾想夫人独自来了。”他又坐下,说,“京师日前似乎因为那件事情闹得很厉害,文侍郎怕是为此难免烦心吧。” “他一点也不烦心,我看。陛下也是。”那两个人观礼台上对视之时,虽然都面带笑容,但眼里都是深沉之色,我只能肯定,那不是烦心,而是比烦心更严重的东西同。这世间,慢慢也就不是贫道所认识的那一个,而贫道,也入不了这世间了。”他地目光投向窗外树木掩映下的一大片房舍屋顶,说道。 “我也有此感。”我低低地说,“并且,我也要走了。” “夫人要去哪里?”他回过头。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垂着眼眸,说。 “……若是因一时烦恼,还请三思。文侍郎重情重义之人,大明内外交困之时,于公于私,都不当乱在此处。”他见我抬眼看他,立刻又说,“贫道不该妄言,只表所想,夫人无怪。” “你说地都对。有时错不在人,而在时候。”我舌下一番苦涩,竟是不知如何回答。我何尝想“乱”在此处呢? “这时候,有人走错一步,只略绕了些辛苦,而有人走错一步,就毁了千万人。此等重任,确实让人为难。贫道不知夫人究竟为何事,只愿夫人一切思虑周全,其余只有天命尔。”他轻轻道,颇有宽慰之意。 “许久不见,归真道长何不共进馔?”我怕再下去鼻子发酸,于是转开话题。 “时候不早了,贫道还要回去与带来地两个小童一起吃饭,就不能留在此地了。况且,以贫道现在身份,也实在不合宜。也是未曾有合适地方,才约了这么一间酒肆,熟人不多不易麻烦。即便如此,也已经是不敬了。”他笑着起身,“侍郎和夫人中午不是还要赴宴么,所以贫道才与二位约在隅中之时啊。时间所剩不多,贫道就不耽误夫人了。” “好吧。那便就此作别。预祝归武当全程一路顺风。来日请多保重。”我起身送道。 “夫人客气。”他欠欠身,“若他日有机会再见文侍郎,贫道会当面感谢他所费心。今次还请夫人转告。告辞了。” 我送他出了雅座门,看着他消失在酒肆的大门,又发了半晌地呆,然后抓住身后经过的小二:“小二,上酒来。”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十四章 长醉 在大明,我从来没有真正喝醉过。 京师的春天,通透明朗的天空里闲云轻扫,街巷里飘游着市井繁荣所散发出的生活味道。这种缓慢而安逸的繁荣里,此起彼伏的喧闹声里,却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哀愁。而我的哀愁,与它相关,又有不同。 我开口唤酒楼小二。他立刻应声进来,比前三次都迅速。想来是发现这个女醉鬼要酒频繁了,干脆不走远去。不过他端上来这第四壶汾酒的时候,已经有欲言又止的神态。我笑着掏了块碎银给他,挥挥手让他出去。他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取了灯盏,小心点上,将屋里照得光线绰绰,才推起湘帘去了。我又一阵自斟自饮,渐觉双颊带烧。撩了眼皮看窗外,发现已经暮色降临,街上的小贩燃了灯笼挂起,开始卖小食。我脚步沉重挪到窗畔,捏着酒杯依着窗棂,看这楼下一片逐渐蔓延而开的入夜景色。什么时辰了?我已经不知道。陌生地点,独自一人。这让我想起从前,与郑敏浩分手以后独自旅行的境况。呵,郑敏浩,多遥远的名字,遥远到我跟那个人仿佛从未认识过,亲近过。如果我离开眼前的世间,是否,文禾也终会变得跟郑敏浩一般遥远? 我摇摇头,仰脖把杯中酒倒进口中。酒味已经染满我口腔胃肠,美酒,它太多了,太满了,乃至从我的双眼里热热地溢了出来,怎么也停不住。我扶着窗台站稳,大口呼吸外头的清冽空气。仅此一次,就让我在醺醺然的感觉里,看一看这个我已然爱上的地方吧。 树梢之外。星汉浩渺。我听得远处楼台隐隐地轻歌,那歌多么耳熟,令我忍不住也开口低低相和: 春气薄如纸。一岁花复始。三月陌上逢,惘然失彼此。 默默不能言。落看红莲瓣。当时谁共我,雨下青花伞。 遥夜生梦寐,梦觉竟未央。捻灭烛心热,触指冷月光。 纵我辞冰雪,无语到寒温。与子授衣日。已负呵手恩。 胡黾勉应该还没有离开京师。他听得到这首他亲谱曲的燕婉的歌词么?这当初由清歌一唱而红地歌曲,仍然是各家演艺班子的保留曲目。只是,有几个人能明白那词人岁岁年年怀伤不语地心情? “与子授衣日,已负呵手恩。”我反复唱着这一句,直到倒满又一杯酒液,壶里再度空空如也。我笑道,“这么快就空……” 那楼宇之间的曲调换了。一曲箫音瑟瑟然飘了起来,一个女子娇娇柔柔地乍似漫不经心地唱着《秋风辞》: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Wap,16K.cn更新最快.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尽。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未相识。 “小二,酒!”我对外面喊了一声。腿脚无力地往下软,伸手拉得屏风站住,也就在这一瞬间。心脏陡然一缩,刀绞利痛。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手里的酒杯掉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儿。 “……文禾。”我抱着歪歪斜斜的木屏风,终于忍不住失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晕乎乎地安慰自己:就这一次。等我回去,还是从不示弱露怯的宋璎珞! 我抱着屏风哭得正爽,忽然一柄酒壶出现在眼前。 “你出去!”我还是被店小二看了笑话了,没关系,他不知道我是谁…… “你叫我地名字,又让我出去,是什么道理?”一把比箫音更颤人心的男声低哑问道。 我失措地抬起眼,看到一袭常服青衫的文禾正站在我面前,手里提着那把酒壶。灯光映得他双眸出奇地温柔,好似亚岁之时,我们见过的那秦淮波光。见我已经傻了,他缓缓地倾下身,一只臂膀伸过来把一滩烂泥似的我揽进怀里,带起来。 我本能地抱住他的肩,就像抓住救生圈。 文禾转而放我在木杌坐下,他立着,扶着我的脊背,将酒壶搁在桌上。接着搬了另一杌子在我旁边近近坐了,让我倚靠着他肩膀。这人动作十分温存,可语气却十分恶劣,压着怒火一般问:“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唔……”半是装疯卖傻,半是确实浑浑噩噩。 “媛淑人,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居然连皇上的赐宴都不去,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他伸手托起我下巴,让我不得不看着他。 我看着他,心里想得却是:老天太偏心了,三百多年前的男人都能长得这么好看,跟整过容似地……想着就禁不住抬起手来摩挲他的脸颊,眉眼。这里的一寸一分,我怎么可能忘记?如果我连这忘记,那该多么可怕。 他任我抚着他,目光若燃若焰,隐隐跃动。“珞儿,”他地炽热气息喷洒在我脸上,“不要这样。” “不要摸你么?可是我忍不住。”我喃喃说。 “不是……”他眼底一线痛意闪现,手已经在我双颊缓而重地抹开了,然后把手掌摊开给我看。 那手上亮晶晶湿漉漉,都是我的眼泪。 “呵,”我望着他笑,“我喝太多酒了,满了,溢出来了。” “……傻丫头。”他把我拉进怀里,“我担心你是应该地,这是我欠你地。可是你不能这样对待自己,你还有多少岁月要过,有多少事情要面对,你知不知道?” “没有你,我要如何过?”我闭着眼睛,说。“我的岁月,就到这里。” “你地岁月不在这里。本就不该在这里。”他把嘴唇印上我颈窝,“我决定带你来时。是要好好爱你,除去你脸上眼里的哀伤和不信任的。不是为了让你看血染山河衣冠沦丧地,更不是为了让你去亲身经历那些屠戮梦魇的。我想过将你留在这里,哪怕违背天理自然,我也愿一身承担。可是,天下不是我一个人的。也不是他一个人地。珞儿,我们都会离开,这乱世终会平息,而我们仍有相会之日,所以,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许再这样伤心了。” 他说什么?他说,这乱世终会平息,我们仍有相会之日?我头昏沉。想不出条理,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这时。门外忽然一阵嘈杂,通通通上楼的脚步十分急迫。文禾似有什么预感般将我从怀里挪开。看向门外。 “大公子!”冷广冲进门来。满头是汗,连礼都不行了。两眼通红地说,“不好了!红珊在院里堵了一名刺客,她被刺客伤了,快不行了!”红珊!红珊受伤了!什么叫“快不行了”?我拽着文禾地手使不上力气。 “备马车,带夫人回府。”文禾面若冰霜,我却感受得到他手指尖在发抖。已经在门外了,公子先骑马回府吧!晚了红珊就……”冷广急急道。 文禾起身,往桌上丢了一块银子,然后把我抱起来,冷广赶紧掀开湘帘,让文禾带着我下楼。到了聊馆外,文府马车已经候着,文禾把我塞进去,自己也跳上车然后对冷广说:“启程。” 我仍然窝在他怀中,在颠簸摇晃的马车里愈发混沌,握着文禾发凉的双手,终是抗不住酒的后劲,醉倒过去。 我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这是我自己地房间,而不是与文禾的新房。我起身顿觉得口干舌燥,想下床倒水,却浑身酸软,只得对着门口唤:“红珊!”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翠珠。她垂了脸到我面前,轻声问:“夫人,你醒了,是不是要喝水?” 我疑惑地看着她,问:“翠珠,你的声音为何这么 “……我,我是……”她带着些慌乱抬头看看我,“我是因为……” “你眼睛怎么了?”我被她一双烂桃儿似的眼睛给吓了一跳。 谁知不问罢了,一问既出,翠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磕磕巴巴地说:“红珊她……她从昨晚受伤开始到现在都不醒,流血……她流了好多血,脸上一点润色都没了,郎中说她已经救不回来了……” “你说什么?”我一时气喘,差点憋过去,隐约想起了昨晚的经过。刺客? “她现在就剩下一口气了,我们都喊不醒她,郎中说她马上就……哇……“翠珠哭得那么伤心,平日里与红珊明里暗里交好斗嘴的凌厉劲一扫而空。 “别哭了,带我去。”我咬咬牙挪着身子下床,翠珠赶紧取了衣衫给我穿上。 自我婚后,红珊的寝室就安在文禾房间的隔壁,仍是贴身丫鬟地小间。翠珠扶着我进了房门,扑面而来一阵甜腥气,让我未全退的酒力差点都转化成呕吐物。我忍着翻江倒海走到红珊床边,一个郎中正搭着她的手腕唉声叹气。 “现在如何?”我以杀人地目光看着郎中。 他正集中精神把脉,忽听得我恶狠狠问,吓得一颤。翠珠说:“这是我府夫人。” 郎中赶紧起身行礼:“见过文夫人。” “坐,说说。”我俯下身看红珊毫无血色的脸。她地伤在肋下,像极了我在嘉定时受伤地部位。 “伤及内脏,失血太多了。不才已经尽力止血,无奈回天乏力。这补血之术要止血之后才可使用,而她如今昏迷不醒,只怕性命就在须臾之间了。”他连连摇头,“要换作别人,早就……这姑娘忍着一口气,必然是还有事未了。” 我心头一动,转而问翠珠:“文禾去哪儿了?” “大公子昨夜安排救治红珊之后就出府了。昨夜我只听得红珊喊了一声,冷广就冲到公子和夫人院里了。他们说那刺客被红珊伤了腿,冷广带人截住了他,可他居然用刀划烂了自己的脸,然后自刎了。大公子许是为了查刺客才出去地,后半夜府衙已经来人把刺客尸首抬走了,但是公子一直没回来。”翠珠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回答我。 “去找李韶,让他想法把大公子赶紧找回来,不管是宫里,府衙还是别的地方,都去托人,去找,要快!”我对她说。 “是!”翠珠立刻出去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凌乱头发和白得发青的面庞,眼泪又掉下来,落在她手背上。我抹去泪水时,感到她沁凉的体温,那化开的泪水是粉红色的,染了红珊手上未擦净的血液。 红珊。我知道你在等谁。纵使次次说着不让人担心的理由,告诉我你多么想得开,也在这交关时刻把真心都坦白了罢。我于你即便不是掠夺者,也是心理阴影。可是这曾与你朝夕相处一年的阴影就要走了,你难道竟不肯同她多待几日么? 第四卷 终之卷 第第二十五章 洗牌 文禾被李韶找回来了。他一夜未眠,眼睛下面有淡淡青色。我来不及问他是从哪儿回来的,就拽着他去红珊床前。 郎中昨夜开的方子已经熬了药,但红珊一直不苏醒,药也熬了几回,翠珠再端过一碗来,看看红珊,只是叹息,把药碗放一旁几上。 文禾也无甚避嫌说,直接挤到红珊身边。郎中知趣地闪开一旁。文禾倾下腰听红珊的鼻息,同时轻轻唤道:“珊儿,是我,你听得到么?” 我第一次听闻他唤她珊儿。那么自然的口吻,仿佛从来都是如此叫的。我只认识这一年内的文禾,在此之前的岁月里,他知道红珊的身世之前,或者在红珊那年闹出报官事件之前,应该就是这么叫她的吧。 红珊的脸色一刻比一刻灰暗,却在文禾几声反复轻唤下,抖了抖纤细的睫毛。 “珊儿,醒过来,珊儿。”文禾伸手理理她头上的几丝乱发,持续不停地叫着,“我回来了,你怎么还不睁开眼睛?” 红珊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郎中在我身后低呼:“她要回过来了!” 与此同时,红珊似挣扎般,几度抬起眼皮又落下,却是眼角一行清泪滑落。 翠珠在一旁抽泣起来。 文禾仍然耐心地叫她:“珊儿,我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我。” 那双眼再度挣扎之后,带着茫然的疑虑缓缓张开。红珊用了三秒才将目光聚焦,看见文禾近在咫尺的面容,脸上居然透了一丝血色出来。可是还未等文禾说什么。她就立刻把目光又转向我,开启双唇,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夫、人……” “红珊。你留些力气,不要说话了。”我走上前。抚着她手 红珊轻微地摇了摇头,松松地拉着我指尖,说:“红珊以为,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看着她双眸水气朦胧,却嘴角含笑地模样。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立刻抓紧她手:“胡扯!谁说这是什么结果?不许说这种傻话,你给我坚持住,我还没有告诉你结果根本不是这样!” 她仍然含着眼泪在笑,吃力地呼吸,然后接着说:“我不傻。傻的是夫人。我家大公子地爱妻,有多么难当,是不是?” 我天,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跟我打趣! “夫人刚来时候。什么都不懂,如今好容易习惯了,红珊也可安心而退了。夫人一直为难的事情。红珊本想自己离去来解决,现在。倒是省了心思。”她接不上气。缓了缓方才说,“夫人。大公子,红珊自小长在文府,今日要走了,只可惜以后不能侍奉老爷、公子和夫人了。如有来生,如有来生……”她看着默然不语地文禾,“但愿不是此景。” 她脸上刚泛起的那点红晕,也几乎消失殆尽了,我伸手掩住她口:“停一停,红珊,你说得太急了。”然后扭头看看郎中。 郎中对着我,忧虑地点了一下头。 是。这正是那一种“回光返照”了。红珊自己也十分清楚,所以才会急急想要说话。我看着红珊投给文禾的眼神,心揪起来,起身对郎中和翠珠道:“先出去吧。” “夫人……”红珊立刻说,“奴婢不是……” 我回身示意她不要解释,然后取了一旁药碗,塞到文禾手里。文禾看看药汤,又抬头看着我。我只对红珊笑了笑,便也跟在郎中后头出去了。有些话,我不该听,也不用听。郎中站在房前院子里头,手搭凉棚看接近午时的日头。.wap,16K.Cn更新最快.翠珠又去熬药了。 “还未曾请教郎中名讳,一向辛苦了。”我说。 他放下手,掩不住脸上熬夜的倦色,摇头道:“夫人想是身体好,在下来文府中看病也有数遭了,只未曾见过夫人。不过文侍郎亦是好身体,仅在前年让在下瞧过一次外伤。至于在下名叫什么……”他朝身后红珊房门看了一眼,面露愁色,“红珊姑娘今日如此,我竟束手无策,有愧文府信任,从此不再敢提自己名字了。” “您过谦了。父亲和文禾未曾再找他人诊断,说明您已是京师之内数得上地名医了,况且您已然尽力,何愧之有。”我说着,自己倒是有一晌眩晕。 “夫人,酒多伤身啊。”他看了看我脸色,一针见血地说。 我点头,说:“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夫人并无大碍,休息下,喝些养胃汤水就好。我这就去看看翠珠,既然文侍郎在,我得一刻闲,那药我还是亲自熬好些,在下失陪。”他作揖离去。 我回礼看着他穿过院门。真是有眼色的郎中啊,怕一会文禾出来露什么尴尬么?他对文府人际关系还真是有点研究。 日头确实开始毒了,晒得我头昏沉沉懵乎乎。我抚着额头,想想昨晚空腹喝酒到现在粒米滴水未进,虚弱也有几分道理。可是我不能离开,红珊还生死未卜。 我学着郎中方才的样子,手搭凉棚看天空。除了一个大日头照着几抹云彩,稀稀拉拉的鸽群偶尔掠过,那上面还有什么?他方才看得那么出神专注的。 “一个常常抬头看天空的人,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我喃喃自语。 “也许他只是不想看周遭。”文禾轻轻关上了身后房门。 我转过身,眼睛被太阳照得还花着,看不真切他的脸,只问:“她……说完了?”“嗯。”文禾走过来,把我的手握在掌心。 “那我去看看她再。”我说。 文禾将我正要挣脱的手拉紧,轻声说:“不必了。” 我这时能看清了。他脸上是一片潸然哀伤。“她,她难道说……”我咽了下半句话。 文禾也抬起头看天,看了许久。问:“珞儿,这一切本来不必如此地。对不对?” “……什么?” “我们要夺得最有力地东西,就必须拿最珍惜的东西去换。那刺客,是周家派地,他趁我们都不在,使了调虎离山把冷广支到前院。然后溜来我书房寻失银案罪证地。碰上红珊,两人打起来。红珊地功夫是我教地,可是她只学到那么一点儿,根本不能抵挡那刺客的进攻,即便后来冷广赶到了,也仍是来不及。”他地目光焦点无从寻找,“这一次就这样了,皇上不让声张。下一次呢?下一次,会不会是父亲、文秉文乘、甚至……”他转回头来。看着我,“我可以拿自己的一切去作为这改变历史的代价,但是我不允许这样地事情发生。所以。珞儿……“ 我的心脏在颤抖,盯着他的嘴唇。下意识地摇头。 他故意忽略我的神情。咬着牙说:“……珞儿,归去罢。” “文禾。你再说一遍。”我出奇冷静下来。 他没有搭理我的话,却转而抓住我手腕,说:“走,跟我进宫见他。” 在文府大门刚好碰上从外面赶回来的文老爷子官轿。他见文禾拉着我出来,问:“去何处?红珊呢?” “已经去了。”文禾这会恢复了淡然表情,说得十分平静。 文老爷子的眼中闪了一下,道:“你们,入宫?” “是。”文禾回答。 文老爷子盯着儿子,说:“老夫如今不能肯定,放任不管到底是对是错。” “信任儿子,到底是对是错,您就快要知道。”文禾说罢,没给我半个陈述事实的机会,就把我塞进他的青幔轿子里。 一路颠簸到宫墙外,略停停,却又径直进去了。到了落轿时候,我被文禾拉出来,抬头看到地,就已经是乾清宫暖阁御书房。 “你们都退下。”正拿着奏折跟曹化淳交代事情的皇上见文禾拉着我就这么闯进来,对旁边的侍应说道。 曹化淳拿眼角扫扫我们俩,目光是疑虑地。皇上看他一眼,把奏折放御案上,说:“你也下去吧,告诉王承恩,院门外候着,不要放人进来。” “奴婢遵旨。”曹化淳出门。 文禾松开我的手腕,转身把高大房门扇一一合上。室内光线立刻减少三分。“这是怎么了?”皇上看着他。 文禾走到他面前,说:“红珊死了。” 皇上并不惊讶,说:“所以?” “我同意你地计划。”文禾看着他,“我们重新洗牌。” “那,四哥,你就是要让嫂嫂回去?”他问。 “正是,”文禾声音几近生硬,“她去她地时候,我,去我的,我们地。”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计划?”我忍不住插嘴。 “让我来告诉你,”文禾转回身来,看向我,“万物相克相生,有失有得。我夺了崇祯十七年逃命出京师的李自成部的银两,用来修崇祯八年的宣府长城,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可是红珊死了。” “这二者没有必然联系。”我说。“你认为没有!可是,那夺来的一百多万两银子里,大部分是周家的,这也是他们为何急得连派刺客这种事情都要做了的缘故!红珊不需要死的,是因为我要银子,我用镜来获得银子,她才会死。这里面的关联,不可用没有必然联系来解释,你是否明白?我每做一件事情,都是在用另一样东西交换。镜就是这样的东西。”他肃然道。 “这就是所谓的反噬么?可是,不是说,让陛下来做此事的话,就会降低反噬?”我问。 “降低?是,是能够降低。将战乱推后四百年,”他苦笑。“我们会看到大明中兴,百废重修的,可是。然后呢?四百年后,就是珞儿你的下半生所待的时候。国家大乱,内忧外患。那时候所受地战争苦楚,比现在会如何?” 我脑海里突然就浮现中国大地上升起几朵巨大蘑菇云的景象,还有二战后广岛长崎遗民的惨状以及伊拉克难民地愁容。 “现在我明白,为何你的时代所有地记录之中。都没有我了。”他慢慢走向我,“珞儿,我本就是不存在这条时间线上的人。你所在的境况,已经是我离开后的历史。换句话说,我与由检已经做了历史的重新洗牌,你看到地,是我们洗牌之后的模样。” “是。”皇上开口了,“如果不进行这一步,中兴后的大明。三百多年后,你们宋家一门不会有一个叫宋璎珞的女子出现,我去看过的。你祖上在三代以前就没有人了。” “那。你们所谓的重新洗牌,是如何做?”我看着停在我面前的文禾。 文禾的嘴唇抿成了一直线。额角青筋浮动。 “还是我来说吧。四哥。”皇上看出文禾的情绪,站起来。也走到我面前,“四哥要去自己出生地时刻,用镜辟出另外一条时间线来,在那条时间线里,朱由枨将安然长大,成为大明皇帝。四哥还是四哥,他会带着现在的心智过去,从天启年间就开始着手整治,为他将要运用的一切准备。等御极之后,他可以大刀阔斧打理他地江山。没大差错的话,也许根本用不了十七年。” “可是……文禾?”他可以吗?他地心肠其实柔软,感情深重,他能只凭预先之知来扭转狂澜吗? “嫂嫂,”仿佛读出了我地意思,皇上轻笑,“你在担心四哥能不能成事么?” “我……”我要是承认,文禾未免太没面子了。 “你多虑了,”皇上歪歪头瞅瞅文禾,“四哥比你想得更适合当君王。尤其是……他去了另一条时间线,从头至尾地在皇廷成长一番之后。玉瓦金瓯让人寒,我倒希望他不要太寒心了。” “难道时间线是无休止可以辟出的么?”那干嘛不多辟几条。 “非也。”皇上说,“在这里,时间线只有一条。在别处,我们无从知道,因为我们找不到入口,如同找不到地址,就寻不到门。我们辟出地这一条,也无法独立存在,它是本条时间线的分支,并且注定最后还要流回来。” “而想要合流,就必须气数相同,平行而入。”文禾接口说,“我倒是寻到了一个合宜的时刻,只是那个时候,我已不在那世上了。” “什么时候?” “珞儿,你看过《推背图》么?”他对着我笑,“那是另外一个辟出时间线的人,他太贪玩了,搞了很多新奇发明,也上蹿下跳在很多地方流连。他每次换不同的名字,以恶作剧和故意留下蛛丝马迹令人伤脑筋为乐。” “就是他。”皇上也微微一笑,“《推背图》中,有华夏复兴一象。在你所处的大约四十年后。到那个时候,两条时间线会合流,之前的历史,会被分支覆盖。之后的历史,一脉统一。不过,这要在镜的指引下完成,不然,也有可能分支被原时间线覆盖,就前功尽弃了。“那我祖上还是会绝后呀?”我郁闷地问。 “对新的历史来说是如此,但是对现在的宋璎珞而言,她真正地活过,不是吗?”文禾注视着我,“这个宋璎珞,她见过我,爱过我,嫁给了我,不是吗?而其他人,也是一样。” 我已经逻辑混乱了。我望着文禾深深的眼眸,却一阵酸楚:“可是,你去那里,我回二十一世纪,陛下留在这里……我们,何日才能再见?” “我还需要你的帮助。我要你跟我一起去万历三十五年,我带着那个刚开始孕育的自己离开之后,你要带着镜回你的时代。”文禾说,“我去时间支线,无法携带镜,因为我会是一个从头萌生的孩子,我需要你把镜在适当的时候交给我。那个地方的去法,我会告诉你。” “那个人说过,镜不可两男同用,所以我帮不上四哥。而离镜脱身之法需要大量鲜血,我若用了伤会太显眼。且此法男子用来极伤元神,也只有那个疯癫之人才会做。”皇上背着手,说。 “你们说的那个人,不会是……”我觉得一激灵,却听得内室帷帐里一阵合掌相击声,紧接着轻轻嗤笑:“诸君可真是异想家,我这个疯癫之人自愧不如!”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十六章 生离 我们三个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看向帷帐之内。 “又来了。”皇上挑挑眉。 “此言太不敬客了吧。”偃师那张青春无敌的脸仍旧挂着万古不变的邪气笑容,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什么时候来的?”皇上眉心拧着,毫不掩饰对不速之客的不待见,问。 “刚刚才来。”文禾替偃师回答了,同时指指自己胸口。 估计是他的镜又不见了。 “随身带着那么沉的玩意,也不嫌麻烦。”偃师笑嘻嘻地走到另一边的罗汉床坐下,“我可累坏了。” “又去别的时候祸害了。”皇上冷笑一声。 “真是做不得好事啊!”偃师两手一摊,“我这次可是来帮忙的。” 我们三个同时严肃地摆出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咳咳,”偃师东张西望,作漫不经心状,说,“怎么连个汤水也无?我记得你们这里的茶很有味。” “偃师。”皇上的语气里透出威色。 偃师撩起眼皮,嘴角含笑说:“你们可是都定下来了?我来拜望,如果你们定了,我愿意为这位----”他抬了一根食指指指我,“今天看起来是女子了,----我愿意为这位女子带路,安排好文禾----或者说,朱由枨。” “然后再顺手搞点什么鬼。”皇上继续冷笑。 偃师很得意地翻翻眼睛,说:“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你们如此折腾,有何意义?百年千年,轮回流转。终是往末世去的。星辰都无永远,何况人乎?” “在全世一统之前,德怨仍会分明。大明百姓值得我等舍了性命去保。免遭屠戮。华夏兴盛,匹夫有责;蛮夷之气。不入中原。”文禾道,“岂是一句洪荒可敝之?” “从私仇到族怨,未尝有了结。”偃师不再笑了,若有所思地玩弄着自己衣角,“我终选了将这一刻逍遥无限放大。.wap,16K.Cn更新最快.在这尘世里往复。可是最后的最后,我还不是要到昆仑山去,当那女人的工具。你们到最后的最后,也不过是各自分开,尘土湮没。即便你们改了这历史,让这华夏传承下去,又有谁知道,谁在乎?” “不知亦是幸福。总比落入颠倒之气中还不自知好得多。”文禾看了我一眼。哎。我就要回去那落入颠倒之气地时候了,他这明示也太那个了。 “随你们。”偃师冷淡地说。“我会带她去的,我知道,”他看着文禾。“你在走的时候,希望她在身边。不过。我提醒你。留恋越多,可就哀痛越深。你还要她给你送镜过去?” “我想。她也会想见见我在那里地模样。”文禾回答,“而且她是女子,无需用血,出现在皇宫之内,也相对不易惹人怀疑。” “借口还真多。”偃师站起来,看看皇上,又看看文禾,最后把目光锁定在我脸上,精光一闪,踱着步子走过来,笑眯眯说:“小美人,文禾去当皇帝,不如你就跟我走吧。对世人而言,在下可是不死之身,不但能带你去看很多好玩的东西,还永远不会离开你。” “偃师!”文禾忍无可忍吼道。 偃师继续笑着,一边从怀里掏出镜来,对我挤挤眼说:“你夫君太无趣了,是不是?” 我看着文禾冷硬地神情,点点头:“有同感。” “珞儿……”文禾牙齿缝里挤出俩字来。 “说好了,到时在下来接你。时候嘛,就在三日后,你们好好跟知情人告别吧,这个时代不会再来了。”偃师已经开启了镜,在金光闪耀的晕彩中,似笑非笑地说。 然后,连人带镜消失了。 我愣了半晌,直到文禾转头对皇上说:“便如此?” 皇上点点头:“如此。” “可是,接下来,你独自要如何驾驭?”文禾担忧地问,“我们找些后世史书来也许……” “不必。”他摆摆手,“我不能改变当下。一切要按照嫂嫂之世所记载的历史行事,这样那气数才会准时达到。国运族脉,但凡改了,就难以再复位了。你们只要做好各自的行动,我想不会有问题。” “那难道你还要……”我说不出口那两个字。皇上直直望着我,脸上却是旷达笑着,说:“怕什么,后面有你们呢。在四哥的时间支线里,我可以坐在我本来该坐地位置上,做喜欢的事情,你不知我多快活。” “想得美,”文禾反驳,却带有一丝伤感,“你要跟我并肩为战的,不会让你太快活。” “是,弟谨遵兄命。”皇上一本正经地拜了文禾一下。 文禾也笑了,同时略扭过脸去,我在瞬间看到他双眼闪过一道泪光。 我看着皇上瘦削的面庞,疲惫的眼睛,和眉梢唇角淡淡的笑容,心里一时竟是百感交集。 另外一条时间线上的朱由检,不会是这一个。他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王爷,关于这条时间线的一切,都不在他地脑海里。他也不会知道,另一个自己,曾经遇见了什么样的人,历经了什么样的磨难艰苦,付出了多么巨大地代价,获得了多么惨痛的结局。这,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吧。 拜别了皇上,文禾带我回家。他一路紧紧拉着我地手,手心里逐渐汗涔涔。 回了文府,他问齐之洋父亲在哪儿,齐之洋说在书房写悼文。他便拉着我又直奔书房去。 不出所料。听文禾叙述完即将进行地计划,文老爷子唇线僵硬,胡子发抖,脸色苍白。他久久不发一言,只是凝视文禾。 文禾似乎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感情,只跪下身去,四拜父亲。 “老夫知道有一日,你会为此付出自己。但是,老夫没想到会是这种方式,并且还如此疾速。”文老爷子终是也压下了情绪,我稍微松了口气,方才真害怕他突然犯了心病什么地。 “儿子有罪。为人子不尽孝,天地可诛。”文禾一字一顿道。 “忠孝难两全,丈夫取忠可也。”文老爷子虽这么说,却声音极为虚弱,“什么时候启程?” “三日后。”文禾回答。“哦。”文老爷子微微颤抖地应了,又看向我,“小娃儿,你要回去了?” “璎珞嫁入文家只有不到一月,还未好好侍奉过父亲,此番归去,不知所终。父亲大人,请……”我喉头一堵,哽咽截住了话。 “又不是坏事,你哭什么,傻孩子。”他十分勉强地一笑,“老夫还有文秉文乘,他们也会娶妻,你们不必担 不安慰倒罢了,他一安慰,我的眼泪立刻下来了。父亲大人,你如何知道,你的寿数只在明年了。而我所哭的东西太多,全都堵在胸口,无法说出口。 “养育之恩,儿子无以为报,余生将全身为国,决不负托付!”文禾又拜道。 “人生最怕,生离死别。此番,可称是生离了。文禾,万事小心为之,要学会减少感情用事,多存仁义,明辨是非,做一个有道之君。”文老爷子也受了我影响,两行浊泪无声。 “谨遵父亲教诲!”文禾一直低着头,我仍然可以猜到,他是泪流满面的。 这是我印象之中,他第一次流泪。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三天后。红珊下葬了。 文老爷子的悼词写得朴素而深重,正如红珊的感情。我与文禾长久地立在新起的坟茔前,任清风把纸钱吹散满天。这是第二次,我们为一个姑娘送葬。她此生有所依却仍孤苦,有所怨恨却无从宣泄,有所爱慕而无获回复,戛然凋零,如雨打弱樱。来世,如果有来世----她的声音似乎就在这清空里,低低地说, “但愿不是此景。”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十七章 归去 回文府的路途,文禾没有骑马,而是陪我一起坐在马车里头。 这几天的时光,皇上对外言准文侍郎假,文禾则是泡在自己书房里彻夜不眠。他不睡,我也睡不着,在他休憩的间歇,一起在寂静的小院里对着微薄的月光和朦胧的灯火抚琴,我把一张伏羲放在膝上,磕磕巴巴弹下来一曲他去年在南京教给我的《阳关三叠》。文禾这张琴的名字是“不系舟”,声音清亮通透,有悠远之感。每当我弹到一塌糊涂之处,他就忍不住笑话:“你这是弹琴还是在弹棉花?”我不服气,仍旧坚持磕磕巴巴弹着。然后他不再笑了,沉默一刻,和着散乱的琴声,缓而轻扬地唱起来: 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堪叹商与参,寄予丝桐。 对景那禁伤情。 盼征旌,盼征旌。 未审何日归程,对酌此香醪。 香醪有限,此恨无穷,无穷伤怀。 楚天湘水隔渊星,早早托鳞鸿。 情最殷,情最殷,情意最殷。 奚忍分,奚忍分。从令别后,两地相思万种。 有谁告陈。 我的眼睛被眼泪糊住了,看不清琴弦和徽位,最后不得不停了下来。 文禾也住了口,直直地望着我。 初月,月色凉薄。我们耳边只有丝缕的风声,和草叶摇动的细响。原本住着红珊的小间现在空了,翠珠她们都住在别的院。这幽暗地院子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直到文禾忍不住伸手拿开我膝上的琴,将我拥在怀里。 ……就像现在这样。马车里的文禾抱着我。形状亲昵。 我仰着脸看他地容颜。一寸一分,都仔细用目光描摹。我怕。时间如流水,逐渐磨去我对他的印象,最终让这经年地跌宕与深情,只剩得记忆里的一场梦。 文禾用肩膀撑着我的头,看着车窗外逐渐变换的风景。他一直不低头看我。我心里叹一声,垂下眼眸。这时他却开口,说:“要回家了,好好收拾一下心情,找找去年的自己。对父母而言,你一直在那里,未曾离开,所以不能露出异样。他们会在你去年来大明地半个月之后回到家中,你在那日期前抵达就可以。” “我知道了。”我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腰。 “可惜我不能去拜见岳父岳母大人。感激他们育得这样一个女子,让我有机会遇见她。”他总算是转过头来,看着我。 这个男人估计符合我爹娘对女婿的所有要求。只除了一点----他的来路。想象假如他们相见的情景,我一时觉得莫名好笑。可面部肌肉却是无比僵硬的。干脆把脸埋进他怀里。 到了府里,文禾去换公服。我回自己房里掏出当初来时带着的那只挎包。里头的手机、钱包、钥匙都还老老实实呆着,并无任何不同。可是坐在梳妆台前的我,面容之上,已经有了不共以往地愁云,双眼微肿,而目光黯淡。我明白了文禾为什么叮嘱我要好好调整心境再回家。这个鬼样子的确不好见爹妈。 然后,拉开妆奁盒子抽屉,把些细软零碎准备带走的都拿出来。一个绸布包裹打开,里面锦盒中有一双玉镯是当初文禾送地,一只碧玉的镯子是在嘉定时候沈氏送地,一只玉乃是东汉时瑞娘送地,而还有一颗小小旧旧的羊骨拐,是在这里地夏完淳送的。我把这几样东西摆在台上,心失然,很不是滋味。那些送我礼物的人,他们的命运都会改变,而我,又将往哪里去呢?未来的一生,那我本该依着路线跟同时代其他人一样走过的一生,此刻却连想一想都令我十分茫然。 门外脚步声,我听出是文禾。下一秒他已经站在外室,放轻了步伐走过来,看到梳妆台上摆的这几样东西,半天没说话。我感到气氛的低沉,赶紧说:“文禾,我要把这些礼物带回去。” 他点头:“珞儿,该换衣服了。父亲在书房,我们一起去拜别。” “我马上换。”我抓起这些零碎塞回包裹里,然后再塞进挎包。孰料挎包口小内大,那装有玉镯的锦盒被我大力一挤推,反而自包裹里掉了出来,叮啷一声脆响。锦盒半开,地上掉着三段玉镯残块。 我傻眼了。这是文禾送我的玉镯哎,当着他的面,被我摔烂了。 文禾蹲下去把锦盒和残块都捡了起来,看了看锦盒里面说:“另一只没碎。.Www,16K.cn更新最快.做什么毛手毛脚的?” “我不是有意的……”天知道,我比他还难过呢。本来是一对的,摔了只剩一只,怎么看都不是好兆头。 “看你吓的,不就是只镯子。”他笑,“碎块给我吧,你留着那一只。我们正好一人一只。” 我只好愧疚地点点头,加倍小心装好包。文禾取了一块帕子把碎块裹起,说:“换衣服,我在父亲那边等你。”“好。” 而皇帝与偃师,此时应正在那宫城之内等待吧。 翠珠被我唤进来帮我换好命妇的行头,我自带了挎包,走到文老爷子的书房去。路上丫鬟家丁们看到我胳膊上这个古怪的鼓鼓囊囊的包,都露出一丝诧异,但谁也没说什么。 文老爷子也被皇帝准了假,待在家里。他特地换了一身衣冠,头戴东坡巾,着藏蓝水云纹织锦直身,显得很镇定。 文禾显然已经跟他说完了该说的话,正立在一旁听父亲教诲。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教诲。老人家对那边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连文禾所说的时间改线逻辑也弄不大明白。他也许只是借着这些叮嘱的语言,表达着自己地不舍关怀。压抑自己的伤感。我入了门,文老爷子看见。便对文禾道:“时候不早了,启程吧。” 文禾抬眼看见我,默不作声走过来跟我站并排,然后跪下作拜,叩头。实实在在地磕头。 等我们俩起身。文老爷子正在将偷偷拭泪的衣袖放下,目光仍矍然直锐,微笑道:“老夫地儿子儿媳,要远行了。老夫无甚可表,唯清酒一杯尔。”说罢起身,从多宝格里拿出一个小酒壶和三只酒杯来。文禾赶忙上前去斟酒,却被他推开了。文老爷子慢慢地斟满三杯,递给我和文禾,自己举起一杯:“大明之民。天下不绝。” 三个人喝完这一杯酒,就此分别。文老爷子没有送我们出府,他留在那下午的春光已经照射不到地书房里。直到我们离开。 离乾清宫门口老远就见到王承恩。他伸着脖子看见了我们俩的轿,迎上来:“文侍郎。媛淑人。陛下命奴婢在此候二位,请自行进御书房。” 保密措施已经开始实施了嘛。我们便离了轿。徒步进入。 一路上一个宦官和宫女都没有见到,空旷一片,唯有文禾与我的脚步声在偌大空间里回荡。踏入暖阁,看见正与偃师对坐说话的皇上。他们两人见了我们,起身来。皇上道:“家中都好?” 文禾点头:“好。” “好不好也就这样了,”偃师掏掏耳朵,“反正此去以后,这里所有人都不记得你。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好比是另外一条时间分线,即将在一会归入主线。唯有媛淑人是打主线过来地,不过过几十年她也要归了,恰好是寿数的尽头,主分线归拢的当口。文禾,你找的人是天命定之的嘛。” “你话太多了。”皇上瞪他。 “你能再详细说说我的寿数是到哪年么?”我小声地问偃师。 偃师又是坏坏一笑:“当然可以,等文禾离开了,我带你……” “偃师。”文禾低沉道。 “跟我去西暖阁。”皇上打破这两人刀光剑影的互斗,说。 “西暖阁做什么?”我问。 “暗道在那里。”他言简意赅。 “暗道?!”难道野史说的是真的?我看着他们三个。 三个人意外整齐地同时对我点了一下头,非常郑重。 传说明原来建都南京时,皇城底下就修有暗道和石墙,初太祖之子朱棣攻破南京时,建文帝就是从暗道逃走,辗转去了海外地。朱棣对外称建文帝自焚了,其实不然。这下看来,北京的宫城也修有同样的设施。后来还传说占了紫禁城地满清皇帝也曾用暗道出宫去行花柳之事,搞不好用的还是明代暗道呢。 来到西暖阁,三个人进屋,关门闭户。偌大地门一关,屋里便少了许多光亮。皇上径直走到他龙床旁边,拉开龙床侧边地一个不起眼红木横杆,只听得床上轻微一磬响。床中间塌了下去。偃师上前把被褥一拉开,赫然露出了一个木的活板门。 “我就不下去了。免得外面有事。”皇上立在一边,看着偃师打开活板门,露出个黑黝黝地洞口,“我还得关上这入口呢。” 他的手伸着,扶着那横杆不动,袖口露出一角洗得有些发旧的破了个小洞的中衣袖子。我看着那袖口,心里陡然酸了。他见我神情怪异,便顺着我目光看去,然后不动声色地把那一角中衣塞了进去,又神情自若地对文禾说:“四哥,走吧。” “嗯。”文禾答应着,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皇上。 兄弟俩就这么互相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喂,你们俩到底走不走?这里面味道可不太好闻。”偃师在入口底下抱怨道,声音传上来瓮声瓮气的。 “去时小心,四哥,嫂嫂,就此拜别。”皇上对着我们俩行了一拜。“自多珍重。六弟。”文禾深深回礼。然后不再看他,转身把手伸向我,“珞儿。你先来。” 我下意识地将手交到他手心里,又忍不住看着皇上。 他的目光淡然坚定。嘴角带笑,脸色却是矜持得有点发白了。他的手又紧紧握着那横杆,似乎想把那东西攥进肉里去。一身赤色龙袍衬得整个人既威严,又脆弱。 这是我对这个时空里朱由检的最后印象。 暗道里果然不好闻。偃师皱着眉,已经点燃了下面备着地火把。晃晃悠悠往前走。 我抬起头,看到上面的活板门一寸一寸关上了。 “往前走些,珞儿。”文禾拉着我的手,他地手甚至比我的还要凉。一直走到了一道看起来十分厚重地石门前面,偃师停下了:“就这里吧。” “我们不要出去吗?”我问。 “出去做什么?”偃师把火把四下照了一圈,“文禾就从这里走。而这道门,”他拍拍身后的石门,“是紫禁城地下石墙的一部分,用来防御外敌挖地道攻城的。不过好像从来都没用上过。今日我们不用出去,在这里只是为了让文禾去万历三十五年的路途更顺利些。这个地方从外面是进不来地,用镜也不行。因为你们的大明先祖用了异士来建造它,它能抗拒大部分异能之攻。不巧昆仑玉簧透光魔镜也是其中一种。不过我们能来到这里。只越时间,文禾就能不挪地方。直接落到万历三十五年的此地了。还好还好,要是他想去朱棣之前的皇城,我们还要跑南京去。”偃师把火把递给文禾,自己掏出镜来调。不久抬起头来问我们:“入个暂驻空间,免得受这里异士留下的破玩意影响,可否?” 我们点点头。 霎时,四周突然黑了。这不同于暗道里的黑暗。暗道虽然黑,点了火把,可以看到脚下的地面,旁边的石砖,但此时,不论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全都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如同虚空。火把地光亮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似乎还逐渐在被深不可测的墨色空间吞噬。我们似悬浮空中,双脚无处支持,却仍稳稳待着。文禾举着火把,照着偃师手里的那面镜。偃师对文禾说:“你准备好了吗?” 文禾看着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两块布帛:“我已经都记住了,这图鉴,不要跟去了。” “那就不要它了。”偃师拿过去,顺手放火把上点了。火焰陡然增大,将他们地脸照得红彤彤。四目灼亮。 “还有这个。”文禾又拿出一个看似空无一物的布袋给偃师。 我正看着那图鉴燃烧,突地,文禾牵住我地手。他往我地手中塞了一块东西。 我低头一看,是那块他不离身的羊脂玉牌。 “我第一次把它交给你时,你刚刚来到大明,而我是一个你眼里地绑匪,你讨厌我;”他的眼神在火焰下闪烁,“我第二次交给你时,我们熬过了腥风血雨,死心绝望,我爱着你,你爱着我。现在,你已经嫁给我,我把它交给你,从此它是你的。珞儿,此生已尽,此情无穷。答应我,好好生活,等到那一天,汉室长荣,华夏兴盛,我们还一起唱此生未竟的琴歌。” 我咬着嘴唇,握着玉牌,隔着泪帘看他温存坚定的眼睛。 “别哭。你对着建虏屠城都没哭,现在这是怎么了?”文禾的笑暖得不似真实,“又不是都见不到了,我等着你给我送镜呢。记得,时间地址要是这个,”他又把一张字条塞进我手里,握紧,“你不要失约,我等着你。” 我也握紧他的手。 “嗯,可以了。”偃师轻轻对着文禾说,把镜递到他手上,“手放在镜上吧。” 文禾收了笑容,将另一只手中的火把递给我,然后把与我交握的手抽离,将双手都覆在镜上。偃师的双手则从底下托住镜。 这是不同以往的方法。我目不转睛看着他们。 镜上不再有乳色流质,而是毫无预兆地猛然放散出强烈的蓝光,紧接着疾速地变幻,明暗交融。霎时覆盖了文禾全身。他手与镜接触地部分仿佛融化了一般,完全看不出形状。偃师的双眼也被蓝光冲得微微眯起,仍一动不动。 文禾的身体轮廓也开始模糊了。整个人似乎成了半透明地。在被蓝光彻底淹没身体之前,我看见。他从容地闭上了双眼。 文禾就这样消失了。 我觉得还不能完全接受这个现实。仍举着火把呆呆站在原地。我们是忘记了把文禾带来了是吧?刚才的事情,是真地吗?不,我们一定是忘记带他来了。 “过来看。”偃师说。 我定睛,望见镜面之上,一层朦胧的白光。就像水面一样波动微澜。而水面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显现。 “他是要去那个时候代替那个胎儿的。所以原本的自己将会被毁灭,这毁灭是渐进的,就像擦灰尘一样,一点一点地擦除。擦除地时候,我们还可以在这面镜上,看见他一生的光影。”偃师把镜举低一点点方便我看,“我想,你会很想知道他在这里的完整一生吧。” 我的心在猛烈地跳动。几乎卡在喉咙口,令我无法低头。而当我终于低下头去看镜面的时候,那些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景象正飞一般掠过。而我慢慢能抓住显示的节奏时,水面正荡漾地显示出一个垂髫的小男孩。 细棉蓝袄。束腰带。摇头晃脑地跟在还黑发黑须的文震孟身后背书地小男孩,脸上笑容纯净无邪。偶尔背错一句。父亲要打手心,他满不在乎地伸出手让打。打完满不在乎地继续背。而父亲走了之后,才会伸出手来拼命吹气,似乎这样可以减轻疼痛。 这个男孩慢慢长大了,面容清朗,依稀有成年的轮廓。弱冠礼后,亲朋在贺,他收到长辈的礼物,回身要分大半给两个弟弟。情景慢慢变成了三个兄弟一起读书。一个半大姑娘在旁甜甜地笑着,给三个兄弟倒茶,目光却始终流连在那最大地年轻男人身上。 书跌卷落,男人弯下膝盖,跪在地上,给须发开始花白的文震孟叩头。文震孟地脸上挂着悲怆地神色。年轻的男人抬起脸来,双眼是未消地难以置信和震惊,垂下眼睑时,却又是痛楚万分。半大姑娘端着茶盏娉婷入门来,依旧对着年轻男人一笑。这一次,他没有如之前般回她一个微笑。 考场之上,隔间分列。他奋笔疾书,时而又一晌怅惘般失去双目焦点。交了卷返程,暮色深染的路上,只那一道孤单而清瘦的背影。放榜时刻,旁人欣喜若狂,小厮亦抱着他欢呼,他却面无表情,只远远瞅着张着的乡试新榜。 徐宏祖出现了。闭门密谈的结果是,他拿出了一面镜,郑重递给了文震孟,而文震孟,转而将镜交给了他已经同他一起迁居京师的年纪又增了些许的年轻男人。徐宏祖拍拍男人的肩膀在说什么,文震孟带着一丝苦笑啜茶。年轻男人恭恭敬敬地对徐宏祖行礼,答话。夜里,他却不眠不休地捧着镜苦苦思索。然后,他独自离开了京师,长长的旅途,一个人辗转不定,日夜兼程。在一片青葱野草之中,他蹲了下来。那一块石碑,令他眼神突然有了光亮。参加完一场奢华的婚礼,文震孟回到家,跟大儿子有了第一次争吵。年轻的男人最后绷着嘴唇离开。他握着镜,在桃花渡的雅座里独自喝了一夜的酒。然后,他拿起镜,动身到了美馔居,跟宁蔻儿一阵话说,宁蔻儿转身,领着他到了后面一间带院的厢房。 我的手脚都在发抖。偃师看着我,说:“你还要回大明去看看么?如今那里已经没有人知道文禾了,连他养父都已经改变。” “不用了。我去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了。”我说。 “那就回你的时候去吧。”他将镜递给我,“现在它由你保管。” “那,你呢?”我问。 偃师举起一个空空的布口袋,说:“文禾的镜在这,你走了,它就出来了。” “那好吧。”我看着手上已经慢慢退去光亮的镜面,“我走了。” 偃师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调侃我。而是轻轻对我行了一个揖手,说:“我还是会陪你去送镜。这是同朱由检说好的,他怕万一。所以,你回去且等待,过你的日子,到时我去找你。” 脑中忽而闪过皇上最后的神情。 “……二位费心。”我行了回礼,把手指慢慢地放在了透光魔镜的转格之上。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十八章 西山 “宋璎珞同学,你----发---了。” 田美两眼放光,捧着玉镯,又不舍得玉,拿了玉,又放不下玉牌。 “赶紧擦擦口水,旁边有个帅哥。”我鄙夷地看着她,挪了挪肩膀。脱下大明平面裁剪宽松的服饰,穿上我以前的衬衫外套,常常觉得哪里都紧得难受。 “真的?”她四面看了看,发现我骗她,又转回头来,一脸诡异说,“同学,汉代的玉,明代的玉镯,还都是现在都已经难寻的好料,你这一趟很赚啊!” “田美,要不你也去一次?”我没好气地说。 “我可以考虑一下去那个时间支线,小文既然是带记忆穿越,他仍然是你的。那我就去勾搭小朱好了。至于咱们前头的已经改变的历史我就不去了,不然的话,还要面对一群衣冠禽兽,再来满清入关,太悲惨了。” 我极度无语,不发一言地喝茶。 她见我不吱声,把玩着玉,说:“你回来以后都没笑过。不会打算就这么过下半辈子吧?” “那有什么不好。”我躲开田美灼灼的目光,往窗外马路上看。 我们坐在去年春天我和米广良所待过的餐厅里。依旧是大落地窗,洋风洋气。只是,对面的马路上,再也看不到那个与环境极不协调的男人了。 “别扯了,媛淑人,”田美一口喝干橘子汁,看了看手表,“我带你玩去。时候应该差不多了。” “喂,我爸妈明天回家,我得大扫除呢!”我回到自己时代。所有的弦一下子都松了,除了刻意不去深探关于文禾的巨大伤口。剩下的就是劈头盖脸的疲劳感。等待着偃师到来地我,简直成了虚脱的烂泥。 “扫什么扫啊,你现在需要的是扫扫你这里,”她戳戳我地心口,“这里阴霾太多了。即便文大帅哥在这里。”她望天作惆怅状,“他也肯定会赞成我带你去玩的“才怪。”我小声嘟囔。 “走走走,”田美不由分说起身把我从沙发里挖出来。 她所领地路是清光院方向,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迟疑道:“我刚从那儿回来几天,又去那儿干嘛?” “我是带你去西山,不是带你去道观。”田美回头看着我,“我是带你去玩,不是带你去添堵。.wap,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我不再言语。 这仍旧是春天。比我离开大明的春天更暖和,可是也更混沌。大明没有污染过的清朗透彻的春光更令人舒畅。甚至,连春风地味道,都是不一样的。人们说话的声音、速度和腔调区别不少。经常令我瞬间搞不清我是穿去了大明,还是其实穿来了现代。 西山。是城郊的一片旅游风景区。前几年刚开发的时候。我跟同学来过一次。山上铺设的几条石砖道十分简陋,而因为开发有限。郁郁葱葱的树木花草都保持了它们自然的本来姿势,没有修剪,没有移位。景区第一座山腰是一片农家山庄,还有小小的寺院和深潭。清光院在另座山地近山顶处,可以从另外一条道抄近路抵达。因为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道观,去的人非常少。倒是前山半腰地龙潭寺香火旺盛。我们此次走的路线,就是龙潭寺周遭。 田美在野外练就地行路速度,我勉强能跟上。这时就体现出裤子比裙子好使地优点来了,但我还习惯性有下手去扶裙裾的动作,惹来田美一顿白眼。 行至半山,田美掏出手机不知道跟谁打电话。 水气地湿度开始在我们身边显现,穿过蓊郁的树林,水潭瀑布的飞流也隐隐听得见了。那鸟鸣山幽的曲径尽头,似有人声。 “他们已经到了。”田美合上手机对我一笑。 “谁们?” “他们!”她走上最后一级台阶,拽我一起走上一片砖石平台,指着前头对我说一道小瀑布挂在石崖边,被风吹得偶尔歪斜。瀑布落在山腰的深潭里,溅起珠玉一大堆,水雾蒸腾起来,把潭边的石栏都濡湿了。石栏旁边,围着潭水的是一群庶人姑娘小伙。嗯不对,是儒生和姑娘……也不对,是士大夫……和…… “田美。”我叹气,心里明白了她的用意。 “汉服党的衣服固然没有你穿过的好,不过,此情此景,你不感怀高兴么?”田美的声音与瀑布的落响交织在一起。 几个姑娘小伙看见田美,非常熟稔地打招呼,姑娘们轻轻屈膝行了个万福,男子们标准揖手。他们做得那么自然,仿佛是跟我一起穿回来的似的。 “这位是?”一个叫何雅眉的年轻女孩身上穿的袄裙,向田美问我。 我一晌有些呆了,因为那何雅眉长得居然跟红珊有七八分似。 “宋璎珞,我死党,明粉。”田美干净利落说道,“对明朝,尤其是晚明有什么问题的,问她大多可以哦,尤其是日常生活问题,以及皇家官家问题。” 我满脑袋黑线瞪她。 “我觉得这位姐姐一定很适合穿汉服。”何雅眉对我微笑,“感觉是这样。” 她有与红珊一样晶亮温婉的眼睛,秀气的脸蛋。对着我笑的一瞬间,我差点脱口叫她:红珊,原来你在这里。 “你的感觉很准嘛。”田美对我挤眉弄眼,然后又转过去问,“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请诸位观礼。”何雅眉招呼所有人往潭边凉亭里去。 这里要行的是一场笄礼。年方十八的一位姑娘留着双髻,淡色襦裙,静静跪坐在亭子中央。周围抚琴乐工,司礼人员,观礼人员都身着汉服,曲裾深衣襦裙褙子混作一堆,静静伫立。姑娘的父母也到场,着了深衣在一旁,表情庄重。 田美轻轻说:“三百多年前,无数人为它流血;三百多年后,这些人为它流汗。”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回答:“族盛衣冠盛,族哀衣冠亡。亡的又不仅仅是衣 “其实我挺佩服文禾的,”田美牵牵嘴角,“他走每一步的最初,都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但是他仍然坚持走下去。在这过程之中不断面对失望,甚至绝望,也不断调整想法。站在这里看,我难免觉得他们都是愚蠢的人,可是如果站在他们的位置看,他们是尽力了的。不过,想保全自己,同时将历史推往另一方向,是太难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偃师才是真正清醒的人,虽然他也一样无力。他并不是想看别人的笑话,而是也在期待什么奇迹出现吧。” “他知道你这么说,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我回答。 “你看吧,宋璎珞,”田美手指在眼前加笄的少女和礼者宾客身上一轮,“这场景按说是应该千古继承,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为什么如今看起来这么不协调呢?因为它的土壤变质了,要想让它重新生长,就一定要先改变土壤。那土壤又生在何处呢?时间是它的温床。” “文禾去改变那温床,这些人的目的,是改变土壤?”我看着田美。 “不论身处何方,都一样可以做这件事。这些人做的事情,目的跟他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虽然相隔数百年,可以称得上毫无关系,但是他们所做的事情,本质是一样的。你懂吗?时间已经过去了,即便你回去,也永远找不到相同的一秒。可你在这,仍然能跟他做一样的事,时空交错,你们仍然在为同一个目的前行,不用为与他分开而觉得岁月荒芜。”田美目光坚定,神情跟那少女一样的郑重。 笄礼结束了。这群人凑在一起,开始玩游戏。一人摆了一只双耳瓷壶出来,大伙排着队去投壶。又有姑娘们舒了袖子跳起踏歌。琴声箫语,跟欢笑水声糅合在一起,飘散在云雾尽退的山峦之间。 我与田美没有跟他们一起玩,而是待了一晌就告辞离开。田美路上又接了一个电话,有几分惊讶地告诉对方我们的位置。挂了电话之后她对我说:“米广良那个家伙,在度蜜月还不忘监控我们呀。” “你应该说,难得她度蜜月都还能想起咱们两个来。”我想想那时米广良婚纱闪耀一脸幸福的模样,不禁也抿起嘴唇。 “你这个苦瓜脸总算是开了。”田美大剌剌拉起我的手,“我没有辜负你家夫君的托付。” “什么?”我闻言一愣。 田美突地捂住嘴,然后放开,笑眯眯地说:“还不是他呀,他那次在清光院见我,被我指责了一番----这个家伙怎么可以这样?就这么把你给吃了?吃完了之后悠哉游哉来找我说话,也太过分了。不过他叮嘱我如果你真的回来,让我多陪陪你,因为你心情一定会很不好。” 文禾……他总是想得那么多。 我们走了一个钟头下山,正准备去汽车站坐车原路返回,田美却突然拽住我:“你看你看,璎珞同学,那个男人是不是在对我们招手啊?”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远处停车场出口外正有一辆三厢POLO泊着,驾驶位车窗摇开,一个男人正挥完手露出笑容。 我花了十秒钟才想起这个男人的名字。 他叫米夏。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二十九章 静王 米夏解释说出差去了外地几天,一个月的行程有十天会议,之后不过是整理材料,最后集体旅游。他开完会把其他工作交给同事下属,自己先跑回来了。也是他让米广良打电话问我们的位置。 “你的电话一直关机,我实在联络不到。”他一边目视前方开车,一边温和地对我说。 “这个家伙已经忘记手机怎么用了。”田美从上车就一直对着我挤眉弄眼。 “没有电了,不好意思。”我无视田美的表情,回答米夏。 “原来是这样。不过也是今天运气好,找朋友借车一下就借到了,可惜跑过来已经这个时候了,我请两位美女吃饭吧。”米夏言语带笑地说。 我执意跟田美都坐在后头,只见四胳膊在底下不动声色地掐架。我努力让田美那张嘴别又说出什么飞机来,田美则一个劲跟我示威。 “吃饭好是好,可是我这算什么呀?”田美白了我一眼,“贫僧法号明灯?” “你明明一向法号惠痴的。”我顶回去。 米夏无声地笑,然后说:“想吃什么?二位。”“齐天大圣烩虎鲨。”田美摇头晃脑,“大补大养。不过我没那么好的命,我还要赶回去给我那亲爱的老爸做饭,我老妈去姨妈那儿了。” “米先生,谢谢你来接我们,就算要吃饭也该我请。不过我这几天确实没心情出去吃,改天我请你好了。”我实话实说。 “没心情……”他喃喃一句,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道。“看得出来。” 前面过收费站,米夏摇下车窗的时候,田美忽然拉拉我的袖口。又是一脸诡异。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收费站另一边的高速出口外,零散等着几辆出租车。而马路边地破路墩上,赫然盘腿坐着一个身穿青色棉布短打的年轻男人。他一手松松握成拳撑着腮,远远地望着我们。 “偃……”我差点咬着舌头,赶紧对已经摇上车窗的米夏说,“米先生。前面路边停一下。” 米夏迷惑地“哦”了一声,仍是把车停过去。 偃师一脸悠闲地坐着,看着我跳下车冲他走过去。 “你也太明目张胆了吧。”我低着嗓门说,“这里是人少,不然你早万众瞩目了。” “怎么会?”偃师故作惊讶,“这种衣服明明你们这里也很多人在穿!” “哪有很多?我看是很少!”我看见他一脸坏笑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 偃师不搭理我,却对着我身后甜蜜地笑:“文夫人你姐妹很好看。” “Hi,偃师吗?你好!”田美走过来对他招手。然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伸出右手来跟他握手。 偃师愣了一下,看看田美伸在他面前地手,又无辜地看看我。 我立刻拍掉田美的手:“男女七岁食不同器!” “哪有这么无趣地人!”田美捂着手抗议。.16K,手机站更新最快. “当然有。她夫君就是!”偃师指指我,对田美说。 “……这位是?”米夏出现在我们身后。有些惊愕地看着偃师。转而面向我迟疑地问。 偃师瞅了瞅米夏,又瞅了瞅我。收了吊儿郎当的表情,说:“我有正事。你们这里太脏了,让人喘不上气,文……你……”他改口称呼我,“你几时能走?” “神仙有正事。乖乖。”田美对米夏展颜一笑,“不介意多一个人搭车?”我带偃师回了家。 他抱着一瓶子橙汁坐在沙发上悠哉看电视。我在卧室换衣服。偃师给我带来一身大明宫中女乐冠服,许是为了混进去方便。这么说,宫中在我们去的时候,要有乐典之类事情。我一边想着,一边费劲地穿好戴好。黑漆唐巾,大红罗销金裙袄,胸带,大红罗抹额,青绿罗彩画云肩,描金牡丹花靴。这一身衣服之夸张浓艳,是我在大明除了结婚时就没碰过的。 偃师看见我出来,又笑。我瞪他一眼,他咕嘟咕嘟喝完瓶子里的橙汁,起身说:“容我先跟文夫人禀报下那边情况。文禾……哦不,朱由枨……哦不,殿下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叮嘱,可是我要说一句,那----里地的大明,跟你曾经历的大明,是不一样的。他是亲王,并且即将当皇帝……你明白吗?” “十分明白。”我镇定地回答。其实心里上下打鼓。文夫人,”他犹豫了一下,“其实,我自己也可以把镜给他,虽然返回时候要再来一道,”他指指自己的小臂,“其实这并没有什么,而且也许这样更好些。你,是不是一定要去?” “已然同他说好的事情,为何不去?”我看着偃师的眼睛,“我晓得你的意思,多谢体恤。可是我一定要见他。” “那好,请。”偃师取出透光魔镜。 我把文禾写的字条递给他。 又是一轮光转迷离。我脑中跳动地嗡响尚未消逝,两个人就已经抵达了宫城地下的暗道。偃师点起火把,轻声说:“跟着我。” 他用手顶开活板门。那门显然已经提前被松开,一推就动了。 我小心地爬上来,偃师在我身后把龙床上又整理好:“朱由校不睡这里,这屋是锁了的。你用镜去钟鼓司,会有人找你地。我在这里等你。” 在钟鼓司和内府供用库间的窄巷里,我等了有一炷香。一个上了岁数地宦官匆匆低着头跑进来,看了我一眼,问:“静王要地人?”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随咱家走。”他一甩袖子前头带路。 拐个弯就是钟鼓司大门前。道童乐班整装待发。那老宦官指着门里对我说:“去,站到尚仪局乐工的队伍里。” “是。”我乖乖进去,有人递给我一支萧。 我为难地看着那老宦官。他凑过来说:“装模作样就是了。” 啥?滥竽充数? 钟鼓司地道童们动身出门了。但是尚仪局司乐这边纹丝不动。那司乐……果然已经不是我在那----个大明时认识的那一个人。这世界。终归是变了的。女乐是宴会用地,你不至以为雅乐会让你们奏吧?”老宦官哼了一声。又叹,“静王是咱家看着长大的,咱家认定,古往今来,殿下算是绝好地龙种了。今日终于加冠了。他长大了……呵呵呵。只可惜,还是说不了话。”他脸上因为伤感而皱起来,“说不了话,就承不了大事啊……” “说不了话?他……”我诧异。 “普天之下都知道四皇子是个哑巴,所以十四岁时,封为静王。你是静王让咱家领的人,居然不知道此事?”他比我还惊讶,“你这岁数看来在宫中也算大了,咱家并没见过你。虽然咱家不是个个都认得,可静王认识的,咱家怎么会不认得呢?” “他不会说话。怎么让你领我啊?”我脑子迟钝地反问。 “除去不会发声,静王是个完人!他不会写啊?”老宦官有些恼了。“他诗书天下无双。武艺也是不输军将,所有的时间精力都花在这些上头了。偏偏不会说话!这二十年了,御医们没一个人能诊出来,邪门!” 我默然了。 老宦官仍然气哼哼。这件事情平日一定非常容易牵动他情绪,或者说……他应该是很疼爱文禾,对文禾很好的吧?他太生气了,以至于连本来想问我地问题都忘了。 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外头通告:“女乐入!” 这一路就走到了皇极殿外头。整座宫城笼罩着一种诡秘的喜悦。我是这么感觉的,这种喜悦也许是出自理所当然,但是又有许多人窥探观望的态度在里头。使得这一场皇家冠礼,居然让我觉出了那日崇祯朝堂上的味道。朱由检说,“记住,没有文侍郎的朝堂,是这个样子”。那么,由文禾主导的朝堂,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还有机会看到吗? 皇极殿已经摆满了餐桌和木杌。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大约有不下百套,也是壮观。内宫女乐与教坊司各左右,几乎藏进不为人知的角落,可见桌子有多少。周围女子手里调弄试音的戏竹、箫、笙、琵琶、……又不知有多少,一片热闹。 我们准备好演奏之后,看见一个着大太监服地中年宦官在殿前宣:“大----宴----仪----” 我正在想那个家伙是否就是魏忠贤时,忽然一下,所有嘈杂都停了,乐工们屏气凝神,开始发力要吹拉弹唱。“升座,奏《万岁乐》----” 舒缓的前乐开始导入。歌工悠然唱道: 五百昌期嘉庆会,启圣皇,龙飞天位。九州四海重华日,大明朝,万万世。 皇帝服衮冕领衔而入。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人群。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朱由校。凭良心说,他不难看,就是脸上一股子庸气。那双眼睛也没有朱由检和文禾明亮,也许,他只有看到木料和凿子的时候,才会两眼放出光来? 而他身后,紧紧跟着地除了估计是魏忠贤的大太监以外,就是那我第一眼险些没能认出来地文禾。 今天,这个年轻地他被威然高贵的服饰给包裹住了:玄衣裳九章衮冕,冕九玉九旒,金簪导,红组缨,两玉。革带,金钩,玉佩。手持圭随驾而入。 这是二十岁地文禾,在我的时代,他其实只能算十九岁。脸上带着未褪去的青涩和纯粹属于少年般的明朗,一套亲王冠服衬出华美俊秀的皇家气派,可眉宇之间仍然存着他从前就有的沉郁。别人会不会将这种沉郁解释为他因自己是个哑巴而痛楚?可是文禾,他怎么会成了哑巴呢?难道,这也是殊途同归理论?我们总是没有万全么? “百官拜,奏《朝天子》----” 歌工随乐工改调而唱: 满前瑞烟,香绕蓬莱殿,风回韶律鼓渊渊,列陛上,旌旗绚,日至躔。阳生赤甸气和融,彻上元。历年万千,长庆天宫宴。 接下来又是上护衣,上花,奏乐改了N回。我始终假模假样地摆着造型,却始终找不到文禾的目光。我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带了记忆过来?开始进馔了,大臣们被乐曲伴着,吃得不亦乐乎。敬酒推盏之间,好不名士风流。朱由校嘴角带着笑慢慢吃喝,不时举杯跟文禾以及大臣们示意。渐渐地,不少人也都开始有了醉意。这殿上说话的声音几乎要盖过乐声了。“今日,该贺的是静王。”朱由校稳稳坐在御座上,开口了。声音不高,但霎时全殿仿佛无数耳朵都同时竖了起来,鸦雀无声。仿佛,他们都在等着这么一个时候。 “朕的弟弟成年了,”朱由校说得又慢又软,但脸上笑容是明确的,“这当然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为兄长者,因此而傲。不过除此之外,朕这位弟弟还给朕带来了另外一个惊喜。……老四?”他转而看着文禾。 文禾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间,面对朱由校。 “陛下……”魏忠贤倾身看皇帝脸色。 朱由校点了下头。 “奏《仰大明之曲》,《归朝欢》----”魏忠贤宣。 乐音起,由缓而昂。这像是模拟出什么动物的鸣叫声,非要形容的话,我认为那是凤凰。 文禾张开衣袖,和乐声开口,阔声唱道: 太极分,混然方始见仪形,清浮浊偃乾坤定。日月齐兴,照青霄,万象明。阳须动,阴须静,阴与阳,皆相应。流行二气,万物俱生。 来回唱了两遍,乐音渐渐停息。大殿里仿佛人都走*光了一样,静得听不见呼吸。文禾面无表情,走上一步倾身拜皇帝。与此同时,殿上不知什么地方“特啷”一声,是银筷掉地的响声。满朝官员皇亲国戚都像突然醒悟过来一样,同时起身拜皇帝:“恭----贺---陛----下,静---王----复----语!”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三十章 相诀 桌上的美味珍馐,还未动一下就凉了,内使们忙着撤换。这是因为,所有的人都失去了大快朵颐的心情。各种目光投射在年轻的静王身上,如万芒相刺。而静王仍旧面无表情,在皇帝朱由校示意他入座以后,稳步回到餐桌后头坐下。 可是朱由校的话还没有说完。他自噙着笑意有一下没一下让人给他挑盘碟中的菜肴,看着底下或沉默不语或窃窃私语的臣工们。而魏忠贤的目光,辗转在皇帝、静王和其他人三处游移。 过了有快半个时辰,朱由校示意停箸。百官屏息凝神,望着他。 “如今朕只有这两个亲弟弟。而四弟今日弱冠,六弟还要再二年。他二人离开宫城各自去府也有年数了,今日四弟成年,朕要赐他另外一桩喜事。”朱由校身子略提了提,对着御座之下的翘首众人道,“从前四弟不能言语,诸位医官都束手无策。昨日四弟抵达京师,晚间来看朕时,朕才知道他居然能开口了。此种病患,如非天意,又是为何?所谓事不宜迟,既然四弟痊愈,还要在京师逗留几日,朕也已经反复考虑过,今日就定下来吧。”他侧过脸对静王注视了几秒,“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孟绍虞家长女孟惜。四弟,可有异议?” 静王朱由枨缓缓起身,微微垂着头,走到御座正前下方,拜道:“谢陛下恩典。” 我放下了手里的箫,呆呆地看着他。 他低垂的眼眸还带着少年般的清秀,一身肌骨已经是英挺男人模样。是的,他是一个刚刚成年地年轻亲王。如今,他正是要娶他的王妃了。 殿上的气氛总是急转,开始地喜庆中间变成愕然。现在又是一片欢腾。在魏忠贤恭敬而肃然的注视之下,静王一一回敬祝贺他地官员皇戚们。他低低地应对他们的笑语。脸上泛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双眼仍然总是离开我所在的方向。“喂,奏乐呢,这小蹄子在做什么?”旁里一个女乐对我斥道。 “快拿起来。”我身边弹琵琶的小女孩悄悄说。 我没有把箫再拿起来,而是站起身。旁人大惊失色地看着我。 而站在百官宾客簇拥之中地静王。那二十岁的文禾,终于从攘动的人群中向我投来了他的目光。不过,还没等我看清他的眼神,就听得御台之上一声惊呼:“陛下!” 朱由校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向后靠在了御座上,双眼闭合,浑身瘫软。魏忠贤和另外两名宦官赶紧去架起他往偏殿走,同时传太医急入。 于是殿上第三次急转气氛。大臣们一阵惊愕慌乱之后,不约而同看向静王。 静王把杯盏丢给内使,转身略提着衮冕的下裳匆匆离开皇极殿大殿追往偏殿去了。.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更新最快.他走过略显骚乱的乐队时候。放慢了一步,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站在一个一身华贵冕服的皇族男人面前所承受的压迫。我只觉得这并不是我地文禾。他身上凛然的气场与蓄势待发的姿态都是那样陌生,唯有这张脸是我记得地。这双眼睛是我日夜思念的。 他也只看了我两秒。便加快脚步走了。 尚衣局司乐女官得了命来带女乐们回去。我把箫拿回手里,跟在女孩儿们后头一起走。这时那老宦官不知道又从哪儿冒出来。拦住我道:“你别走,咱家要带你去等静 朱由校地病倒并不是偶然事件。这从内宫众宫人井然有序地态势就能看出来。 老宦官也毫不惊慌,镇定地带领我一直朝文昭阁方向走去。我一想弄不清楚皇宫里头的房房院院,因为皇宫实在是太大了,而我又并不喜欢它。老宦官最后领我到了文昭阁外,只见一驾亲王辇乘安静地停着。 “在这儿候着,静王晚些时候归别府,要坐这辇出宫,你就当辇从。”说罢,老宦官一甩拂尘往西返回去了。 辇夫们肃立一旁如同木头人。我看着这驾高大垂幔辇乘。现在是七月初十,如果跟我所知道地历史相同,朱由校大概下个月就会驾崩了。他的身体应该已经比较糟糕了,还亲自为弟弟主持冠礼,看来对老婆和弟弟的真挚不移情爱仍然跟那条线上的情况一样。那尚衣局司乐虽不是我在崇祯七年认识的那个中年女子,却也可能就是她的前任,毕竟我并未见过前任。换句话说,也许别人都是一样的,这里只唯独多了一个朱由枨。 听着宫城之内隐约的蝉鸣和宫人低语,看墙瓦相接似乎无穷无尽,我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偃师啊,”我仰起脸对着天使劲闭上眼睛,喃喃,“我想回家。” 一只手轻轻覆在了我双眼之上。“你就失望到这个地步么,珞儿?” 我拉下他的手,转过脸望着他。 他不语,反握住我的手,把我腰一揽,推上了辇乘。将我们两个都藏进布幔之后,他对外面辇夫说:“离开十丈。” 我把镜缠在了腰里,此时撩起衣衫,把它从腰上解下来,递给他:“静王殿下,物归原主。” 他把镜接过去,道:“珞儿,你在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你只是在做你们计划好的事情。”我突然发现自己语气十分干涩,心里一阵烦躁,起身说,“镜送到了,我该走了,偃师还在等。我是在这里用镜离开,还是要偃师来呢?我走不需要带走镜也能办到,可是他不好办,恐怕要你跟他先去那云……” 他似乎一句话也没听我说,带有些不耐烦地陡然伸臂把我拉过去。另一手解掉垂旒冕冠,然后倾下脸来,用嘴堵住我未说完的话语。 他的唇在热浪翻滚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湿润清凉。顺着我的唇角一直磨蹭寻觅,向上直到我地眼角。 “我没有想到我盼了二十年。品尝到珞儿的吻却是咸的。”他暗哑着嗓子微微颤抖,“珞儿,我不想放你走。” “就像曾经地那样?”我苦笑,“这一次,我不会再落入你的招降陷阱。你还是好好跟你地孟惜王妃过日子吧。也许她一过门。就是皇后了。而你,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是不是?” 他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空气集结成的热浪撩拨着布幔,令它们膨胀成一个个柔软的鼓包。我的汗水是凉地,手心潮湿,仍用尽定力毫不躲避地看着他。 年轻的静王终于把镜揣到了自己身上,然后侧身一跃,跳下车。朝我伸上一只手:“跟我来。” 我们从文昭阁落回西暖阁。 室内一个人也没有。我说:“他一定在暗道里,这已经是下午,那儿倒是比外头凉快多了。” 静王看着并不算凌乱的龙床。皱起眉,伸手翻起褥垫。然后去侧边开启横杆。活板门打开了。静王撩起下摆准备下去,我赶紧阻止他:“你一会还要见皇帝么?” “要见。他还没醒。我要再等等。”他回答。 “那你就不要下去了,下面很脏,衣服弄得太脏,会招人怀疑。”我拉开他放在活板门上的手。 他想了想,没有跟我争。 我径自缓缓自活板门爬下,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一片漆黑的暗道里。我顺着记忆的方向,往来的方位摸索前进。暗道的石砖很凉,坚硬,我的呼吸随着周围温度地变化逐渐深重起来。所视黑无一物,像是得了某种解脱,眼眶之内忽然湿热。 “偃师?”我的声音在暗道里显得那么单薄。一瞬间,我心底里似乎有什么人说了一句:希望他不在这里…… 然而下一秒,我听见了不远处衣服索的声音,偃师懒洋洋地话飘了过来:“去了这么久。” “嗯……”我慢慢走过去。 他沉默了一会,说:“你哭了。” “没什么。”我想轻描淡写,可声音却是哽咽。 “我告诉过你的,”他地语气似是柔和,“这里是不一样地世界。他,有另一个人生要走。” “我十分明白。”我吸了吸鼻子,回答。“你要走吗?”他问。 轮到我沉默了。 “熄灭了火把在这等你,就是知道你会这样。我不喜欢看女人哭。”他与我应该是近在咫尺,可这样,互相也仍难以辨别。 “我要回家了。”我说,“都看到了,没什么事情了。” “你确定么?”偃小丫最后发问。我点点头,立刻想到他看不见我,便说:“是。我们上去吧。” 回到西暖阁,偃师对静王点点头,话也懒得说一句般,要了镜过来调好,然后拿到我面前:“振动最剧烈时,放开你的手。你应该知道它什么时候剧烈吧?” “我知道。”我把镜接过来。 “偃师。”静王唤他。偃师假装没听见,故意提高了些嗓门:“实在不行我再想办法造一个,时不时去看你。” 静王默然不语地看着我。 “你那里地那个镜,不会再出现了。我已经在去你那儿的时候把我手里的镜毁掉,现在他手里的正是你带回家的那一面。从此,到两线合并之前,那边都不再有镜了。”偃师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可是这两面镜其实是一面,如果毁掉一个,另一个还能继续存在么?“ “我毁掉的是镜,又不是物质。”偃师失笑地看着我,“上亿年之前一片蕨类叶片上的一颗碳原子,现在也许就在你的鼻尖上。那蕨类早已不在,可是碳原子一直都还在。你明白么?” “你懂得真多。”我干巴巴地夸赞。 偃师退后一步,对我一揖手:“后会有期,如果后会有期。” “可是你怎么回……” “我有办法,不必你挂心。”他给了我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我待在暗道里不是乘凉,而是思索。我相信这次不必放血也能做到,因为此处乃是玄冥暗道。” “什么叫……”“你问题太多了,”他摇着头退后,“不要再问了。” 我住口,低头打开了镜上的绊子。 静王忽然走上前一步,问我:“你回家之后,难道没有看过信箱么?” 我扬扬眉毛,看他。 他目光清明,倒有几分朱由检的神色,缓缓道:“回去记得看看,珞儿。” 我望着他愈发深不可测的眼眸。那眼眸黯然地注视着我。他张开口,又在说着什么:“每一个……” 这个瞬间,光柱已经弯折包裹了我,嘈杂脉冲般声响屏蔽了我,令那最后的一句话,成为了我最终没能听清的诀别。 第四卷 终之卷 第三十一章 约定 我穿着晚明宫廷女乐工的衣裳,回到了家里。没有换回衣服就先打开门到一楼去看信箱。 信箱打开,哗啦啦一堆广告单落下,我在一堆楼盘和治疗x病的单子里翻了半天,找到了一个信封。这是明代的信封,我认得。上面工整刚秀的字迹,我也认得。我打开蜡封,抽出信纸。上面只有两行字院。自今年始,每当十年,相见一次。 大明崇祯八年四月初八。” 一滴水落在“月”字上,于熟宣之上缓缓晕开字迹。见字如面,这是文禾向我提出的郑重的约定。我捏着信纸,却似被从脊柱中抽去了力气,浑身一软,蹲了下去。我抱着双膝,咬着衣袖,不想在这里发出崩溃声音。眼泪滚烫,心脏在胸膛里绞痛。 我离开的那个时候,试图想出一切办法,来阻止自己的遗忘,可是如今,我却希望我能够忘记----如果我剩下的岁月都要如此度过,我很想忘掉那个人。 楼上一阵脚步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抬眼看到我,吓了一跳。我起身慢慢捉着裙裾上楼,他还一步三回头地看我我把信放在书架里,换衣服。 可是文禾,我并不打算赴约。你也许想不到这一点。我知道将要与我相见的文禾,是从前的那一个。他在同一段时间里,去往不同的十年约定处,在未来的每一点上等着我,为的是想要让我的日子过得有一个盼头。然而自打我见过了亲王朱由枨,我便已经失去了所有地盼头。 第二天。我父母从老家疲惫地归来。我也歇了两天,开始投简历找单位上班。所有关于崇祯八年的记忆,都封存在我书架的一只木漆盒里。无人知晓。 我去了一间编辑部当英文版面实习编辑,开始朝九晚五。每天早上坐公共汽车去城市地另一边上班。夏天很快就到了。同事们互相熟悉之后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一个爱玩玉地女同事总是夸赞我手腕上的玉镯不是凡品。我摸着沈氏送给我的镯子,笑一笑不作回答。 米广良蜜月回来后,两次约我去吃饭。我知道,是为了米夏。田美忍无可忍地对我说:“话说这个米夏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工作稳定家境相当,还肯留在这里跟你磨蹭,你到底觉得他哪儿不好?你要为了那个姓朱的守一辈子活寡呀?” 夏天,很快又要过去了。 米夏只是每个周五的晚上发给我一条短信,不卑不亢地距离合宜的问候。 我会想,如果我告诉他,我已经有丈夫,他会什么反应?如果我再告诉他。我的丈夫比我大三百多岁,他又会什么反应?我应该郑重而明确地告诉他,我想一个人待着。 于是第三次。我答应跟米夏一起吃饭。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次不仅有米广良。还有郑敏浩、田美。以及田美的未婚夫,我们三死党共同的高中同学柴鸿。这样一来。怎么看怎么是三对男女在吃饭,我就无奈了。 米夏见到我,微微一笑算是招呼,没有什么言语。他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男人,可是并不显示自己的聪明。田美看看他,又看看我,撇撇嘴,说:“下周我要去松江,你去不去?” “我不知道能不能请假,不过你去松江做什么?”我问。 田美清咳了一声,喝口橙汁,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祭奠夏完淳。” “夏完淳是谁啊?”郑敏浩问。 田美白了他一眼,又看着我,说:“你去不去?” 那个南京城里玩羊骨拐的知书达理地可爱小孩子。那个嘉定城门口,笑着向我挥挥手作别的英武青年。三百多年之后,仍然有人在祭拜他,这出乎我的意料。.Wap,16K.cn更新最快.感到米夏地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故作轻松地回答:“能请假就去。“嗯,带上那颗羊骨拐。”田美垂下眼睛。 “羊骨拐?你们到底说什么呢?”米广良好奇地问。 “广良啊,我问问你们,”田美笑嘻嘻,“你们会不会爱上一个不同时代的人啊?” “不同时代?所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米广良问。 “我看应该这么说: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挂。这样才真算不同时代,呵呵。”郑敏浩主动活跃气氛,“那怎么可能?死人有什么可爱地,不过是剩下白纸黑字或者神话谣传。” “话也不能这么说,”米夏漫不经心地拨拉他碟子里地花生米,“一个人的人格魅力通过他所做地事情来呈现,而我们知道他所做的事情,所以向他的人格魅力投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米夏,还是你明白,哈哈!我就爱着霍嫖姚,此生不渝!”田美拍桌子。 “美美……”柴鸿故意皱起眉头。 “不愧是考古专业的啊。”郑敏浩笑道,“连迷恋也迷恋的是古人啊。” 我轻轻放下筷子:“不好意思,各位,我家里还有事情,先回去了。”田美看看郑敏浩,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对我点点头。米广良跟柴鸿失望地挽留我:“不能再坐会嘛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郑敏浩安静地坐着,不发一言。米夏用面巾纸擦擦嘴巴起身:“我送你。” 田美立刻撺掇:“是啊,米夏买了新车哦,这样回家快。” 我回身瞪她一眼,想婉言谢绝时候,发现米夏已经快走到饭店门口了。 一路上,我的手指一直在摩挲腕上的玉镯。米夏的车开得稳当,车里的气氛却凝重得很。 “你不用这么不安。”他目视前方。突然轻轻说,“我不会勉强任何人任何事。” “……对不起。”我不知该说什么。 他却笑了,看了我一眼:“能告诉我。你错在哪儿了吗?” “我错在……不该去清光院。”我喃喃地说。 “不要为已经过去地事情后悔了,白白增加难过而已。”他淡淡笑。说。 “不。我并不后悔。”我看着两边疾速掠过的街灯连成光线,如同透光魔镜的金色芒栏。“我不应该去地,可是我并不因为做了而后悔。” 虽然这种疼痛已经折磨我到快要失去了现实生活的感觉,每天仿佛都游荡在梦里,可是我仍然不悔遇到他。如果我能忘掉。也许是最好结局。问题是,我能吗? “为什么每次看到你,都有那么重地心事?”他收敛了笑意,“第一次是在广良婚礼上,你满面笑容实际失魂落魄;第二次是在西山脚下,你像把整座山都扛在自己背上一样不堪重负;今天,你说话不超过十句,笑容半分也没有。我知道我没资格问什么,可是。璎珞,你不能一直就这样,你知道吗?” “如果一个人跟你约定每十年见一次。你能坚持在死掉以前都按时去见他吗?”我问。 “那要看是什么人。”他回答,“如果是至亲至爱。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我要每年都跟她在一起。而不是去搞什么十年之约。我要看着她变老变无力,而不是每十年去唏嘘一次。人生苦短。不要让时间把自己白白消耗。” “谢谢你的回答。”我说,“那个,我这里还有一件……” “璎珞。”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改天再说好吗?” “改天,我不知道我还有勇气开口。”我说。 他不动声色地把车驶上矮矮的便道停下,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可以认为你这是在肯定我对你的吸引力吗?” “你完全可以有这种自信,”我闻到他衬衫上淡淡地香水味,令我想起文禾身上撒兰香混合云梦香草的味道,“但是我没有。或者说,我没办法接受你。对不起。” “你没办法接受我,”他目光意味不明,“因为你心里有另外一个男人,那男人的人格魅力令你投降,即便他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吓了一跳,说:“你说什么?” “刚才就觉得田美说话很奇怪,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他忽然间又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是一个小傻瓜。非常简单的事情,弄那么复杂。” “米夏,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分辩道。 “我只问你三个问题,然后你回答你自己。”他倾过身来,“第一,最关键的问题,他能在你身边么?” “……”我抿着唇。 “第二,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的人,所以你要用来生活的东西是具体的,不能拿承诺和约定当饭吃,虽然它们比什么饭都重要。这一点,你承认么?” “米夏……你闭嘴。”我地太阳穴跳疼。 “第三,”他盯着我的眼睛,“看着我,告诉我,你打算这样过一辈子吗?” 我转身去开车门却发现已经被他反锁住。“我要下车,你开门。” “当然可以。不过我有个更好的建议:我们一直往南开,去几公里外地县城,县城边上有一间钟妙庵,它会是想要清净不理会他人的家伙们最爱地终老之所。你要不要去?”米夏起身坐正,说。 “不能,你不知道……我不能忘记他地,他是我的……”我噙着眼泪看着米夏。 他地眉心耸着,眼里有期待闪动:“是,该你回答你自己了。我知道他很重要。说出来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压住胸口的钝痛,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你的想象力已经很了不起。我不想说关于他的任何事情,请你送我回家。” 米夏看了我半晌,没有再说什么,只伸手将面巾纸抽出来。递给我,然后发动车子送我回家我顺利请到了假,这很不容易。坐火车抵达上海。然后到松江。同行地不仅仅是田美,还有几个月前那次在西山举办笄礼活动的那些年轻人。何雅眉也在里面,穿了一身天蓝明袄裙。到了夏家父子陵墓之前,他们换了玄二色的祭服,把祭品和香烛都整齐地摆放好。我只感觉跟他们地郑重肃穆相比,我和田美一身T恤牛仔裤。随便得有些尴尬。 我把带来的那一颗小小羊骨拐放在他地碑前,想要让他再看一看。 这里躺着的夏完淳,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一个夏完淳呢?我没有什么把握,可是,我知道他是谁,这就够了。 一个年轻男人庄重地念着祭文,两张古琴奏乐。 田美拉着我悄悄地走开。这一片哀伤又笃定的祭拜气氛,是属于他们的。 “我妈说,你老妈打算让你明年尝试相亲了。”田美坐在绿树成荫地路边。不紧不慢道。 “嗯。”我应声。 “然后呢?你跟那不知道姓文还是姓朱的家伙婚姻无效----本来就无效,你打算嫁给相亲对象?”她一脸威胁。“田美,我很累。”我看着她。“我现在站在这里,却像是一直在梦里;反倒是晚上做梦的时候。总觉得那才是现实生活。” “你陷得太深了。”她握着我的指尖。“可他还能知道吗?” “他能。但是我不想让他知道了。” “真的不去?”她问。 “嗯。不去。”我点头。 “那么你需要一个男人过日子,米夏说得对。你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她扬扬眉毛,“感谢我吧,消息灵通的小田同学有事情要告诉你。昨天你睡觉的时候米广良给我打了电话,米夏的单位有一个去国外支援建设的名额,米夏好像申请了。这一去大概是两年,你想想清楚吧。”“哦。”我说。 “哦你个大头鬼!”她指着我,“小样儿,我还不知道你!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文禾了!宋璎珞,你搞清楚,不可能再遇到一个文禾了,可是你还要过日子!米夏不是大傻瓜,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能控制该控制地,我很看好他!本人就说这么多,你自己看着办吧!”说罢她拍拍手,转身自顾走了我还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一对父母正领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我面前。父亲手里拿着一只水壶一个挎包,母亲手里握着一支风车,小男孩手里是一根雪白地棉花糖,正吃得不亦乐乎。 他的年纪,刚好也就是我最初见到小夏时候,小夏地年纪吧。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走过夏家父子地陵前。 “夏……夏完……呃……”小男孩站在我面前,远远看着石碑,冥思苦想状。 “那个字念淳,夏----完----淳。”父亲教他。 “夏完淳是谁啊,爸爸?”小男孩吃着棉花糖。 “一个古人,抗清民族英雄,死的时候只有十七岁。”父亲回答。“啊,那他干嘛要死呢?干嘛要抗清呀?”小男孩接着问。 “你跟他说他哪里能听懂啊!”那母亲看了我一眼,转头不满地嗔怪父亲,“看棉花糖都粘领子上了!” “呵呵。”父亲不置可否地笑着帮孩子整理衣服。 “回去好好学习,练琴考级,就算历史考试也不会考这个人地!知道这些有什么用,浪费精力。”母亲扫了一眼着祭服整整齐齐站在墓前的人们,嘟囔了一句,“吃饱了没事干。” 父母领着孩子走了。棉花糖甜蜜的香味似乎还留在空气里。我头顶上树木的枝桠在微风中飒飒作响,身后传来隐隐的琴音和女声。是何雅眉在唱歌: 惊涛岸卷千堆雪 华姿正少年 即挥毫江左一阙 赋残阳似血 南冠草作别云间 殇音化啼鹃 如虹剑亡秦志不短 浩然气未掩 可泣可诵几许悲歌暮霭苍茫 且吟且唱几许快意青锋展眉扬 翔鸟鸣夜林回荡 一任沧桑 秋水破严霜 一舟明月载浮载沉漂泊冷暖 一身义节铁骨铮铮峨冠终不染八千里路征衣寒 风雨惆怅 浊酒为君挽 我坐着静静听了一会,然后捏着手心里的羊骨拐,起身跟着田美的方向,慢慢离开了这轻扬又哀伤的琴歌。章引用歌曲片段 《存古》(《夏完淳》国语版) 原曲:三弄丝竹--明镜止水 读白:夏完淳《狱中上母文》选段 作词:浣姬 演唱:谦居潇潇沐雨 尾声 华夏 (上) 因为我,米夏最终没有去成国外。而我也再没能去往大明。 半年后我辞去了编辑的工作,又准备了一年,考进了本市一所大学的中国古代史专业,安安稳稳读三年的研究生。毕业那年我二十八,米夏三十一。 我们结婚了。 我仔细地把我的漆木盒子搬进了我们的新家。在我给我的学生们讲课的时候,会拿这盒子里的东西给他们看。他们半信半疑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有点傻气。 田美博士毕业,留在了我读研究生的大学任教。米广良终于跟着郑敏浩离开了这座城市,每年会回来一两次,三个女人聚会彻夜不眠。 我三十岁的时候,第一个孩子出生,他叫米崇明。我三十二岁的时候,第二个孩子出生,她叫米崇珊。 我再没有去过清光院,虽然它近在咫尺。那个从未赴过的约会,如同深水中的摇曳的碧藻,隐隐可见,却不得碰触。我在午夜月光铺散的时刻,于空气之中睁着双眼,想象另外一个时空里,那个人是否和当初的朱由检一样心力交瘁。身旁的男人呼吸平稳,隔壁的孩子会喃喃说梦话,我的眼角不自觉会淌下泪水,只为了那些似真如幻的日子。 米夏喜欢听我说话,但从不过多问问题。他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一起生活,我得承认他是一个相当默契的伴侣。我从未开口说爱,而他总是好脾气地笑一笑,说:“起码我还有时间。” 对。时光在地球之上无声流转。郊外的麦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燕子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无数高楼平地突起;轻轨贯穿城市;火车提速驰骋高原;无数病患绝症被攻克;又无数绝症被发现;战争此起彼伏暗潮汹涌;我父母先后病故了;人类抵达月球构筑基地;我们仍旧在寻找外星生物的踪迹;孩子们长大了成家了;孩子的孩子也快长大了……就这样。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我从遥遥望着那个被预言历史线路冲撞汇合地的时间点,变成已经站在这时间点的跟前,这中间。飞一般地过去了四十年。 四十年,我已经学会有条不紊地料理好家务。坐在午后地阳台书房安静而平和地读书抚琴。.1-6-K,电脑站www,.Cn更新最快.我想我并不用再需索什么,我只是在等待。从前的学生有时候会打电话来,或者干脆来家中拜访,他们常常带来令我欢欣地消息:今年的祭孔大典规模盛大,八佾舞居然影响到小孩子都会跳了;花朝节、上巳节、上中下元和冬至开始成了人人皆知的需要庆贺的传统节日;旗袍马褂被认定为满族服饰。汉民族服饰款式确定;全国第五十间昆曲剧院落成,昆曲被奉为国宝,京剧次之;明史编纂计划即将出台,四库禁毁篡改的明史资料被广泛收集和编订,四十年内三次明史研究热潮迭起令国人评论不休…… 我听着这些消息,只是微笑。所有地时光,都在把这条脉络描绘得越来越像从前的味道,这些长久蕴藏在人们骨血之中的力量,在蛰伏了三百多年之后。开始萌发新芽,努力把这条线路推向一个令人振奋的点。那个点,就是朱由检与文禾等待的地方。是河水并流的关口,是气的旋涡。龙的眼睛。 这世上只有田美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每天微笑。她仍然带着博士研究生在荒野里、麦田中、建筑地基周围挖明器。每次见到我。总要问一句:“梦醒了吗?” “我的梦不会醒了。”我总是笑着说。 “年纪一把了,还不醒!”她再一次来到我家里。听闻我老生常谈,戳戳我,“你所说地那个时间,可就要到了。” “嗯。”我淡淡回答,“下个礼拜让崇明陪我去医院体检。” “你病了?”她皱眉。 “我想是的。”我看着她,“那时间到了,我的时间也到了,当时偃师是那么说地。如今我有感觉,我的身体在说它有问题了。” “璎珞……”田美第一次笨嘴拙舌起来,“其实,那不是,你如果生病地话,现在医学比以前发达很多,所以,所以……” “所以我地寿数就今日而言实在不算长的,而即便有病也应该能治愈?”我摇头,“不是这样一回事。田美,生病只是一个途径,这世间如果要我消逝,会有无数地途径。” “……我陪你去。”田美看着我。 “好。”我回答。 一周之后,我住院了。 医生说,这种病症三年前才出现,全世界现在只有不到十例,治愈的病例为零。我很幸运。更幸运的是,医生说,这种病的痛苦并不深重,人最后会出现浑身麻痹,失去意识,死亡对一个已经麻痹的人来说,是悄无声息的。 我的孩子们背着我抹眼泪。米夏很镇定地每天往返在家和医院之间,陪我时总是拉着我的手看窗外的杨树在风中舞蹈,说着琐碎的话。我看着他的鬓角,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那些没有能及时染黑的白发,他老了。四十年的时间,到如今我即将离开,他得到他等待的东西了吗?我给了他我所亏欠他的东西了吗? “只需要动一个小小手术,就不用染头发了一直都是黑的,为什么总是不肯?”我摸摸他的白发。 “我太太都不做,我哪里有这个必要。”他看着我,“璎珞,你累了吗?” 我不确定他所指的是我听他说了半天话累不累还是我这一辈子累够了没。 “你有没有想要做的事情,现在?”米夏温存地问。 “有。” “是什么?”他的手握紧。 “我想康复,然后陪着你走完这一程。就像你陪我走过来的路途一样。”我说。 他的双眼闪动着光芒,是经年不见的神采。他笑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那你做什么还这么高兴?” “听你亲口说自然要高兴。”他回答,“其实我明白,两个人早就是一体的了,生活已经磨得你我嵌合。只是你心里仍然留有一个位置,那是一个人还是一件事我并不清楚,不过现在是你该好好想想的时候了。我希望你能快些好起来,但是我并不愿意一味用自欺欺人的方式糊弄你。所以,你有什么事情想做,告诉我。” “……我,我想去清光院。”我沉吟了半晌,说。 “什么时候?” “今天是四月初六了,我想四月初八去。”我说。 “好。后天我送你。”他一贯干脆。 医生没有反对我出门,大约觉得我回光返照了。两天后,崇明开车送我们去清光院。同去的还有田美夫妇、米广良。我们坐直达山顶的磁悬浮运输机到了清光院门外。按照我之前的要求,除了田美,其他所有人都返回山下了。米夏最后一刻放开我的手,他似乎预感到什么,站在那里,一直目送我走进道观。田美搀扶着我,走进了那四十年未曾再见的院落。一切都还在,只是清光院大概经过了不止一次翻修,院墙和房屋各有变化。只那些梅树松柏还安静地站在原地,枝叶繁茂更盛。 一位年纪不小的道士从后院出来,瞥了我们一眼,走了两步,突然转回来,叫道:“宋信士,田信士?” 我跟田美对视一眼,疑惑地打量他。 “贫道枫间啊,不认识我了?”他笑了一声,“师祖隐去后,我接替了他管理道观。” “枫间!”我兴奋唤道。四十年,那个少年小道士已经成了花甲老人。 “宋信士生病了。”他打量了我脸色和身体,说,“这个病有些怪。” “呵呵,是够怪的,这片大陆估计也没有超过三个人得这病。”我吃力地扶着田美肩膀,说,“我想来见一个人。赤真道长有没有说过,那个人,十年会来一次。” “四月初八,十年一次,是这样的。我每年都会见到他。”枫间点头说,“二十年前师祖隐去不理道观事务,只行修行以后,每年他们都是一起来。师祖平日云游,十年一次四月初八,准时回来。” “他们现在还没到么?”田美问。 “快了,一般是这个时候,要去后院。师祖和那位信士都很厉害,乃是个中高人。”枫间竖起大拇指。 敢情他把文禾与赤真用镜来往的经过当作奇门遁甲了。 后院的门锁着,枫间在门前站定,抬手敲了五下。没有反应。 “还没来。”枫间看看我,“宋信士,你脸色很差,先去客堂休息吧。那里有榻。” 华夏 (下) 我半躺在枫间让小道士特意铺了褥子的木榻上满脑昏沉。恍惚之间闻到一股香味,清淡濡长,流连鼻翼。我闭着眼,问田美:“好像很久之前闻过这种味道,是什么?” 田美没有回答我。我的眼皮沉重,一时睁不开,呼吸有些紧促。 “是撒兰香,珞儿。” 这一把嗓音将我从混沌之中生拽了出来。我睁开眼,正对上一副毫无时间痕迹的男人俊逸容颜。 文禾弯着腰,手里端着一杯水:“喝吧。” 我呆呆地盯着他。下一秒,不自在地双手摸着自己的脸:“文禾,我……” “珞儿,喝水吧。”他看着我,语气十分平和,并没有笑容,“你变成什么样子,也是珞我迎着他宁静如秋日湖水般的目光,喉咙像被什么突然堵了个严实。默默接过他手里的茶杯。 “今天就是那个日子。”他搬了椅子坐在我的身边,“午夜子时,星移斗转,往世皆变。” 我侧耳这才注意到,道观之外,在远处似有诡异的尖锐噪声和轰响接续不断,如同电流穿梭加开山放炮。“呵,我不知道我还过不过得了子时。”我看着手里抖个不停的茶杯说,“你是……什么时候的文禾?” 文禾轻轻握住我的手,把茶杯拿了过去,端到我嘴边喂给我喝。“我是你弹《阳关三叠》那一夜的文禾。你的曲子弹得那么难听,害得我夜里睡不着觉,爬起来这里看你,可是来了三次都见不到人。”“文禾……”我看着这依然二十七岁的男人。他脸上兀自不动的神情那么坦然,却令我加倍难过。“前面地约,我都没有来。你生气了?” 他淡淡回答:“我每次都来。你不出现,我就跟赤真道长下棋过一天。然后去往下一个十年。我并不想去寻你,如果你不来,必然有缘故。珞儿,你……遇到了什么事情?” “我在你去往的地方,遇到了一个陌生的你。”我回答。 “那你……又结婚了吗?”他似是犹豫地问了这句。 “我一儿一女都有孩子了。”我说。 “嗯。是那个叫米夏地人么?”他放松了脸部肌肉。问我。 “你还是什么都知道。”我虚弱地笑,“是他。我大概是全国重婚得最理直气壮的人。” “珞儿,不要这样说。”他缓慢地摇了一下头,脸上是不掩地哀伤。 “我没有事,我也很期待这汇合时刻。”我说。 “很好。”他再度把杯子送到我嘴边,“喝水吧。” 我的唇刚离开杯沿,这屋的房门就被人推开,一个男人闯了进来。我抬眼看清来者,又是一惊。 “这又是怎么个情况?”偃师眨眨眼睛。看着我们两个的姿势。这时,须发皆白的清瘦老道跟着进屋,我看了半晌才认出他正是赤真。 “外面如何了?”文禾把茶杯放下。 “已经开始。.手机小说站http://wAp..CN更新最快.那个田美老太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诳了出去。现在清光院被镜凝在此时了。外面……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偃师说着,大步去把屋里所有地窗户都打得大开。 世人若真都正见着此景。一定以为地球毁灭之日到来。 天空不是蓝色的。而是暗红色的。仿佛海水生了赤藻,又天海倒置一般。所有的云彩都是火焰。在乱窜的气流中被扭曲得模样狰狞。半空里蓝色的闪电频促,雷声轰响,无数的火球四下翻滚,将地面连接成为霹雳的海洋。这海洋之中是无尽的气旋波浪,颠簸扑腾,将城市和荒地弄得界限模糊无法分辨。山上万树弯腰,枝叶狂动,赤红地世界挟裹尘土之味,让人喘不上气。我们在山顶的这间小小厢房里,看着人间的一切,不由觉得脚下不稳,竟是要打起晃来。 我扶着窗框,想要捂住耳朵,又怕站立不住。文禾把他地双手覆到我双耳之上,令我可以腾出手支撑自己。 “怕不怕?”文禾在我耳边问。 我轻轻摇头,想要告诉他有他在我无所畏惧。可是我的脸颊也开始麻痹了,肌肤地寒冷无力如藤蔓大肆延伸。文禾站在我身后,并不知道我地感觉,只捂着我的耳朵,看着眼前千古震慑地场景。 “清光院就是海啸时候的一座灯塔嘛。”偃师回身对我们笑嘻嘻。他背后是朱色云光,看起来就像他站在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前面一样。 赤真一直静默立在一旁,他的胡须在风中乱舞,道袍翻飞。 “来了!”文禾叫道。我抬眼,只看到一脉乌蓝色撕裂了赤霞彤云,大力侵入了天空。这蓝色逐渐变浅成为钢蓝,进攻却一丝不减。不过数十秒,已经占据掉大半空间。那钢蓝色笼罩大地,让白日黄昏忽似入夜,看不到底。而逐渐地,它的吞噬速度在放慢,颜色也愈发清浅起来。远方蒸腾云气之外,城市的建筑逐渐又隐隐能看到了,但恍惚又不尽然是我熟知的样子。 “要过了子时才结束。”文禾终是感觉到了我的瘫软,放开捂着我耳朵的手扶着我,问,“是不是难受?” 我艰难地点点头。四肢几乎已经不听使唤。我不想,我不想让文禾看着我这副模样。四十年心若平波,今日相见,仍是波澜。可是,我这样岁数这样身体,倒是不如不见吧。 文禾很冷静。他抱起我回到客堂里头,放我在榻上。赤真紧跟着过来,捉了我的手腕把脉。 我的一只手被赤真把着,另一只下意识般在空中舞动寻找。终于,我找到了。 文禾温暖的双手握住了我的。声音贴在我耳边,说:“放轻松,珞儿。我在这里……我再也不走了,我们不会分开了。你听到吗。珞儿……” 我听到了。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又给我这样地承诺? 没能有机会挣扎着问他,我便陷入了昏迷当中。吗?”一个男人低声问。 “刚换好了,我去让家属进来吧。”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回答。我想,我又回到了病房。 “两个男人送你来医院的。医生在你嘴里找到一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地丸药,”刚才说话的护士在见我睁开眼睛之后告诉我,“他推断你吃下去地已经有两颗。如果不是那两颗丸药,你可能就再也不能上这病床了。是谁给你吃的,药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过来问:“今年是哪一年,现在几月几号?” “你……知道自己什么病么?你的家人都在哪儿?”护士也跟我学,不回答问题。不过很显然,她不回答是因为我的问题让她觉得我脑子也有毛病。 “送我地人在哪里?”我看着插在胳膊上的点滴。问她。 “就在外头。”护士说着端托盘走到门边,门上扫描一闪,随即打开。 文禾与偃师走了进来。他们仍然穿着直裰和宽松短打。但是走廊里的人似乎都视而不见。而我所惊讶的是,这不是我在另一个大明见到的二十岁的文禾么? 偃师眼睛里有难得一见的疲劳。看见我躺着不能动。笑眯眯道:“准备好上路了吗,宋大婶?”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文禾。偃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有个正形! 文禾走到床边坐下。说:“珞儿,赤真道长的归灵丹只能维持一晌精神。你已经超过了本该离世的时候,所以,不能更久了。” “历史又被改变了,文禾你地私心让我多活了几个时辰?这时间里你又换了替身来。”我笑。 他直直地望着我,说:“我要带你一起走。” “去哪里?”我反问。 “去大明。” “……我不明白。”我说。 “真是嗦,你们不能一句话说长一点么?”偃师不耐烦地搔搔耳朵,“简而言之,今日这世上就没有你的位置了,世道已然改变,而你本该归天了。不过文禾舍不得你,让我帮他来个李代桃僵。你可以去往大明,就像文禾取代自己一样,你取代一个本要生成痴呆的女孩儿去。这样你们就能在一块了。在全新地大明,全新的华夏,双宿双飞,皆大欢喜!” “我,我要代替谁?”我平了喘息,问。 “还用说,就是那个让你去送镜时吃了一通飞醋地被朱由校联亲给朱由枨地那个女子嘛。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孟绍虞家长女孟惜,可有异议?”偃师学着朱由校口吻道。 我惊讶而感怀地看着文禾,胸膛里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不过,你无法跟我一样带着现在地记忆过去。璎珞还是璎珞,性格如斯,执拗如斯。虽然换了名字,不记得过往,我也仍然只有你一个妻。”文禾握着我的手。 “当时被朱由校指了当静王妃的就是你自己,你没搞清楚就对文禾发飙,真是太好玩了!”偃师胸前抱着胳膊啧啧道。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怒道。 “我当时还不知道呀,”偃师委屈道,“我是一路单线过来的,就在新大明待了一刻匆匆了解些情况就去找你了,可没有替身!这个年轻气盛的朱由枨才是什么都清楚!” “你很过分……”我恨恨地看着文禾。 “在我过分之后,才知道你的怨有那么深。”他明澈的眼眸一扫阴霾,“可是我会用一生来赔给你,好不好?” “赚到了,宋大婶,皇后哎!大明颢宗宏汉皇帝皇后宋氏……不错!”偃师在一边酸溜溜地说,“下回我也当个皇帝替身去好了。” “就大明谛宗吧,如何?他一生可是跌宕起伏,杀胡驱寇,文武皆能,还有天下第一美后在怀。”文禾别有深意地瞅着偃师。 偃师皱着眉:“这听起来像一个阴谋。” 文禾转回脸来面对着我露出笑容,低低说:“那谛宗,是我的孙子。” 我忍不住笑出声。偃师愈发狐疑了。 “病人要安静,你们知道她什么状况吗,居然还嘻嘻哈哈!”护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抱歉抱歉。”偃师说着,对那护士一揖手。护士却是轻轻欠欠身算回礼,带着不悦的神情离开了。 “她……”我哑然。 “不仅是她,这里所有人都还知道什么是直裰,什么是襦裙,也知道什么时候揖手,什么时候万福。”文禾仍带着笑意,“这里是汉家华夏,衣冠之国。东西合璧,炎黄传承。珞儿,你愿意再嫁给我一次吗?” “这个,你还是去问你的孟惜吧。”我一本正经地说。 “好,朕会认真问她的。“他比我还会装。 “我这一生过去了。我的心老了,文禾,我的确不合适带着这样一颗心去陪你。”我叹息着说,“我真的累了,我想要歇息了。” “而我也该告辞了。”偃师走上来行礼,“我要回云梦山去,把那两个年轻男女打发回家,永不再见了。” “偃师……”我这才明白,当年离开云梦山的时候,他为什么会说“后会无期”,而后来我们还一直间或碰头。原来他的这句告别并不是对当时的我们,而是对此时的我们和他自己在说。那个时候邪邪笑着望我们出门的年轻人,他已然是什么都了解的啊。 “多多保重。”偃师说。 “我们要一起走。”文禾对我说。 “也包括我?可是镜如何带这么多人?”我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偃师努努嘴,让我看窗外。 文禾按了床头上一颗按钮,地板突然变成透明。从接近百层的高楼云间向下看去,不远处同街相连这座楼宇的,居然是故宫。 “我们去玄冥暗道。珞儿,我们回家。”文禾倾下身来,轻轻拔掉了我胳膊上的针头。 我颔首,伸出臂揽上他的颈项,永远永远,都不再放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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